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水決定,繼續裝成一條狗,一條流著哈喇的看門狗。何首長怎麽說,就依著他的吩咐去怎麽做。事在人為,就不信過不了他的這道坎!
何啟明花費了幾乎一整個上午的時間,甚至連早飯也沒吃成,對著昔日的部下劉大水軟硬兼施,就是要達到這麽一個目的。
麒麟橋東,劃分階級成分的工作正在緊張有序地進行中。馮明濤家,劃成了‘赤貧’。他的嫂子臉上就紅了,但也沒啃聲。覺得反正是赤貧如洗的,如果說丟人,早就丟人丟到家了。李定禮家也是‘赤貧’,他的寡母就焦躁起來,覺得是有人在暗地裏使壞,在陰損她家孤兒寡母的,先是破口大罵,然後便嚎啕大哭。其實,鄉親們也都有幾分明白,李家女人是在耽心,頭上頂著這麽個‘赤貧’的破帽子,裏裏外外、人前人後的都抬不起頭來,怕將來兒子找不到媳婦。
“那你到底想要什麽吶?”戴眼鏡的工作組組長有些含俊不禁,憋著勁沒笑出聲來。他的意思是在問那李家的女人到底想要什麽家庭成分。
“我想要田,要糧,要房子,還還要,還要給我兒子找個女人,”李家的有些激動,口吐白沫,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在場的,都笑了。李定禮的堂叔,也就是李定富的父親,剛剛定了中農,家裏的牲口房子什麽的基本上沒受到衝擊,有些心存感激的意思,趕忙出來打圓場,把他的老嫂子拉到門外,苦口婆心地左說右說的,才讓她安靜了下來。
“房子我也不要了!”她仍然在賭氣,氣咻咻地頭也不抬,“把人家殺了,讓人家成了絕戶。那裏的房子,我不要!”給她家在梁府裏分了一間半的房子,還有一對結實的大睡櫃,又能放棉絮被子,又能堆糧食,多好。可李寡婦覺得,做人要講天理良心。殺了人,分了死人的房子,那是要遭報應的。鄉間古老的說法,挖絕戶墳,敲寡婦門,都是喪盡天良、折人陽壽,損人子孫的壞事。更不用說住到絕戶人家去。再說,不是自己家的東西,不能往自己的懷裏揣。祖祖輩輩的,不都是這麽說嗎,可如今,怎麽就明火執仗地打家劫舍?她還真是不明白。她也不想明白,不過,她就是拿定主意不要梁東家的房子。
這邊分地分房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那邊何啟明打發走了劉大水,跟他做了一樁不大不小的交易:他要領養羅家的孫女兒,地方政府得出具相關的證明信。還有,他要帶走大先生教過的幾個學童,也就是李定禮馮明濤和李定富。讓他們到上海去,先到發電廠去當學徒工。城市要發展,需要大批的產業工人,十五六歲的小夥子,遇到了好時候。
劉禿子眨巴著眼睛,似乎是想說什麽,磨蹭了一下,連連點頭,表示照辦。
在跟劉大水最後攤牌之前,何啟明趁著警衛員在跟劉禿子錄口供的機會,到後房跟羅家老奶奶,還有羅掌櫃兩口子正式提出了這份請求的。戰爭歲月裏,考慮到一直是提著腦袋過日子,風險極大,沒來得及考慮成家的事。進城以後,經過組織上的撮合,他跟一個醫生組織了家庭。都是掛四十歲的人了,加上工作繁忙,也就不準備生養孩子了。
這次回來,受到的衝擊太大,就有些灰心喪氣的。特別是梁潤泰的暴死,梁家的那個孩子也不知道去向,生死未卜的。由死,就聯想到當年梁潤泰冒險把他何某人自日本鬼子的刺刀下解救過來的往事。救命之恩,難得言報。如今,終於有了自己放開手腳施展的一席之地了,就想為梁府上做點什麽。看到聰明伶俐的霞姑姑娘,老何心頭一熱,臨時起意地就打起了領養這孩子的念頭。成語中有‘愛屋及烏’的說法,用來解釋何啟明此時此刻的心思,恐怕是恰如其分的。
羅奶奶自然心痛,這八九年來,孩子幾乎是她抱在懷裏長大的。一開始,她怎麽也不鬆口。老何也沒在往深處去說,畢竟這事來的唐突。倒是羅大先生在一旁插了一句,他說:
“奶奶愛孫女兒,但也不好耽誤了孩子的前程。讓姑娘到外麵去,上洋學堂,說不定就有機會跟澤木少爺同在學堂裏。再說,回家來也不遠。老人家還是想開一些為好。”
羅奶奶展開衣袖,擦拭著眼中的老淚。“那,就容她去吧,奔個好前程,再回來見我!”
