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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個冬天

(2010-10-30 10:45:02) 下一個

都說克裏夫蘭這個冬天雪下得離譜。電視裏的氣象員報告說,日降雪量已連續幾天創
造曆史新記錄。氣象員在溫暖的拍攝室,穿一件無袖連衣薄裙,胸口開得很低,妖
豔嫵媚。播報時紅唇微開,胸脯亂顫,好像每個記錄都是她剛剛刷新似地興奮。

“媽的,熱糞坑裏的一條蛔蟲!” 張震關了電視,罵罵咧咧地走到窗前。外麵雪還
在不停地下,似乎今天非要創造一個永遠無法超越的記錄,好讓氣象員繼續亢奮。
天地白成一片,雪還不肯罷休。大概上帝見克裏夫蘭人民群眾處在饑寒交迫之中,
大發慈悲,先蓋地扔白羽絨被,再鋪天倒麵粉。張震早晨在電話裏與父母如是形容。
他停在路邊的車與其它車一道,組成連綿起伏的雪丘,唯有隆起的山包,猶顯車子
的尊嚴。幾隻麻雀在樹枝頭和屋簷下飛來飛去,驚落大朵大朵雪塊,警示人們這世
界還有生命存在。

張震去年九月初來到這城市讀研究生。克裏夫蘭幾乎不給秋天停留的機會。紅得像
淌血那般驚心動魄的楓葉,一夜間被從大湖襲來的風雨無情蕩滌。緊接著,一個無
休止下雪的漫長冬天便醞釀而成。張震租住的公寓年代久遠,還是熱水取暖係統。
平時大多時間都在教室,實驗室或圖書館,倒不覺得冷。現在學校放寒假,天又下
大雪,整天呆在家裏,便感覺出寒冷。

孤零零一人更覺著冷。甚至冷得有些恐怖。他在記憶裏努力搜尋熟人,黃一民回國
了,陳臨去費城阿姨家了,林盈與幾個同鄉一起去佛羅裏達玩了。還有誰呢?一個
學期過去,除了中國人,沒一個外國同學可以來往。對了!估計黃鸝還在。黃鸝與
張震同一個係,都是信息工程專業。上學期她有一個編程作業快要到期做不出,找
他幫忙過。可以打個電話試試。

“誰呀?”那頭送來一個軟綿綿得如有氣無力的聲音。

“我,張震。” 他在手機這頭說。

“張震啊,有什麽事嗎?”

“沒什麽。前幾天趁天晴去中國城買了些吃的。普天下勞苦大眾還在饑寒交迫中時,
我一人酒肉臭,有犯罪感。想拉你一起犯罪。”

那頭沉默。張震打起寒顫,心裏罵自己沒出息。不應該打這個電話!就說:“來不
了啊?行,下次還有機會。” 準備合上手機。

“這樣吧,” 那頭終於接上氣,“你過來行不?雪下得真大。” 

“行!我馬上過來。” 張震的眼前頓時雪後放晴。從冰箱和儲藏櫃裏找出吃的塞滿
一袋,看到那瓶剛從巨鷹超市打折扣買來的日本梅酒,猶豫一下,也塞進袋子。雙
腳離開公寓,就被大雪包裹。他像一個會活動的雪人,在街上移動。黃鸝就住在街
對麵的公寓。他身後兩行連接兩棟公寓的腳印,很快被雪抹平。


黃鸝打開門,一股特別芬芳的香水味飄溢而出,沁人心脾。她穿一件緊腰白襯衣,
和著一條緊身牛仔褲。這身穿著在美國女子中十分常見,但很少中國女孩會這樣穿,
因為它的一個必要前提就是豐滿堅挺的胸脯。黃鸝敢這樣穿,可見她對自己的胸脯
還是有相當信心。她的自信心的確沒錯。白襯衣被頂了出來,上部鈕扣間變了形。
透過變形部位的縫隙,一對如窗外雪一樣白一樣粉的乳房的某些部分,時隱時現。
張震覺得像雪人遭遇陽光似地有了反應,酥酥的液體從喉嚨裏湧動。事實立即證明
打這個電話的偉大,以及帶上這瓶梅酒的正確。

