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麵試

(2010-05-24 17:31:41) 下一個

高峰看看電腦屏上的時間,站了起來,俯視窗外。他的辦公室剛好在公司正門上方四樓,整麵立地玻璃使他可以全景地看到公司的停車場和入口處。一輛烏黑錚亮的寶馬小車駛入他的視線,最後停在靠近公司大樓的一個訪客停車位。車門打開,將午後的陽光發射過來,刺得他眨了一下眼睛。車上下來一位西裝革履的白人男子。是他!高峰看清楚了,是詹姆斯!

他看到詹姆斯緊了緊領帶結,將一個公文皮包夾在右腋,昂頭挺胸走向公司大門。還挺神氣的!高峰心裏說。在公司大門前,詹姆斯略為猶豫一下,抬頭張望,剛好朝向高峰。盡管知道詹姆斯不可能看清他,高峰還是後退半步,看著他推開了公司的玻璃大門。

高峰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占據電腦熒屏的是詹姆斯的簡曆。前幾天當手下幾個負責篩選的技術人員從收到的幾十份簡曆中一致推薦這份時,“詹姆斯”這個出現在簡曆最上方的粗體字,就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快速瀏覽了這個叫詹姆斯的履曆,便肯定這就是他。同時,他也估計詹姆斯是被公司裁員的。這個估計馬上通過一番電話得以證實,因為在詹姆斯簡曆上最後列出的公司裏,他有一位熟人。那位熟人還告訴他,詹姆斯是大約半年前被公司裁掉的。

高峰關閉詹姆斯的簡曆,想做點什麽事,但心裏很不平靜,無法集中注意力。他猜想詹姆斯大概被接進了麵試的會議室,兩位技術人員應該馬上開始麵試的第一道程序

----技術知識問答。這一過程通常需要半個小時。接下,便是他這個技術部門主管的非技術性麵試。他索性關上辦公室的門,開啟一個美式拱豬遊戲,玩了起來。這是他通常打發時間或穩定情緒的一種方式。遊戲結果令他十分滿意。盡管他是那麽的心不在焉,但幾乎每一盤都是他勝出。他嘴角閃現一絲笑容,握緊拳頭呐喊一聲:Yes

有人輕輕敲門。他瞟了一眼時間,半小時不知不覺過去。他關掉遊戲,打開門,是兩個執行技術麵試的技術人員。“怎麽樣?”

他接過他們的麵試報告時,問。“很好。”他們回答。其中一個還特別加上一句:“他技術很全麵,經驗也豐富。”

該上場了。他對自己說,取下掛在門背後的西裝,大踏步朝麵試的會議室走去。

 

高峰進入會議室時,詹姆斯正埋頭看手中的一份材料。他輕輕地掩上會議室的門,又輕輕地叫了一下詹姆斯。

詹姆斯抬起頭,看到高峰十分驚訝。“怎麽回事?怎麽是你?”

他站起來,先是高興,但馬上笑容收斂起來,伸出的手也縮了回來。

高峰快速打量了一下詹姆斯,他基本沒變,隻是前額頭發開始有點稀疏,但神態依舊。高峰伸出手,與他隔著桌子禮節性地握了握,說:“

8年前我不是說過後會有期嗎?”

是的,他說過。不知詹姆斯是否還記得。至少高峰不會忘記他說這句話的那一天。他和他當時的妻子

----也就是詹姆斯現在的妻子----林茵青正式離婚。從地方法庭出來時,詹姆斯在擁抱了林茵青之後,竟然還向他伸過手來。高峰狠狠地甩開詹姆斯的手。若不是在法庭外,他真想痛揍這個奪人之妻的混帳!他留給詹姆斯和林茵青的最後一句話,就是“後會有期!” 8年期間,他們沒有再見過麵,但詹姆斯一直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沒幾個最想痛揍的人之一,另外的恐怕便是喬治.W.布什和本.拉登。剛才在掩上會議室的門後,他腦子裏湧上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恨不得將他從椅子上拎起,猛揍一通。

“是呀,你說得沒錯。”

詹姆斯訕訕地笑著,“隻是時間長了點,要8年之後。可不可以知道你怎麽在這個公司?”

“沒聽說這家公司被收購了嗎?”

