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竹齋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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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圃吳主任和麻老婆 《河山人物之十》(4)

(2009-04-27 17:48:24) 下一個

4

‘通通突突’拖拉機蹭到紅旗大隊時,已經半夜。點上煤油燈往拖廂一照,鮮血染紅了大半個車廂。沒來得及卸貨,慌慌張張就原車原人開往區醫院。值班黃醫生為人厚道,辦事也還勤勤懇懇,就有一不大不小的壞毛病,有事沒事好打瞌睡,而且睡起覺來,滿天的滾雷也震不醒。有好幾次,雷打不動的批鬥會和政治學習會,都因為他那雷打不醒的好覺,倒給他躲了個輕閑。那天黃醫生其實睡得十分踏實,門外嘈嘈雜雜的聲音,一下子就驚醒了他,在附近‘學習班’裏從事保衛工作的看管人員,和一些沒來得及上床睡覺的閑雜人,拉拉雜雜將擔架圍個裏外三層。

 

‘出人命了,’‘軋在什麽地方哇?’‘大腿上,’‘那以後走路會礙事嗎?’‘成家還成嗎?’‘不成啦?!還有口氣沒?軋那兒啦!嗨!’

 

黃醫生沒來得及穿上白大褂,就一身睡覺時的肮髒縐巴衣服,人長得又黑又肥,怎麽覺著也不象個行醫郎中,十足十一個殺豬匠。隻見他扒開人群,那聽診器若有其事的在小夥子前胸按一按,再捏一捏他的脈搏,打自個兒前胸口袋裏掏出一隻袖珍手電筒,扒開小夥子一隻眼睛,捏亮手電筒看了看瞳仁,再用右手小指尖兒,在小夥子眼球上一戳。絲毫沒反應。

 

“太遲了,”黃醫生象是自言自語地輕聲說道。

 

“醫生,麻煩你千萬辛苦點兒,熬一回夜吧。救人要緊啦!”女拖拉機手幾乎是哭著在哀求。

 

“失血過多,早就斷氣了。送來太遲了。”黃醫生仍然是自言自語著,歎聲氣,垂著頭往值班室走,邊走邊慢條斯理的用雙手纏繞那聽診器皮管。

 

人死如燈滅! 剛剛才還是一個生龍活虎的大活人,轉眼間就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屍首,而且渾身灰白幹癟,因為身上的血已經流盡。吳主任趕回苗圃,召集善後會議,到會的有紅衛插隊所在地的領導梁隊長;女拖拉機手,她那當公社付書記的老子,還帶來一個五十上下年紀的,說是公社李幹事;紅旗大隊也牽涉進來,因為那趟磷肥是送往他們大隊的,左書記親自出席會議。縣知青辦(全稱:知識青年上山下鄉辦公室)來裏個叫張幹事的,看言談舉止,八九不離十是個轉複軍人,極有可能是‘支左’過後留下來的。

 

會議早上八點正式開始。每人麵前泡好一杯銀屏綠茶,那是巢湖特產,桌子上三三兩兩散拋出幾盒東海牌香煙,是蚌埠產的,二毛八一盒,在當時,那是公社書記級別的人才配享用。吳主任是縣團級,夠上享用上海產的‘大前門’,是三毛九一盒。主任辦公室的抽屜裏就有一條,但他不能拿,不是怕不好報銷,主要是他覺得眼前這號雜七雜八的地方上的頭麵人物,充其量不過是一窩豬雜碎,對這號人,千萬不能寵壞了他們的胃口。

 

打八點到將近十一點,會議一直就是否讓死者家屬,也就是嶽臨風,列席會議的事由無法達成協議。

 

“參加會議的大都是黨員,我們無法容忍被專政對象也明目張膽的坐到我們這黨的會議上來。那我們豈不是階級陣線不清,說輕點,是魚目混珠,同階級敵人喝同一杯茶抽同一盒香煙;”

 

說話的是那公社付書記,就是造反起家,耍嘴皮子出身的那種,說起話來,眉飛色舞吐沫四濺,一邊說,一邊還拿眼瞟了下端坐在桌端的主持人吳主任。發現吳主任一聲不吭,臉上氣色不陰不陽的,也不曉得自己是不是言多必失,在什麽地方說漏了嘴。就想遛坡下驢,可是,但凡人慫嘴厲害的人,喜歡信口開河,一旦開了閘,想懸崖勒馬閉上嘴巴,一時還真困難,隻好溜達著點,慢慢收住:

 

“往大了點講,我們就是與敵人同流合汙,沆瀣一氣。這個嘛,哈,當然是我個人的意見嘍。咳。”付書記咳一聲,咽一口茶:“當然嘍,這隻是我的不成熟的意見。”

 

無論怎麽說,他女兒是這起命案的責任方之一,盡管姑娘的用心是好的,但畢竟是因為她在路上心猿意馬,出了茬,才導致了這起車禍。可他這個做父親的信口開河,東拉西扯,借事生端,刻意不讓苦主到會,可見此人陰毒非凡,簡直是枉為人父。

