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生產隊,白天大糞桶不離肩,晚上一口飯還含在嘴巴裏,就聽得‘瞿瞿’哨子響,一陣緊似一陣的,村民們手裏捧個飯碗,孩子哭狗兒叫,前拉後拖的,上那改作小學的祠堂裏,參加政治學習。
“你兒子叫‘保彪’?呃,說一說,是怎麽回事?”主持會的是大隊民兵營長,七0年的兵,在部隊瞎混了兩三年,人五人六的,裝模作樣,一副花屁股猴子登高台的德行,不知天高,竟然對他這個五0年的老兵呼三喝四,指手劃腳。
“我有三兒子。你說的是哪一個?”扣才勞動了一天,實在累得不想張口說話,有氣無力地應了句。
“就你家那保彪,”營長顯得十分不耐煩。
“保彪?誰呀?”扣才挪一挪屁股。
“保彪,就你家二兒子,老二。”
“保彪,那是老二,是我二兒子。這不就結了嗎。報告營長,你老是保彪保彪的,保什麽彪呀?”扣才裝呆賣傻。
“保林彪,保林彪!你怎麽就不明白?”營長發急,屁股離開板凳。
‘啪’的一聲,扣才的飯碗脫手跌在地上,摔的八瓣兒碎。
對扣才的批判會,是好幾天沒開了,好像再也沒開過。主事兒的出言不遜,禍從口出。沒心沒肺的,一時三刻,就跌下馬來。
商紂時候,九尾狐狸媚上惑主。老臣比幹,每每壞了她的好事。那妲已娘娘,心生一計,蠱惑的紂王,挖去比幹的心,要去給自己治病。那比幹,是天底下第一號大忠臣。忠心耿耿,沒有了心,還是嘔心瀝血為主。那份心,感召日月。神明護著他,吩咐他去朝廷的路上,不得開口說話,定然方保無事。那妲已,雕鑽奸猾,就扮作一菜姑,挑一擔白菜,打橫就歇在比幹上朝的馬前頭。比幹見那滿挑子的菜,嫩心兒水靈靈的,就想圖個吉利,一時就忘了神明的叮囑:
“好嫩嬈的菜心!菜無心,怎麽著?”
“菜無心,根還在。”菜姑應道。
“那,人無心呢?”比幹巴望著一句吉利話。
“人無心。跌下馬來!”妲已厲聲說道。
比幹應聲倒將下來。
是非總應多開口。
第二天,送肥的路上,就添上了那民兵營長,嘴上沒毛,口無遮攔,感情用事,肩膀上擱一腦袋,卻不善於使用,隻會人雲亦雲,起哄,瞎混,胡鬧。
那過氣的營長,其實也是好人,這不,知道扣才年齡大,又長期沒幹過農田裏的力氣活,特意將扣才肩上的一對大糞桶搶過去,換上自個兒那小一號的,嘴上還不依不饒,嘮叨個沒完沒了的:
“扣才叔,怎麽著咱們一筆還寫不出兩個‘李’字吧。你怎麽就給我下套呐!”
“現在,你倒同我攀親。”扣才呲牙咧嘴的換個肩,“知道是套,你還往裏頭鑽?”
“這話,該我來問你呀?我怎麽知道那是個套?不就是順你的話,應和了一句。”
“你本來也在給我結套,想把我圈進去。隻不過,你太嫩,動作慢。唉,真是的。”
“怎麽說,扣才叔?”
“你還嫩啦。人情世故什麽的,你曉得多少?就來狐假虎威的。你呀,黑蝌蚪一個,任你鼓一肚子氣,也成不了癩蛤蟆。瞧我,隨口應你一句,你就立馬下台。幹些苦活累活,對你是好事。擔糞上地,出一身臭汗,你不就曉得了,莊稼,是靠肥當家;做人,是要以德行為根本啦。”好像秀庚大爺常這麽說,可他老人家的話,如今也沒多少人愛聽了。羅三爺也這麽嘮叨過。扣才遊手好閑那陣子,經常在羅三爺那蹭顆香煙什麽的,還真漂學到不少學問。
下台李營長半天沒啃聲,冷不丁的,又開了口,“不過,扣才叔,你家老二的名字,還是不好,要改。人家犯忌諱。再者,那禿頭,不是一顆好蔥!你家一個小和尚頭,取什麽名字不成?非得招惹那份腥?”
人啊,人。一朝得勢,便就失去根本,忘乎所以,兩眼朝天,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真正是‘子係中山狼,得誌便猖狂’。開口上綱上線,閉口世界中華。信口開河,海闊天空,誇誇其談,言不由衷。唯獨,就聽不出一句實話,一句人話。
一旦成了倒黴蛋,立馬就收拾起往日心高氣傲的心性,夾起尾巴做人,老老實實,本本分分,低三下四,搖尾乞憐。說話也和氣,笑容也真誠。
生過災,害過病,瞧過醫生,住過醫院的人,想必親身體會,病房裏的人,連帶病人家屬,探病訪友的,相互之間,那份和悅,那份融洽。你替我打瓶開水,我幫你洗涮衣物。和和氣氣,無嫉妒無猜忌,彌漫著的隻是互相慰藉,互相關心。人在落難處,本性多向善!患難之交,患難之中見(現)真情!病友,便是難友,真心,善心,慈悲心,寬容心。
再看看,官場上,商場上,一如那販夫走足的菜市場,錙銖必較,爾虞我詐,坑蒙拐騙,無所不用其極。
世人都愛用‘同甘共苦’這個成語。其實,人,可以共苦,哪能同甘!
