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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疾病

(2011-07-24 12:21:40) 下一個

我們有了蘆筍,我們有了土豆。再來個葷的。做雞容易做鴨難。要麽就做個烤雞吧。對了,魚一定要有的。年年有餘嘛。什麽?年年有餘是春節才講的?美國人不跟我們過春節,我們也不跟他們過聖誕。隻有元旦是共享的,就把年年有餘放在元旦吧。還有,晚上必須作愛。讓我們用愛給即將過去的一年來個激情總結。我說。

元旦呢?

元旦也安排了。早晨有湯團,團團圓圓。中午有年糕,年年高升。晚飯吃火鍋怎麽樣?紅紅火火,熱熱鬧鬧。元旦夜還要一次性生活。我吃不消?吃得消,吃得消。明天你三十近尾,我四十出頭。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性生活,新生活。折騰出一個好兆頭,來年萬象更新。一定要!要定了!我說。

你是不是有心理疾病呀?

我的腦細胞集體死了一次。可能說得嚴重了些。我意思是說,我的思維全麵癱瘓了一會兒。本來在與太太談今天和明天的飲食起居,談得挺好的。不料她冒出一個“心理疾病”,迫使我作出剛才的生理反應。如果我沒記錯,她近來不止一次地對我用這詞了。上次我把新老板的頭像貼到地下室的拳擊袋上時,她也是這麽問我的。

不過,我相信我還不至於有心理疾病。我太太是開玩笑。我太太說話常這樣,有時讓人分不出是認真的還是開玩笑。我通常依據經驗判斷。判斷的準確性基本上與婚齡成正比。

如果我太太是開玩笑,如果我沒有心理疾病,也就是說,我的判斷沒錯,我覺得這詞兒挺好,至少解開了我自小心裏積壓的困惑。小時候我家附近有個知青建設兵團,我姐姐就在那兒。我姐姐大我八歲,當我是不曉事的屁孩,無所顧忌地在我麵前與其他女知青談論男女間的事。有次聽她們說,兵團來了一個男知青,樣子挺好的,但一旦有機會與女知青單獨在一起,便會掏出他的生殖器官擺弄,像搓一段皮管。那個器官還是相當大的,這是我姐姐她們的原話。男知青很快遭舉報。拘留半年後放出,還是照樣。由於劣性不改,最終被判流氓罪。我有點早熟,聽了這事後,自己那個小不啦嘰的器官居然有了舉動。但怎樣也無法明白他為什麽要亮給別人看,而且不能自禁。這種不解後來經另一件事的強化,演變為壓在心頭的一團陰霾。大學畢業留校後,我住進一個既是教師與研究生混住又是男女混住的校內宿舍。不久宿舍內就發現敵情:女士晾在盥洗室或浸在臉盆裏的內褲經常不翼而飛。保衛處將敵情分析匯綜,發現被偷的內褲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用料少質地薄色澤豔。幾個膽大的女教師暗地裏自發組織二人一崗夜間輪流值班,抓住這個內賊時誰都不相信,竟是住在我斜對麵寢室的高林,一個戴眼鏡斯斯文文的地理係研究生,一向品學兼優,還是係研究生會副主席。據說保衛處進入他寢室搜查時,發現整整一小皮箱的女人內褲,他身上還穿一條。還據說,他在交代作案動機過程中,對本來是一樁十分膩腥的事,描繪得有聲有色,聽起來像一個名廚向食客介紹一道色香味具全的新菜肴。他的命運可想而知,被學校開除,送司法機關處理,結果流氓與偷竊罪並罰,判勞教四年。到美國後知道了“心理疾病”這詞,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有心理疾病!別看平時美國人笨笨的,那種純真的笨。其實呀,真他媽的有創造性!

說得遠了點。還是繼續我們的故事吧。

 

 

我和太太在美國都有些年頭了。先是我太太來。她原先在國內做大學老師,教英語。到美國學習雙語教育,拿到學位後在當地一所大學做老師,教中文。應該說,她現在的工作與國內的是稱得上專業對口的,不都是教外語嘛。我就不一樣。我在國內是學體育的,而且專攻武術。畢業後留校當老師,後來探親來到美國。你我都知道,弄棍舞棒在美國是找不到專業對口工作的。美國人打架從來用的是槍。而且我的英語也差,你會原諒我的,學體育的嘛。認清形勢後,我乖乖地白天在一家中餐館打工,晚上在當地的社區學院補習英語。幾年下來開始找工作,先後換過幾份工作,最後找到現在這份工。

