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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雜感之三

(2008-09-30 04:04:41) 下一個

 

原本想把這篇文章取名為《禁書和文字獄的“三天”——“前天-昨天-今天”》,但既然“讀書雜感”已經寫動了頭,也隻能蕭規曹隨,按照一二三四的排列……就叫“讀書雜感之三吧”。

 頃讀《黃裳書話》中的“談禁書”一文,其中提到前人的一句詩,“雪夜鎖門讀禁書”。好句子,此詩的作者一定有在恐怖製度下生活的體會,你想,下雪天躲在家裏讀禁書,還要鎖住門,這是一個怎樣恐怖的世道,至少也是一個特務橫行,或者鄰居告密,甚至是親友出賣的類文革時代。

這種生活我是有體驗的,那是一九七三年的雪夜,我從文學愛好的朋友處,借到一本禁書《第二次握手》,這是用圓珠筆抄在信紙上的手抄本,由於翻閱的人多,信紙的角端已經卷曲了,我不知道這抄本的主人是誰,反正說定,每人在手裏隻能逗留十二個小時,看完就交給下一個人,猶如今天的出租車司機一樣,兩班輪流倒,人休車不停。輪到我正好是晚上,必須在明天中午前閱完,交給下一個讀者。

回到家,我鎖上門,臉不洗,腳不汰,鑽進被子,在幽暗的燈光下一口氣讀完了這一厚疊信紙,第二天準時交到下一位讀者手裏。

現在回憶,“雪夜鎖門讀禁書”的滋味是既驚喜又恐懼的,猶如青春時代的偷情,實在妙不可言,有這種享受,這真要感激“偉大領袖毛主席”親自發動的“大割文化命”,現在的青年是沒有這種“福分”的。

黃裳先生在文章中提到“溯本窮源,發明了禁書的手段並嚴格付諸實施的,還是不能不首推秦始皇帝。這以後就有很長一段時間繼起無人……”

我想,秦始皇的“焚書坑儒”,畢竟是在小範圍進行的,沒有搞全國性的政治運動,再則那時的通訊落後,人心也沒有文革時那麽險惡,所以推波助瀾者有限,殺傷力也不大。

但到了清朝就不同了,滿人知道,要統治漢人首先要利用漢人知識分子,但漢人知識分子“非我族類,其心必殊” ,又不可不防,於是采取了“限製、利用、改造”的政策,意思是,既要你按照主子的臉色行事,又不許你越雷池一步,最後還要改造你。我懷疑日後毛澤東對資本家的改造政策,就是學習乾隆老子的。

康雍兩朝是以禁書和文字獄是出名的,

雍正時,有人揭發翰林院庶吉士徐駿的文集內有“清風不識字,何得亂翻書”、“明月有情還顧我,清風無意不留人”等詩句,被雍正認為這是存心誹謗,於是照大不敬律斬立決,成了刀下鬼。

《清稗類鈔》記載,有名鼎豐者,與弟鼎賁小飲,幹杯後鼎豐把酒杯翻轉,見杯底有“成化年造”字樣,隨口吟道:“大明天下今重見”,其弟鼎賁接口:“且把壺兒擱一邊”。經人告發,被雍正知道,認為“壺”、“胡”同音,“壺兒”就是“胡兒”,兄弟倆也因此雙雙掉了頭。

雍正時還有個叫查嗣庭是康熙朝進士,官至禮部侍郎。他在江西做正主考。根據科舉八股文命題的慣例,他摘錄了《詩經·商頌》上的句子,出了一道的命題,叫“維民所止”,不料被人告發,借出題名義,影射雍正,“維”字,乃“雍”字無頭;“止”字,乃“貞”字去腳”,居心叵測。於是雍正下令將查氏革職問罪。結果,查氏瘐死獄中,最後被戮屍梟首,子輩株連死罪,家屬流放,下場極其悲慘。

清朝到了乾隆當權,就比較開明了。他想到“禁”不如“修”,搜羅漢人知識份子來修《四庫全書》,凡對大清不敬的“反動書籍”進行篡改增刪,然後收到欽定的《四庫全書》中去。乾隆這一招果然靈驗,天下的讀書人,忘卻了當年“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的恥辱,紛紛歸順到乾隆的旗幟下,爭著做官來了。

按照我對禁書和文字獄斷代劃分,自秦到清的階段,隻能算作是“前天”。

最嚴厲和大規模的禁書和文字獄,應該是“昨天”——“文化大革命”。

文革後期,胡耀邦複出時,北京某權威出版社,出過一本叫《春風化雨》的書,上下兩大冊,全是記錄文革冤案的。記得其中有一則“黑色幽默真事”:有一個工人,在他住宅的東麵有一個大煙囪,每刮東風,煙霧嗆人,他對人說:“如果刮西風就好了”。不料毛澤東有句“最高指示”,叫“東風壓到西風”。在無限上綱的年代裏,那位工人的話,被指作影射偉大領袖毛主席,因此獲反革命罪,飽受縲絏之苦,幸虧胡耀邦上台,解其倒懸。