“大冬天呆在這鬼地方孤芳自憐呀?為什麽不回中國?” 張震進屋便問。

“回不起。機票太貴。” 黃鸝說,“你呢?怎麽不回?你可是富二代啊!” 黃鸝
老家在四川農村,父母不富裕。聽說靠男朋友接濟念書。

“我呀,家庭出身不好。老爸有令,紮根邊疆幹革命,不許回國。富爸媽不如親爹
娘。” 話雖這麽說,張震還是洋洋自得。他父母在老家浙江溫州擁有工廠,還在上
海經營房產。

“你是吃飽喝足剔牙縫說風涼話哪。” 黃鸝一邊說,一邊將張震手裏的袋拎到廚房。
然後,拉過一張椅子讓張震坐下。

上次張震來黃鸝這裏幫她做作業,家裏空蕩蕩的,隻有一張桌子,一張椅子,和一
張床。張震沒地方坐,隻好坐在床上。床吱吱啞啞地發出抗議。轉眼之間,這裏好
像發生一場翻天覆地的大變革。除了床還是原來的,家具像模像 樣,電器應有盡有。
房間反而顯得有些擁擠。唯一不順眼是,這些家具不配套。不是一般地不配套,而
是幾乎沒有配套的。

“很榮幸在這兒見證部分人先富起來的理論。你簡直成了‘暴發戶’。” 張震指指
室內的家具,說。

黃鸝說:“有揀的,有送的。還缺一個小冰櫃。我說我的家具像一個被錯誤裝配的
玩具娃娃,非裔的腦袋,白人的上肢,亞裔的下體。”

“上下應該顛倒過來。” 張震調侃道。反應過來後,黃鸝也笑了。

張震說,時間不早,要麽我們先做晚飯。“我掌勺,你打下手。不過,麻婆豆腐還
是你來。我不敢班門弄斧。” 黃鸝說,好。末了不忘又攻擊一番:“都說窮人的孩
子才早當家。你是一個非典型性案例。非典!” 

黃鸝的房間本來就比張震的暖和些。喝了酒後,張震更覺得臉上臊熱起來。他雙眼
盯住同樣臉紅的黃鸝,不再說話。黃鸝的五官分開來看,都可以用“普通”來描述。
眼睛沒有特別的大,鼻梁沒有特別的挺,嘴巴沒有特別的小。但它們在黃鸝的臉上
組團後,便由普通向特別挺進,而且會越看越特別。當然,這樣的感覺,很大程度
上得益於她臉孔下方那個非常特別的胸脯的襯托。也許是剛才話說多了點,也許是
酒喝得多了點,她胸脯的起伏幅度更大,白襯衣上部變形得更厲害。張震看得身上
某個器官也跟著變了形。

張震捧著酒杯走到窗前。天已黑。雪還在下。路燈下猶有千萬隻蝴蝶在迎著燈光飛
舞。張震似乎自言自語地說:“真不想回去了。”

“你敢不回去?” 黃鸝也捧著酒杯走到窗前,問。

“你敢留我嗎?”

“你敢不回去,我敢留你。誰怕誰呀!”

敢不回和敢留的後果,便是他們作愛了。張震這事的全部經驗,隻停留在成人視頻
和自我解決上,從未真刀真槍上陣過。都說這事不學即會,但畢竟是頭一次,興奮
與緊張交織,張震像剛從電影學院畢業的學生,表情生澀,動作僵化,除了氣力,
什麽都沒有。好在導演黃鸝老當嫻熟,使他最後不至於舉止刮刮碰碰,出入磕磕絆
絆。張震正在興頭,黃鸝大腿一緊,生生將張震那東西剝離出來。非常殘忍。非常。
張震不知所措。黃鸝翻身從床頭櫃摸出一隻盒子,倒在床上是一堆安全套,五顏六
色的,說:“選一個吧。我不在安全期。” 見張震一臉茫然,又說:“不會沒見過
吧?我上次去本科生公寓,見廁所到處擺放,順手拿了一些。” 張震揀了一個黑的。
這黑的真助力。完事後,張震已是大汗淋離,外麵哪是大雪紛飛的冬天呀。

黃鸝拉過被頭悟住胸口,坐起。一隻腫脹得像紅莓的乳頭露在外麵。“還是處男哪。”
 她說。

張震點點頭,老實得像麵對手裏正拿著他的試卷提問題的老師。本想解釋父母管教
很嚴。想想這解釋也幫助不了什麽,就不說了。

“休息一下,再來一次。以後你就算是有經驗的了。” 黃鸝安慰道,“這事入門比
編程容易多。你說呢?”