 

左書記站起來給付書記續上茶,屁股還沒來得及落座,張口就接過話茬,

 

“對,事關黨的上山下鄉方針政策,一定不能讓階級敵人給攪和了。”

知青辦的張幹事輕聲咳嗽了一下,似是有話要說。左書記趕忙把到嘴的話吞下肚去。在本大隊那二千五百畝土地上,老左是個實實在在的太上皇(貧下中農私下裏都叫他地頭蛇),對老百姓頤指氣使說一不二。可他也有一條弱項,就怕見著上麵來的人,見著他們心裏就慌張,說話就顯得中氣不足,也沒底。

 

“剛才有人提到黨的知青政策,”張幹事不溫不火的開口說道。“縣知青辦對這起人命事故非常重視。縣委和縣革委會也會就這起事件專門下文件。”一聽這話,會議氣氛立馬就緊張起來,與會的人,除吳主任之外,都情不自禁地將身子朝前攏了攏。聚精會神靜候下文。

 

這時候,開午飯的鍾聲敲響了,大夥兒不約而同相視一笑,都鬆了口氣,立刻覺得肚子餓得慌。

 

楊技術員過來招呼大家去就餐。吳主任起身讓客,自己卻刻意遲遲不肯抬步,“請大家吃好午飯。我的家屬特意給大家宰了一隻雞,一隻鴨。上回板栗下種還剩了些,好好吃板栗紅燒子鴨。”說完,拿眼示意張幹事也留後一步。兩人隨後嘰嘰咕咕一路,繞過了食堂,轉身進了嶽臨風的房間,就在牛屋一側。

 

午飯喝了瓶山東德州大曲,結合了安徽古井貢同山西汾酒的味道,又烈又香。

 

“尊重與會有關方麵的意見,”吳主任打了個嗝,大口咽下一口涼茶,不緊不慢開了腔。“考慮到一些實際情況,我飯前同縣裏的張幹事通了個氣,”在下級麵前說話,吳主任向來是十分注意分寸的。

 

“有些話本來應該由張幹事來說,”主任笑了笑,“可那麽也許都知道,小張是部隊轉業幹部,對吧張幹事?”

 

“連指導員,”張幹事不好意思的回答。

 

“全國學解放軍,啊!?不過呐,嗯,解放軍也學全國人民。大夥都知道,部隊不比地方,講究上下級關係。按咱們本地的老話,本人當團長時,咱們小張可能還穿開襠褲,雞巴還在拖炭灰。哈,扯遠了點。有我這個老首長在,他不好發言。”吳主任頓了頓,四下看一眼,接著說下去:

 

“這次事故,本來是可以避免的。當事人,也就是你大閨女,今後不得再開拖拉機。梁隊長由於對插隊知青管理不到位,放任自流,建議你們支部給予留黨察看處分。”

 

女拖拉機手午飯幾乎什麽也沒吃,眼睛哭紅得象爛桃子,聽到處分,什麽也說不出,伏在桌子上抽噎不已。

 

梁隊長覺得這真是天大的冤枉,怎麽著這事兒也攤不著他的頭上。“可我,可我還不是黨員呐,”一著急,他脫口冒出句本不該說出的話。

 

吳主任顯得有點不耐煩,揮手趕走老是在他鼻頭飛來飛去的蒼蠅,自顧自說下去:

 

“順便說一聲,關於縣委縣革委下文的事,回頭我給你們時政委打個電話。你們那個時政委,這份人情他得給。也別下什麽文了,太為難你們這些做基層工作的。那樣不好!啊!”時政委是三支兩軍來的,同當時省裏的宋政委一個山頭,或者叫一丘之貉。兩人狼狽為奸,不可一世。一夫在《方上尉同袁少將》一文中多少提到過此兒。

 

那個付書記畢竟老辣一些,鼻頭雖然冒汗,但一聲不吭不動聲色,以不變應萬變。鞭子抽打得有輕重緩急,自己到底會落得什麽樣的處分,他在等著。無論怎麽著,縣官不如現管,況且眼前的政委指導員什麽的,都是過期人物,由他們宣布的處分,還不如桌上一盒東海香煙實在,鄉下的話――算個屁!倒是最後關於給時政委的打電話那段話,令他心頭一緊。

 

“付書記,你們公社得付300圓撫恤金,一次性到位。左書記,你們大隊付100圓,也是一次性到位。縣知青辦嘛,根據黨的政策,出50圓喪葬費。至於追悼會嘛,一個半大的小夥子,也沒什麽功勳業績的,參考家屬意見,該埋哪兒埋哪兒,入土為安嘛,啊?怎麽著?有什麽意見?”

