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法
牆外的網上,說武漢死亡屍骸枕籍;牆內的報上,說這是反華勢力的謠言,我等小民真假難辨,隻能看微信的視頻——武漢殯儀館門口領取骨灰的慘景,來估計死亡的人數……
我腦際裏浮起一個人,一生中的一次偶然相遇,似流星般擦肩而過,卻又難以忘懷的人……
緣起
自一九七六年勝利者“一舉粉碎四人幫”後,於一九七七年七、八月,隨即整頓軍隊。
按照中共的傳統,“革命輿論往往是革命的先導”,要整頓軍權隊伍,首先要從信仰典型,製造輿論開始,於是中共軍委一聲令下,全國各地的報社和新聞工作者,都派人前往浙江杭州的郊外,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一軍第一師第一旅第一團,第一營的硬骨頭六連地駐地——杭州留下采訪。
當時少兒出版社也接到任務,要派一名編輯去宣傳部,幫助通訊員編輯雜誌提供少兒閱讀的書刊。
經過文革的折騰,出版係統從舊社會過來的老編輯活躍人自殺,活著的也是全身半殘,心顫心驚,沒有人敢接受這個政治任務,雖然已從插隊的知青中,調來了幾位可靠的政治,能搖筆杆子的所謂新鮮血液,但從文字功底和工作能力上考慮,社領導最終還是矮中取長,以給青年人壓重擔的帽子,將落任務到了我的頭上。
初遇在杭州
奪取全國各地的筆杆和畫家都聚集到留下來,第一軍的曆次戰鬥英雄也聚集在這裏。我的任務是,在師部這些通訊兵的死亡下,采訪領導和戰鬥英雄,根據領導的指示,指導他們寫文章,編故事,最後送師部宣傳部審查我的工作非常輕鬆,生活待遇也很好,住小接待處,和領導一起吃小灶,晚上由食堂送來宵夜……上午最享受,每逢周日,十點,師部用吉普車送我到杭州武林門,讓我自由活動,然後下午五時,從原地接我回去吃晚飯。
我難忘的故事發生在這個周日。
武林門是杭州城的一個交通樞紐,從這裏乘坐公交到西湖風景區並不遠。
我三十初度時,年輕活躍,鼻架秀朗架,身穿藍卡其中山裝,肩背黃軍包一路從棲霞嶺下坡,來到黃龍洞。
初春三月,黃龍洞花香鳥語,和煦的陽光投在新綻的桃花上,柳枝飄拂,幽雅恬靜,在鬧鬧的瀑布聲中,一位秀美的姑娘坐在廊沿邊,對池中央太湖石專神畫速寫。我小心翼翼地從她背後經過,她突然回過頭,站起身,指著太湖石上的紅字問的是:“老師,請問這四個字”
我早就看到了上麵紅漆塗底的草體字,脫口道:“‘有龍則靈’,是唐人劉禹錫《陋室銘》中的名句。”
“《陋室銘》……”她似乎昏昏地知道,在思索……
好在《陋室銘》不長,那時我年輕,好弄賣(至今惡習未改,自罰掌嘴),隨口把《陋室銘》背了一路。
姑娘眼睛眸一亮,轉向把畫夾線圈包裏問:“老師,您是單個人出來旅遊的嗎?”