霞姑一直摟著奶奶,見奶奶哭,便也跟著低聲啜泣。到奶奶被大家勸說動了,破涕為笑,便也跟著奶奶直樂。
“寶貝孫女兒,去吧,到了上海,好好地聽你何爸爸李媽媽的話。下力氣讀書,要超過你的小木木,啊!”能讓兩個孩子最終走到一起,是老人最大的心願。為了這份心願,世間上的什麽,都能割舍開來。
羅媽媽一聲不吭地去忙著給女兒收拾遠行的行裝。看到那年梁東家送過來的那塊玉佩,女兒原來一直就佩戴在胸前的。後來,梁東家在送澤木出遠門時,把那隻白玉鶴的墜子送過來,霞姑就讓媽媽替她收好梁大大先前送的玉佩,戴上了玉鶴的墜子。睹物思人,那份淒慘。她強忍著悲痛沒大聲哭出來,哽咽著把那玉佩給收進了自己的懷裏,想了一想,還是給掏出來,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至於要幾個小青年去上海做學徒工,那是當天晚上跟大先生徹夜促膝談心的時候,幾個人形成的共識。
“我明天下午得經蕪湖到南京,在那裏有個會議,然後便回上海。這回一別,也不曉得幾時才再能聚首。”老何有些感慨,唏噓不已的。
“那是,恐怕沒有以前那般方便了。”大先生也是頗動感情地說。
“你這邊的事,已成定局,你是明白人。這種時候,任誰也沒有回天之力。我是說你的成分。”
大先生苦笑了,“用你們的術語,打上了階級烙印。宋江林衝楊誌麵頰上,都打上了火印。這種事,古來有之。唯一的遺憾,是不允許我繼續教書授業。有幾個孩子,天資聰穎,可惜了,太可惜了!”
“哦?”何啟明,“說來聽聽,也許我能夠做點什麽。”城市的發展,加上多年的戰事消耗,顯得人手不足,特別是有一定文化的青壯年。何啟明這次回故鄉,其實也帶著一份不大不小的任務,就是在人口多,經濟落後的家鄉,招募一些年富力強的,充實上海的產業工人隊伍。
“你是說讓他們到上海去當學徒,做工匠?”大先生將信將疑的問。他不由得就聯想到鐵匠木匠漆匠篾匠裁縫種種行業。街麵上的許多工匠,都跟他是朋友。言下之意,做學徒幹工匠,犯不著背井離鄉跑那麽遠,擱在家門口就能辦得到。
“我是在這樣考慮。讓他們進廠子做學徒,至少吃住有了著落。他們利用晚上進夜校,學習新知識新技術。既然是你羅大先生的高徒,夜校也可以請他們教語文,辦掃盲班。有個三五年的,剛好二十歲,就進大學!大學要專門麵向工農子弟,這幾個孩子,都是貧苦農民出身,完全符合條件。給他們提供深造的機會,讓他們有展示自己理想抱負的空間!”老何說到這裏,就有些激動起來。
大先生有些心動。沉默不語良久。“勢也時也,命也運也!既然何領導能作如是籌劃,也是幾個孩子的造化。這麽著,三個孩子的家裏,我去通融。瘦死的駱駝,架子還在。相信他們會買我這份薄麵的。再說,這也全是為了他們幾個孩子好。”
“嗯,”何啟明頓了頓,“地方上開具證明什麽的,我讓他們辦好了。我這裏再給你開一封介紹信,讓他們到上海時去找我。明天我讓我那隨行的,送過來路費。看來這幾家都是清貧人家,一時籌措不出路費來的。”
何啟明跟幾個孩子腳前腳後地走了。沒兩三天,南下支前的民工在孫老大的率領下,風塵仆仆地回來了。親不親家鄉人,唐老三孫老二梁三才哥三個,長時間的在外麵,倒還是能夠相互攙扶一把,成了難兄難弟。孫存誌本來是打算把唐老三安排進區政府工作的,想讓他做個街道上的頭兒。可是唐老三為人老實,有時候近似乎是有些木訥,磨磨蹭蹭的好半天沒做出表態。一旁的梁三才就得了機會,居中打圓場,說:
“孫營長,唐三哥家裏有老婆孩子的,拉拉扯扯牽牽絆絆的太多,不像我橫豎就一個人,跟在你孫營長身邊當差,保證是隨叫隨到,肯定不會誤事!”
老孫在被派遣到地方上之前,當過營副教導員,帶兵打過仗,這一路上,吩咐手下的都叫他孫營長。孫營長扭過頭,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梁三才。淡淡的笑了,說:“好吧。唐老三,思想覺悟還不行。就先回你的小賣店做櫃台老板吧。梁三才孫老二就跟著我,到區政府上班。不過,醜話先說在前頭,我們幹革命,那是為了人民。為人民工作,沒有薪水,政府包管吃住,一律供給製。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