這是一個貨倉管理工作。貨倉隸屬一家總部設在賓州的美國第五大物流公司。貨倉很大,燈火通明,說得專業點,像大型比賽的體育館,不過堆滿貨物。貨倉存進的是來自各個廠家的汽車零部件,由我們分類編號裝筐,再根據發貨單送到附近一個福特汽車公司的裝配廠組裝成整車。工作與我的專業風馬牛不相及。而我太太在美國久呆,大概感染上了美國人的樂觀精神,凡事善於從正麵分析。她說,在美國恐怕再也找不到比這更與我專業對口的工作了。它需要體力但又不是純粹的體力勞動,需要運動量但同時又需要技巧。而且吧,貨倉場地寬闊,空氣新鮮,半戶外(這是她的術語),這點對一個搞體育的尤其是搞武術的人特別要緊。不信你去美國其他公司看看,人都擠在一種被稱為櫃體的小間裏,三麵擋板隔離,一麵進出。你是一個武功大師,動靜有風雨,行走起雲煙,呼喚伴波浪的,若被塞進這小櫃體,還不像一隻活龍蝦進了螺絲殼,不憋死才怪。太太還真是個優秀教育工作者,經她一說,我的心安了。一安就快五年。

貨倉一周七天二十四小時運轉,三班倒。每班按工種分成小組,人數不等。我這個小組是進出貨物搬運,也就是將一箱箱進來的貨搬運到它存放的位置上,又將一筐筐分類編號的部件裝上貨車。用的是像推土機模樣的車,但有兩根外伸的鐵叉,叉箱筐用的,可升降。去年因為一個詭異的機遇,我被提拔為我們小組的頭,其他兩班的小組也向我報告。這個機遇為什麽詭異,以後會細說。我手下有兩個人,有必要先提一下,接下的故事少不了他們。

美國是一個種族大雜燴社會,勞動越低級,大雜燴現象越明顯。我要說的兩人,一個是黑人,另一個是墨西哥人。黑人名叫托尼,三十出頭,NBA球員的塊頭,就是太胖。既然他還站在我們中間,說明他沒打過NBA。可能是他胖了才打不了NBA,也可能打不了NBA才胖了。怎麽個胖法?這麽說吧,他任何一邊臉上的肉如果掉下來,都不會少於五磅。經過多年演化,美國黑人像他這般純天然黑的已不多見。他沉默少語,不管是高興還是不高興,都是圓瞪著兩隻酒盅大的白眼,在黝黑的大臉孔上眨巴,有如漆黑夜幕中忽閃忽閃的兩團幽光。墨西哥人呢,他叫馬裏奧,大約三十歲。如果他不開口,你一定想不到他是墨西哥人。他的皮膚白得透亮,長相白白淨淨,清清秀秀。墨西哥人大多數是西班牙人和土著民混血的產物,依據混血程度不同,皮膚呈淺棕色或深棕色。馬裏奧的膚色說明他的祖先在性的選擇上很是謹慎,這種謹慎可能成為一個家規繼承下來。問題是,馬裏奧剛與托尼相反,是一個不管是高興還是不高興都又叫又嚷的人,墨西哥口音便很快暴露他的身份。即便這樣,我還是費了老大勁,才習慣於將他當墨西哥人的。有意思吧,一個小組三個人,托尼是差不多純淨的黑人,馬裏奧是差不多純淨的白人,我是差不多純淨的黃種人。噢,走嘴了,我當然是百分之百純淨的黃種人。

我們的差異不管多大,有一點是共同的,就是我們都是幹活的好手。瞧我們的體力和勁頭,我經常懷疑這推土機模樣的玩藝兒是不是多餘的。都說美國人生產效率高,我看不是,還不是人家的武器裝備精良!人的功能都被慣退化了。

我們很開心,這應該歸功於我們貨倉的主管鮑比。鮑比很慈祥,慈祥得像我的老父,不對,應該說像我們大家的老父,因為他對每個人開口的第一句總是“我的兒子”。我們一起時,玩笑不斷。他頭發花白胡子花白,臉孔長年通紅,一直紅到脖子,好像一天到晚喝烈性酒。我會繞到他身後,從上到下摸著搜身,他問幹什麽,我答交出酒來。他七十出頭,是越戰老兵,歸來帶回一個越南老婆,比他少上二十歲,嬌小可人。我說,你是用刺刀逼她跟你的吧。我從小受的教育說越戰中美國兵凶殘無比,看著鮑比慈祥的臉,開這玩笑時我心裏有虧欠,但他總是樂哈哈,十分享受。

鮑比說他得退休了,再幹下去沒有精力應付老婆嘍。這話他說了三五年,說得大家都以為是戲言了,今年秋天卻兌了現。他曾經對我說,他會向地區總裁勞拉推薦我接他班。除了鮑比,我差不多是這兒的元老了。可當貨倉的主管,我沒想過。我說,鮑比,你想臨走前搞次破壞,可以,去埋顆地雷吧,千萬別搞這麽個破壞。他後來到底做沒做,我不清楚。有一點是肯定的,新主管不是我。真沒想到,他這一走,我的噩夢隨著新老板的到來而開始。

 

 

新主管肯特上任之前,我們在公司網頁上見過他的照片。那天鮑比向我們宣布公司任命時,大家都說不認識肯特。於是,鮑比從公司網頁上找著肯特的一張照片,給我們看。一個英俊的白人男子,額頭開曠,鼻梁挺直,臉龐輪廓分明,嘴唇曲線硬朗,看上去開陽坦誠。但下頷中間有條刀削般的垂直深凹,加上兩道濃墨似的眉毛幾乎連成一片,又給人一股威嚴冷森的感覺。我特意問過鮑比此人怎樣,鮑比的回答是,沒有交往,不便評論。閃爍其詞不是鮑比的風格。我的心隨之一沉。

