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法
上海的福州路,老上海人稱之為四馬路。
因為上海英租界內的馬路排列,仿效英美,按數字編碼,因此把“南京路”稱作大馬路,依次“九江路”為二馬路,“漢口路”為三馬路,“福州路”為四馬路,“廣東路”為五馬路,再後麵的如今叫延安中路的,過去屬於法租界的地盤,不屬此列。
福州路是條曆史悠久的文化街。據記載,鹹豐年間,就有許多書局,筆墨文具行,以及文人匯集的戲院酒樓。值得一提的是,出版《吳友如畫寶》的《點石齋畫報》,和以出版石印本盛名的掃葉山房,都在在附近的棋盤街,望平街一帶。《吳友如畫寶》上世紀八十年代,上海書店曾再版過一次,是謝稚柳先生題的書名,當時他拿到樣書,贈我一冊,至今還在。
嗣後,在福州路的東側,如今的四川路至山東路一帶,報社紛紛躋身其間,興盛時,竟有二十餘家。當時執中國新聞牛耳的《申報》、《新聞報》、《時報》就在附近。出版社和書店更是數不勝數:商務、北新、中華、大東、世界、開明、文化生活出版社……
餘生亦晚,時運不濟,沒有趕上福州路書局鼎盛的好時代,卻趕上一個“寂寞文壇慟天哀”的秦暴亂世。
不過,碰上亂世並非全是壞事。世事否泰,這個世界有人倒黴,必有人交運,今日好人做階下囚,明日必有壞人做座上賓,百姓拆遷破了產,必有貪官發了財……說實話,我那時也趁機沾了些小便宜。
文革破四舊期抄家那陣,福州路的書店都關閉了。忘了是第二年或者第三年,也許是倉庫理的贓物太多了,上海“淮國舊(全名為:上海淮海路國營舊貨商店,上海人均稱“淮國舊”)”;南京路“國營創新舊貨商店”等舊貨店,相繼以國家的名義銷贓,同時福州路的“上海舊書店”也複業了。那正是淘書者千年難遇的黃金時代,盡管好書便宜到了極點,但我那時每月工資,隻賺十八元人民幣,所以還是看多買少。不過還是買了不少便宜書,現在回憶得起來的,略有:
一百二十回線裝護花主人等四家評《紅樓夢繡像本》,全套十六冊——十二元。
《綱鑒易知錄》,石印本,全套八冊——二元。
《少遊長短句》,民國時故宮藏書翻印珂羅版——一元。
《十一家注孫子》一函八冊——二元。
《皇漢醫學叢書》一函六冊——六元。
《荀子》五本——一元。
《史記》石印本,二函十冊——十元。
《四部備要》,中華書局精裝本,零碎拆賣二元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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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他是搶來不花錢,我是買來貪便宜,文革時的朝野互動,大家其樂融融。當下有許多人懷念文革,我也有同感,但我懷念的僅此一點而已。
最使我不能忘懷的,有一套蓋有上海名傷科中醫石筱山收藏章的《本草綱目》,宣紙本,裝訂及品相一流,但標價七十五元,於是隻能摩挲良久,忍痛舍愛。
說到福州路的書店,不得不提一下世界書局,因為他的建築式樣別具一格,寶塔式的屋頂,矗立在福州路山東路口,突兀顯目。我早年讀過他出版的《福爾摩斯探案全集》、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俠傳》等小說,在《少年科學》雜誌當編輯時,從資料室理借閱過他出版的《少年科學文庫》和《少年科學文庫》,也聽公私合營並入國營出版社,以前在世界書局工作過的老前輩,講過創辦人沈知方的軼事。
一九四九年五月,解放軍入駐上海,半年後世界書局和《申報》等私人文化企業,相繼關閉。
文革後的世界書局大樓,變成新華書店專賣教科書和詞典的一個分店,我經過時,也順路光顧,記得該建築年久失修,樓上的地板,人走過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來澳洲,在一個朋友家裏,看到書櫥裏擺著一溜紅布封麵精裝的《三言兩拍》,《西遊記》、《水滸傳》、《紅樓夢》、《三國演義》等古典小說,一色正體字板,十分誘人,書脊上印著“世界書局印行”燙金字樣,翻開版權頁一看,原是台灣世界書局出版的,那時我才知道,世界書局並沒有死,在台灣還轟轟烈烈地活著。
我前幾年去台灣,由朋友陪同去重慶南路世界書局,也想買一套和朋友一樣的正體字版古典小說。但失望的很,我想象中的世界書局,竟是顧客寥寂,門可羅雀,店堂裏和書架上擺滿了大陸來的書籍,雖然琳琅滿目,但一色簡體字,而世界書局自己出版的繁體字書籍,卻冷落一旁,減價處理。我從筐子裏撿了一套曾國藩編篡的《經史百家叢鈔》,撫摸著對朋友說:“你們台灣人都說恢複正體字,說老實話,不用幾年,簡體字將欲通行你們全島。”
朋友問,何以見得?我說道理很簡單,大陸出版的書比你們本地書賣得便宜,君子固窮,讀書人都想省錢,久而久之,自然識得簡體字,道理就是這麽簡單。朋友頻頻點頭,歎息不語。
得悉台灣世界書局的出版界前輩蕭宗謀先生也移民來了澳洲。蕭先生一生致力於出版事業,身後還設立了一個基金會,鼓勵後學,著實令人敬欽。但我對蕭先生一九四九年後在港台蓽路襤褸,艱苦經營世界書局的情況一無所知,也不知道他和上海世界書局的沈知方先生有何因緣,故無從贅筆。
這幾年我回上海,福州路是我必去的地方,不過隻是逛逛書店,尋找昔日的殘夢而已,站在依舊的“上海書店”門口,有時不免會感慨一番,回憶起當年買書時結識的書店朋友,如孫葉青、王華恒、老樊……不知他們現在還有幾個安在。
二〇一三年七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