“你的床還是挺抗震的。” 張震答非所問。

這是開學前的最後一個周末。中國學生陸續回到學校。經濟係一個華裔教授邀請大
家晚上到他家開party。說是party,實際上是查經聚會。張震上學期去過教授家。
不說可以見到不少人,大家往往會帶一個拿手菜或點心來,光憑這點就蠻有意思。
張震想到了黃鸝。趁下午給她送去他買的小冰櫃的機會,張震邀黃鸝一起去。

“據說這位教授是虔誠的基督徒。會不會拉我入教洗禮呀?” 黃鸝擔心地問。

“如果這樣,你是有福的人啦。” 張震聽過教授幾次講經,充其量不過是個幕道友,
卻模仿起業內人士的口吻。“不過,我看教授不像其他基督徒,不會迫促你。再說,
對這類聚會不必太認真。隻當認識些人,了解些事,放鬆一下。”

黃鸝同意了。張震說他帶一個菜去,算是兩人的。黃鸝說這樣目標太大。張震想了
想說也是。那我就做兩個菜,一個算你的。五點在樓下碰頭。

教授姓華,名建華。二十年多前國內大學畢業後,自費來美留學。美國,將一個文
弱書生像捏麵人那樣,不斷變換形像。他打過餐館,打過汽車旅館,當過園丁,保
姆,管家,家教,司機,農夫和裝配線工人。算一算,他先後總共打過15家中餐館,
做過包外賣的,送外賣的,企台,收銀員,經理,就差抓碼和炒鍋沒幹過。現在,
華教授聲明,他的身份是大學教授和牧師。

每一份工作,都有有趣的故事。拿餐館工為例吧。有一年暑假他隻身去芝加哥打工。
他想當企台多賺錢,但沒有任何經驗。一個星期一上午,他來到芝加哥的唐人街,
眼前是花花綠綠照牌下的中餐館。從哪家試起呢?他一時沒有主意。他決定從入口
處第一家往左數起,數到第八家便進去。這是一家香港人開的中餐館。盡管對美國
的香港人沒有好感,他還是鼓起勇氣推開餐館的門。老板要他小盤大盤各舉一個給
他看看,舉完後,老板就讓他開路。他靈機一動,反說老板欺負大陸人。老板隻好
叫一名企台示範一遍舉盤標準動作。星期二,他推開隔壁餐館的門,這回他被逐出,
是因為他誤將魚香雞當湖南雞端給顧客。出門後,他又從後麵拐進廚房,遞給一位
打下手活的“阿米哥”一盒煙,了解到魚香雞和湖南雞的區別。星期三,輪到再隔
壁一家。事情進展喜人,直到一位穿著職業,說話和氣的白人女士向前台經理告狀,
說他將她冷落了十分鍾才來接單。星期四,是他主動走人,因為他不能接受老板要
他中午下班後打掃廁所的條件。到了星期五,他儼然以一個經驗豐富,技能嫻熟的
老企台的姿態出現在一家餐館,對廚師對老板不卑不亢,對男女企台有說有笑,對
顧客又尊又敬。一個暑假就賺足了全家一年的日常費用。

華教授說他是在痛苦中接受基督教的。剛到美國,受幾個從台灣來的基督徒邀請,
他參加過周五晚上的查經和周日的禮拜。查經會後台灣家庭做的海鮮湯和小點心,
禮拜後教堂裏一粒粒會滾動的香噴噴大鍋飯,是他參加的物質基礎。然而,當台灣
人提出絕誌洗禮時,他便立場堅定旗幟鮮明,在海外充分弘揚了我們在國軍麵前威
武不屈富貴不淫的精神。到後來,人家幾乎放棄了在他身上做無用功。轉機是在一
個夜晚發生的。那晚,他拖著一個在難產的妻子身邊守了幾夜而身心交悴的軀體,
坐在醫院附近一個建築的石階上。抬頭仰望,這是一座教堂。他聽到有人輕輕呼喚
他的名字,聲音是隨著教堂尖頂突然閃射的一道光芒下來的。他全身熱血澎湃,激
蕩出一聲呐喊:上帝呀,寬怒我吧!之後就是虔誠祈禱。等他身安神寧地回到醫院,
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嬰安靜地躺在他妻子身邊。

