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竹齋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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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麒麟橋 長篇小說 (79)

(2019-05-12 20:01:34) 下一個

“我都說到現在了,累的慌。不妨聽聽你的高見,”裘同誌這是在以退為進。

 

“既然說起‘道’,不妨先看看道家的老子和莊子。老子說:‘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為而弗爭。’不害不爭,是為天道人道。由此,道家的莊子說:‘天道運而無所積,故萬物成。’不爭不害,天道運行不積不滯,因而世間萬物得以衍生發展。儒家孔子曰:‘無為而物成,是天道也。已成而明之,是天道也。’容讓萬物自然衍生發達,便為天道,容讓業已發達的萬物蓬勃繁茂,便為天道。

 

“《孟子·離婁上》有:‘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順應天道,不柯不蔓,便得民心,因而天下可得。順應天道而順應民眾,始可得民心。而真正民心所向者,凡百姓喜愛的,就得聚而廣之;凡百姓厭惡者,廢止施行。

 

“簡而言之,要想取得天下,獲得整個天下是有辦法的,隻要獲得民眾就可以得到天下了。要想獲得民眾也有辦法,那就是獲得民心就可以得到民眾;要想獲得民心有辦法,民眾所需要的,就給予他們,反對的不要給予。

 

“唐代魏徵也提出‘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載舟覆舟,所宜深慎。’ ‘得民心者得天下’。民心就是水,而你要想的天下,就要讓你的‘船’浮起來,也就要靠水,也就是民心。當你獲得了百姓的心,那就等於你得到天下了。民心就等於天下!”

 

大先生滔滔不絕地倒騰著頭腦裏頭的陳詞濫調,裘眼鏡似乎是饒有興致地聽著,嘴角露出不經意的淺笑。

 

“你說完了沒有?”他毫不掩飾語氣中戲謔的調門。“不妨就按照你的思路往下走。老百姓要地、要糧、要房子,這些,我們都給了他們。所以,我們就得了民心;所以,我們就得了天下。”他有些洋洋得意,為自己的機變沾沾自喜。

 

“你們哪裏來的地、糧、房屋?”大先生有些氣促,“你們這是在殺富濟貧,在走昔日李闖王張獻忠的老路,是在重蹈覆轍。天理天道不可容忍的!”大先生一生氣急,全然沒有顧及到後果。

 

裘眼鏡倒是笑了,“不偷不搶不殺,我們從哪裏來這麽些東西?讓你捐,讓你獻,讓你跟貧民平分你的產業,你肯嗎?真是咄咄怪事。腐儒之見。天下萬物,當有萬民擁有之。均貧富,讓眾多的窮人能夠活下去,這就是天道。看看我們的隊伍浩浩蕩蕩,看看支前的民工,川流不息,這就是民意,也就是你說的民心。就你還配跟我奢談天道天理?說到天理,我們不妨加上‘良心’兩個字,‘天理良心’。你得有良心,才配跟我談論天理。多少年來,饑寒交迫之中的百姓,剜草根剝樹皮充饑,賣兒賣女偷生。兵亂匪患天災人禍,民不聊生餓殍遍野,那時候,你們這些聖人的門生都在哪裏?哦,對,沒錯,你們有的時候,也假仁假義裝模作樣地搞些賑災,搭個粥蓬。可那是隔靴搔癢,杯水車薪。”他頓了頓,咂吧著嘴巴,覺得口幹,卻沒有水喝,因為大先生家裏的茶具炊具幾乎都給分光了。

 

“其實,所謂的天道天理天意,都是他媽的胡扯蛋!”他終於掩蓋不住痞子腔調,滿口的粗話髒話,“這狗入的天,早就該變一變了。你就說這寒冬臘月的,打雷下雨發大水。這就是天意,就是在昭告天下,這個他媽的狗屎不如的天,得變了。”

 

大先生眨巴著眼睛,站在一旁察言觀色,發覺眼前的這個裘領導,言談舉止一會兒深奧莫測,一會兒粗俗不堪,情緒也是大起大伏的,就揣摩不透,這麽個人物,怎麽就有那麽大的怨恨?到底是有過什麽樣的經曆,才使得一個讀書人蛻變成如此這般德行?他不由得聯想到萎縮在牆角個那個盆景,自根須起到粗枝細幹,都給人為地扭曲了,勉為其難地活著;他又聯想到婦女的裹腳,三寸金蓮,骨頭都變了形,打開裹腳布,滿屋子裏臭不可聞。

 

其實,大先生是不幸之中萬幸的。當時他是還不知道西鄉許姓的父子,慘遭毒打致死的悲慘結局。應該說,他今天,實在是逃過了一難。本來,差不多是相同的命運在等待著他。閻王爺的死魂幡,勾命索,早就在伺候著他了。那本《周易》,裏頭沒有什麽正義與邪惡,但結結實實的是救了他一條性命。其實,生與死,對他來講,也的確是沒有什麽太大的分別的,特別是在今後的那些生不如死的日子裏。

 

