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竹齋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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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生 (河山人物)之七

(2008-10-30 04:01:37) 下一個

王生 (河山人物之七)

 

王生又叫忘生,官號郝普發,祖籍安慶人氏,公元一九六零,父郝老大因抗不過饑荒半個榆樹皮饃還含在嘴裏,就迫不及待蹬腿咽了氣,活生生丟下了一張扁柿子臉的老婆和二十好幾的光棍兒子。母子倆狼狽流竄,掏山芋扳六穀(玉米)烤蝦螞(青蛙)剝癩癩蛄(癩蛤蟆)充饑熬日子。總算命大,一路竟熬到了巢湖北的烔煬鎮,母子倆都麵目青腫,腿腳腫裂直淌黃水,剛好春蠶豆打苞,連豆莢帶豆衣就蠶豆,黑天黑地裏瞅沒人揪一老鍋,放水一煮,沒鹽也等不及擱鹽,連湯帶水囫圇倒下肚,一口氣兒還沒緩過來,肚子裏就不爭氣呼啦呼啦亂響,幾天下來黃腫消退,還原了多皮少肉骨頭瘦鱗鱗原形,從此母子倆皮膚黝黑摺上生皺身形仿佛也短了好幾寸。許是路上蝦螞癩癩蛄吃的多了,現代話說那是食物中毒。母子倆也不避諱,逮著機會逢人便說道那蠶豆苞的好處。換成祖輩開藥鋪的少掌櫃陸經理的行話,那是‘消腫散淤利尿理虛固陽暖腎’。不過陸少掌櫃話不投機半句多,很少聽他隨便跟人這般說。

 

母子倆就在北街頭窩了個棚,郝普發有剃頭的手藝,外鄉人說話蠻聲蠻氣的,但為人十分隨和,給人剃頭,端一碗稀飯揪一把青菜來都成,實在沒啥,他就拿刮胡刀子在那鐺刀布上刮得‘啪啪’作響,但仍然把人家伺候的光頭亮臉的走人。轉身接下個蓬頭垢麵的客,把這沒付帳的主兒給忘個一幹二淨。母子因此就在這鎮子上花一塊錢一個月租了一間半房子,安了家落了戶。

 

烔煬鎮,也是烔煬公社所在地,周圍合著另外五個人民公社,好幾萬人,工農兵學商,如果基幹民兵也是兵的話,都聞剃頭匠的名,都曉得他叫王生。可是任誰,也不興麵對麵這麽叫他。他到底叫‘王生’,還是叫‘忘生’,其實別人誰也不知道,問他,他更加說不出子醜寅卯道出個所以然來。反正,他不許別人這麽招呼他,同年的不行;少不更事嘴上沒毛的更不行。當然,若是那年高且又戴著官帽沿兒的,他也隻好忍氣吞聲佯裝沒聽見,或者幹脆打個哈哈,見身邊有禿頭光屁股的孩子,順手就在禿頭光屁股上撻一巴掌,掙個麵子謀個心裏頭平和。總歸在一般情況下,一,他不許別人這般叫他,二,他在某種程度上也認可了這個諢名兒,對此他有個故事,經常講而且講得繪聲繪色,讓人有身臨其境之感。

 

“我媽媽生我的時候,正在墱子上摘南瓜花,”他常常如此這般作開場白。寒冬臘月裏,通常無事,男人們圍坐在李家老屋二進的堂屋中央,幹燥黝黑的手全攏在用四塊大洋瓦夾炭屎生石灰壘成的煤炭爐上,等著頭匠給推頭毛拉胡子刮臉。內中就少不了那老牙膏,歪著脖子讓頭匠刮臉,癢酥酥的一副舒服勁兒,露出滿嘴齙牙和粉色的上下牙齦,快活的直噓噓,嘴巴卻一刻也不見閑著,挑著話題鼓搗那頭匠黑燈瞎火胡扯淡。

 

“南瓜花,貼粑粑,香,好吃!”老牙膏那張拉非克的黑漆般的臉上露出刁鑽古怪的笑。“那你當時在哪兒呐?你媽媽在墱子上?”

 

所謂‘墱子’就是比大墳頭還大點的土包包,通常位於幾塊田地交接處,上麵往往野生幾顆扭頸歪脖子雜樹荊棘柘刺水白野薔薇什麽的。擱眼下看那就是自然天成一絕佳好景致。可那時辰那是兔子能拉屎人不能拉屎的邋遢地,有時候荒天野地的實在憋不住,社員們隻好雙手捂著護住那張粗糙憔悴且營養不良的臉,一頭插進刺棵叢裏,而將那並不太肥實的屁股,自然而大方地袒露在外頭。正應了那句‘顧頭不顧腚’老話。手腳勤快的農民們利用上下工瞅個空兒,刨幾鋤頭撅個坑什麽的,撒幾粒種子種上南瓜葫蘆扁豆之類,到頭來也能鬧個小秋收。種地的人豐年災年一個樣,一年總有幾個月褲帶見鬆,一家人能守著一個小墱子,粗糧細糧總能抵得上半鬥八升的,彌補那永遠見缺的糧票。生產隊上對這種小打小鬧小開荒一般睜隻眼閉隻眼的佯裝不知不曉,算是做幾分給子孫積陰德的事兒。

 

“我媽在墱子上摘南瓜花,我在家裏用南瓜花貼粑粑,”頭匠用手在牙膏額頭用力拍兩下,右手中的刮胡刀‘茲拉’一聲順藤摸瓜般的打耳鬢角就拉到腮幫下。

 

“你媽生你你卻賴在家裏不跟著你媽?那你還記得你生日哪一天?”

 

“那誰還記得!”頭匠陪著大夥幹笑。

 

“那你不是忘生麽!”老少爺們就等著這麽一句樂子,哈哈大笑情緒高亢,給沉悶淒涼半饑不飽的冬日平添了幾分喜慶氣氛。孩子們也不幹寂寞攏過來,跟著大人們瞎嚷嚷:“忘生,王生,南瓜花,貼粑粑!”頭匠王生這時候一般並不生氣,抽出得空的左手在就近的孩子毛頭上擂一板栗子,樂嗬嗬接著忙活。大人小孩每人每顆腦袋收一毛錢,沒錢一大捧米呀麵呀的也成。每每這時候他的生意最好。總歸一句話,鄉下人都十分精明,精明的人往往把不跟他們一般精明的人都當傻子待。精明人不大待見精明人但卻天性喜好同傻子打交道。頭匠王生就是天字號第一大傻瓜蛋,精明的鄉下人都愛同他打交道。不光拿他打趣尋他窮開心,還與他交朋友遇事給他幫襯。

 

那年的雪下得真早,北風打著呼哨,卷起大片大片的雪花,鋪天蓋地地落下。李家老屋裏的大人小孩們逼不過寒氣,匆匆喝下幾碗熱騰騰的粥,趁著那一股暖和勁,紛紛鑽進被窩裏。一家家昏暗的窗戶裏昏暗的15支光電燈泡,仿佛約好了似的,一個挨一個相繼滅了。風可勁的吹,雪悶悶地下。

 

“媽!!”刺耳的嘶叫打東北角的屋子裏傳來,穿過已有一尺積雪的長方形天井,“我媽呀!”又一聲哭嚎。是小剃頭匠的嘶啞的娘娘腔。

 