肯特上任的第一天早上,我剛好看牙醫。這是我那天犯的第一個錯誤。什麽牙病不牙病,隻要還活著,就是爬著來,也要出席新老板上任。等我來上班,已近中午。隻見托尼兩眼朝主管辦公室白白,說肯特已來過兩回。他的話到此為止。若換成馬裏奧,他一定說他猜想肯特是在找我,並催促我馬上去見主管,可能還叮囑我要小心點。可馬裏奧不在,托尼說,有一會兒不見他了。

我三步並作兩步去辦公室。辦公室的門虛掩著。在我印象中,這辦公室的門從來就無法合實的。粗手粗腳幹粗活的人進進出出,門能關實才叫不正常。見過整天有滿載石子的大卡車碾壓的路不坑坑窪窪的嗎?見過沒有臭味的垃圾處理場嗎?一樣個原理。有鑒於此,鮑比索性敞開大門,歡迎大家自由進出。習慣了這一切,我竟然不假思索地推門而入。我看見裏麵除了肯特外,還有一個人,他就是馬裏奧!為什麽馬裏奧在裏邊?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等我後來知道了,我也知道這是我那天犯的第二個錯誤,而且是致命的!他倆當時正麵對麵站得很近,見我闖入,麵麵相覷,又是驚訝又是尷尬。我立即意識到自己太冒失,說聲對不起,欲退離。肯特不冷不熱地朝我招招手,說,進來吧。然後示意馬裏奧出去。馬裏奧向我咧咧嘴,一溜煙閃出辦公室。

坐定後,我向他解釋,牙醫是三個月前預約的。他說,可以理解。肯特比照片上看更英俊更帥氣。他雙肘拄在桌麵,輕拍兩聲手掌,問,是中國人?我說,是。他又輕拍兩聲手掌,說,不像啊。我知道他說不像是什麽意思,我長得高高大大,魁魁梧梧,結結實實,不比美國人短缺什麽。我說,知道姚明和易建聯嗎?他倆也是中國人。我本想以輕鬆的口吻說句玩笑話,美國人都是會幽默的嘛。他不露一絲兒笑容,兩手在寬闊的大臉上從上往下抹了一把,似在消除困乏。我突然覺得自己仿佛是在一場本來就實力懸殊的比武中那個弱者,使出了陰招,很是理虧。這興許是我那天犯的又一個錯誤。也不像啊,他終於開口說了。我也終於鬆了口氣。他這句否定話,倒讓我好受不少,好像在一樁不那麽令人愉快的交易中總算沒有白占人家便宜似的。

既然話不投機,在接下來的談話裏,我奉行隻聽不說的原則。他說他很榮幸有機會與大家尤其是你一起工作,我點點頭,心想這類客套話古今中外概莫例外呀。他說他早上去各個工作區轉了轉,感受大家工作熱情高漲,自己更有信心領導這個團隊,我點點頭,心想要不我們怎能多次受大區領導嘉獎呢。他說有些規章製度或操作流程需要改革,這可能會觸及員工以往的工作習慣,我點點頭,心想沒什麽,不就新官上任三把火嘛,我們中國人老早說過啦。他最後說,希望我無條件地配合他的工作,我覺得我也是點了頭的,盡管這話不那麽中聽。走出辦公室前,他在我肩膀上輕柔地撫摸幾下,我印象中還沒有一個男性這般撫摸過我,全身不禁毛骨聳然。回家來向我太太轉述我與新老板的首次談話時,我太太說了,你呀,應該隻點頭,不該心存雜念。難道我又犯了錯誤不成?這美國公司也太他媽的不講民主了,連個思想自由都沒有?

肯特第一把火似乎就在我頭上燒起來的。我們有個貨倉管理係統軟件,是公司IT部門開發的,功能很多,簡化地說,它要求我們一線操作人員在每一環節都隨時記錄數據,以便管理和監控。這套管理係統的意義是無可否認的,這麽說吧,某廠家送來一百隻輪胎,托尼一看“哇”了起來,好家夥,這麽多輪胎!家裏那車剛好壞了一輪胎,便偷偷摸摸弄走一隻。其實托尼沒有偷,我隻不過舉個例子,盡管他以前偷喝過牛奶。倘若沒有進出貨數據記錄,我們就可能懷疑廠家隻送來九十九隻而不是一百隻,或者懷疑我們送給福特裝配廠是一百隻而不是九十九隻。但實踐起來,係統便有許多缺陷。它是那幫坐在我太太稱之為“櫃體”的辦公室裏的小程序員設計開發的,他們大多是印度人和中國人。這樣的程序員,我家那條街上就住著一撥。還是舉個例子吧。假如我錯誤輸入一個零部件,想刪除,係統會問:“你想刪除?”很好,我想刪除,我於是選擇按鈕“是”。不料它再次問:“你真的想刪除?”我懷疑再下去它可能會問:“你真真的想刪除?”幸好沒有問第三次,否則我非砸它個稀吧爛不可。