不知出於什麽計劃,上帝在華教授的婚姻上卻沒有照料足夠。妻子是上海一所業餘
大學英文專業文憑。到美國的頭些年,基本在餐館打工。直到華教授在大學裏謀上
職位,她才憑借丈夫的福利,在學校拿了一個電腦學位。畢業時,碰上網絡公司泡
沫破滅,沒有找到工作。後來還是憑借丈夫的福利,拿了一個護士文憑。剛出道的
護士,通常被安排夜晚或周末的班。夜深人靜時,醫生和護士都十分無聊,便拿打
情賣俏消磨時間。終於有個夜晚,妻子與一個單身醫生搞上。事情被傳了出來。搞
了就搞了吧,隻當是去做婦科檢查,男醫生沒有用手指,而是用了其他器官,並且
用得力氣大了些。這是華教授祈求妻子不要離婚時說的。男人都說得這麽低三下四
沒有骨氣了,他妻子還是不回心轉意。女人出軌比男人可怕千百倍。男人出軌往往
隻停留在生理層麵。女人出軌不僅是生理的,更是心理的。於是,華人圈裏有了華
教授“學貫中西”,華太太“性貫中西”的說法。最終,妻子走了,兒子上大學後
再也不回來了。他就將市郊的房子賣掉,在學校附近買了現在的房子。

說著說著,張震的車子駛入華教授家的車道。下車前,張震對黃鸝說,上麵關於華
教授的故事,有些是華教授自己說的,有些是道聽途說的,有待論證。

開門將他倆迎進去的就是華教授。華教授是那種你碰到會一眼認出,但平時無法完
整想象的人。也就是說,他普通得太像教授了。一副細巧的金絲眼鏡掛在清臒白淨
的臉上,一縷長發從精心梳理的頭發上掙脫出來,趴在額頭。沒有明顯的跡象暴露
他的實際年齡,唯一暗示他歲數的是他說話或微笑時嘴邊兩條弧形皺紋,好像一位
蹩腳作者在一段平淡乏味的文字中突然將一對括號添上粗體。

陸陸續續總共來了十來個留學生。飯菜每次都不會讓張震失望。華教授準備了不少
菜,上海風味的。留學生中會做菜的,帶上家鄉風味的特色菜,不會的則在超市買
點現成的。張震盛了滿滿一盤飯菜,與黃一民陳臨等坐在一起,高談闊論寒假裏的
所見所聞。直到有人在身後叫他。

張震回頭一看,是小趙。小趙是來這裏讀本科的。她的父親是華教授在國內的師兄。
上個星期華教授突然係裏有要緊事,無法脫身,打電話請張震去機場接她。“都安
頓好了嗎?” 問這話時,張震腦子裏浮現小趙從機場出來時手推車上三隻超大型行
李箱。那時見張震一臉驚訝,小趙解釋,父親是通過後門將這些行李托運上的,有
一隻還算在另一位沒托行李的旅客身上。張震的運動型大車被塞得滿滿的。

見好多人,小趙沒說什麽,要了張震的手機號碼。查經開始前,張震見黃鸝與幾個
女生坐在一起有說有笑,就在她對麵找了個位子坐下。這時,小趙過來坐在他旁邊。


晚上華教授查經的主題是“幸福與信教”。與往常一樣,華教授總是拿他那一代留
學生和張震這一代比較作為開場白。他說,在座各位應該是中國改革開放以來最幸
福的一代留學生。為什麽?因為你們有錢。至於錢是怎麽來的,不是我所關心的。
你們是名副其實的“自費”留學生。我們那時所謂的“自費”,是造假的,有幾個
自己帶錢的?我下飛機時,口袋裏隻有50美元。全靠幾個破資助和課餘打工維持留
學生活。我認識幾個學生,他們像美國同學一樣,在學校咖啡廳或餐館用餐。這很
好嘛,可以節省時間。不過,我坦白地告訴大家,我至今無法做到這一點。問問你
們的舅舅阿姨叔叔姑姑,如果你們有的話,問問他們誰是不自己帶中餐上班的?我
們今天不差錢,但無法改變在艱苦條件下現成的節儉習慣。回想當初剛到美國,雞
大腿是我家餐桌上的常駐代表。我們吃紅燒雞腿,炸雞腿,鹵雞腿,白斬雞腿。為
什麽?那時雞腿便宜呀,25美分一磅。吃得全家看到雞,對其大腿部位特別厭惡。


華教授繼續說,我認識一位女士,走路永遠低著頭。這是她的習慣性行為。她剛到
美國,見地上有一美分的硬幣,總是彎腰去揀。一美分就是八分多人民幣哪。一天
若揀上十來個,差不多就是在中國一天的工資啦。那時我們住的是一個大學城,宿
舍,停車場,餐廳,一美分的硬幣隨處可見。走路低頭的習慣就這樣輕而易舉養成。
在美國,No money,No happy。在那時,我們有什麽幸福可談呢?