那天晌午時分,小琪照例去給梁東家送牢飯。因為他們不讓她送早飯,說是要餓得他服服帖帖,老老實實地接受革命政府的專政,所以她盡量早一些的把中飯做好送過去。還沒到門口,打老遠的,就看見關押梁潤泰的牢門大開著。小琪這一驚可非同小可,三步並作兩步的趕過去,牢房裏頭哪裏還有人影,牆角處,幾隻老鼠正擠成一堆,在舔食她昨天晚間送過來的瓦罐。看來,梁東家昨天就沒有吃下晚飯。

 

小琪手中的飯罐跌落在祠堂門前的青石板上,雙眼愣愣地瞪著用作臨時牢房的祠堂門前那一對石頭獅子。獅子上全讓給黃泥巴給糊了起來。她用雙手捂著嘴巴,下嘴唇上咬出來一排血印。她沒哭,她不能哭,也不敢哭,更是不敢哭出聲來。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奪眶而出,合著鮮血,流淌著,嗆著了她,便不能自已地大聲地咳嗽起來,她用雙手按在自己起伏不已的胸膛上。

 

一群大小不齊的雞,撲剪著翅膀衝過來,拚命地有節奏地啄食。一隻狗瘦毛長的喪門犬,夾著細長的尾巴,小心翼翼地躡腳過來,不全自至,加入到搶食的畜生中。雞們‘噗’的散開,然後再一次地圍將上去。

 

平時看管這祠堂裏臨時牢房的民兵,聞聲走了過來。看到小琪姑娘,先是愣了愣,後悔自己腿太快,生怕讓眼前這個可憐的姑娘給黏糊住了,萬一嘴巴不牢,脫口說出了什麽,給自己惹一身的騷。想了想,到底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看,沒看見周圍有什麽人,便帶腳走過來,悄悄地說道:“趕快招呼人,到區政府後麵的亂葬崗去。別遲了,讓狗給糟蹋了。”又回過頭看了看,“先讓個人給盯住了,防狗。到晚上,再抬走。千萬張揚不得。”他說那個‘狗’字,咬牙切齒的,看得出來,那是在說狗,也是在罵人,更是提醒小琪咬提防豬狗不如的,披著人皮的狼。究竟他自己是個什麽樣的貨色,他倒是沒仔細想過。不過,在小琪看來,眼前的這個年輕人,老實巴交的,倒是個好人。

 

老姑奶奶剛好在唐老三的店裏打醬油,看到雙腳還沒踏進店門口就放聲大哭的小琪,便什麽都明白了。她趕緊的把哭成淚人兒似的姑娘攙扶到後房。從姑娘那斷斷續續的訴說中,聽到了前前後後的經過。跟鳳子低聲耳語了幾句,轉身就回了家,抄起一隻篾質的豬頭籃子,手中握住一把長柄鐵鏟,頭也不回地往區政府所在地北頭崗急匆匆地走去。

 

鳳子略略安頓了小琪,便腳下生風似的沿著烔河往娘家烏梁村奔去。半道上她沒忘記敲了敲羅大先生的門,澤柱一聽得噩耗,就一頭栽倒在地,大先生手腳忙亂地又是掐他人中又是往他臉上噴冷水,總算讓他回過氣來。也是難怪,梁潤泰與梁澤柱,恩親同父與子,老人突遭橫禍,怎能不叫他泣血悲傷。大先生不放心鳳子一個人上路,就吩咐小弟陪著她到烏梁村去。小家夥腿腳快,遇上什麽事情,也好同通個消息什麽的。

 

小蘿卜頭一路小跑來到富春樓。羅奶奶正跪坐在臥室的神龕的蒲團上,嘴巴裏在咕嚕著《往生咒》什麽的,聞訊,攤在了地上,閉緊雙目。羅守誌一時就張皇失措,瞻前不顧後的。見蘿卜頭急抽身要走,連忙一把拉住,從大襟小褂的前胸衣袋裏,掏出一小卷鈔票,也來不及點個數,就橫豎塞給蘿卜頭,一邊大喘著氣,說道:“讓鳳子給上下打點打點,我一時這裏也走不開,到晚上,我這裏準備一些吃的,先上這裏打個尖。”幸好,霞姑此時不在家,上斜對麵的吳漆匠家玩去了。

 

一路上,鳳子在耽心,生怕那個蒲包嘴的老姑奶奶逢人到處亂說,又鬧出什麽一波三折來。其實,事後證明,鳳子是錯怪了老姑奶奶。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老姑奶奶還是能夠拿捏個準的。

 

淒風苦雨之中,老姑奶奶雙手拄著那長柄菜鏟,守候在梁東家的屍首前。老頭子卷縮在幾個荒墳之間,幸好還沒被野狗發現。她表情木然地看著眼前的屍體,抿了抿嘴唇,眨巴著眼,極力想忍住噙在眼眶裏的淚水。她勾下腰,輕輕地把老人的雙腿拉直。腿腳還是柔軟的很,看來他們是在天快放亮的時辰才下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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