係統不好,問題就多。問題多,就需要技術支持,也就是說要給那幫程序員打電話。印度人對我態度不好自不必說,可氣的是我們的中國同胞。那些將自己的名改為什麽“賈斯汀”,“羅伯特”或“詹妮芬”的中國人,明明其姓氏還是“丁”呀“王”呀“張”呀的,卻在問他是不是中國人時,就不肯挑明,堅持使勁用英語嘰哩哇啦,氣得我幾次想摔他媽的電話。當初引入這套係統時,我是堅定的反對派,我打比方說,用這係統好像大熱天口渴正想痛快喝涼水,卻被人卡住喉嚨,沒有高潮和過癮可言。鮑比是打過仗的,知道仗打到慘烈時,管他什麽作戰規範,作戰戰略,作戰指令,取勝才是根本。所以,鮑比定下一個原則,視具體情形靈活使用。我就習慣在忙時,先記在紙上,有空時再輸入係統。

肯特要廢除鮑比的原則。他那天特意把全體員工召集到我的工作區,說大家要無條件地使用這套係統。他說“無條件”這詞時,還故意將視線在我臉上駐足好幾秒鍾,我感覺那時所有的視線都落到我臉上,自己就像一個大白天把車子開翻在馬路中央的蹩腳司機。估計肯特是知道我對這係統的態度的。接下有好幾件事,我感覺他對我也是故意發難的。這些事小到我都不想再提及。反正我想他是在找我的碴,弄得我十分不爽。事情過後,他又會把我單獨叫到他辦公室,安撫一把。我是這樣一個人,你要錚錚鐵骨,我跟你來錚錚鐵骨,你要柔情似水,我跟你來柔情似水。我最不善於對付軟硬兼施。噓!不瞞你說,我太太就是吃準我這阿基留司的腳後根,軟硬兼施把我治理得服服貼貼。太太的軟硬兼施畢竟是人民內部矛盾。肯特的則是另一番結果。幾月下來,我被折磨得夜裏惡夢不斷,不是身後老追著一隻老虎,就是經常從懸崖上跌落,不是考試時試題全是符號似蛔蟲蠕動的高深數學,就是打牌時別人牌已落桌我還沒理好牌。

我想辭職了事。我太太問,你工作滿五年啦?我說還差幾個月。我太太說,那你必須堅持。我明白她的意思。我們公司規定,不滿五年離開,不能帶走公司匹配的401K退休補貼金。再堅持下去,我的心理壓力太大。我得需要發泄!於是,我找到肯特那張照片,放大,打印,貼到我家地下室的拳擊袋上。對了,我得多說幾句我家地下室。我是習武的,不能有一日廢棄功課。地下室小,無法舞劍揮刀弄棍耍棒,我就買了一隻專業的拳擊袋,掛在天花板上,每天走走步蹲蹲襠運運氣之後,便在拳擊袋上猛擊一番,不至於到美國後刀槍入庫馬放南山。那天我太太下班後買回一個比紮餅,我從那兒挖了點番茄醬,塗在肯特那張照片上,效果很逼真,拳擊起來很解恨。

你是不是有心理疾病呀?我太太就在那時第一次說這詞的。我當時隻是當她說句玩笑話罷了。

 

 

 

到了感恩節,美國人就進入節假期。與往年一樣,公司會在十二月份的一個周末,召開地區性大型嘉年華酒會,俄亥俄東北地區幾個貨倉的所有雇員及其配偶都被邀請。我太太嫌人員檔次欠高,一次都沒與我一起出席。今年她來勁得很,說要看看這個肯特究竟是何方神聖。我太太對付美國人很有一套。那天她精心梳妝打扮,穿上那件雪青色秀花旗袍。我也取出好多年沒用過的西裝穿上。兩人一個豐姿綽約,一個瀟灑倜儻,出門時女兒看呆了眼,說,你們不是去教堂結婚吧。

酒會在租借的一家酒店大廳舉行。大廳張燈結彩,富麗輝煌,精致的刀叉和杯具在紫紅色台布的襯托下流光溢彩。來賓個個衣冠楚楚,神采飛揚。我都幾乎想像不起他們平日穿著髒兮兮油斑斑皺巴巴的灰白帆布工作服的模樣。我太太和我進入大廳時,大廳頓時出現一陣不小的騷動。我不得不謙虛地承認,這陣騷動不是由我而是由我太太引起的。我太太身材高挑,當值成熟豐韻,這件流暢纖柔的旗袍,讓她胸脯挺得含蓄,臀部翹得隱晦,高開叉旗袍下伴著輕盈的碎步將兩支雪白的大腿搖曳得若隱若現。有幾位美國女士不禁喊出聲來:真是漂亮!男士是不能喊的,但他們的神色已是一切都在不言之中。說起旗袍,我要羅嗦幾句。我一直認為,旗袍是中國女人的特有,美國女人是穿不得的,因為她們過於豐滿。我認識一個台灣人,其兒子找了一個白人姑娘,結婚那天非讓她穿旗袍不可,結果穿得像一隻過度充填的白米粽子。美國女人就該穿露的,像開心果一樣越開越有味。