“出事了,”老牙膏伸手拽了栓在床靠背上的電燈開關線。一家家昏暗的窗戶裏昏暗的15支光電燈泡,仿佛約好了似的,一個挨一個相繼亮了,在慘白的雪夜裏,象一團團橘紅色的火。

 

小剃頭匠那東北角的屋子裏,那扇還算結實的門半掩著,四個男人剛進去,門外天井邊,另外四個男人隨隨和和的將晚上喝的熱粥的一大部分,盡情的噴灑在掩滿白雪的天井裏,登時,冷冰冰的地界裏呈現出騰騰熱氣。

 

這是間十三、四平方的房間,一頭挨兩邊牆放了兩張窄窄的木板床,差不多大小,隻是老人的床邊放了一條一尺寬窄的踏板。房子中間一張小方桌,房子另一頭是灶台。有人給換上了40支光電燈泡,屋子裏頓時敞亮了許多。窄窄的板床上,剃頭匠的媽緊緊閉上了眼睛。床頭踏板上,剃頭匠卷縮著身子,不住氣地抽噎著。

 

“頭匠,你離你媽遠點,死人臉上不能沾眼水。”老牙膏掖了掖紮在腰間的帆布帶。“生保,你回去問你媽要幾張草紙,給死人蓋臉。小猴,你去挨家問問,找幾支白蠟。”老牙膏轉過身子,“頭匠,你家米缸有米沒有,做五升米的飯,煮二十個雞蛋。要點長明燈,得上倒頭飯。”

 

“你們都來守歲?”小頭匠怯生生地問。

 

“我們都在這裏守靈,”王德方大嗓門,兩道濃黑的眉擰在一起,一邊說一邊拿眼四處張望,許是肚子裏告了消泛,在找吃的。王德方當過小隊長,也沒幹幾天就跟著毛仁芝一道倒了台重新做起平頭老百姓,但他那有事沒事大嗓門拿腔做調擺譜拿官腔,倒是沒幾天就學會而且是拳不離手曲不離口,見誰都要拿一份兒仿佛鴉片抽上了癮。

 

老牙膏嘿嘿笑了,露出一口整齊潔白的牙。燈光下他那黝黑的額頭與那滿口白牙,反差是那麽大,活脫脫一“黑人頭”老牌牙膏廣告模特。

 

小頭匠一聲不響忙著點火做飯煮雞蛋,一邊大把抹著眼淚。瘦猴陶二山把兩支大半截蠟燭遞給叉腰立在一旁的卞存糧。存糧拱著比鼻梁突出一截的厚嘴唇,手腳麻利地拖過一條長凳,翻起兩隻粗磁碗放在凳子中間,比劃了一下距離再將碗放端正,先滴幾滴熱蠟在碗底,隨即將蠟穩穩坐在碗底窩裏,立起舒長的腰板自信的笑了笑。小矮子生保正準備把幾張皺巴巴草紙往老亡人同樣皺巴巴的臉上蓋去,一旁的子民一閃身搶過去奪過紙,按在床沿上抻巴抻巴,然後恭恭敬敬地輕輕地將亡人的整個頭臉全罩上。

 

鄉下人機靈但又十分淳樸,這份淳樸十二分地表現在他們給頭匠老媽發葬這份出力不討好的差事上。他們出人出力甚至自討腰包賠上幾文小錢,貼上比如半截蠟燭一盞煤油燈什麽的,他們拿定主意要把這起喪事辦成名副其實的‘白喜事’。不管怎麽說頭匠老娘已經年過七十。人活六十就為高壽,七十是上壽,是喜事,是白喜事。一定要辦的轟轟烈烈熱熱鬧鬧。

 

 

            鄉下風俗,老人去世要在家停屍三日然後才好發喪,每夜都得有人守著。“今夜誰來守靈呐?”王德方昨兒守了一夜,瞅沒人看見私自攮下肚子四隻雞蛋,天氣奇冷早上一出門嗆了口涼風,到現在打嗝還滿嘴滿鼻子雞屎臭。但他還是想晚上接著來守,孬好省家裏一頓三大海碗稀飯。反正呆家裏也沒什麽事。問題是一連串八個男子漢都沒事,而晚上隻需要四個人。瞅瞅沒誰自告奮勇退出守更的行列,德方心裏好不煩躁。

 

      “那叫守夜!”老牙膏看穿了他滿腦門子小九九,搶白了他一眼。“北京那邊,那上頭有人蹬腿臉上蓋了草紙,那才叫守靈!擱我們鄉下說白了就是守屍,就你還守靈?!到你蹬腿時讓你兒子給你守歲才好!”守歲是大過年時打三十熬夜守到起更雞叫,圖一歲更新全年喜慶,把守死人說成守歲是詛咒人家倒門絕戶有三十沒初一,犯大忌諱的。

 

德方有點動氣,“北京上頭死人那可不叫死人人家那叫逝世呀,況且人家也不蓋草紙人家蓋黨旗。哼,就你能!”

 

“說的也是,”牙膏見德方急皮臉好翻毛急眼鬥狠,趕忙自找台階打圓場,“死人也好逝世也罷,草紙蓋臉也好黨旗蓋臉也罷,守靈也好守夜也罷,還不都是活人守著死人。死人同活人都守在一處。你還別說,唯獨在這時候陰陽兩界才九九歸一。昨夜是我們哥們陪死人呆在陽間,說不定今夜那死鬼會領我們爺們去陰曹地府走一遭。”一邊這麽說一邊拿眼睛朝瘦猴陶二山和矮子生保臉上看。牙膏那雙眼黑仁兒出奇的精靈小巧白仁兒出奇地發達肥大。說好聽點兒象是關帝廟裏的黑張非,往實打實裏說他就是土地廟裏的惡捉狹鬼‘黑煉香’,黑臉齙牙的大白天裏人家都不大讓孩子同他打照麵,生怕孩子給嚇著。

 

朝後的兩天裏就再沒見著瘦猴陶二山和矮子生保,另外兩人,一個說老婆碰巧有病沒再露麵,還一個是出了名的怕老婆而且那老婆從來又不願守空床。八個漢子恰恰走了一半。

 

左鄰右舍們前前後後拖拖遝遝過來給‘白喜事’送‘白禮’,一般就是一家包一塊錢,也有人家一時手頭周轉不開掏不出一塊錢的,就每隻手各托三到四隻雞蛋,也就是拿六到八個雞蛋作為給老人送終的分子錢。王生又煮了二十雞蛋。先趁熱顫驚驚的剝一隻,按牙膏吩咐的用一根筷子打尖屁股那頭插進去,然後蛋同筷子一道直立坐在半碗生米裏。這叫‘倒頭蛋’。有個說法,人死了但隻要那倒頭蛋還直立著,亡人的一腔魂魄就沒散。那蛋千萬倒不得!蛋一倒,人死鬼魂散,死人不得超度活人家門不幸七年。剩下來的哥四個,裏裏外外忙著接人待物攪和應酬,腳後跟都不大沾地兒,瞅著那剛煮的雞蛋快涼了,忙裏偷空相繼攏過來,手腳麻利地剝去蛋殼,‘吱溜’一聲,差不離就是囫圇吞倆下肚,叫囫圇吞蛋,其實,這哥幾個一個個差不離就是個囫圇蛋,鄉下土話又叫‘半吊子’,瞧瞧他們發送頭匠的死鬼老娘前後的德行,任誰也保不齊會這麽說。