華教授講得生動,張震和小趙討論得熱烈。不過,他們討論的不是什麽“幸福與信
教”,而是小趙關心的話題。小趙頭一次離開家,又是離得那麽的遠,而且又沒在
國內上過大學,對全新的生活有許多問題,張震很能理解。理解不是張震熱情的全
部理由。從第一次看到小趙,他就像看到他的小表妹。兩個人就像兩份幾乎一模一
樣的編程作業,不曉得是誰抄誰的。張震從中學起就上了寄宿學校,每次回家,表
妹就像嚼爛了的膠姆糖粘衣服那樣粘著他,一口一個“小朗哥”。小朗是張震的小
名。親戚中有人開玩笑問表妹,長大了要嫁誰,她說,誰都不嫁,我要嫁小朗哥。
說話時她歪著頭,一對小酒窩深深的。沒料到這容貌,這神態,這表情,在這兒遭
遇盜版。

張震和小趙的討論,在他抬頭時目光與黃鸝碰撞那刻終止。他看看大家,不少人臉
上的笑容燦爛開朗,像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他知道,華教授已經成功地將雞腿與
上帝,將硬幣與耶穌,最終將信教與幸福聯係上了。

回來路上,張震問黃鸝:“有收獲?有感動?”

“沒收獲,沒感動。” 黃鸝說。“你一定收獲不少吧?不知感動了沒?”

張震知道她指什麽,回應道:“你不覺得她太小?”

張震答應小趙,晚上幫她整理房間。他想可能需要黃鸝,於是把她也叫上。小趙的
公寓在張震公寓的後麵一條街上。這幾條街住著不少中國留學生,被大家嬉稱為
“唐人街”。兩人踏進小趙的公寓,眼睛接受的信息量成幾何圖形增長:房間亂得
像一個被哄搶的清倉大拍賣百貨公司,物品滿地亂攤。肇事者一定是她帶來的幾隻
大箱子,因為它們都大大咧咧地開著。他倆是踢開東西才把腳放在地板上的。

“哇,這麽多東西。你是到美國搞傾銷來啦!” 黃鸝說。

小趙說,不好意思,我都與老爸通過多少電話了,他隻給了個大致意見,要我自己
動手。但我還是不行。

張震沒說什麽,隻是多瞟了幾眼地上的物品。它們大體由書,衣服,床上用品,鞋
子,食品等組成,但都不講道理地混在一起。張震撿起幾本書,卻不知幹什麽,隻
好以求救的目光看看黃鸝。黃鸝說,我們要分頭行動。張震你把書呀鏡框呀小電器
呀什麽的先放到那張長桌子上,我把大的衣服揀出掛起來,小趙將內衣內褲都放到
一個箱子裏。

等張震和黃鸝把他們的事做好,小趙幾乎沒幹什麽,看著他倆忙忙碌碌,像鄰家女
孩特意過來看他倆搬家似的。黃鸝似乎對張震說悄悄話,卻故意將聲音提高:“我
們好像是一個低能兒的父母。”

小趙顯然聽到了,說:“對不起。讓你們辛苦。我爸說啦,讓我買幾張騎士隊的球
票,好好謝謝你們。”

“喲,不錯的交易。” 黃鸝好像晚上吃了四川火鍋,口氣辣辣的。“你爸是做什麽
的?”