跑題啦。還是回到那天的晚宴吧。我和太太剛要在就近一張圓桌坐下,太太推推我,說那邊有人招呼我。他就是肯特!我對太太說。太太見我有些猶豫,又推推我,說,別怕,過去吧。肯特站起來,拉出兩張椅子請我倆坐在他身邊。他今晚穿得特別帥氣,黑西服白襯衣紅領帶。我趕忙把我太太介紹給他。在他向我太太伸出手時,我太太說,我先生沒進大廳就開始找你呢。他盯住我太太看時,雙眼閃爍著奇光異彩。這種場合,學英語出身的我太太便應付自如,很快與肯特談得火熱。我插不上嘴,東一搭西一搭地與同桌其他人勉強地交流著。

我聽見有人在身後輕喚我的名字,扭頭一看,立馬推開椅子起立,隨手拉起我太太,並對她說,勞拉來了!站在我們麵前的勞拉,就是公司俄亥俄東北區總裁,一位優雅迷人的白人女士。我太太開口便說,我知道你,我先生常嘮叨你呢。勞拉與我太太擁抱一下,樂嗬嗬地笑著,像晚間綻放的白玉蘭。我與勞拉的認識方式很奇特。一天,鮑比帶進一個端莊秀麗的女士,說新招的,由我帶班培訓。我當時挺納悶,鮑比之前從未向我提及此事。我的組還沒有過女性呢,我有點擔心,一個文文氣氣的女子能否吃得這般苦,因而就盡可能照顧她。她就是勞拉。勞拉對我說,她領我的情,但不希望我照顧,因為她是來學掙錢本領的。本來我們的活就不難,加上勞拉既聰明又肯吃苦,一個星期下來,就能獨當一麵。勞拉還很友好親善,問我的工作,問我的家庭,問我喜歡美國不。對於美國女性,我一般奉行隻答不問的原則。這裏沒什麽特別理由可言,隻是習慣而已。透過她與我們的談話,我注意到勞拉喜歡了解關心我們勝過喜歡告訴我們她自己的事。這又進而強化了我的隻答不問原則。

有一件突發事故改變了我們的關係。一個星期五下午,倉庫進貨塢口好幾輛大型貨車在同時運作,轟隆隆的馬達聲將倉庫震得像海上顛簸的船。我發覺一壁疊得像牆一樣的箱子劇烈晃動幾下後,開始傾倒。勞拉此時正在那兒作業,見狀用身體死命頂住箱子,一邊呼救。箱子裝的都是沉重的汽車配件。動畫片<<米老鼠與唐老鴨>>中那些動物經常被重重的物體擊成像一張不規則的薄紙貼在地上的圖像浮在眼前,我疾步上前死死頂住箱子,並試圖推開勞拉。勞拉驚魂未定,怕我一人頂不住,又撲在我身上助力。短促的喘氣帶動她的胸脯像兩隻充氣皮球在我身上滾動。你問我當時感覺如何?騙你不是人!我那一刻絕對是世界上最純潔的男人,沒有一絲邪念。現在回想起頭,她那頂住我的胸脯,越加支持了我關於中美女人的旗袍理論,理由見上,恕不贅述。下個星期一起,勞拉沒再來。我以為她驚嚇著了,問鮑比,鮑比隻是笑而不語。兩個星期後,鮑比交給我一封信,說是地區總裁邀請我去總部作客。我問怎麽回事,鮑比又是笑而不語。鮑比緘默其口,很反常,令我摸不著頭腦。

第二天驅車到了地區總部,經秘書指點找到總裁辦公室。開門迎接我的竟然是勞拉!我一個三大五粗的人驚訝得不知所措,雙手似乎是多餘的,無處放置。勞拉請我坐定後,開始講述她的故事,我才知道這是一次專門安排。她在就任地區總裁不久,想到我們那兒蹲點幾個星期,體驗一線員工的生活。這事從頭到尾隻有鮑比一人知道。勞拉這天穿得像電影裏許多迷人的職業女性,深色的西裝套裙配一件領口開得很低的潔白襯衣,胸口像秋霧裏的深溝幽壑即隱即現。我坦白承認,在談話過程中我是有過幾次走神的,竟大膽假設如果辦公室的牆或者甚至天花板像貨架上的箱子那樣再次倒下,我應該先抱住她身上哪一部位。幾天後,我便被提拔為小組的領班。

勞拉擁抱過我太太後,也擁抱了我。我斜眼瞟了一邊的肯特,臉上露出一陣得意。這時,肯特也站了起來,主動張開雙臂迎接勞拉擁抱,同時還在她的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這一幕令我看傻了眼。勞拉指著我問肯特,我推薦給你的人不錯吧?又轉向我問,你們倆合作得愉快吧?看來他倆很熟。我遲疑著沒有回答。太太在我身後擰我一把,我隻得違心地點了頭。