扣才沒多少文化,料必也沒思想到那麽深那麽遠:
“瞧你,和我一樣,成了倒黴蛋,倒開始學著說人話啦。早先是接班人,如今連個龜兒子也不是!他今天‘失了事’,(到底是‘飛機失事’,還是‘官場失勢’,扣才當時並沒搞清楚,也懶得去煩那份窮神。)我二兒子就要改名字?那我大兒子呐。趕明兒也得改?老三呐,改不改?
別看扣才,泥腿子土包子一個,倒能看得出前秦後漢的興衰之事。糞桶擔在肩上,就醒悟得出,這種暗無天日的世道,遲早就得變。
叔侄倆,肩上的扁擔‘吱吱’響。什麽也沒再說。有些話,盡/禁在不言中。
大寶一婦道人家,本來就生活在暗無天日之中,對於運動鬥爭,從來不感興趣,更懶得過問。可是,人家帶走了她男人,叫她那顆心,打橫在嗓門眼兒上,怎麽也落不到實處。同時,丟下這幾個隻會吃喝拉撒哭的小娃娃,她這日子也沒法過。
街道馮三奶奶門口,母子四人一溜挨排站,從媽媽到老三,從大到小,由高及低,呈直角三角形。三奶奶無計可施。
扣才糞桶還在肩頭,就看見,毒日頭底下,那根青竹竿,閃閃發光。竹竿後頭,一行四人,步履蹣跚,磕磕碰碰的,走過來。
木匠大佩子還在監督勞動。扣才手藝還沒學到家,沒人雇他幹活,同時人家也不敢。上綱上線的人,人家是淘米看到耗子屎,剔出去還來不及,誰還那麽狗膽包天,沒事弄個一身臊。
孩子見日看長,食腸就大。窮人家孩子,胃口還出奇的好,見啥吃啥,逮啥啃啥。再瞧那扣才,人瘦毛長,胡子喇嚓的。
“三奶奶,你快去瞧瞧!扣才犯病了!”鄉下人作風火辣,出言無忌。不問什麽大事小事,總喜歡大呼小叫的。就不像有些城裏人,連吵架也關起房門來,悶啃。
“那狗日的,驢一樣結實,哪裏有什麽病?”三奶奶對扣才知根知底的。嘴巴這麽應著,腳下還真著了急,三步並兩步的,就隨報信的趕到出事地點。
就見扣才驢打滾似的,卷伏在的,滿身灰土,滿嘴白沫,雙手死死攥著一個人的小腿,一動也不動。那人一身褪色黃軍裝,背一個黃軍包,前胸插一枝鋼筆,人模狗樣的,一看就是個幹部。
“俺處(出)差,俺沒惹這個營(人),”那人十分著急,雙手直搓,不知如何是好。
三奶奶一步跨上前,“你這同誌是外地人,不知道他。他是抗美援朝的老軍人,愛人眼又不好,孩子又多。日子過不下去了,還整成一身的病。這是犯了豬頭瘋。他這一急一餓一激動,就犯病。”
“啥?啥叫豬頭瘋?俺聽不明白。”
“癲癇,鬧不好,要出人命的。”一個學生模樣的插話道。
“不許拿大話唬住了外地出差的幹部同誌,”三奶奶畢竟年高望重,說話還是有那麽點分寸。“這看病拿藥什麽的,無論如何得幾十塊錢。這麽著吧,事情讓你給攤上了,看在你們是戰友的份上,多少出幾個吧。剩下來的,我們左鄰右舍的去湊一湊。”
三奶奶七老八十的,這麽多年街道幹部當下來,也是油嘴滑舌的,老不正經,滿嘴跑舌頭。
“俺的娘耶。俺出差補助,就六毛錢一天,這回出差兩星期。也就十塊錢吧。全給你了。怎麽著,能鬆鬆手,讓我走嗎?死揪著人不放,還戰友呐?真是!”扔下好幾張紅的綠的票子,嘴上罵罵咧咧的,氣憤憤的一跺腳,伸手抻了抻揉皺了的衣褲,一扭屁股,頭也不回地就走了人。
由此,扣才就好鬧犯病。也不三天兩頭的常犯。一個月也就那麽一兩次、兩三次的。全看那招惹上禍事的人開出的價碼。鎮上人都知道他的病。每逢他犯病,必然跌倒在外地來的幹部模樣的人腳前頭。左鄰右舍的無論怎麽忙,必然擱下手中的活計,應聲而至,一窩蜂攏過去。問診號脈,劃價開處方,得的是什麽病,得花費多少,等等等等。總之,但凡醫院急診那一套操作程序,大家夥都會。七嘴八舌,彼起此伏,口念心熟,從容應對,得心應手。臨了,必然沒忘補上一句:
“剩下來的,我們左鄰右舍的去湊一湊。”那可是三奶奶的話,原汁原味的,成了馮語錄。
哪家都窮,巴不得舍下這張臉,也‘豬頭瘋’一回,哪裏還真就有那閑錢,去貼補他!其實,鄰居們都是老實巴交的本分人家,有那份善心,想著做一份善舉,可就是沒那份能力。迫不得已的,都以這種獨特的方式,在幫襯這衣食無著的一門老小可憐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