“市國土局的。” 小趙回答。

“你媽呢?” 黃鸝又問。

“我沒有媽。” 小趙低下頭,聲調低沉,“我很小的時候爸媽就離婚了。我是跟我
爸長大的。”

張震瞟瞟黃鸝。然後在小趙的肩膀上輕輕地撫摸一下,說:“抱歉。不要擔心,我
們願意幫你。”

張震和黃鸝繼續著黃鸝說的那種父母做的事。黃鸝看到幾條各種顏色的丁字內褲,
特意拎起來示意張震。她一定想到那次張震和她一起去維多利亞女性內衣店給她買
內褲回來時說的話,這世上用料多少與價格成反比關係的,恐怕隻有女人的內褲了。
張震會意地咧咧嘴。

等差不多整理好房間,黃鸝對張震說時間不早,我們回去吧。小趙瞪大那雙烏黑明
亮的圓眼睛,盯住張震,有點撒嬌,說:“你不能再呆一會?” 說話時,大眼睛裏
閃出的光,吝嗇得不給黃鸝一點兒。黃鸝意識到了,便說:“張震你留下吧,我先
回去。” 轉身就要離開。張震想上去勸阻,但手被小趙偷偷地拉住。看著黃鸝離去
的背影,小趙露出笑容。這笑容是那麽的深沉,甚至有幾分狡詐,與她的年齡實在
太不相稱。張震腦子裏的表妹的記憶檔中,無法找到相似的拷貝。

從小趙的公寓出來,張震拉上衣領裹緊脖子。心裏想,現在的女孩子呀,年紀小小
的,卻鬼得很,活得很。進屋開燈,眼前晃過剛才黃鸝先走一步時的難看臉色,於
是,撥通了她的手機。

“嗨!” 他說。

“回來啦?” 黃鸝問。

“耶。” 他說。

“她沒留你?” 黃鸝問。

“耶。” 他說。

“你沒留下?” 黃鸝問。

“耶。” 他說。

“想過來嗎?” 黃鸝問。

“耶。” 他說。

有人傳話過來,說小趙要搬到華教授家住。張震十分詫異。晚飯後在圖書館碰見小
趙,張震直載了當地問起這事。

“還沒有最後決定呢。” 小趙沒有否認。

“誰的主意?你的還是華教授的?” 張震問。

“華教授有這個想法。我也有。”

“為什麽?”

小趙低下頭,說:“我需要有人照顧。他願意照顧人。”

“你需要什麽照顧,我們可以幫助。” 張震說。

“你們?你們是誰呀?” 小趙抬起頭,語氣很激動,眼睛裏閃現薄薄一層霧水,
“我求過這個,求過那個,不是說忙,就是說等幾天。到了美國,每個人都變得很
自私!”

“冷靜一下,小趙。具體說吧,你需要什麽幫忙?”

“多啦。選課,注冊,交學費,申請手機,銀行戶頭,。。。。。。”  小趙一口
氣說出一大串。然後,又低下頭。“不瞞你,我從小開始就睡在我爸的房間裏。到
出國前我從未離開過我爸。有他在,我從來不為這些事操心。現在倒好!”

張震本想跟小趙說些道理。但最終沒說。他的表妹哪怕鬧得多麽無理,他從來不與
她理論。這個原則不知怎地移植到了小趙身上。“華教授的事,你與你父親商量過
嗎?” 張震問。

小趙說:“沒有。他一定不會同意。我想在華教授家住一個學期。一切都適應後,
我搬出。”

張震更覺得不應該說什麽了。但是,心裏總覺得不舒暢,好像一件剛買的襯衣有幾
道皺折無論如何不能熨平。他給黃鸝打了個電話。他對黃鸝說,教授占學生的便宜
我們都司空見慣。牧師性侵孩子的事最近在美國也沸沸揚揚。華教授集教授和牧師
於一身,我不得不為小趙擔心。

黃鸝笑了,“什麽邏輯!真不敢相信你還能編出高水平的程序。”

張震在這頭急了,差一點沒說小趙是個人小鬼大的女孩。穩穩情緒後,他說:“我
怕會發生什麽違背心願的交易。”

“如果這樣,你不能也不必要操心了。” 黃鸝似乎在安慰。末了,說:“你過來一
下。我有事要跟你說。”


黃鸝顯然剛洗過澡。濕潤的長發挽在頭上。一件半透明的絲織睡衣微開著,用料嚴
重不足的胸罩和內褲無法盡職盡責地掩護好它們主管的部位。張震進門便摟住她,
試圖撩開她的睡衣。剛才因小趙而引起的不快,煙消雲散。