晚飯後是舞會。有樂隊演奏舞曲。征求過我後,肯特邀我太太一起跳舞。我太太跳舞還是我教的。當年上大學期間,文理各科學生周末貓在教室孜孜不倦為攀登科學高峰作準備時,我們體育係卻夜夜歌舞升平。我永遠是舞場上的白馬王子。到了美國後我再也不跳舞了。工作勞累和社交有限固然是原因,更是心理上的原因。在國內好歹是大學教師,到美國卻淪為與最低層的勞動群體為伍。這般景況下如果還有心思鶯歌燕舞,其罪惡不亞於古時那些喪國還歌舞不休的昏官庸吏。有句詩怎麽說來著?對了,“直把杭州作汴州”。我太太是晚上的舞星,肯特之後連續有人邀請。肯特對我說,你太太真漂亮!然後嚴肅起來,問,你們什麽時候離婚?我以為聽錯了。他又說,離婚時請立即通知我,我會在第一時間向她求婚!說畢,他哈哈大笑,舉起酒杯伸向我。我還沒見他這麽開心過的,也被感染了,向他送出我的酒杯。

回家路上,我問太太對肯特有何印象。太太笑答,差不多是個值得出次軌的人。太太說這話是有典故的。我在國內時曾與一個研究生有過一段“準”出軌。這個“準”的程度,可以用足球場上一個勇猛進攻的前鋒打比方。這位前鋒從中場直接帶球推進,什麽動作都做了,什麽激情都用了,可到禁區時卻終究沒能撕開對方那道最後防線怒射。從這段婚外情走出後,我太太對我曉以大義之同時愛撫有加,更使我悔恨百般。事後我還特意開玩笑說,為了打成平局,我允諾你有機會也來次“準”出軌,條件是要準確全麵地理解和把握住“準”的度。到美國後,她還經常提起這句玩笑,不過也不忘附加一句,可惜還沒遇到一個比你更值得出軌的男人。車內很暗,我無法看清太太說話時的表情,我相信太太是在開玩笑。我說,那好,讓我們認真執行聯合國888號決議,跟肯特“以領地換和平”吧。

你們談了些什麽?我問。太太說,隻是隨便聊聊。這種場合哪能談公司的事,談你們之間的事。不過,我的感覺擺平肯特這家夥應該不是很難的事。“擺平”兩字原本是我在國內的常用詞,太太在美國用得溜溜的,隻是沒有了那股騰騰殺氣。我心裏想,她怎麽去擺平肯特呢。

 

 

 

過了元旦,美國人的年也就過完啦。節日後的第一個星期,總是最懶散的。人們在節日裏玩飛了的魂還沒回歸。福特的裝配線節日後第一周隻開了不到一半,我們的工作量就少了許多。加上這周輪到夜班,肯特通常隻上日班,我的心情難得有這麽輕鬆。休息時馬裏奧乘機對我慫恿:露幾招,露幾招!托尼一聲不響清理出一片空地,然後抱拳彎腰向我拱手作揖。我給他們表演了一套南拳“平馬三箭”。

每每看到托尼拱手作揖,我都會忍俊不禁,記起他到這兒上班的第一天。他是從附近我們公司一個專為麥當勞運輸食品的貨倉調過來的,原因據說他有一次居然偷喝了牛奶,而且居然是一口氣將半加侖的牛奶全喝下,還居然在貨存短缺單上填寫“損壞”。這般行為本該開除,但念他在公司工作十多年份上,又是初犯,公司將他調離了事。我們的貨倉沒有吃的喝的,估計他膽子再大也不至於大到偷汽車零件。他來的第一天,似乎擺老資格,對我態度不太友善。中午休息時,我特意從垃圾桶裏撿來一隻空牛奶瓶,在手中搖晃著從他麵前來回走了一遍,冷眼瞟瞟他。他顯然領會我的意圖,從地上撿起一條拇指粗的鐵棍,當我麵將它彎曲成弧形,然後扔到我的腳下,兩眼閃白光,一聲不吭。我立即以眼還眼,從一隻紙箱裏抽出一片車腳墊,斜靠在貨架傍,屏住呼吸將全身的氣運到右手掌,把腳墊吸了起來。這一絕招我一般不輕易顯露。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我們縣城的學校基本上不正常,在縣委當書記的父親把我送到樂清山裏學武。他以前隨三五支隊活躍這一帶,認識一位隱居山裏的傳奇武功師。我跟武功師學了整兩年。這一招還是他在我臨走前幾個月私下傳授的。我將腳墊也扔到他的腳下,兩眼閃白光,一聲不吭。他突然笑了,臉孔笑得像一朵盛開的黑牡丹,走到我麵前抱拳彎腰拱手作揖,像模像樣,不知哪兒學的。

