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區長憋了一肚子氣,覺得是秀才遇上了兵,有理講不清。便有些打退堂鼓的意思。可又覺得十分的不甘心,想找何首長訴苦,請求老首長把他調到上海去。此刻,何啟明跟隨著他的老首長,在上海當上了什麽區的書記兼區長。那可是一個天大的區,人口比整個巢湖六個縣還多。可是,他又有些耽心,怕老首長罵他無能,連一個小小的區長都幹不了。他怕首長瞧不起他,讓他折了麵子。
這回,在事關梁潤泰生與死這件事上,孫老大拿定了主意,堅決不能讓步。於情於理上來講,梁潤泰罪不至死,他支援過打日本鬼子,他賑濟地方,扶困濟貧,他修橋鋪路造福鄰裏。最重要的,在他手上沒有人命。有人誣陷梁潤泰,說他霸占項嫂,毒死項嫂的男人,那是彌天大謊。項嫂披頭散發長跪在區政府門前為梁潤泰鳴冤叫屈。
當然,對於這個梁老頭的生與死,孫老大其實是完全沒當成一回事。這麽多年來,炮火連天的,生生死死多少人。就連他孫老大本人,在淮海一帶,也端過機槍,橫掃麵前的敵人。那哪裏是什麽敵人?都是素昧平生的清貧人家的兒子丈夫父親,大都是迫不得已出門當差的壯丁。時勢如此,勢如破竹排山倒海。死屍堆成山一樣高,血水染紅了稀鬆的土地。想到了勢如破竹,孫老大會心地笑了。他家幾代人張羅竹棚生意,自然是長年累月地大刀闊斧地剖竹子,用個文縐縐的詞兒,那叫司空見慣。如今,對殺人,他孫老大也是司空見慣,殺個把人,連眼睛也不眨的。
不過,這個梁潤泰的腦袋,就是一顆不大不小的棋子,要想把持住這烔煬古鎮的朝綱,由他孫老大一個人說了算,一個人乾坤獨斷,那,就得走好這步棋,用好這顆棋子。用的好,得了民心,往後再做什麽,必定會一呼百應,就會官運亨通。沽名釣譽,不知怎麽的,他的腦海裏突如其來的就跳出來這麽個字眼。他陰森森的臉上,難得地流露出一絲難以讓人察覺的壞笑。
百姓們這麽不顧身家性命地鬧事,著實大出劉書記所料。“人民群眾的覺悟,還是沒有真正的提高哇,”他竊自感歎不已。如果硬來,可能激起民變。入你老媽的狗屎民變,他把一腔憤恨,轉換成他所曉得的最為肮髒的字眼,從丹田出脫口罵將出來。就這幾百人的民變,劉禿子沒當成一碟小菜。因為,他有槍,實在把老子逼急了,開槍撂倒他狗娘養的幾個,瞧他娘的還敢捅破了天怎麽的?他抬頭看了看天。有天無熱頭(太陽,民間又稱‘日頭’)的,有熱頭又能怎麽著?我劉禿子就是天!就是這他媽的熱頭!想到這,他本能地朝巢城方向望了望。在他看來,真正的天,是在巢城的縣政府,那裏的上級機關,一通電話,就能摘掉他沒有頭毛的腦袋上的烏紗帽,一紙命令,就能讓他的腦袋搬家。因為,他之所以能夠隨心所欲地殺人,人家自然也是能夠隨便地找個由頭,摘下他項上的人頭。那不是上行下效,那是下行上效。
有的時候,他頭腦冷靜了片刻,便問自己,為什麽就拿定主意要殺了這個梁潤泰?這個,他還當真就回答不出來。首先,他痛恨有錢的人,捧個水煙袋,端著紫砂茶壺,裝成溫文爾雅道貌岸然的樣子。讓他看了惡心。再者,那回下大雨的夜晚,他索賄不成,行凶打暈了這個梁老頭,又強奸了他家的女仆。說是強奸,其實並沒有得手,因為,因為自打那回褲襠裏遭了水芹那個潑婦一個板腿,那玩意兒就再也伸展不得。他是有心又有膽,可那玩意兒,總是像螞蟥一樣,軟不拉幾的,磨蹭了多少時候,大冷天的脊背是都出了汗,可還是不能盡如人意。結果弄得那個女人的腿襠裏,嘩啦啦黏糊糊的一大片。這叫什麽來著,叫心有餘而力不足。這話,是當年老何的口頭禪。
一想到那個水丫頭,老劉是又氣又恨,還有些,唉,還能有什麽別的念想。可恨的是,她竟然勾結了不知是哪條路上的混混們,差點兒就敲碎了他這個禿頭。這樁大案,一定要查出來的。還有那個惡女人,脫黨逃跑了,以為組織上捉拿不到她。呸!等著瞧!想到那回中槍,便生發出一絲對梁老頭的感激之情。這令他不寒而栗。千萬不能讓這樣的小節給絆住了手腳,革命者,哪裏能如此這般的意氣用事。千萬不能有婦人之仁。這話,也是當年老何常掛在嘴邊的。
處理掉梁潤泰,以絕後患。對,不能留活口。還有那個叫小琪的女人。那天夜裏,雖然沒能盡性操她,卻也有些如願以償的。諒她也不敢把這件事張揚出去。惡霸地主家的小老婆,光給她安戴上這個不大不小的帽子,就比孫猴子的緊箍咒更加厲害,就讓她一輩子在人前抬不起頭來。她的話,都是反動派的反攻倒算,誰還敢拿她的話當回事?劉禿子笑了,覺得自己在這革命的烘爐了,真正的得到了鍛煉。項上的這顆禿腦袋裏,裝的都是諸葛亮的錦囊妙計。
如果不是誰他娘的碎嘴巴,散布謠言,走漏了風聲,泄露了這革命的絕密消息,他梁潤泰早就成了孤魂野鬼了。哼!一心要殺人滅口的劉書記,對散布謠言的人恨之入骨。他不由自主地把手攥在了腰間的槍柄上。心裏頭油然生發出無可名狀的快感。能夠殺人,能夠隨心所欲的殺人,這份感覺,真好。
大丈夫什麽著來著,哦,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劉大丈夫,這回先咽下這口鳥氣。是釘子,裝在蒲包麻袋裏也會露頭,是敵人,也肯定會迫不及待地跳出來的。等著吧。他如此這般地拿定主意。
大先生禁不住這麽一個折騰,心力交瘁的,連日發高燒,得虧梁澤柱就在跟前,以前也見過大先生給二先生推拿用藥退燒,便如法炮製,很有些效果。唐老三得信,撂下手中的夥計,風風火火的就朝麒麟橋那邊趕。再怎麽著,他們夫妻相依為命的店鋪,大先生是東家,東家身體不好,做夥計的得去看視。
剛到麒麟橋頭,他本能地扭頭朝原先的梁府看過去,隻見前麵的院子又亂又髒,那石凳石桌,差不多全給人搬走了,落下幾塊石條,歪倒斜胛的,橫一塊豎一塊的。梁家的大門上,貼著打了個叉叉的封條,太陽光下,那煞白的顏色,有些刺眼。封條自當中已經裂開來,看來是有人出入了。門前的一對石頭獅子,一個給砸破了頭,一個給鏨去了爪子,不過,那雄赳赳目視一切的架勢,卻也沒倒,依然給人一種威風凜凜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