高峰問。詹姆斯說聽說了。 高峰簡單解釋道,他的公司買下這家公司,總公司派他過來主管它的技術部門,使它最終與總公司的現有係統接軌。現在麵試的這個職位,就是這個計劃的一部分。他說話淡淡定定,但他的地位和權力卻傳遞得清清楚楚。看到詹姆斯張口還想說什麽,高峰伸出一個食指搖搖製止了他,說,讓我們開始麵試吧。

高峰公司人事部門的非技術性麵試總共有二十道題,涵蓋了個性,操行,交流,應急處事等方麵。公司要求每個主試人從中挑選

8 -- 10道題麵試應聘人,每個回答都要有記錄,最後報回人事部門。高峰舉起人事部門的麵試手冊,對詹姆斯說:“我選擇的問題都是與這個職位有關的,或者是我本人最想借此了解應聘人的。”

高峰前麵問的三個問題,都是非常經典的非技術性麵試題,它們分別是,談談你的長處和短處,你在職業生涯中遇到的最困難的是什麽,以及你喜歡團隊工作還是獨立工作。詹姆斯侃侃而談,對答如流。高峰當然不感到驚訝,詹姆斯本來就是一個能說會道的家夥,加上半年左右的失業,一定練就了他這個應試本領。

問完這三個問題後,高峰停頓一下,問詹姆斯要不要喝點什麽,公司裏有咖啡,有飲料,也有水。詹姆斯說不要。“肯定不要?”

高峰還是問。“肯定。” 詹姆斯還是這樣答。“那我們就接著來。” 高峰微笑間的眼神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狡猾。

“以工作或生活為例,舉出最近

10年內,你感到最大歉疚的事是什麽?” 高峰低頭念出這個問題,然後直麵注視著詹姆斯。其實,他沒有照本宣科地念出麵試手冊上的原題。他對問題作了兩處篡改,一是原題是“5年內”,他再加了5年,剛好覆蓋他們一起的時間,二是原問題並沒有“以工作或生活為例”,一般而言,問題指的就是“工作”。

詹姆斯遲疑了一下。顯然,他對這個問題有點敏感,至少他懷疑高峰選擇這個問題問他的動機。高峰慢吞吞地重複一遍問題,故意將“歉疚”說得響響的,拉得長長的。詹姆斯臉色泛紅,強裝笑容,喃喃地說:“我好像沒什麽特別感到歉疚的事。”

高峰繼續盯住詹姆斯,口氣的嚴肅從他繃緊的臉上顯示出,“這不是一個滿意的回答。我們的問題是什麽,而不是有沒有。我們認為,每個人在工作中或生活中,總是多多少少會有感到歉疚的事。我們想知道這是什麽事,為什麽發生,後果是什麽,以及回過頭來你對這件事的態度和看法。詹姆斯先生,我再給你一次機會,請你回答這個問題。”

“我真的想不出什麽可以感到歉疚的事。”

詹姆斯很倔,還是不想回答。

“那好吧,”

高峰說著,拿筆在麵試手冊上作記錄,“我就注上你沒有什麽感到歉疚的事。不過,詹姆斯,我想友好地提醒你,你我之間眼前是應試人與麵試官的關係,不是以前的同學或朋友之間的關係。你不能意氣用事,要認真理性地回答我的問題。明白嗎?”

“當然明白。”

“好。接下的問題是,”

高峰扶了扶眼鏡,看著桌子上攤開的麵試手冊,念道:“在矛盾衝突的情形下,你是怎樣堅持忠誠原則的?” 念畢,他抬起頭來,進一步解釋,“你可以以對公司,對上司,對同事,對朋友,甚至對家人為例,回答這個問題。”

高峰剛才裝模做樣念出的問題,完全是他杜撰的。這幾天他在精心策劃一場遊戲,一場他在心裏稱之為“複仇”的遊戲。事情雖過去了8年,他也有了新的家庭,而且可以說新家庭更加美好,但他很難忘卻那個在他看來是人生中的最大恥辱。這個曾是他的同學,也是朋友的詹姆斯,居然奪去了他的妻子。今天你總算也有落魄的時候。他想趁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好好羞辱一下詹姆斯,宣泄長時間沉積在心底的憤怒。你不答或答,或者怎樣答,說穿了並不是高峰所關心的。麵試的結果早就在他心裏盤算過了。

詹姆斯的臉漲得更加紅彤,額頭沁出一層汗珠。他一定意識到高峰提這些問題,分明是趁機玩弄他,而且是假公濟私堂而皇之地玩弄他。“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他咬咬牙對高峰說,“可否另換一個?”

高峰雙手猛按桌子,站了起來。“滾出去!”