回到日班,又見肯特。這是我們新年後首次見麵。我在加熱中飯,他進來問,你今天開什麽顏色的車。我說白色的。心裏納悶。午後他叫我到他辦公室,說,我見到你太太了。我聽錯了,以為他說的是上回酒會上的事。他說,剛才,一起吃的中飯。我感到驚訝,甚至恐懼。他笑笑說,不要擔心,是你太太約我的。他說,我太太上午通過電話約他中午在她學校門口見麵。他認人很差,怕認不出我太太,臨走前特意問我開什麽顏色的車,因為他知道我家隻有兩輛車,一白一黑。他倆見麵後去“東海海鮮城”吃中飯。我問,我太太為什麽約你?你們都說了什麽?他說,你太太想了解我們之間的關係,她好像覺得我們的關係很緊張,我對她說,我們在工作上有些意見分歧,但不存在個人恩怨,我請她放心。我們談的基本上就是這些。

下午我沒心工作,一肚子的氣。早早下班回家,到地下室對著貼有肯特像片的拳擊袋大打出手,泄些氣,以免呆會兒失手傷著太太。之後衝了個澡,盡量讓自己冷靜下來,等太太回家。太太進門第一句話便說,中午與肯特一起吃飯了。我故作驚訝,問怎麽回事?肯特約你?太太說是她約肯特的,要和他談談。我問,都談了什麽?太太說,當然談情說愛嘍!玩笑話過後,她說,和他談了你們倆的關係,肯特告訴我,你們有工作上的意見分歧,但不存在個人恩怨,請我放心。太太與肯特的口供驚人地相似,我估計不會是默契,應該兩人都講了實話。我放下了心,但氣沒全消,生硬地問,你為什麽事先不征求我?我太太卻來氣了,說,事先征求你,你會同意嗎?這倒是真的,我肯定不會同意。不過,我對太太這一做法的效果提出懷疑,難道這就是她說的“擺平”肯特?我太太說,跟你講過多少遍了,在美國要按美國人的習慣和方式辦事,遵循他們的遊戲規則。如果凡事都訴諸武力,美國三億人民三億支槍,不就每天血流成河了嗎?太太倒先把我給擺平了。

接下的幾周,可以用“西線無戰事”來形容我和肯特的關係。我在欣賞我太太的計策的同時,心裏對太太還存有猜疑。我倆都自帶中飯。近來暗中觀察太太,發現她有幾回中飯原封不動地帶回。我拐彎抹角問她,她不是說與係裏老美同事就是說與學校幾個中國同事一起去餐館吃午飯了,似也沒有破綻可疑。我繼續享受與肯特和平共處的好時光,直到有一件事不期然發生。那天我從訂單上發現裝配廠有一種鉚釘訂量比通常少了一個百分位,馬上意識到他們有失誤,這以前發生過,也是我發覺並自作主張補上的。我因此獲得在公司工作快五年唯一的一次個人獎勵。又一次獎勵機會來了!我心裏乒乒跳著,進係統篡改了訂單。

數小時後,肯特過來,問訂單更改是怎麽回事。等我解釋後,他又問有沒出貨?我說正在裝運。他說,按原訂單訂量出貨!我一聽急了,口氣有點衝,說,這是一個錯誤。若不更正,福特的生產線要停工的!我沒有誇張。福特裝配廠生產線旁的零件存放場地有限,每種零件每天基本隻要當天所需的量,多了無法放置,少了更嚴重,生產線關閉。我上回得獎,正因為我及時避免了一次生產線關閉。肯特堅持己見,要我按他的指示辦,他負全部責任,不容我再說什麽。

中午時分,裝配廠的電話直接找到了我,催要鉚釘,口氣聽上去很硬,還說若生產線關閉,他們要執行合同。我知道那頭對我開玩笑,盡管合同的確規定,若是我方延誤造成生產線停工,每分鍾要賠償對方損失一千元。我作了解釋。對方聽進了,末了還扔下一句玩笑:看來這次你不想再拿獎啦。不知我上次得獎的事怎麽傳到他們那兒的。放下電話,我立即去肯特辦公室報告。肯特若無其事地說,那就快給人家送去吧。這麽輕鬆一句話?剛才你是怎麽個態度的?我心裏想著,沒有馬上離開的意思。肯特看出了我的心思,要我坐下。他將辦公室的門合上,轉身就開始訓斥:你想要我承認我錯了,是不?我沒有錯,開始沒有,現在也沒有。你對了沒有?沒有!你隻不過碰巧發現了訂單有問題。這件事上我們倆沒有誰錯誰對的。你說呢?我沒有回答他,我想我臉上的表情已回答了一切。他見我沒開口,繼續說道:我知道你不服氣。我告訴你,我們美國人是不憑經驗辦事的。在美國混,要習慣美國人的規則。。。。。。我不想再聽下去了,打斷他的話,說裝配廠催得急。他說,好吧,去把他們的錯誤更正過來!出辦公室時,我故意將門拉得重重的,這門想必日後合起來更困難了。

回家後我對太太說,真的無法再在肯特手下工作了。我還說,我今年的業績評估馬上要到,肯特不會給我好果子吃的。等人休你,不如自己走人。接下應該是太太一通軟硬兼施的說教,我在等待著。不料,她說,隻好這樣了,肯特這個欠揍的混蛋!

