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莊強和時楊他們還是在十多年前,讀研報到的那天。
我記得大禮堂前人潮湧動,各個科係都擺出了長桌子接待新生。排隊的時候我就看到我們係的桌子後麵有個男人,看起來年齡明顯大過一般學生,但又比教授們小太多,一邊吃著一個蘋果一邊對著身邊的兩個男生指指點點讓他們幹活。
看到我拿著證件材料走到他們的桌前準備遞,他拋了蘋果“噌”地一步跨過來截了過去,一條腿往桌角上一搭,笑眯眯地對我說:“熱烈歡迎新同學!我叫莊強,從今往後就是你的大師兄了!”
那天我的心情不太好,耷拉著腦袋不怎麽搭話。
收拾行李的時候,我媽發現了那個阿姨給我開學買的新風衣,當晚就把右側的領子給絞碎了一片。我從來不是一個太愛打扮的姑娘,但是這件衣服我很喜歡,顏色款式各方麵都很合心意,看著一次都沒有來得及穿的新衣服,我劈裏啪啦地掉眼淚。考慮到今天是我爸他們倆送我過來,便仍然把它帶過來了,我怕萬一阿姨看到箱子裏沒有這件衣服,以為我不喜歡。
我爸和阿姨看我對莊強不理不睬的,生怕沒開學就得罪大師兄,替我很熱情地跟他聊天。我一頁一頁地核對自己應該領的資料,耳邊就聽到他誇我爸他們“如此之年輕,如此之美麗,女兒理所當然如此之優秀”。
辦完手續拖著行李到了女生宿舍樓下,我爸覺得不方便上去,阿姨便陪著我領了鑰匙,攬著我說:“你跟你爸在樓下單獨聊會兒吧,我去鋪個床掛一下帳子,一會兒就來。”
“箱子擱著就行了,”我特意關照:“衣服我自己整理。”
跑下樓就看到我爸在樹下抽煙,盡管他頭發染得很黑收拾得也很幹淨,但是狀態就是不如前幾年那麽精神煥發。自己的親爹自己心疼,我走過去從身後抱住他的腰,他吐著煙圈不方便回頭,隻是悶悶地說:“你離家是越來越遠了。”
我沒有吭氣,這些事情我和爸爸心照不宣。
丟了煙頭老爸轉身抱我,把腦袋夾在他胳膊底下揉我的頭發,揉了兩把他突然頓住了,撥開一叢仔細看了看,咂嘴道:“又被她抓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臨走之前我們母女倆沒有依依不舍地吃上一頓飯,而是再一次上演了千篇一律的鬧劇。我媽絞我的新衣服,扯我的頭發,說我爸不讓她跟著一起送我,都是因為我沒有堅持替她說話。
我爸唉聲歎氣地緊緊摟著我,胳膊有些微微的顫抖。要說我不怨他吧,這些年承受過來的太多辛苦,算起來都是他一手造成的;要說我怨他吧,就憑他對我的好,我不忍心他一輩子都得不到不幸福。
可是,追逐幸福,本來就是一場冒險,有時候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
“嗯。。。那個,不好啥意思打擾下。。。”
突然有人在旁邊小心翼翼地發聲,我們扭頭去看,才發現是莊強和一個高瘦的男生,抱著一疊書本站在不遠處。
“你的書,我們統一領了,”莊強示意捧書的男生遞給我,說:“我和時楊順路給你拎過來。還有,晚上有幾個新同學說一起吃餐飯,就在二食堂樓上的小館子。如果你有興趣,歡迎隨時過來參加,我請客。”
我爸趕緊上去道謝著接了書,我則婉轉地說:“好的,我看情況,爭取去參加。”
我們四個人麵對麵站了一會兒,我爸拿出煙來問他們抽不抽,時楊擺擺手表示不會,莊強興高采烈地接了一根。
“你的室友都沒有到,”阿姨走過來挽住我的胳膊,朝著我爸說:“時間還早,要不,我們去商城轉轉?小園沒帶多少衣服,我怕她不夠換的。”
我心裏咯噔一下,估摸著阿姨還是看見了那件衣服,打算給我再買一件,不由自主地攥了一下拳頭。一抬眼看到莊強正若有所思地盯著我看,眼神格外犀利,仿佛能看透人心一般。