他真想開口大罵,但話到嘴邊又被他強力吞了回去。他感到咀嚼肌因此有點緊。他強壓心頭怒火,說:“我去拿點喝的。” 轉身出了會議室。

 

出了會議室,高峰頭腦冷靜了一些。本來他就不指望詹姆斯會按著他的設想回答問題,但也沒想到他居然拒絕回答。按照他的設計,詹姆斯在前一個問題上就應該表示歉意,哪怕是避實就虛,或者輕描淡寫,如果他想爭取這個職位的話。這樣,後麵的問題他就可能會撤掉。不過,拒絕回答也好,至少表明詹姆斯已清楚認識到高峰的意圖。相反,如果他回答了,用那些不著邊際的例子,這並不是高峰籌劃這個麵試的初衷。當然,如果這樣,高峰還有幾個精心設計的後備問題。他一定會窮追猛打,直到詹姆斯徹底明白他的用意。

理性地說,高峰一直不認為詹姆斯是這件事的始作俑者。他們那時一起在當地一所州立大學讀博士,相鄰住在校內的一個研究生公寓。他們在同一個係,隻是方向不同。高峰是電腦工程專業,詹姆斯是軟件設計專業。高峰高高大大的,這在中國留學生中非常突出。詹姆斯矮矮小小的,這在美國人中也十分罕見。大概是這種各自具有的反常,使得他倆第一次在係裏碰到時,竟相互吸引,最終發展成好朋友。詹姆斯的電腦出故障,或染上病毒,都會找高峰幫忙。高峰也在空閑時給詹姆斯講講中國,使他對這個神秘古國充滿好奇。當然,高峰更多地得到詹姆斯的幫助,尤其在如何適應美國生活方麵。他們甚至商議過畢業後一起創業,因為那時就業市場對電腦專業的人才需求因網絡公司的大批倒閉而下降。如果沒有那一夜發生的事,這些都不能說沒有可能。

那一夜的事有如發生在昨天。高峰在內室做作業,林茵青在外室給父母打電話。高峰估計這通電話已打了十幾分鍾了,從林茵青的嘻笑聲中,他知道他們已進入無事閑聊階段。那時的國際長話費不便宜,高峰都是每隔一周給父母掛一次電話,每次通話他都盯牢時間,控製在

5分鍾以內。聯想起前幾天他倆去超市林茵青看到4.99美元一磅的新上市櫻桃吵著要買一事,作業也無心做下去了。高峰不是一個小氣男人,但懷揣50美元到美國讀書,靠有限的幾個資助以及暑期打工支持生活的經曆,使他養成了節儉的習慣。他不會亂花錢,更痛恨浪費錢。在林茵青一踏上這塊資本主義土地起,高峰就堅定不移地向她灌輸無產階級的生活方式:櫻桃剛上市時不要買,等到它掉到1.99美元一磅時再買;買菜多跑幾家超市,買正在打折的食品,我們不缺時間隻缺錢;不去或少去餐館吃飯,美國餐館的菜少不了奶酪,花錢不說吃了還鼓氣放屁;打電話前先想好講什麽,不要浪費分鍾,如此等等。林茵青總是嘴上應著,心裏卻想,如果到資本主義社會生活質量反而下降,哪來幹嗎?因而,做起來時往往又另外一套。這不?打得興起,又在電話裏聊起天來了。高峰啪地合上書,乒地推開內室門,一把奪下林茵青手中的話筒,猛地擱回話機。

林茵青被高峰突如其來的粗暴行為激怒,衝過來想再拿起電話。高峰一手死按住話筒,另一手將林茵青推開。林茵青順勢坐在地上,高聲哭嚷起來,驚動了隔壁的詹姆斯。詹姆斯敲開高峰家的門,向他倆問了幾句,也說了高峰幾句,然後拉起林茵青往他那兒去。高峰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夜林茵青竟留宿在詹姆斯那兒。事情的開頭不是詹姆斯的錯,但後來發生的事,後來高峰與林茵青關係的跌宕起伏乃至最後離婚,似乎都是這一開頭的自然延伸。

有人打招呼。高峰抬頭一看,發現自己已經到了公司咖啡廳。他取了兩杯水,回到麵試室,將那杯帶冰塊的遞給詹姆斯。詹姆斯剛才被高峰按桌子離開辦公室的動作威攝住了,接過水道謝時,還是一臉惶恐。

“好吧,應你的請求,我們跳過這個問題。我也不作記錄。”

