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皇天的,瓦屋溝裏都有菩薩瞪眼看著我們吶。”梁潤泰不緊不慢的說,“說句大不敬的話,假如,我是說假如,我們梁家有這麽一個相貌出挑,敦厚老實的姑娘,”他頓了頓,拿眼盯著禿子三伯和五爹,“一個不小心,嫁給了這樣一個人家,男人不是男人,腦袋瓜也不清楚,結果,就出了這樣那樣的事,你們說應該怎麽辦?”大夥兒都沉默不語。禿子三伯跟五爹都低下了腦袋。
“將心比心啦!各位父老鄉親!”梁潤泰有些動容。
外頭廂房裏,外姓人羅大先生端坐在杌子上喝茶,卻豎起耳朵聽梁爺說話,麵上流露出讚許的神色。卻又有些忍不住的,便立起身子,擱下手中的茶杯,反抄著雙手,一步一頓地踱進了大堂。
幾位梁氏遺老,其中也有認識大先生的,也有並不認識的,便都麵麵相覷。看他們個個麵上的神色,都覺得在梁氏的祠堂上,出現了一個外姓人,那是對列祖列宗莫大的褻瀆。有那火爆脾氣的,就有些按捺不住,揚起脖子,脖子上青筋暴起,就要發作。
梁潤泰連忙跨前一步,忙不迭的打圓場:“這位是鎮子上的羅大先生。大先生一介飽學之士,走南闖北,對法理法製鄉規民約,很有研究。早年在晉軍中,襄助軍律,頗得軍心民望。族長,是不是聽一聽一個外姓人,對這件事情的看法。”見大家臉麵上多少有些鬆動,便又接口說下去:“當然囉,關起門來,我們這是談論自己的家事,可是,真正放到台麵上,就有些……”梁潤泰故意拉長了嗓門,沒把下麵的話說完。
見到族長微微地點了點頭,大先生這才不緊不慢地開口說話:
“各位鄉賢,學生在這裏僭越了。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再清了一下嗓門,語調更加平緩了些,“……天理、王法,和鄉約鄉規。仔細推究起來,天理最大,然後便是府上的鄉約鄉規,至於王法嘛,姑且不論到底是良法還是惡法,天高皇帝遠的,反正官府也是夠不著,行伍上說的,這叫‘鞭長莫及’,特別是在如今。如今吶,這到底是什麽世道哇?”大先生情不自禁地就放大了嗓門,“日本人啦,他們殺了多少人?多少中國人?本人在軍中多年,梁府的梁三爺,仍然領兵,跟日本人周旋在沙場。”大先生吞咽了一口,澤柱趕忙把茶杯遞過去。說到梁三爺領兵打日本人,祠堂裏響起了一陣歡愉的笑聲,氣氛就更加緩和了。
“書生自然不想,也無興趣介入梁府的家事。不過,敢問一聲,動輒起用沉籠木驢這樣的家法,上,能合乎天理嗎?假如天理能容,羅某人豈能有二話好說!”
鄉下人,對於王法,向來不屑一顧。俗話說,‘王法好大膽子好大’,就是說你官府立下多大的王法,百姓們便就有多大膽子去周旋去對抗這樣的王法。因此就有‘林密路窄豪良出,山深水闊強人多’之說。想那滅六國的暴秦,用商鞅苛刑竣法,結果‘坑灰未冷山東亂’,二世而亡。自隋唐至蒙元,自遼宋到大明,王法不可以說不大,然而,揭竿而起者眾多。
可對於天理,那可就另當別論了。俗話說,‘天理昭昭’。在百姓的心目中,天理昭著,煌煌照耀於天庭。俗話又說,‘天網恢恢’,所謂的‘天網’,那是上天的裁罰,受罰者在劫難逃!必遭‘天譴’,受到‘天打五雷轟’的嚴峻的製裁。同時,鄉民們虔誠地認為‘人在做,天在看’。‘天理’,是王母娘娘的蓮花座,是觀音菩薩的玉脂淨瓶;‘天網’,那是雷公爺爺的銅錘,是如來佛的五指山。
族長老爹四下裏看了看眾人,見一眾人等都麵露愧疚之色,便也就借話說話,道:“羅大先生一席話,琢磨一番,很有些道理。《千字文》中,有‘禍因惡積,福緣善慶’一說,就是要積善積福;再者‘天常有好生之德,人豈無憐憫之心’,都是鄉黨親眷,又何苦相煎太急呢?啊?你們都說說,是不是這層道理?啊?”
澤柱跟潤初忙不迭的打口袋裏掏出來‘大炮台’香煙卷,給在場的爺們每人敬上一支,再掏出洋火給大家點上,祠堂裏,頓時就彌漫著香煙的辛辣味。這時節,案台上的香火,已經燃盡了,淡淡的餘煙中,一縷縷檀香的氣味,依然不棄不離地盤桓在香爐的上方。濃烈的煙草味,顯然掩蓋住那恬淡而不肯消弭的氣味。
老族長見大家都悶聲大發財的不吭聲,就發話了:“潤泰幾個今天來,祭拜祖宗,好的很。”他咳嗽了一聲,突然就把話跳開來:“這日本鬼子,殺了多少人啦?啊?”他抬起頭,前後左右四下裏張望著,像是在等待有誰能回答這個問題,“嗨,犯不著我們自個兒再搭上一條人命。祖宗是立下來的規矩,可那是前清的事情啦,那時候沒有民國,沒有袁大頭,更沒有日本人。時勢變了,我們也得便通些,這叫---”他扭頭望著梁潤泰。
“順天理而應潮流,老爹,”梁潤泰恭恭敬敬地回話。
“哦,就是,順應天理潮流,對,順應潮流。”老頭幹咳了一聲。“我看這樣吧,讓鳳子那丫頭,淨身出戶,今天就搬到唐老三家去。救人一命,勝造七層浮屠,我們在這兒,不出力不出汗的,就等於修造了一個像中廟姥山上的文峰塔一樣的七層寶塔,好的很, 好的很呐!”老學究出身的老爹,別看他說起話來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前言不搭後語的,其實他是大鑼敲的‘梆梆’響,錘錘落在鼓點上。
右座中有人站起來發話,他叫梁坤橫,人長的粗夯,挺個大肚子,胡子喇茬的,方臉圓目,說起話來大聲疾呼的,有些像梁山好漢魯智深的做派。他排行老大,鄉親們見麵就有些忌憚他,特別是孩子們,都叫他一聲大爺,背地裏,都稱他叫‘大橫’。隻聽那梁大橫開口說道:
“傷風敗俗的事,就這麽放過了她,我愧對祖宗。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