為範生福鼓掌
——王亞法(澳)
二零一九年八月,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了《範生福畫說老上海》畫冊,一時在澳洲的上海裔僑民中廣為流傳,尤其是六十歲以上的父母,托友人從上海寄來此書,用上海話告知出生在海外的兒孫,當年我輩在祖國的童年生活。
據聞該書出版後,洛陽紙貴,一書難求,應讀者要求,出版社擬欲再版,且在新版中添入二十幅新作。我得此喜訊,驚喜交加,可驚者,範生福屬兔,比我大八歲,我已是腹大如牯,三高頻添,他老人家卻八十三歲高齡,眼不花手不抖,尚能作畫不息,新作井噴。欲知他的工筆畫人物,落筆細膩,一絲不苟,點點劃劃,皆是心血,尤其那些小人物衣衫上的補丁,針線密布,纖毫畢現,老人臉上的皺紋,細膩可見,滄桑突現,十分傳神。他的工筆畫不若潑墨和狂草書畫家們信手塗抹那般輕鬆,範生福在耄耋之年,尚有如此腕力和眼神,我作為老友,不可謂不驚;可喜者,他有一位賢夫人陪伴,遞茶倒水,任勞任怨。範生福是一位醉心推廣連環畫事業而不遺餘力的人,他除了繪畫之外,還自費出版了一本《連博》期刊,自任主編,編務雜事由夫人勞碌,二十餘年如一日,令人感佩。八十年代初,他住在乍浦路的一個小閣樓上,我常踩著吱吱作響的樓梯,爬上三樓,去他不足九平方米的蝸居討論稿件,進門跨一步就是他的床,我隻能坐在床沿和他說話。靠門和床的中間,是他不足半平方米的畫案。可忙碌的是他的夫人,端茶倒水,忙碌體貼,貧賤夫妻,相濡以沫,他的許多優秀作品,就是在這樣窘迫的環境下夫妻協力完成的,範生福晚年高產,伉儷康樂,我作為老友,不可謂不喜!
範生福的居住環境如此之差,他卻樂此不疲,醉心作畫。用他太太的話說:“隻管作畫,百事不問。”範生福對繪畫的癡情,與醉心於計算“1 +1”的數學家陳景潤可有一比。他在《房地產報》工作的時候,完全有條件可以分到好的地段,但範生福以自己是共產黨員為理由,把好地段讓給別的同事,自己搬進楊浦區工人新村居住。他的老友戴敦邦原本跟他住得很近,經常去他住所研討畫稿。自他搬到楊浦區後,戴敦邦常埋怨,福福搬得那麽遠,我年紀大了,去次都不容易。他幾次勸範生福不要光顧畫圖,去跟領導商量, “為自己的住房想點辦法” (《新民晚報》2000年3月29日戴敦邦文),但範生福卻癡心不改,沉湎作畫,
範生福多才多藝,不但畫好,而且還燒得一手好菜,我住在少兒社宿舍時,周末常和《少年文藝》的美編朱銘善等幾位朋友,由範生福下廚烹調,共聚小酌。
九十年代初,我第一次回國,範生福在《房地產報》當美編,當時他的住房還沒有解決,暫住在南昌大樓的編輯部內。聽說我回來,他邀請我去附近淮海路的飯店小聚,我說我還想回味你的廚藝,那天他就在辦公室裏做了幾碟菜……往事憶來,悠悠遠去。
範生福五十多年來筆墨相伴,著作等身,他繪畫題材廣闊,曆史故事,科幻小說,書籍插圖……幾乎無所不能,無所不包,他晚年專注於畫“老上海”題材,是睿智的選擇,以他豐富的童年生活和紮實的人物畫功底,使他的作品攀到精湛的高峰。
我輩曾是範生福圖畫裏的人物,是盤桓在小書攤邊長大的一代。我們熟悉那年代的許多連環畫家,如趙紅本、賀友直、劉旦宅……無奈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都漸漸遠去,範生福是這代畫家中碩果僅存的幾位,隨著計算機的普及,用筆和紙作畫的時代即將遠去,他們也許是中國連環畫史上的末客。我問上海搞美術評論的年輕朋友,說範生福的作品是我輩童年的記憶,時代的印記,你們為關注到沒有?他們幾乎異口同聲回答:“我們找過範老師,他不喜歡別人宣傳,他說作品的好壞留給後人評述。”
九十年代初我回上海,曾找老領導上海文史館長王國忠先生,對他說: “張大千在上海大風堂的學生已經所剩無極,能否請科教電影製片廠的同誌來拍些紀錄片留檔。王館長說他也有此意,但經費有限,難為無米之餐,時過境遷,短短幾年,那批老人都相繼而去,至今追懷,音容難覓。
我們常懷念許多藝術名家,他們在世的時候我們不知珍惜,隨著他們的遠去,我們越來越懷念,然而已經晚了。記得有位西方哲人說過:“隻有當他們遠去的時候,,我們才會想起他……”
我希望搞美術評論的朋友,不要留下這份遺憾;也向範生福進言:淡泊虛名固然是藝術家的德行,然而對作者作品的評論無分身前身後,生前的評論或許對作品的提高,有百尺竿頭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意義。
最後感謝上海新文化出版社的編輯慧眼如炬,再版這套喜聞樂見的畫冊,將淡泊名利、不求聞達的範生福拉到台前,讓我們同時代的人多一份童年的暢想。
2021年10月21日於悉尼食薇齋北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