高峰重新撿起麵試手冊,說。他現在在想,該是結束這一幕的時候了。於是,他選了三四個非常常見,可以說老生常談的麵試題問詹姆斯。

 

按照公司人事部門的麵試指南,非技術性麵試之後,主試人應該帶應試人在公司各處走走,介紹公司情況並順便講解這個職位的具體職責。高峰沒有安排這一環節。他覺得沒有必要。他更想乘此機會知道林茵青的近況,特別是詹姆斯失業以來他們家的近況。這是他計劃的一個部分,當然不是出於關心。他對詹姆斯卻說得很好聽,盡管自己很忙,還是願意抽出時間談談,畢竟8年沒見麵的老同學,老朋友嘛。

“失業多久啦?”

高峰明知故問。“約半年。” 詹姆斯答。“半年內沒有一個offer? “沒有。現在這種經濟形勢下,很少有公司招人。沒幾個麵試。有兩個麵試看上去挺成功,但最後都沒給,理由是說我‘overqualified’。”

“好啊!‘

overqualified’總比不夠格好。人家至少對你有正麵肯定。” 高峰不無諷刺地說。看著詹姆斯苦笑的樣子,又問:“最近有沒有比較有把握的麵試?”

“沒有。本來我以為這個職位非常適合我。”

詹姆斯說。

“‘本來’?小子,你總算大徹大悟了,啊?”

高峰心裏這麽說,嘴上卻說:“是的,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從技術上講,你是適合我們這個職位的。我現在得到的技術麵試反饋,對你很有利。但是,” 高峰慢條斯理地打著官腔,“我們手頭上有50份簡曆,像你這樣的人還真不少。因此,人事部門的非技術性麵試,將會在最後的選擇中起關鍵作用。” 說著,他高舉那份麵試手冊,好像抽出一道生殺令牌。

“青怎麽樣?”

高峰接下又問。“青”是他和詹姆斯之間對林茵青的稱謂。當初高峰回國與林茵青結婚並帶她回來後的第二天,詹姆斯就過來看新娘了。在嚐試了多次還是無法咬準“林茵青”三個字的發音後,他靈機一動,說為什麽不用“青”一字代替,又簡潔又親切。他們就這樣叫開了。詹姆斯是林茵青到美國後第一個近距離長時間說話的美國人,盡管他的身材與概念上的美國人不相符,還是對他的開朗,熱情,健談和爽快,留下很好的印象。

“還好。她在家。我們剛有了第二個孩子。”

“多大?” “六個月。” 高峰又說“好啊!” 然後略帶挖苦地說:“你這六個月沒有全部浪費嘛。” 詹姆斯繼續苦笑:“好嗎?家裏有四口人等我掙錢呢。”

“想不想聽聽老同學的忠告?”

高峰眼前浮現麵試前詹姆斯從那輛在陽光下黑得油亮的寶馬車下來時的神氣勁,鏡框後的眼珠狡詐地滑動著,問。

“願洗耳恭聽。”

詹姆斯欠了欠身子。

“你這輛車是租賃的吧?”

“是的。”

詹姆斯顯然有點奇怪,高峰怎麽會看到他的車子。

“為什麽不退掉,換一輛?”

“合同月底到期。到時我會退掉。”

“房子呢?上市場了沒有?”

高峰不知道詹姆斯的房子是怎樣的,但憑他對林茵青的了解,他推測他們的房子一定不小。

詹姆斯有些慍怒,高峰不應該對他的私人事務指手劃腳。高峰馬上意識到自己太露骨了,解釋道:“你知道的,任何麵試在拿到正式聘書之前,都不能作數。美國人不常說嗎,小雞在沒有孵出之前,不要去數?按照現在的經濟狀況,你們心裏要有個準備。不為你詹姆斯想,我也為青想。畢竟她是我帶到美國的。”

“是青不想賣。”

詹姆斯辯解道。“青說,與其賣房子,還不如她去找工作。”

高峰哈地笑了,“她找什麽工作?”

當初高峰勸她鼓勵她去社區學院先進修英語,然後學個護士呀會計呀什麽的專業,她哪裏肯聽。

詹姆斯說;“青快要修完會計課程,隻等考執照了。她那時送孩子上幼兒園,見邊上有個社區學院的會計培訓點,就報名參加了,反正每天都要送孩子。”

“哇,真想不到!”