 

第二天半夜裏,雪倒是停了可那股逼人的寒氣天上地下往屋裏鑽往人腿肚裏鑽。正所謂‘霜前冷雪後寒’,正所謂‘針大的眼鬥大的風’。那種破屋又叫‘五風樓’,哪五風?東南西北風外加天罡風,可不應了文人的一句舊話“屋似懸鍾四壁皆空”,土牆嵌隔扇門的,哪裏都透風。屋頂上一層薄而又薄的小瓦,那是管雨不管雪,外麵下大雪家裏雪花飄,更別指望能兜住那助紂為虐的徹骨寒風。風寒首先是褲襠裏寒氣逼人。褲襠裏一冷這人就直打激靈,就要開門朝天井裏跑行方便。裏外這般穿插著跑天井,那扇門也就開開關關一夜沒個消停。天還沒放亮,就聽到頭匠左巴個腔又嚎喪起來。原來不知什麽時候那隻碗裏的倒頭蛋悄沒聲地斜倒在米碗裏,插進蛋裏的筷子擔在碗沿上。

 

“看來不是風吹的,”卞成糧嗡聲嗡氣地說,他天生的鼻炎說話一向來吐氣不清爽,天冷時說話嗡嗡聲更大。擱常人常態下來分析,既然不是風吹那必定是人為,因為那碗就坐在大夥兒眼皮底下,貓兒老鼠的膽量還沒那麽大。可那王生是非常人且遇著非常事,也不懂消災弭禍的好章程,三十歲的大男人隻曉得呲巴個嘴幹嚎。

 

老牙膏一聲不吭靠攏過來,手中抱著一隻三斤裝的玻璃大酒瓶,白天看上去那酒瓶顏色泛寶藍,夜晚在火爐邊黑幽幽的,寒氣瘮人。“你到大合作社老黃那打滿一瓶酒來,今晚他值夜班會給你開門的,讓我們哥幾個靜下心來給你娘安魂給你家消災。還有,你要快去快回,安魂消災也離不了酒。”一瓶也就是三斤苦老八,就是那八毛錢一斤山芋幹釀成的白酒,苦尾子十分重而且上頭厲害,瞅那些饞酒害口瘡的人,抿一口眉頭緊收齜牙咧嘴長噓短咳的,仿佛入十八層地獄受煎刑似的。可大家都好這一口,一入當今人們作興蘭顏紅粉知己什麽的,明明知道那玫瑰花叢後頭就是荊棘遍野,卻總心甘情願前赴後繼提溜著褲子淌這渾水。

 

天放大亮時四個男人挨排兒立在天井當中,一個個直拿手背拍打前腦門兒,頭匠不知究裏,還以為他們在為他消災祺福時一不小心撞上了鬼,急得他抓耳撓腮陪他們在雪地裏受凍,全然不知這一幹人是喝酒過了量,頭疼欲裂但苦無良策。

 

雪地裏大晴天日頭刺眼,大家夥口焦頭疼胃難受,齜牙咧嘴地熱熱鬧鬧地將苦命的老婆婆送上了路。路滑走得慢。王生三步九叩首地在前頭給亡母領路。那分孝義,路旁看出喪的男男女女無不動容感慨。

 

 

到了那亂葬岡墳地大家夥亂哄哄擱下鬆木薄皮材,幾個大男人雙手抄在背後邁開大步上下前後左右隨著老牙膏打兜兜繞圈子,就見那牙膏每走十來步卻又收住,腳前屁股後頭四處打量,同時作出凝眸沉思狀,嘴巴裏還嘰嘰咕咕著什麽。那些跟班的本來頭疼難禁,幸虧一路抬棺材出了些臭汗,又經清爽爽的雪地涼風潑麵一吹,頓覺神清氣爽許多,想著回頭還有一頓水酒粗茶飯能實實在在攮一個飽肚子,個個精神頭抖抖的,見牙膏收步便也收步,見牙膏凝眉深思便也凝眉深思。周圍看出喪瞧熱鬧的老老少少,特別是老牙膏和王德方的女人們,手拉懷抱著小臉小手凍得胡蘿卜紅的毛頭孩子,驕傲和自豪的神態溢於言表,不時的車轉過身子左右前後迎著也一般凍得紅臉紅脖子的鄉親們,刻意同那些人臉對臉打照麵,無非是瞧一瞧人家臉上羨慕的小樣兒,覺著自個兒這輩子真正沒投錯胎嫁錯郎,覺著那幾個的冒牌風水先生真正給他們各自家的祖上掌了光給他們家墳頭添了香。

 

牙膏領著哥們轉悠,其實心中還是有個譜的。這放眼一望百來十個墳頭,大多是這近幾年活活餓死的苦主,有些餓死男鬼們,沒來得及蹬腿之前或者是咽氣之後,大都是頭匠王生給剃的頭刮的臉。咱們東方文化幾千年,林林總總反反複複繁繁複複,歸納起來有一句大實話,就是‘撐死的是官大權重的,餓死的都是沒錢沒勢的’。沒錢就是窮,窮,一是活活餓死,二是剃頭不給錢,也就是不給頭匠王生的錢也就是餓死了還是個欠債的苦命鬼。王生也窮鬼一個,但是他人傻心地厚道,熟人熟麵的也開不得口。倒是他那苦命媽媽不太省事,隻要見著天上出了日頭,也不問天冷還是天熱,也不在乎風吹蚊子咬,搬個小板凳攔路坐在巷子當中,象瘦脫了形的老狼一般,操起安慶桐城的蠻腔蠻調:

 

“小王生呐你好心呐鍋裏沒得飯呐缸裏沒得米呐剃頭得要頭錢呐小王生呐!”其實老婆婆也是天大一善良人,總是給苦日子煎熬的,沒得吃肚子餓心頭慌,難免她樹老根多人老話多日複一日的有事沒事窮嘮叨。

 

欠下剃頭錢的人也有熬不過這鬧心窮吆喝的,轉身回家捧一把米拿兩隻雞蛋什麽的給她,圖個心安;也有那一幹光伸頭讓王生刮毛且縮頭一毛不拔的主,蹬腿見了閻王還該人家王生剃頭錢。牙膏在這轉悠,實際上是號一號這些鬼們的位置,這些鬼們的棲身之地牙膏都熟悉,因為大都是由老牙膏領頭給安置長眠於地下的。牙膏盡量想讓那苦口苦心的窮老婆子離這些窮鬼們睡得遠點,省得他們在陰曹地府還為那一毛兩毛的鬧的鬼神不寧。

 

頭匠王生哪裏能領會牙膏的這一番好心,隻見他顫驚驚的跪在棺材一側的雪泥濕地上,要不是好心腸的生保媽不知打哪弄來的半截板車橡膠輪胎,給墊在他那骨輘輘的膝蓋下頭,王生那粗褲桶老棉褲還不早就濕了大半截。就見他披蔴戴孝一副行頭齊全,上身下身套著白煞煞的家績布孝服,頭上紮一條白家績布手巾,捉狹鬼卞成糧撮輟瘦猴弄來一把幹稻草,打上節讓頭匠含在嘴裏,又搗騰出幾根端午節留下的焦巴巴的春艾杆兒,拿棉線串上給掛在王生的耳朵上。還耽心風大給吹落,棉線特意空出一大截,織毛衣般的纏在王生的幾個血紅油亮的耳倉上。