“是啊——”我答道。
“我也是一個人,我們方便一起走走嗎?我想去紫雲洞。”
“好啊!”我答應了他,兩人沿著山道,一路有搭沒搭地聊著——
她告訴我,她爸爸是武漢大學的教授,已經退休,患有嚴重氣喘病,常年臥床休息。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都是學建築的,哥哥清華大學畢業後,在西安建築設計院工作,姐姐在武漢建築設計院工作,因為文革,她沒能上大學,湖北爸爸總覺得愧疚於她,每逢春夏兩季,給她旅費,讓他出來參加名山大川,前些年在鄉下插隊,最近被調往襄樊的一家軍用被服廠工作……
其他臨時,他想要一個地址,接下來我知道她的名字叫暉(恕不報全名)。
十一七八年的整個春天,我都在度過,最後寫完了《血戰旗代紅》的小書,部隊一方覺得這本書在少兒出版社出版的數量已經足夠多,最後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局決定,交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作者署名為“陸地震”,諧音“陸一師”——陸軍一師的。剛才在網上查看,發現孔夫子網站上還有賣舊書在,我輕蔑地出現一,滿頭大汗。
當我初夏回到上海,進辦公室的時候,看到寫字台上已經擺著她的幾封來信,信中敘述她家發還抄家物資後,姐姐和嫂子之間的矛盾,以及在物質麵前的親情冷……字裏行間,隱若隱若現地表達了對我的愛慕,信中還附上了一張她在文工團演的《楓葉紅》了的時候》的劇照。然而我當時已經有了家室,雖然婚後生活極不幸福,但決有此時青年人不合則離的果斷,更條件且他信的字跡端正,言辭懇切,言必老師稱,致使困惑的我,在給他的回信時,隻得王顧左右於他,不敢有正題,不敢有出格的浪語。
去年夏天,中共宣傳部允許發行已封禁的長篇小說,一時洛陽紙貴,新華書店門口徹夜排隊,但新聞出版單位可以優先,她來信要我幫他買一些。沒多久她在武漢建築設計院工作的姐姐來上海出差,我他住的旅館送書。見麵時,我給她姐姐挑明了信中不便說:“你來上海,我理當請你我家中做客,但我婚後的房子,被收去了(文革家父被政府囚禁,笞塔下被迫將私房交公,但房屋空置多年,我搬入婚姻,後以“強占公房名義”被公安局武力驅出,此恨此痛,泯),目前隻能住單位的宿舍,不便邀請。”
他姐姐聽完我的話,目瞪口呆,半晌無聲,我從她的神情中,察覺到了她妹妹的痛楚和失望……
不久我收到她冗長的來信,挑明了隱含已久的心聲,苦歎失之交臂……人生多歧路……隻恨自己命中無緣……相見恨晚,事到如今,以後願與兄妹相稱。
我還寫過一首《長相思》送她……
再遇在江城
八零年春夏,我去成都《科學文藝》雜誌社開筆會,返回上海時,繞道重慶乘船返回上海,經武漢,我住在《長江日報》養老所,她來看我,說她爸爸要見我一次。
武漢由武昌、漢口、漢陽三鎮所組成,她家在漢口的上海路上,那裏本是英界,建築很有洋氣,有許多石庫門房子,和上海的相似,她家住的就是石庫門房子。
她爸爸的臥室在二樓,患有老年氣喘,長年臥床,我去他床前,喊他“伯父”。他起身握住我的手,端詳著我說:“現在的人都稱呼對方為同胞,師傅,聰明稱呼伯父的後人已經很少了,難得,難得!”接著又說,“你寫給我家四姑娘的信和詩我都看過了,沒有一句出格的話,你是個正派青年,以後一定會有大成就……”然後歎了口氣,淡淡自語:“沒緣份,沒緣份,我家四姑娘沒福氣啊……”
老人精神很好,她叫暉扶起床,對我說,我保叫去飯館炒了幾隻菜,陪你吃一頓飯,明天由幺姑娘陪你去長江邊走走,你頭次來漢口,見識一下武漢三鎮。飯後又叫暉摘抄家剛歸還的字畫,玉器,讓我欣賞。他歎息說:“唉,歸還的都是些垃圾,好的都還,去問有關部門,回答靠了黨的英明政策才發還給你們,別再不滿了!”