我頓時對他沒了起初的丁點好感,總覺得他是個騙子,想圖我點什麽。
事實證明莊強對我確實有所圖,當時他正在尋找一個“廉價勞動力”。
我們導師是個學校裏出名的鐵娘子,很會用手段拉各種經費,所以我們的試驗室環境好器材新項目多,莊強做的環境工程這一塊也逐日變得熱門起來。盡管用他的話來說,他是動腦子的人才,雜毛小事何須他親自動手,但是隨著項目越來越多,他想推出去也找不到人。
其中有一個看似沒有技術含量,實則影響頗大的工種,就是飼養微生物。
你說這活兒複雜吧,並不複雜。一屋子的大魚缸,裏麵養殖各種微生物。按時調節光線和溫度,及時記錄數值指標,最終整理結果,都不牽涉高科技。然而,這個活兒沒人愛幹,因為接了就等於沒自由,被鎖在了實驗室裏。
莊強後來告訴我,他看到我是個麵相很負責任的孩子,成績好性子靜,剛進學校還沒有男朋友。所以他趁著我初來乍到的,算盤打到我身上,想跟我混熟了讓我去養微生物。
我一點兒都不介意做這份工作,拋開最終成果裏有我一份不說,實驗室是最理想的學習環境。空調間裏冬暖夏涼,坐北朝南日照充足,還有配備的聯網的筆記本,一邊寫作業一邊看劇,導師偶爾來,見到我會給予讚許的一笑。
莊強很少在學校裏露麵,似乎總是飛在外麵,他的學習和實驗基本上都是時楊他們幾個代勞,他隻在不可缺席的節骨眼上現身幾次。我聽時楊說,他在外麵有自己的公司,業務蒸蒸日上著,大小也算一莊總。
莊總對他手下的弟兄們是相當義薄雲天,不僅僅是代勞費用給得慷慨,更多是對他們的關懷,誰都願意對他說自己的煩惱,都願意給他幹活。
剛開始我對這些都不了解,跟他一點都不熟。隻知道每次莊總出現就有飯局,帶著我們到處吃館子,唱唱歌。當時他一定真的是不缺錢,想吃什麽想去哪兒,從來不用猶豫。時楊是他的飯局助理,聯係我們所有人,訂包房喊出租,最後結賬拿發票這些,都是他的事情。我覺得他們倆特別親近,說不出來的那種相互絕對的信任和默契,其他人都無法達到的親近。
我過生日的前兩天,接到一個包裹通知單,去郵局領的時候遇到了莊強。
他在郵寄包裹,見我也在,便說:“我開了車,順路捎你。”
我等他的時候,閑著無聊就拆了包裝看我爸給我寄了什麽。打開盒子就是一張粉嫩的生日賀卡,底下的小盒子裏是一部摩托羅拉最新的手機。小小的,輕盈的翻蓋機,握在手裏很靈巧的模樣。
“喲!”莊強毫不客氣地拿起賀卡看了兩眼,問我:“你今天過生日啊?”
“後天。”我欣喜地拆了後蓋,把新的電話卡塞進卡槽裏,迫不及待想開機打電話。
莊強阻止我道:“你最好先充電,別著急。”
回去的路上,他自言自語地嘀咕了一會兒,然後對我說:“小園,這兩天我都在,回頭讓時楊訂一桌,大家一起給你過生日。”
“不用了吧,”我不太好意思:“小生日而已。”
“生日哪兒來的大小?離家那麽遠,你爸媽想給你過也過不到。”莊強笑起來,捏著喉嚨說:“你們小姑娘什麽的最喜歡過生日什麽的了,冷冷清清的過去了心裏多淒涼?就當給我們一個理由出去吃頓好的,哥哥我請客。”
我從善如流地點頭:“那我先謝謝大師兄。”
充電之後我第一個電話打給我爸,他和阿姨正在廣州出差,兩個人都祝福了我一番,我爸照例是讓我在吃飯上別虧著自己,穿衣上別凍著自己。我說同學們會給我過生日,我爸讓我一定要請客,別讓人家破費。最後我問他,媽媽知不知道我這部手機的號碼,我爸說她知道了。
生日當天,時楊來發了通知,還帶來一束鮮花。估計他不懂買什麽,五顏六色配了一束,顯得很鬧騰。我看他訂了一家頗為小貴的飯店,便說:“今天我請大家吧?我爸給了我好多錢,大家一起樂一樂。”
“你千萬別,”時楊對我搖頭:“他知道了會很不高興的。”
“你不用總聽他的吧?他既不是你爸也不是你老板,”我撇嘴道:“看在我過生日的份上,你就不能幫我一次?”