高峰真得感到驚訝,沒想到她林茵青也會變。隻是這個變化怎麽沒有發生在他那個時候。

一陣冷場。詹姆斯喝了一口水,真誠地對高峰說:“其實,青還是很關心你的。上次你出車禍,她想去看你,都打聽好你在哪個醫院。可惜老大剛巧那時候降生。”

高峰點點頭。他知道有這麽回事。他還躺在病床上,收到林茵青的一個電子郵件,說想來看他。他沒有放在心上,隻當是她的客套話,所以也沒回郵。他那時也真的不想她來。在離婚後的幾年裏,林茵青那個連衣裙包裹下的彎曲身體,就像一條花蛇,在他腦子裏日夜扭來扭去。後來好不容易將它驅逐。從詹姆斯剛才這番話裏,他知道自己那時錯怪了林茵青,倒生出幾分歉意。

“你可能不知道,”

詹姆斯繼續說,“她生老大時十分不順,流了好多血,差點沒保住性命。高峰,我告訴你這些事,不是為了博得你的同情。我隻想讓你了解一些關於青的事,因為你問起了她。”

高峰忽然覺得眼眶裏有一股酸熱的東西在湧起。他咬緊嘴唇拚命克製住自己。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起來。他跟詹姆斯說了聲抱歉,是太太的,便接聽起來。那頭,傳來他太太甜甜的笑聲。她告訴他,女兒下午在幼兒園舉行的“小天才表演會”上,用來自中國的爸爸的漢語,來自巴西的媽媽的葡萄牙語,以及她自己的母語英語三種語言唱了一首歌,獲得了傑出表演獎。高峰笑咧的嘴巴還沒來得及收攏,太太那邊又告訴他另一個好消息,她剛獲得了晉升。“今天你該早點回家吧。我們全家慶賀慶賀。”

太太最後說。

關掉手機,高峰還是滿臉的笑容,嘴巴裏突然冒出一句中文:“塞翁失馬,焉知禍福。”

看著一臉霧水的詹姆斯,他真想用這句話再一次像讀書時期那樣給他講講中國人的哲理。但他最終沒有這樣做,而是看看手表,站了起來,宣布麵試結束。

 

高峰送詹姆斯出公司。當他倆一起進入電梯間時,裏麵的鏡子將兩人的身影一同映了出來。高峰高高大大的,詹姆斯矮矮小小的。這還不是今天他倆的本質區別,高峰想。為了今天這場麵試,高峰昨天晚上很遲上床。他一個人坐在廳裏看一場拳擊賽。電梯間在他腦子裏突然轉換成昨晚上的擂台。他就是那個高舉金腰帶的勝利者,詹姆斯就是被他狠狠一拳揍趴在腳下的那個失敗者。

出了電梯,就看到公司的玻璃大門。在高峰心裏盤算了好幾天,今天上午還一直在盤算的問題又冒了出來。他必須在出門之前作出最後決定

----招還是不招詹姆斯?麵試之前,他對這一問題的盤算權衡非常單一,就是以怎樣的方式報複。不招,是一次劇烈的但短時的打擊,招,可以實施長期的,鈍刀殺人式的報複。然而,現在,報複已不是他的考慮的全部了。

推開玻璃大門,外麵就是公司的停車場。高峰與詹姆斯握手道別,他最終還是用了“

Good bye!”,而不是“See you!” 詹姆斯想必料著這是一個順理成章的結局,也回了一句:“Good bye”。

高峰見公司幾個男女站在充當停車場隔離的草坪上抽煙,身不由己地走了過去,向其中一人要了一根香煙。他已經多年不抽煙了。吸了一口,他渾身通氣,心裏也清爽起來。透過眼鏡框與臉麵間的空隙,他看到詹姆斯鑽進車子,關上車門。但他的公文包卻留在車頂上。高峰掐滅煙卷,疾步走到詹姆斯的車旁,手指敲了敲他的車門玻璃。

在詹姆斯放下車窗的一刹間,高峰注意到他的眼圈泛起淺淺的紅暈。將公文包塞進車裏的時候,高峰說:“明天同一時間,你來第二輪麵試。”

“第二輪麵試?”

詹姆斯以為聽錯了。

“是的,第二輪麵試。”

高峰重複一遍,語氣輕輕的,卻不容置疑,“但是,請暫時不要告訴青你今天見到了我!”

見詹姆斯點點頭,高峰轉身往公司走去,步伐異常的穩健又坦然。

(此文已刊登<<華夏文摘>>第一○○○期cm1005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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