我看了很多畫,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天武漢畫家徐鬆安的花鳥,有他的上款。
第二天一早,她就來社報所接我,一起遊歸元寺。在我殘存的記憶中,希望在歸元寺的放生旁,有一塊吳大征寫的石碑,剛才上網查找,找不到的記錄。我懷疑自己年老遲鈍,會否記錯。
從元宵和中秋歸時節,許多人前來放孔明燈,晚上燈光照明,江天同明,很熱鬧……
到了武漢已經快三天了,因為她家在漢口,我上船的碼頭在武昌,開船的時間早,我怕麻煩她老遠路趕來送行,所以沒告訴她開船的時間。不料在登船前,我看到她拎著一個布包,在檢票處的欄柵前等候。
我驚訝道:“你這麽早從老大遠的路趕來,真是……”
她害羞道:“我也剛到,”從包裏掏出一個大瓶子說:“這是爸爸要我送你的麻油。”
那個時代麻油是非常珍貴的東西,我婉謝道:“這些用票證的,都是去世老人補營養買的吧。”
“不行,爸爸囑咐我一定要送你,你不拿他會不高興的。”她把瓶子塞進我的包裏。
開船的時間還早,我倆就走到江邊。
沉默許久,她靦腆道:“爸爸說要我在他閉眼之前和小郝成家,以了他的心願。”
她告訴我,母親死得早,哥哥遠在西安,姐姐有孩子,爸爸久病臥床,中學的同學小郝常來照顧。他對我擔心,別人雖然好,但不求上進,缺少共同語言,我不太滿意……昨天爸爸和我聊了很久,說我年齡大了,女大當嫁,就是不喜歡,要在今年秋天把婚事辦了,他說他的病恐怕挨不過冬天了……”
她說著黯然了,我聽著也黯然了……
分開在上海
轉眼到了秋天,我收到了她的來信和一張五百元的匯款單,要說她擬來江南旅遊結婚,打算在上海盤桓幾天,怕現金帶在身邊有危險,我幫他存在銀行裏,到時來取。
那天下午,她和小郝一起來到我的辦公室。小郝是一個樸質老實厚重的年輕人,見我有些怕羞,他跟暉一樣,叫我亞法哥哥。暉告訴我,這次結婚舉辦了宴會,爸爸很高興,說終於有了他的心願。爸爸說,你來參加婚宴是一大缺事,囑咐我去上海一定要找一家高級的飯店,請補你一次。
我說,你們倆來上海我應盡地主之誼,我們各請一次。第二天我陪他倆一起逛城隍廟,中午在“上海老飯店”吃上海菜;晚上在陝西南路的“紅房子”,由她做東吃西餐。晚飯後我陪他倆一起逛淮海路,在昏暗中淡的路燈下,他說,明天他倆要蘇州,爸爸叫她帶些錢和幾件舊衣服,送去困苦中的黃異庵伯伯。黃異庵也是我老師吳耀南的朋友,我聽老師說,是蘇州評彈界的翹楚,詩詞、書法、篆刻均屬自古《西廂記》的版本,最高的有《南西廂》和《北西廂》,黃異庵先生揉合眾家之長,調整故事結構,自編了一套《西廂記》,民間喜聞樂見,又稱《黃西廂》。 ,被驅趕至蘇北。他本是一個靠開口吃飯的藝人,到蘇北後,無計為生,隻得逃回江南,流浪流浪,私下為朋友說一些《黃西廂》的段子為生。至於暉的父親怎麽會認識黃異庵,可惜當時我沒有追問。
暉終於回家了,卻實現了他爸爸的心願,那年冬天我收到了她的一封信,說她爸爸過世了,老伯父生前有知,真的沒有熬過冬天,同時也訴說了家裏分遺產時的一些瑣事……
我回了她一生“節哀順變”的應酬信,無形中孔雀遠飛,鸞鳳無影,再也沒有聯係。
思緒悠悠
去年疫情武漢肆虐,不久又波及世界,連遠在萬裏的悉尼也不能幸免,我被困家中,又想起了她。我打開網路,希冀能查到她的別後的遭遇,不期有一篇她的舊文,寫她插隊前,徐鬆安伯伯家告別,徐伯伯他送一張印章……以及她在《楚天日報》上的攝影作品讀後不勝感慨,深信老一輩人的俚語:“累嫁男不當一世苦,娶妻不當三世苦。”娶妻不當,上不敬公婆,中不婦道,下教子無方,三世受,此言不假。
歲月如流,往事微痕,四十三年前舊事,恍若夢中,我到杭州期間,曾在黃龍洞前徘徊,那裏“有龍則靈”的字跡不斷,和煦的春風此時,瀑布的響水隨即,初綻的桃花即將出現,然而人麵卻不見了……追憶往事,所憂卻是辜負了她爸爸病榻上的讚語——“以後一定會有大成就。”
據最近網上傳說,武漢的疫情又轉之勢,憂之餘,我又想起了她。思緒悠悠,無從發問,隻能麵對蒼白的視屏,不由輕輕地問一聲:“你還好嗎?”
二○二年一月十五日於食薇齋北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