時楊想了一會兒,依然搖頭,對我說:“沒有讓小壽星請客的道理。”
可不,今天我是小壽星。
我在一個玻璃瓶裏把鮮花插上,然後挪到實驗室的窗台上擺著。陽光下的新鮮花骨朵嬌豔欲滴,雜亂中透出一股子親切感來,仿佛就是此時此刻的我,青春綻放。
我把手機掏出來看了看,我媽還沒有來電話,信箱裏也隻有阿姨和爸爸清晨的短信祝福。
沒關係,時間還早。
晚上我們熱熱鬧鬧地吃了飯,切了蛋糕,再唱了歌。由於塞了一肚子美食又喝了不少啤酒,誰都不想坐車,便晃晃悠悠地漫步著朝學校裏走。
我又摸出手機再看了一眼:23:46
莊強走到我身邊,低聲問我:“你看了一晚上手機,等男朋友電話?”
我緩緩地搖頭:“我媽還沒有給我來電話。”
“哦,”他有些遲疑,想了下才說:“我們父母那輩不怎麽在意過生日這種事,一忙起來也許就忘了,你不能太較真。”
“她記得的。”我很有把握地說:“她從來不忘。她肯定會來電話的。”
莊強沒有再說話了,默默地走在我旁邊。
等我們走到學校裏,已經過了午夜,大家各自道別。
我捏著手機站在路燈下麵,好半天也沒有挪動腳步。
莊強和時楊一左一右站在我的身側,很安靜地等著我。他們的影子被路燈拉得很長,一動不動很有耐心地等著我。
“沒有電話,”我攤開兩手,擺出一個外國電影裏常見的姿態,故做輕鬆地聳肩道:“整整一天了,我媽沒有給我打電話。她為什麽不給我打個電話呢?為什麽呢?沒有理由的啊,為什麽呢?”
莊強看出了我的不對勁,轉身對時楊說:“你先回去收拾一下床鋪,女生宿舍已經鎖門了,我帶她去我們那兒湊合一晚。”
時楊點點頭,先走了。
“看看,喝多了吧?喝糊塗了。”莊強回頭伸手揉揉我的腦袋,安慰我:“這麽大的姑娘,好歹都是一碩士研究生了,知識分子不能這麽矯情,爸媽有爸媽的生活,漏了一次半次生日很正常,別小題大做。”
我晃晃悠悠走到旁邊一條長椅上坐下,仰起脖子閉著眼睛,輕輕地說:“每一年的今天,我媽從來不忘。女兒過生日,爸爸必須回家,這個理由他不能拒絕。我媽做一桌子菜,還有蛋糕,但吃不上兩口飯,他們就開始吵架廝打扔東西,爸爸答應了我不走,媽媽能罵他罵到半夜。”
“今年是第一年我真正離開家,第一個不用被我媽逼著去扯我爸回來,不用被逼著聽他們吵架的生日,”我睜開眼睛對他笑笑:“我媽一個電話都沒給我打。十多年一次沒忘過,這會兒用不上我了,她就忘了。”
莊強慢吞吞地坐到我身邊,聲音平穩而有力量地說:“想哭就哭一會兒,心裏舒服一點。”
於是,我就開始哭,唧唧哇哇哭了好一陣子。
喝多了的時候,哭起來覺得很痛快很徹底。後麵記得不太清楚了,大約有個印象是莊強拽著我起來,踉蹌著朝前走,他有一搭沒有一搭地說什麽:“年輕的時候不怕受點罪,能挨得住,先苦後甜比先甜後哭強,把能遭的罪都遭完了,以後每一天都會是好日子。”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