 

提起耳倉外地人可能不太曉得,說白了那就是緊挨耳朵前麵的麵頰上額外衍生出來的疙瘩肉,大小不等形狀大同小異,一般不疼也不癢,若是生在別處皮肉上,那叫癩癩猴,文氣點說叫千日瘡,就是說你不礙不碰三年它自動會落掉。當地風俗耳邊的癩癩猴不叫癩癩猴那叫耳倉,主大福大貴封妻蔭子。可王生一直討厭那幾顆耳倉,有事沒事總喜歡拿指甲掐,卻又怕疼,倒是作弄的耳倉們越長越歡騰。世上事無非是事本來難以逆料,從沒見帶來好運隻是徒添痛苦和煩惱的耳倉,倒是在他給老娘盡孝時名副其實地派上了真用場。

 

發送走老娘後頭匠大病了一場,那件常穿的老蘭色單哢嘰本裝上衣,套在身上晃蕩晃蕩的,配上那瘦得皮包骨弱不禁風的身架,打背後猛可的拿眼一瞅,倒還真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氣韻。整天腋下夾個豬血晃色的剃頭包,走東家串西戶的專尋人瘦毛長的主。一路上逢著大姑娘小媳婦的,有事沒事接個茬沒話找話的套近乎。就有那輕浮的,瞅著男人出門,伸出小手這麽一招,

 

“王生,來給老娘掏個耳朵!嘿嘿。”

 

頭匠卻也知趣,腦袋直點,屁顛顛的趕將過來,先在那女人的臉蛋上捏一把,廝混的熟點的,免不了在胸兜上屁股後頭摸一摸擦一擦的,黑皮臉上都放光,幾隻耳倉因為充血顯得額外的鮮亮,專心致誌給那女人掏耳朵,歪呲個嘴巴,哈喇子都流到人家胳膊上。

 

“大姑娘哇,什麽時候給你大爺我也張羅個?就象你一樣的。”頭匠有這一嗜好,逮誰都想比人家大一輩分,遇上同齡的他自稱是人家大爺,遇上小一輩的就硬逼人家管他叫大爹。大老爺們壓根兒就沒拿他當人看更是把他那屁話兒當成耳邊風。女人們可不愛買他這份帳,一定把這口舌中的便宜討回來。

 

“讓老姑奶奶看著你,看你的皮可是鬆了少人揭!”一邊說一邊舉手佯裝著要打。王生趕忙招架,嘴巴還是一邊不繞人。“平輩平輩好啦!屋裏沒人我們倆裏麵說說好聽的話?”抬腳就要往人家房間裏頭走。每每這時候,那女人就小題大做,尖起嗓門直叫喚,一邊還用手下死力氣抽他的猴尖屁股。王生負疼不過加上心內發怵,趕緊夾起剃頭包慌不擇路落荒而逃。女人樂得忘形在身後浪聲大笑。

 

生保老母親看在眼裏,念著他那苦命老娘的種種好處,看著眼前的光棍形骸放浪不歸板單,生怕日後鬧出什麽笑話來,弄得左鄰右舍的丟臉,心中籌劃著一出好戲,無非就是給頭匠找個女人圓一房媳婦。剛巧打北方來了個要飯的小寡婦,當地人也不問她的名和姓也不用知道她的名和姓,都統一口徑地叫她‘小老侉’。

 

小老侉三十還不到,艱巨的日月終於熬過去了,眼下的日子是胡蘿卜攙六穀米(玉米)攙山芋連藤帶秧的一鍋大糊弄,連湯帶水的一般人家大都能吃個八成飽。小老侉是打北方餓急了眼一路逃荒趕過來的,多少年沒吃過這麽填肚子養人的好飯食。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水土也能養外鄉人。小老侉留下來沒有走,沒幾個月就滋養出落的白白淨淨肥肥胖胖,小胸脯有滋有味地挺起老高,屁股頭也日漸豐滿長的大而且圓。那一天,生保媽見天好太陽高正好打點麵糊‘糊骨子’,招呼小老侉過來幫忙,轉身又叫生保去把王生給找回家來。所謂的‘糊骨子’,就是用麵糊將拆洗幹淨的破衣破被子的糊在門板上曬幹,剪成一片片腳底板模樣,摞在一處拿針線一納,就成了鞋底。

 

頭匠打路上就聽了生保一陣說道,眉飛色舞地趕回來,也沒同那小寡婦扯上幾趟鞋底子描鞋樣之類不鹹不淡的話,就迫不及待的趨身向前,伸手就要拿捏那女人還算粉嫩的臉蛋。

 

那半邊人雖然是艱巨年月(也就是所謂的‘自然災害’的那幾年。當地人都稱作‘艱巨’或‘過艱巨’,從沒認可過‘自然災害’這麽個說法,因為自打大水和大雪的五四年以後,一直到一九六五年,都是風調雨順的年景,哪裏來的什麽天災!)餓死了男人守了幾年寡,可胖瘦孬好也是根本人家的女兒,哪裏見過這等輕狂,小臉早就紅了半邊,一時卻也不便撕破臉發作,扭過頭大辮子一摔,堪堪地就抽打在王生長而黑瘦的驢臉上,鬧的頭匠臉上癢癢心下更是癢癢難禁。隻聽那女人細聲說道:

 

“俺可沒啥要說的。隻是尼(你)雖是居民戶口吃商品糧,克(可)也沒份正式工作,俺心裏就是老大不踏實。”

 

這話說起來聽起來都入情入理。那年月作興找個吃商品糧有工作的人,後來有湊熱鬧嫁當兵的,接下來是看好大學生的,再往近前挪一挪,就挑老子能撈到緊俏物資配額的,自個兒能折騰出國的,窮急思變不甘現狀下海經商的,黃胡子綠眼睛的。淘換那山頭上過了氣的大寨主的娘娘腔的話,挑個男人,那也得‘與時俱進’。其實就這幾個字眼,也是祖上就傳下來的舊話。舊話還得新說,就剃頭匠這人慫嘴厲害的德行,站著能拉尿上炕成不成那還是兩可的事,人家小老侉機靈嘴巴緊不願出口得罪人,其實人家那是不樂意這門親事,找個借口一推六二五要把王生打發走,因為誰都曉得,那種年月要想找份工作,那是比登天還要難!王生腦袋不大耳倉大,裏裏外外透著傻,哪裏能悟得出這其中的關門過節,當下就屁顛顛答應,一定找個工作,然後再明媒正娶她小老侉。

 

 