文革狂熱時期,“真正的英雄”們,把毛澤東比作“太陽”,猶如今天令人切齒的鄰國金家小子一樣,也自稱“太陽”。有位天文所的研究人員,因為說了“太陽也有黑子” 而被打成反革命……諸如此類的荒誕故事,訴不勝訴,真是荒謬絕倫。該書還有一大半是寫文字獄的,具有諷刺意義的是,此書出版不久,就遇上鄧小平對文革作出“宜粗不宜細”、“向前看”的指示,因此也成了禁書,不複再見了。

回憶文革初期,可閱讀的文藝書,除了《歐陽海之歌》和《金光大道》之外,想不起有其他書籍,什麽世界名著,古典小說,一概被禁,此文開場時說的“雪夜鎖門讀禁書”就是在那個時代背景裏;到了中期,毛澤東突然提倡大家看《紅樓夢》,但是當時出版的《紅樓夢》是限製購買的,並且在扉頁上印上“最高指示”,“前言”和“後記”中均有官方文章,指導如何閱讀。到了文革後期,隨著毛澤東“帕金森氏綜合症“的病情加重,突然為晁蓋打抱不平,發起“批判《水滸》”的政治運動來,全國讀者卻因禍得福,借此可讀到《水滸傳》小說。

文革啊文革,那場刻骨銘心的劫難,竟然被許多人忘記了,而且忘得那麽徹底。被奉作無產階級的革命導師的列寧曾經說過:“忘記過去意味著背叛!”試問那些為了眼前利益,而忘卻那段痛史的既得利益者,如果你們是這段曆史的親曆者,麵對往事,你們情有何堪,義又何堪。

按照我的禁書和文字獄斷代劃分,文革階段,隻能算作是“昨天”。但令人遺憾的是,在中華民族的文明史上,“前天”和“昨天”的醜惡現象,今天仍然繼續著,而且令人驚訝地繼續著。

二零零七年前後,繼頗受讀者歡迎的《往事並不如煙》被禁之後,《伶人往事》又被禁了,氣得作者張詒和女士,要和一九七六年入黨的國家出版署副署長鄔書林對簿公堂,後來香港《南華早報》又報道,遭禁的作品除了章詒和的《伶人往事》外,還有從個人經曆視角講述辛亥革命到大躍進的中國曆史的《滄桑》(作者曉劍);有關民權活動人士姚立法經曆的報告文學《我反對:一個人大代表的參政傳奇》(作者朱淩);講述解放戰爭以來一個普通中國家庭經曆的《一個普通中國人的家族史》(作者國亞);《人民日報》退休編輯袁鷹的回憶錄《風雲側記——我在人民日報副刊的歲月》;回顧上世紀五十至八十年代中國大事的曆史叢書《年代懷舊叢書》(編者曠晨);講述非典疫情期間一名女子因鍾情互聯網而放棄作副市長的情人的《如焉》(作者胡發雲);中國新聞界幕後人情世故的《新聞界》(作者朱華祥)……所有被禁的作品,都是知識分子對中國現代以及當代曆史的反思。這一禁令,似乎表明中國當局在控製知識份子對敏感曆史事件的討論。

前幾天我驚訝地聽說,葉永烈的《真實的朝鮮》最近又被禁了。我了解葉永烈,他是一個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在鋼絲上移走的作家。自他寫紀實文學以來,采訪嚴謹,邏輯嚴密,語氣中肯,文章中鮮有比喻和形容,可謂董狐之筆,令人信服。我確信他寫的《真實的朝鮮》是真實的。如果連這樣的書都被禁,那麽在中國當今的出版界還有什麽“真實”可言。

黃裳先生在“談禁書”中寫道:“禁書是一種曆史現象,非常醜惡的曆史現象。人類社會本來是沒有這種事物的,但後來出現了,在某些時候還頗行時。我相信,它終究是要消滅的。前些時曾經就此進行過一些討論。我自己是讚成讀書無禁區的主張的。當然,一時實行起來並不那麽容易,隻要具有健康、正常頭腦的人,我想都應該讚成並努力創造條件把禁區打破,並最終消滅這一醜惡的曆史痕跡的吧。那些一聽見要取消禁區就不舒服,惟恐這種寶貝事物斷種、失傳的精神狀態是奇怪的,不正常的……”

但願黃裳先生的願望能夠實現,因為它也是千百個中文作家的願望,更是我的願望。

 

 

二〇〇八年九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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