“不要急嘛。先去洗澡!” 黃鸝撫摸一下他的胸脯,推開他。張震的褲襠被頂得高
高的。洗好澡,他不經意發現衛生間垃圾桶裏有隻粉紅色的安全套在廢紙堆中探頭
探腦。他記得他上次用的是淡黃色的。但他沒有多想,下身那東西一直在搗亂,一
副急不可待的神態。

黃鸝已在床上擺好姿勢。她給張震導演過不少姿勢,什麽“老漢推車”啦,什麽
“蜻蜓兩頭飛”啦,又是什麽“雙鯉翻身”啦。黃鸝哪來那麽多的經驗,張震從來
不去過問,也不想過問。快活才是硬道理。這些姿勢是他倆高潮前少不了安排的精
品節目。今天張震把所有姿勢既一絲不苟又有條不紊地操練過去。最後,他趴在黃
鸝的身上,整個身體像一個巨型榔頭,一錘錘撞擊一枚堅利的長釘。黃鸝發出陣陣
慘叫。他小時有一次到老爸廠裏,碰巧看見一個農村女工不小心將食指軋斷,發出
的就是這種慘叫。當然,慘叫誘發者的表情有天堂與地獄之別。他不得不拉過被頭
捂住黃鸝的嘴。老房子隔音效果差哪。

兩人都軟癱如泥。緩過氣後,黃鸝爬到張震身上,兩隻乳房像兩個麵粉袋似地墜落
在張震的胸口,散亂的頭發從臉上披下,雙眼邪邪地盯著張震,說:“跟你說件事。”


張震這才想起原來他來黃鸝這兒是談事的。“什麽事?” 他問。

“我男朋友要來了。”

“是嗎?來美國出差?”

“探親。不過,他有計劃留下讀書。”

“探親?探誰呀?不會是你吧?”

“是我。” 黃鸝甩了一下頭,將披在臉上的頭發甩到邊上,“其實,我們在我來美
國的前一天登記結婚。不過,這一天不會使我們的關係比朋友多出什麽。所以,我
還是習慣把他看作男朋友。”

“那,你想要我做什麽?” 張震不解地問。

“我想請你不要做什麽。” 黃鸝說,“從明天起,我們就是同學。”

“那,以後就不可能了?”

“不可能了。今天是最後一次。” 黃鸝的眼神依舊嫵媚,但說話的口氣斬釘截鐵。


“明白了。剛才這場大型告別晚會很成功。” 張震將黃鸝輕輕地推到一邊,坐了起
來。“他什麽時候來?要不要我幫忙接機?”

黃鸝也坐起來。說:“下星期。 我已經有安排了。”

張震注意到黃鸝的床頭櫃上多了一個鏡框。燈光朦朧。照片裏的黃鸝雙手摟在一個
男人的脖子,笑得很頑皮。張震的那東西頓時完全垂頭喪氣,軟得像一條鬆毛蟲。
幸好黃鸝今晚沒有要第二次。


那天張震剛要開車門,看到黃鸝和一個男人從她的公寓出來,兩人相互摟著腰。張
震向他們揮揮手,走了過去。

黃鸝從男人腰間抽回手,說:“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同學張震,這是我男朋友林
粵書。”

“是老公。”  林粵書小聲地糾正黃鸝。然後,向張震伸出手來,說,“張震啊。
黃鸝提起你,說你幫過她。謝謝你啦。”

“不謝,不謝。相互幫助,相互幫助。” 張震哈哈著。他有意識地觀察林粵書,相
當肯定這位老公的年齡至少三十以上。握過手後,他問:“你們去哪兒?要我送不?”


“不用。他想走走。” 黃鸝搶著說,“他廣東生廣東長,見下雪像小狗掉進糞坑裏。
凍他個半死,才知道什麽是克裏夫蘭。”

張震剛要告別,林粵書熱情地說:“ 張震,有空多來坐坐。我給你燒廣東菜。”

張震說:“會的。黃鸝那兒我去過二三次吧。黃鸝,對不?她的床很有特色。”

“喔,是不是吱吱啞啞響呀?” 林粵書說,“好像不止一個人這麽說。”

張震看看黃鸝。黃鸝的眼神出奇地平靜。目光從她密密的睫毛透出,像冬夜月光透
過結冰的樹枝那般的寒冷。張震沒再多說,隻是告訴林粵書,若買新床需要車,我
的車以及車的主人願意效勞。

又飄起了雪花。那一個冬天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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