小鎮子上能工作的地方首先是‘食品公司’,其實是殺豬宰牛的所在,壓根沒他小頭匠什麽事。糧站和軋棉花廠也與他八棍子打不著。倒是那供銷社還多少能容他去攪一勺,那是個公私合營的集體單位,下麵管著許許多多雞毛蒜皮零星小單位,象做小買賣開小店鋪的,比如毛仁芝的娘娘腔男人,合營進了大合作社;挑水修腳開茶水爐灶開洗澡堂子的,比如啞巴老馬也就是胎霞的男人,合作進了飲水服務公司,又叫飲服公司;炕燒餅炸油條開小飯店的,比如瘦猴陶二山的同父異母的大姐姐,合營進了飲食公司;修鍋補缸開鎖配鑰匙的,比如死鬼萬大舅的繼子小萬,合營進了農具廠……這些,都與頭匠尿不到一塊,頭匠對這些也都絲毫不感興趣。頭匠王生感興趣的是那頭匠們的組織,叫‘五一理發店’,合營起來沒幾年,但王生當時還沒正式安家落戶,人家沒算上他,後來發現他為人傻乎乎不落道兒,上不了大台麵,申請了好幾回想擠進菜盤,都給人伸筷子剔了出去。

 

大大小小許多單位都歸供銷社管,也就是說都歸那主任薑壽先管。頭匠們的五一理發店自然也不例外。王生掂了掂輕重,當下決定去找薑主任說話。第二天,就見他一如既往夾著個剃頭包,歪肩斜背地就進了薑主任的辦公室。

 

“主任你好,我是郝普發,赤貧郝普發,解放前苦大仇深,一無所有,現在也還是一無所有,就這麽個剃頭包,裏頭也就是……我想請求領導,批準我加入五一理發店,我手藝好,我要正式工作,我要討老……

 

部隊出身的薑主任急性子,茶杯往桌上一擱張口就打斷小頭匠的話:

 

“哦,是小王生啦,找錯門了吧,我剃頭都上理發店,用不著你這帶耳倉的小王生。哈哈。你快到街頭巷尾兜生意去吧,別耽誤我辦公。”拒人於千裏之外根本就不想理他的茬。

 

王生活這麽幾十歲還從來沒招人如此這般當麵奚落過,那些老街坊們天大的玩笑也不過叫他聲‘王生’。而‘小王生’是獨家專利,除掉他死鬼老娘在世時能這麽叫他,任誰這麽叫,他都會跟人翻臉拚命。而今天這薑主任竟然當麵叫他小王生而且還夾雜上‘帶耳倉的小王生’,氣得小頭匠七竅生煙八腔冒火,耳倉漲得彤紅,張口就開罵,“你媽……”話沒全出口立馬收住,王生是傻而且還時常犯傻,犯起傻來能放賴打堆摜屎盆子不顧命,但他還沒傻到拿招工作娶媳婦這般要緊的事上隨便動真氣,能不能淌上這趟桃花運,全是這滿嘴跑舌頭講俏皮話的主任說了算。 “你媽媽的……”通常是他發急眼時的開台鑼鼓,可這會兒,話到了嘴巴邊給他和著一口濃痰吞下了肚。“你媽,哈,我是說大媽她老人家還好?”還別說,傻人也有大明白的時候。

 

那薑壽先薑主任在家是獨子,老子死的早,全靠老母親一手拉扯大,是遠近聞名的大孝子,長的是人高馬大十分帥氣。早先他在部隊,一路幹上了副營長,沒奈何就因為做這孝子,差不多活生生毀了他大好的前程。事情是這樣的,那做娘的孤身一人在老家,思念在部隊裏的兒子心切,好沒由頭地就認了個麻臉姑娘做幹女兒。那幹女兒也的確是標致身段而且還上過好幾年學堂,哄得老幹媽開心,張口就許了收這麻臉幹女兒做媳婦,也不同那軍官兒子先通個氣商量一二。那年孝兒子回家探親,性情剛烈的老太婆強拉強牛強飲水,硬是把兒子推進了黑鼓隆洞的房間,隻說是有好事兒等在裏頭。黑燈瞎火的一對年輕人自然就攪和在一處,加上那麻姑娘存心,滿胸膛的獻身精神,幹柴遇烈火,轟轟烈烈,一整夜喊媽叫姥姥的,差不離折騰得那張祖傳的繃子床散了架。第二天太陽曬到被頭上時,走桃花運犁了一夜桃花溝的大小夥子,肚子餓下身虛,懶洋洋地睜開惺忪朦朧的睡眼朝那身邊酣睡的可人兒這麽一瞧,嚇得一屁股跌坐到床邊的搭腳板上,那個響動,驚得門外覓食的母雞撲楞著翅膀飛到堂屋的大方桌上,嚇得橫臥在大桌上做陽春大夢的老花貓‘撲騰’跳開,尾巴就勢一剪,掃下兩隻喝水的磁茶碗。

 

更讓人驚心動魄的是,大窗外斜射進屋的光柱下,老媽媽手操一把王麻子老牌大剪刀,拿眼直瞪著光屁股屌兒郎當的官兒子。母子情深母子心也相通,老人是在明白不過地告訴兒子:你要是不認這門親事,老娘我就死給你看!

 

薑大孝子隻得認了這門親事。薑大孝子也由此出名!可年輕人的心中,終究是忿忿不平,第二天就賭氣返身回部隊。鮮花插在了牛糞上?牛糞淋在鮮花上?怎麽說都不那麽順口。新郎倌坐在回部隊的火車裏,腦袋轉不過來這個彎兒。下車住進一家旅店等部隊上第二天派車來接他,晚上喝了幾口酒,醉眼迷糊的就一下子相上了旅店裏的服務員姑娘,滿腦子老是昨夜‘吭嗤吭嗤’那回事,當下就把持不住,壞了人家姑娘。事兒鬧到部隊上,立馬複原回原籍。當地民政部門十分通情達理,讓他迂尊降貴的做了供銷社一把手交椅。就跟這麻女人生的孩子都兩歲了,每當人提起他老媽,薑主任還滿腦袋心思,總還要犯傻一小會兒。

 

呆王生見薑主任手捂著茶杯坐在那犯傻,小心翼翼轉身提起熱水瓶給主任杯裏加熱水,一邊瞪大黃眼珠子打眼角處瞄著。“主任,我等你批準讓我加入五一理發店。謝謝你啦。這幾天反正也沒事,我下鄉把薑大媽接過來。”這句話打斷了薑主任那不堪回首的記憶,同時也激起了主任的義憤。把滿腔的不愉快遷怒到呆頭鵝小王生的頭上。

 

王生哪裏能參悟出人家主任的心思,還賴在那兒不想走,以為軟拖硬磨就能辦成事,薑主任隻好起身把他連推帶搡轟了出去。主任身大力魁的,出手未免過重,王生脖子後頭給搡破一大塊,青紫青紫的,疼得他直縮腦袋,悻悻然倉惶落荒而逃。那一回,頭匠遭到了諸如‘小王生帶耳倉’之類的辱罵,其自尊心大受傷害,外加連推帶搡的幾分皮肉之苦,擱現在的話,那是身心都受到巨大傷害。

 

工作沒弄到小侉子自然上了人家的床。這也為幾年後的那場人妖顛倒是非黑白混淆的悲喜鬧劇,埋下了伏筆。鬧劇中薑主任自然是悲劇主角之一,頭匠王生呐,倒是在前台晃悠了幾回,但好象也沒成為正角兒或者是喜劇式的英雄。

 

那轟轟烈烈的鬧劇剛開始的時候,王生也就是個‘邊緣化’的小蘿卜頭一個,本來也沒他什麽事兒。一天晚上,轉悠了一整天也沒掙到五毛錢,天都漆黑了才蔫歪歪的往家走,路過供銷社宿舍門口,就聽到幾個半大的孩子可著嗓門叫嚷嚷:

