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先生開玩笑了,老夫可是擔當不起。如果你稀罕這幾個小錢,不妨讓梁三才領著你到河提上去,跟河工們一起築壩防水,也顯得你造福鄉鄰的好名聲。”梁潤泰自小飽讀詩書,文人的正氣,陡然充滿胸腔。眼前這麽個跳踉小醜,當初,當初就不該救了他。
“你,你,敢罵我?!”劉大水脖子上的青筋暴起,伸手就掏出了腰間的王八盒子炮,站起身來,拿槍點著梁東家,“看老子這不崩了你!”
躲在灶間的小琪姑娘,失聲尖叫起來。劉禿子愣了愣,嘴角露出奸佞的淺笑,一揚手,那槍柄就重重地砸在梁東家的腦勺上。梁潤泰一是這幾天風裏雨裏地操勞,受了些風寒,再者,也沒料到這個劉禿子突然就下毒手,全然沒有防備的,便著了道,悶哼一聲,一頭栽倒在地上。
醒來的時候,梁潤泰發現自己斜躺在床上,小琪姑娘衣衫不整地跪坐在床前的地板上,在低聲地哭泣著。澤柱和梁三才都不在家,項嫂也是耽心娘家的那幾間土坯房子,怕被水淹著,便跟東家告了假,昨天早早的就走了。自打澤木少爺走了,項嫂就一直神情恍惚的,做事兒丟東落西的,有些魂不守舍的樣子。東家看在眼裏也不好說什麽,隻是暗自咳聲歎氣而已。
偌大的梁府裏,就這麽一老一小的。梁潤泰費力地抬起頭,腦袋炸裂的一般疼。他用手使勁地支持住身體,慢慢的起身,滑下床,用手在小琪姑娘的頭上輕輕地摩挲著:“孩子,別哭了,省著這眼淚。這往後的日子哇,哭的時候多著吶!唉。”他一手扶著脖子,一邊顫巍巍的站起身。
小琪睜開淚眼,連忙起身,扶著老爺在火桶中坐下,先給倒上一杯熱茶,然後又彎下腰,把火桶內火盆的熱灰翻了翻,悶燒的幹牛糞,立時泛出暗紅色的熱光。
“狐狸貴重的是皮,黃牛貴重的是肉,而人吶,貴重的是那身骨頭。隻要這身骨頭還硬著,就能挺的過去。其餘的,又有什麽要緊呢?”他似乎是在開導小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小琪張開紅腫的大眼睛看著他,似懂非懂的,一時沒全明白梁東家嘴巴裏到底是在說些什麽,還以為他是腦袋給砸昏了,在說些胡話。
天放亮的時候,梁澤柱和梁三才滿身泥漿的回來。看到蔫坐在火桶裏頭的梁東家,又看到眼睛哭的像爛桃子似的小琪。兩人不知道家裏發生了什麽大事。是遭了強人,看來不像,那---
小琪招架不住兩個男人不住聲地問訊,哭哭啼啼地把事情的前前後後訴說了一遍。澤柱木愣愣地傻站在那裏,一聲不吭,好像是自己脖子上也挨了一記槍托似的。那個梁三才,這幾年來,一直把小琪視作自己的女人。眼見得自己的女人讓別人給糟蹋了,而且還就在自己的家裏,立時就暴跳如雷,一頭衝到灶間,抄起兩把菜刀,就要去找那劉禿子拚命。
小琪見狀,跪伏在地上,雙雙死死地抱著梁三才的雙腿,哀哀地抽泣著。其實,那個作惡施暴的家夥,早就消失在雨簾當中,哪裏還有他的蹤影。況且,他身上揣著家夥,是個殺人如麻,嗜血成性的畜生,諒他一個梁三才,哪裏是他的對手。
大先生過來了,也隻是著急的直搓雙手。他有一萬個見解和主意,可一個也派不上用場。俗話說,‘秀才遇上兵,有理講不清’。況且,就這局勢,那可絕對不是一兩個散兵遊勇騷擾,那是排山倒海的壓迫。梁東家自然是無能為力,羅大先生自然也是無能為力。時勢如此,天意如此,又有誰能夠撼動?大先生無可奈何地緊緊地閉上雙眼,揚起腦袋,腦海裏頓時閃過了當年黃河花園口泄洪的那一幕情景,情不自禁地就又聯想到‘浩浩湯湯,如水之就下,沛然誰能禦之’。
富春樓的羅親家擱下手上的鍋碗瓢勺,穿著一身油膩的罩衣,慌不擇路地從後院沿著河埂過來的,褲管上都是泥漿,爛泥都由腳後跟給甩到後腦勺上。吳鐵匠和殺牛的方大佑,肩並肩地站在梁東家的身旁,太陽穴上青筋暴起。屋子裏,站的坐的擠滿了人,大家都一言不發。張大舅得信,也著急的想趕過來,半道上讓蘿卜頭羅三光給擋了道。是老東家吩咐他過去送信的。梁東家告訴張大舅他們,不論怎麽的,保住河埂要緊。天塌不下來。即使天真的塌了,地動山搖了,再來一回陷巢州漲廬州的舊事,那麽,多添幾個人,也隻是多埋沒幾具屍骨而已。這後麵的幾句話,其實是大先生說的,無非是在勸慰老東家,息事寧人吧。可這,挨打受辱,息了事,就可換得人的安寧嗎?
雨,下的愈發大了起來。雷聲夾雜著閃電,震撼著窗扉,擊打在一幹渾身泥涅、衣衫不整的鄉民們心扉上。
第二天,對麵竹棚的孫老二,一早就過來敲門,說是他們家的老大回來了。說是假如梁東家身子還行,就讓他到竹棚去跟他見麵。聽那孫老二的口氣,也不知道輕重緩急,說話也不會拐彎抹角的,仿佛不是來請客,而是代表著什麽人物,前來宣召告示似的。
梁潤泰剛剛躺下迷糊了一會,聽得孫家的老二扯著大嗓門,早就清醒了。掀開被子坐在床沿上。心中在思忖,擱在平時,這個孫家的老大,斷然不會如此莽撞的,時不時的,就見他手中托個小茶壺,笑容可掬地蹭到他梁府的大門外,一隻腳踏在青石台階上,輕聲細語地跟梁東家說上些什麽。如今,如今這是怎麽啦?
梁潤泰苦笑著搖了搖頭。他早就知道,這個幾十年的老街坊,一直是個紅彤彤的人物,打日本人的時候,他們是多次聯手,常有斬獲。後來,後來就內戰了,也就沒有他這個鄉下老學究什麽事了。可那孫家老大,那可是春風得意。別看他人前哈腰欠背的,甚至有些猥瑣,可在他孫老大的骨頭裏,他那不可一世的心氣,正像那得了春雨的毛竹筍,正在‘劈劈啪啪’膨脹吶。
梁東家的臥室裏傳來一連串的咳嗽聲,堂屋裏說話的人,都合上嘴巴,不約而同地看將過去。隻見梁潤泰一手扶著門框,臉上露出笑意,盡量顯得平和的樣子,說;“告訴你的大哥,我這就過去拜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