 

裏外各打三板子,誰又能怎麽著?反正也不用打自個兒腰包裏掏一文錢,該怎麽著就怎麽著吧。與會者都忿忿不平,滿腔怨氣,卻一時找不著發泄的地方。悔不該早上就應該讓那個反革命分子的老兒出席會議,有事沒事孬好還能拿他出口怨氣呀。

 

左書記坐在椅子上咳聲歎氣,他之所以來參加這個會議,抱定了鄉下人的窮主意:但凡喪事,不管是上壽還是夭折,都得管三餐飽飯,那叫‘死活三餐’。如意算盤撥拉得山響。沒想到還得讓他掏腰包,真是豈有此理!就說那一大車磷肥吧,因為浸透了人血,生產隊都不接收,要人家往回拉。革命都革到這份上了,還講迷信。可見革命的確是任重道遠啦。革命究竟還要走多遠,老左暫時還心中沒有底。對他來說,那是越遠越好,他過後接著做他的地方一霸。不過話說回來,化肥錢加運力費,都得大隊掏,如今再擱上這一百塊……

 

“天大的事,大不過人命,俗話說人命大如天。”左書記說話相當有水平,分寸火候也把握得恰到好處。吳主任聽了微微點頭。

 

“事情的起因是那車磷肥。我們紅旗大隊全體貧下中農,一致決定,不接受這車肇事化肥,退回原單位。至於運費和化肥款,我們肯定,付書記會以大局為重,以黨的事業為重,妥善處理好的。經濟帳要算,但政治帳更應該算。付書記你說呐?”左書記攻守自如,心中有八成把握,能賴掉這化肥和運力的費用。

 

拖拉機手女兒還付在桌子上,抽噎個不消停,鬧騰的做老子的,心中橫七豎八不踏實。左書記巧言令色到底說了些什麽,付書記基本上沒聽清,加之中午那幾杯德州大曲太衝,喝得也猛了些,心不在焉,說話也就言不由衷,隨聲應和到:

 

“行,行,怎麽著都行。”

 

左書記笑了。吳主任眉頭動了動,什麽也沒說。

 

晚飯安排在主任家。小張要趕晚上六點火車,提前走了。吳主任家屬係上圍腰下廚。先上來一盤香椿拌豆腐,豆腐是食堂用苗圃生產的黃豆自己磨出來的,香椿是打大塘邊香椿育苗地裏掐來的。按理說嫩苗的嫩頭不能掐,掐掉嫩頭樹苗就不長。可也無法,因為苗圃若是自己不掐,臨近的生產隊就有社員們來動手,貧下中農,老子天下第一,還真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橫勁。晾是團長階級的主任,也無可奈何。因此,還不如自個兒先動手為強,至少也能嚐口新鮮。

 

“今晚就沒給大夥準備酒了,”主任不緊不慢地開了腔,“俺在想,俺們該不該飯後順道看一看苦主嶽臨風,到時候酒氣熏天不太合適。”說完,一邊拿手中的筷子在半空中劃個半圓,算是在讓客。其實,當事人心中都明白,那是在招呼大夥兒表態。

 

大家做了好幾次深呼吸,有的甚至假裝大聲抽鼻子,好象一下子就患了急性感冒,可怎麽著也沒嗅著酒水的氣味,聽主任這麽一說,也就沒了指望。至於要不要去嶽老頭那兒,誰也不想急於首先表態。見主任劃筷子,便順坡下驢,順著主任筷頭的指點,裝作等不急的樣子,就先動了筷子,接著齊聲誇讚那香椿又嫩又香,麻老婆聽了心頭喜滋滋的,外加了盤香椿炒雞蛋。胡蔥大餅,山芋大豆粥,就著蠶豆辣瓣醬,大家夥吃得人人一頭汗。

 

“你這姑娘,多吃點,”主任老婆相當好客,動手給無精打采的女拖拉機手布菜。“人都走了,也拉不回來。難過沒啥用。這麽著吧,待會兒咱們都多邁一步腿腳,過去看一眼老嶽。誰家沒兒沒女,關門絕戶。人心都是肉長的,這事攤誰的頭上,誰也受不了。都人命關天了,還沒鹽沒醋的說些不鹹不淡的,唱那些高調,都比劃給誰聽呐。”麻老婆歇了口氣,打眼角瞟一下大夥的反應。

 

“我們家老吳,本來也犯不著摻和進來。不過,既然都坐一起來了,怎麽著也該把事情擺個平整,至少也象個驢糞蛋,裏麵糟糠外麵光。我明天去陪老嶽的愛人,順便捎上二十雞蛋,十塊錢。也是我們做人父母的一點心意。你們說呐?”

 

飯桌上,幾個男人不約而同的掏手帕擦汗,然後把手帕塞進褲兜裏,再打上衣口袋裏掏出縐巴巴的鈔票,五塊十塊不等,湊了三五十圓。主任老婆伸手收拾起錢,剛要轉身,就聽得門外傳來呼天搶的哭聲,還有嘈雜的腳步聲,不知打哪兒招來好幾隻惡狗,撕心裂肺的吠叫,讓人不寒而栗。屋裏的人不約而同的都扭過頭朝門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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