 

 “我來講,首先――敬祝――――”開批鬥會啥的,開場白都是這句式,然後是語錄然後是打倒誰呀誰的。小孩兒的把戲,王生也不覺得十分可笑,搖了搖下巴悶頭接著往家奔。身後孩子們反反複複百叫不厭地重複著那句:“我來――講首先――――敬祝――――”叫了一百回,王生錯過了九十九回,可到底還是讓他逮住了一回:“――講首先――――薑壽先――”

 

就在他愣神的當兒,黑地裏閃出一人影,也不拿正眼瞧他王生,隻是好象自言自語地說著話,“就那強奸犯薑壽先,就是他說的‘小王生帶耳倉’,還打人!哼!還不讓他戴高帽子遊街!別便宜了他!”說著話兒,那人影又一閃便不見了。王生雖沒看見來人的臉麵,但憑聲音,聽得出是供銷社的陳副主任。

 

 

王生福至心靈一個揮手一個大聲疾呼,立馬將那些無所事事打群架砸人家玻璃窗的小字號天罡地煞魁星們聚到麾下,頭匠稍作整編,基本上照單收用,全數編排進了批鬥薑壽先的革命遊行隊伍。那群孩子們白天沒的課上,家長們白天照常下地勞動,晚間還得參加政治學習,出席階級鬥爭會議,疲於奔命狼狽不堪,哪有精力和時間來看管孩子。那年頭誰要是沒參加政治學習什麽的,準定是出了問題,也就是行話說的‘敵我矛盾’,所以一個個當仁不讓擠破頭白白貼上晚上的時間跟著運動走,以免讓人家說閑話,以防背上‘敵我矛盾’的黑鍋。

 

孩子們整天百無聊賴,渾身的精力沒地方發散,打架鬧事已經是見怪不怪,連那般平時羞顏答麵的女孩子,也收起了傳統的‘過家家做小媽媽’的遊戲,翹著小腦袋神氣活現地同男孩們一道搶地盤打天下。大街小巷裏整天是雞飛狗跳,硝煙四起人仰馬翻鬼神不寧。如今王生來收編,他們樂得手舞足蹈忘乎所以,一個個象是下山的猴兒,斷了嚼頭的馬駒兒,乍見新水的鵝群,鵝聲鴨叫前呼後擁前呼後應,士氣極其高亢。

 

一個半大的男孩上氣不接下氣跑過來,肩上抗這一塊小黑板,上麵豬油味忒濃,顯然是賣白肉攤點上掛牌價用的。薑壽先齜牙咧嘴地伸出腦袋,乖乖地套上黑板,低聲下氣認認真真馴服到位地配合革命小將的革命行動,在鎮子上四街八巷披星戴月打轉悠,一邊敲著一麵破銅鑼,一邊可著嗓門吆喝著那些不著邊際下三爛自抽自個兒嘴巴的陳腔爛調。

 

當夜,王生剃頭包夾了大半夜,沒回家睡覺;當夜,薑壽先主任牌子掛了大半夜,也沒睡成覺。遊完大街小巷之後,已經過了午夜,王生打發孩子們有巢歸巢有洞歸洞,山大王一個孤家寡人押著這當年糟蹋民女辱罵貧下中農的不可一世的壞家夥,到區群眾專政指揮部。守門的人睡眼惺忪,哈欠連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憨熊模樣,一眼看見那灰塵撲麵的豬油黑板,懶怠抬頭看一眼掛黑板的脖子以及脖子上的人頭,罵咧咧地‘匡兒’一聲打開鐵門,薑主任立馬便成了囚徒。王生應邀留了下來,就著熱水狼吞虎咽了兩個人家剩下的冷饃,抹抹幹癟的上下嘴巴,自告奮勇給那些值夜班的革命同誌免費剃頭。人家回了他的革命友誼――送給他一個血紅的紅袖章,拿在手中卻也犯了躊躇,因為王生根本不在組織,袖章上的字兒不好寫。還是剃頭匠有章程,雙手一拍,尖聲叫道,“赤貧郝普發”!

 

第二天以及接下來的幾天裏,大街小巷都閃現著那血紅的袖章和那用黃漆塗就的張牙舞爪的幾個大字:“赤貧郝普發”。 大街小巷裏都響徹著童稚未盡的“打倒……”之類的吆喝聲。一些孩子的父母親,大半輩子老實巴交低聲下氣做人,沒承想半大的孩子倒人五人六的走大街串小巷,揚眉吐氣地做了回人,給老子老娘掌了臉麵,給祖上添了光。還有一大部分的家長,覺得至少孩子歸了堆,有人相互照應著,不至於打群架落得受傷流血吃皮肉之苦,也不至於偷偷下河裏洗澡(遊泳)讓水鬼收了小性命,便樂得睜隻眼閉隻眼容著孩子們胡作非為。

 

由此這般,王生的兒童團也不需要什麽三灣四汊的改編,人馬是越來越壯士氣是越來越旺,遊了薑壽先接著遊王壽先張壽先姚壽先,無非不過是一堆死老虎,早就遭千人踩踏萬人吐罵的了。

 

那天合該要出事,王生的赤貧兒童團正讓公社主任查菊芳(請看《河山人物》之二《卞勇》、之五《毛仁芝》,下同)戴高帽遊街,一些早年看不慣查主任拿親生老子動刀開殺戒的街坊老人們,也湊熱鬧立在一旁戳戳點點的,無非是罵她做姑娘時不守閨中規矩,嫁人之後還三瓜兩棗地同別的男人鬧不幹不淨,鄉下婆娘舌頭打滾,無非是偷小叔子養漢子趴灰滾稻草之類。罵著罵著,由遠及近,將普天下一應不幹不淨的女人都攪和在一起編排在一處罵。內中就有人將查菊芳同毛仁芝以及兩個臭婆娘當年做的一幹臭事醜事數落開來。人堆裏就聽到有人放開嗓門嚎啕大哭:

 

“嗨呀呀,你這個苦命的人啦,你這個好心沒落好報的人啦!你是個屈死鬼呀!你死啦,他們連身幹衣服都不讓換呀,讓你做鬼都沒幹淨身子呀!”揮淚流鼻涕數蓮花鬧的是萬大舅母(請看《毛仁芝》),老伴萬大舅早年當村長,五九年看著鄉親們口吐黃水活活餓死,不忍心滿嘴跑舌頭虛報產量迎合上頭,不顧命地跳下擂台妄圖逃命,被毛仁芝給揪了出來,荒亂之中萬村長跳了井。打那艱巨年月活過來的人,誰不念叨老萬的好,一個個義憤填膺,站出來齊聲痛罵毛仁芝。

 

孩子們的批鬥會,本來也就是一玩意兒,結果大人們一下子都攙和進來,查菊芳的獨角戲,加上了毛仁芝,立馬變成了雙簧,批鬥會場人氣大旺,敵我雙方的陣容都有所充實,力量懸殊對比反差太大,場麵當時就失控。兩女人被打的是衣不蔽體體無完膚,渾身上下屎尿血汗粘和在一處,那場麵,簡直是慘不忍睹。王生幹站在一旁,急得兩手直搓,本來就沒人買他的帳,這會兒人雜手眾,哪兒還有他耍嗓門吆喝的地兒。眼睜睜看著事態鬧得不可收拾了。其實根本也沒人打算來收拾那種局麵。

 

就事論事就人論人,鄉下人,不論貧賤男女,那都總是人。他們長著腦袋有張嘴巴。他們有思想也能表達自己的願望。可多少年來,很少有人正兒八經地把這些腳踏實地老實巴交的憨漢子饒舌婆娘們當回事,很少有人仔細聽過他們的呼求呐喊,很少人關心過他們的冷暖貧病。

 

那些包括查主任毛仁芝在內的大大小小人上人們,得心應手的伎倆無非是挑撥離間拉幫結派,天大的本能是奴役那些無依無靠一貧如洗的人們的身體,操縱進而取代那些人的本能以便隨心所欲地揉捏那些人的心靈。他們為虎作倀狼狽為奸遙相呼應拿秧做勢,他們男盜女娼狼心狗肺吃裏扒外虛張聲勢。他們犯了為人為官的大忌,卻自以為得意,絲毫不曉得捫心自問作出反省。多少年來,這種社會態勢看上去平和對稱安生穩定,實則禍根早就埋下恩怨同危機四伏。就如同自然界的陰陽二極,天明晴和時分,那是風淡雲輕,萬象萬物昌泰。可一旦風吹雲湧戾氣鼓動,就會電閃雷鳴天轟地動山搖水湧。

 

當時的整個國家,自上而下一股股戾氣腥風,攪混了陰陽和合,最大限度地釋放了人們心靈之中倍受壓抑的叛逆情愫和報複心理。於是乎,便出現了有人夢寐以求的‘五洲振蕩風雷激’的亂世局麵。

 

亂世更顯人多,人多嘴雜人多手更雜,許多人便亂中取勝大打出手,把生活中的委屈世道上的不平,對前途的絕望對壞人壞事的痛恨,都運用到拳腳上來,可憐兩個女人,其實也說不上有過什麽實實在在的風光日子,充其量隻是靠著潑皮般的性格和寬鬆褲帶下麵的皮肉,打男人的一畝三分地界兒裏淘換到那丁點兒天可憐見的身價地位好處,結果在光天化日之下,遭受這百般的非人的淩辱和肉體的傷害,胳膊打折了,門牙打落了,連小衣都給那好事的小青年們扯成七葷八素稀巴爛。

 

打人的事出有由且又人多勢眾,況且在那種時候,誰也無法管誰也不願管。每個人唯求自保哪有閑心操持他人的厲害損傷。兩女人留下一口氣還算她們祖宗墳上青煙未絕。不過對於頭匠王生,當地組織一致正式作出決定,不許他再領著孩子們鬧事生非興風作浪,勒令他洗心革麵老老實實做人――也就是老老實實去做他的剃頭匠,可憐那頭匠,剛剛挺直了腰板做了幾天孩子頭似的‘大人’,這會兒就又給一擼到底,臉麵全失,重新成為孤家寡人,重新過起他那種夾著剃頭包的灰溜溜的日子。

 

日子雖然灰溜溜,可他那顆不甘寄人籬下的男子漢大丈夫的雄心也就是做男人的那份心情,還仍然沒早沒晚嘭嘭跳個不停,特別是每每到了那春暖花香鵝卵石都淌漿水的早春三月的,就常有人覷見他雙手摟著他那十分不怎麽的的地方,長噓短歎怨天尤人,一邊手指頭上告著消乏一邊念叨著許許多多大姑娘小媳婦的小名兒,咳聲歎氣罵罵咧咧。連平時看人,都變得雙眼惺忪帶著說不上來的邪乎勁兒。那些過來人也就是曾經有過相似經曆的人,便老成持重語重心長地一語點破天機:

 

“王生,他是成了花瘋子了。”

 

春天過後,仿佛一切都趨於正常,到秋天的時節,出了一樁不大不小的事,組織上隻好忍痛作出決定,派送剃頭匠王生上東山‘五七田’當管事兒的。月薪二十圓。王生不費吹灰之力,就謀到了十多年來夢寐以求的一份正式工作,不過那時候,小侉子早已經同打漁小金結了親,有了仨孩子,老大金蛋蛋剛滿六歲。

 

那天秋高氣爽秋色宜人,社員們都忙著鬧秋收,頭匠也就象麻將桌上的八圈沒開和的胡司令,夾個剃頭包有一搭沒一搭在街上瞎轉悠,一眼瞅著幾個半大的孩子下象棋,頓時來了興致,本想拉開大戰正憨陳二豬取而代之,沒承想那胖豬眼看要輸,急得漲紅了臉,伸手把頭匠推個趔趄。王生也沒計較,順手推開坐在一邊觀戰的一個大黑子,屁股取而代之坐在那還熱乎乎的小方凳,毛遂自薦充當狗頭軍師,吐沫星四濺說三道四淨給人家出餿主意,還不分陣線兩邊都橫插一杆子,而且天性好搶上風,也就是看看誰家得勢,立馬拿定主意自告奮勇去輔助那一方。那陳二豬剛好不巧丟了個得力的中心炮,悔棋不成就動手硬搶,對手三禿子也不是什麽好果子,手腳麻利地把那黑不溜秋的棋子塞進自個兒嘴巴裏。胖二豬實在沒得辦法,眼看局勢岌岌可危,眨巴著眼看著王生,指望能從臭狗屎軍師那討教一招半勢挽回頹勢,鳧上水的王生哪裏有正眼覷他這如同行將就木的敗將,‘啪’伸出臭豆腐幹般的手指頭,抓起三禿子的過河馬就勢來一個掛角將軍,也不問人家三禿子是否樂意。

 

王生這麽搶坐莊強作主,一盤棋還沒見輸贏,兩個孩子便打得不可交開,棋子撒得滿街亂滾。

 

“你他媽的真是王生!自個兒屎棋還想賴皮!”三禿子人慫嘴厲害,薄嘴巴片子罵起人來吐沫橫飛。

 

“你小子才真王生!王生不帶耳倉!不是王生臭手幫你,就你還能贏了我豬二爺,呸!沒門!”陳二豬的老子原本是供銷社副主任,自打王生的赤貧郝普發戰鬥隊鬥倒了薑主任,二豬的老子便搖身一變扶了正,老子有勢兒子添橫,大街小巷孩子堆裏是橫掃千軍軟硬通吃,哪裏還能容得下眼前這般委屈,瞪起三角眼攥起小拳頭就要動粗。王生無法,隻好插中間拉架勸和。沒由頭兩光頭混帳打心眼裏就沒把他這當年的赤貧司令放在眼裏,高一聲‘王生’低一聲‘耳倉’可著性頭破口大罵。王生也是一時性急,伸手‘啪啪啪啪’就給兩光頭幾個耳聒子,打得那兩個叫人不省心的小祖宗呼爹喊媽哇哇亂叫。

 

陳主任老婆最先趕來,揮手給王生一個老葷耳光,趁著頭匠往後踉蹌,那婆娘一板腳就勢橫掃過來。王生眼見得勢頭不對,抄起剃頭包就跑,屁股上‘吧嗒’一聲,挨了那狗仗人勢的惡女人扔過來的一板凳。

 

巷頭的狗,也一般是鳧上水的畜生,不分青紅皂白不問是非曲直搖搖尾巴衝著倉惶逃跑的王生‘汪汪汪’好一陣狂吠,巷尾幾隻覓食的母雞撲扇起翅膀‘咯咯咯’亂叫作遙相呼應。王生步履輕狂一路狗吭中氣不足慌不擇路,一閃身就竄進了打漁小金也就是小侉子的家裏。家裏鴉鵲無聲沒一個人影兒,樂得王生揉揉屁股斜著身子歪坐在門旮旯裏屏氣吞聲,唯恐被人尋著再挨打。

 

小侉子剛把幾個孩子攆到後院籬笆牆外,樂嗬嗬轉身進了門,怎麽也沒料到家裏會進了不相幹的男人,抄手在小肚子上拍一拍,拉開褲帶一屁股坐在馬桶上,無遮無攔的‘嘩啦嘩啦’起來,先是那屁股白的晃眼接著是那響聲驚天動地,一陣風打後門口吹過來,灌進頭匠滿鼻子暖暖的尿臊氣味。鄉下一般對這種事見怪不怪,好事的風流男女們往往性會由之,趨身向前捏捏嘴巴拍拍屁股,沾點風騷便宜,男女雙方一般也就插科打諢,笑罵幾聲,皆大歡喜。擱如今的行話那就叫性騷擾,可人家往往是男情女願的,誰也奈何不得,也就是不告不發,其實本來也沒啥可告發的。可王生從來沒見過這陣勢,滿腔童男子的血液,先是‘噌’衝到上麵的腦袋裏,接著又‘噌’注滿下麵的那玩意兒裏。

 

王生麵紅耳赤顫巍巍站將起來,嘴唇不由自主地翕動著,大口吞咽著吐沫,雙腳本能地朝前挪動,那蟋蟋蟀蟀的響動,驚的小侉子直打個激靈,沒來到及提起褲子,大白屁股往後猛一擺,車轉過身來麵對著屋裏的不速之客,措不及防之下,腦袋好一陣空白,傻巴巴的就站在馬桶邊一動也不動,同時也恰到好處地把那不該張揚的好去處無遮無掩地一覽無遺地暴露在自己男人以外的男人麵前。王生直勾勾地看得雙眼發楞,心間一激動,還沒來得及再往前舉步,就先自濕了自個兒的褲襠,心無旁鶩地完成了男人最原始也是最窩囊的完整的‘破處’程序。

 

最先衝進家門撞破頭匠好事的是剛趕出後院又返身跑回來的兒子金蛋蛋。孩子雖然還沒到那懂得男女風情的年齡,但看看媽媽再扭頭瞅瞅那頭匠,總是覺得怪怪的,掉轉屁股就跑出後門,一頭撞進打後院進來的一個男人的懷裏,弄得滿頭滿臉都水淋淋的,魚腥味嗆得小家夥直擠眼睛,原來是打漁回來的小金,也就是蛋蛋的老子小侉子的男人。

 

打漁小金倒還是個明白人,知道這種事本來就無非是事,傳出去反倒不雅。可恨的是那不通事體的混帳兒子金蛋蛋,早就撒起小腿兒大街小巷滿世界顛,身後揚起好一陣塵土。塵土還沒落定,半條街麵上的好事者們就都戳起耳朵聽到了這天大的桃色新聞。內中就有那一應專愛打抱不平的人等,卷衣袖抄家夥,表麵上信誓旦旦要懲戒惡人以正風化,實則是打算擠進人家門縫瞧個笑話。霎時間,聞見風便作雨的三流九教閑雜人等,蜜蜂追禿子般的打圈圈把打漁小金家團團圍住,把他家的門板拍的山響。雖然是仲秋天氣,好多人都鬧得汗流浹背,也不知道是因為天熱還是心情太激動所致。

 

開台鑼鼓敲的驚天動地,跑龍套的是前呼後擁,這台鬧劇還真的是要假戲真唱,不得不演將下去。也就是說,既然出了這樣一樁不大不小的事,不作處理,豈不太傷風化,更難平息民憤。組織上隻好忍痛作出決定,派送剃頭匠王生上東山‘五七田’當管事兒的,給他二十塊生活費。實際上也就是把他給隔開來,省得他再惹是生非,這也是保護他的意思。

 

五七田現在來說知道的人不多,是過了氣的名詞兒。一九七零年前後,聽到這個詞兒,沒準你腿肚子抽筋脊背後出虛汗,就如同前陣子鬧騰得賊凶到現在還沒得消停的‘下崗’一樣讓人心頭發怵。有那麽一年的五月七日,有個人讓老百姓不消停,胡捏捏光講糊弄混帳話,機關幹部學校師生一幹人等,都得去伐樹開荒種莊稼,美其名曰‘深挖洞廣集糧……備荒為人民’。東山上的石榴園桃園連帶四周的烏桕和榆樹林,全部夷為平地種上山芋花生之類的五穀雜糧,那種靠天收的石喀喇地,就叫‘五七田’。一開始做機關吃商品糧的還虛應光景正兒八經去揮汗耕作,弄到後來,便打發四、五類分子和一些老讓領導看不順眼的時乖命蹇的人去打理,讓他們在那兒自生自滅,成了事實上的‘民辦’勞改農場。

 

經過那麽大折騰的赤貧郝普發,除掉兩耳邊的耳倉一如既往的發亮,往日當兒童團長時節的凜凜威風早已喪失殆盡,人前他是遭霜打的一顆蔥,人後他是遭霜打的蔥一顆,腰挺不直,連脖子也歪到一邊去。秋天裏他扛個鋤頭在人家收獲過的山芋地裏刨幾截芋頭,在花生地裏摳幾顆花生;春天裏他提溜個小布袋,四處拔拱出地麵的花生芽和山芋芽,摔打摔打根部的泥土,小心翼翼地放在布袋裏。明眼人一看,便知道那布袋是用他一輩子總是夾在腋下的剃頭包包皮逢成的。時不時的,那些背時的倒黴蛋們都不約而同地到他房間串門,把他當作難兄難弟之中的一員。

 

世道到底還是變了。四、五類分子們能終於拖著疲憊的雙腿,下山與家人聚在一處。空落落的東山上,孤家寡人王生成了獨行俠。又是秋天,夕陽下隻見王生拄根拐杖,在疏鬆的荒地上踽踽獨行,身後落下一淺一深兩行腳印。冬天還沒到,就刮起了西北風,荒山上沒了樹遮擋,上下煙蒸霧繞四處飛砂走石,一派蕭索滿目淒涼。誰也沒見著王生出門,人們仿佛把這苦命人完全給淡忘了。

 

春天到來時分,橋東頭下扣打獾子的祖老三,撒腿猛追一隻腿上負傷的黃鼠狼,一頭闖進本該是王生吃飯睡覺的地方,發現裏頭冰鍋冷灶的,床上落一層塵土,心中不免一驚,也顧不上去窮寇猛追那黃鼠狼,忙不迭出門四處尋找,推開那斑駁破敗的會議室的大門,頭皮一乍。頭匠王生高高的懸在會議室正中央的橫梁上,一隻腳還搭掛在會議桌的邊角上,歪遝拉的腦袋,恰恰同牆上灰垢滿目的人頭像一般高低,眉眼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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