這是最高司令部發出的一道久違了的命令!在國內,我對這道命令是熟悉的,而且是忠實的執行者。其中有那麽一回,我太太和幾個大學同學在學校附近一家飯館吃飯敘舊,因小事與店主發生不快,店主極盡侮辱之能事。太太回家來隻一句話,這個欠揍的混蛋!第二天早上,店主便被發現躺在廚房地上,滿臉是血。我那天早上碰巧騎車從那飯館後門經過。太太聽說後,大白天慰勞了我一次。

有太太這句話,我像被憋在山上很久了的梁山好漢,磨拳擦掌,急不可耐。

 

 

昨天晚上服下一片安定,不管用,淩晨兩點再加服一片。早晨起床後四肢麻酥酥的,像吃火鍋不小心把麻辣湯喝進了血管,而不是食管。洗刷時看鏡中自己的臉,在晃呀晃。

車剛發動,見鄰居老陳駕車上自家車道。我們放下車窗互打招呼,老陳說他從實驗室剛回來。我說,又一夜不睡?不會在外麵鬼混吧。他幾聲喇叭輕鳴,友善地抗議。上了小區主道,我大罵自己混蛋。這是我太太和我在家裏對老陳經常夜間不歸的私下議論,怎麽能露骨地對當事人直說呢?出小區,上公路,不遠處有一個紅綠燈。眼前還是綠燈,前頭車子不多。我想,如果在這個綠燈轉紅前能過去,今天會和肯特相安無事。每次遇綠燈,我都不免心生一願,若能在轉紅前闖過,要不今天和太太會和好,與她鬧別扭已好幾天了;要不今天我的幾隻股票會升,我做股票沒好運,買哪隻跌哪隻;要不今天工作不會太忙太累。結果似乎屢試不爽。特別肯特入主辦公室後,幾次經驗表明,能不能過這綠燈,成為今天會不會與他相安無事的靈符。踩閥,加速,眼睛盯牢綠燈,心裏喊著快快。綠燈閃黃了。沒關係,前麵隻剩一輛黑車,應該沒問題。不料偏偏出了問題,黑車在黃燈時停了下來!一個急刹車後,我氣得猛撳喇叭。透過黑車的後車窗,看見一個向我豎起的中指。真他媽的晦氣!

去公司要上一段高速公路。往常,當車子進入高速道,我會有難以抑製的亢奮,期盼新的一天來臨。每一天差不多都是一樣的,然而每一天也都是美麗的。自打肯特來到,上高速道的亢奮沒有了,取代的是壓抑,甚至驚恐,害怕麵臨又一個受煎熬的一天。我開始盼望前邊出現賭車,甚至車禍,我可以因此心安理得地遲到。車禍最終出現在下高速的轉彎道上。兩輛車子咬尾相撞,隻可惜已近尾聲,警察開始指揮車輛緩緩通過。坐在車裏等待時,我的眼前模模糊糊地切換成另一番圖像:撞車司機下車來,各自倚著車門,相互漫罵,手裏好像都晃著槍。是槍!美國人打架從來用的是槍。子彈隨著槍響亂飛。我身上某個不是要害部位不幸被彈片擊中。不對!應該說幸運地被彈片擊中。我後來不再上班啦,理直氣壯地從公司領取傷殘保險金,還通過訴訟從那個槍法有提高空間的撞車司機那兒索賠到一筆款。這一槍打得真漂亮!然而,一切美妙的幻像隨著警察輕敲車窗並和善催促我離開而煙消雲散。

我還是到了公司,還是見著肯特那張臉。臉是自己出現在我的工作區的,掛滿不高興,晃呀晃。臉上原本是一條縫的部位,晃成一個大洞,聲音從裏麵發出,說,箱子疊得太高。沒看見箱子上的警示,疊高不能超過八個?又是沒事找碴!我們平時都是這樣疊的。每一種零部件都有非常有限的存放區域,廠家又要求先到先用,因而我們就盡量將同一批零部件放在一起。若嚴格按照疊高規定做,同一批零部件的箱子會放置在不同區域,管理很麻煩。我耐著性子向他解釋,無濟於事。你們必須按規定操作!大洞發出這最後的聲音後,合回成一條縫。隨後,那張臉消失了。

我思忖,托尼和馬裏奧今天應該責無旁貸地成為我的出氣筒。等他倆來了後,我沒好氣地命令他們卸下超高的箱子,轉移他處。托尼朝我翻翻白眼,不聲不響地坐上升降車開始作業。馬裏奧卻問,為什麽要卸?誰的主意?你的還是肯特的?我說,你管他媽的誰的主意,幹活的是!他不高興,轉身欲離開。我上前一步,大手按住他的肩膀,轉陀螺似地將他轉了兩圈,然後按住他的脖子,把他拎到升降車旁,對托尼說,下來!讓馬裏奧幹!馬裏奧扭扭捏捏不想上去。我兩眼一瞪,拳頭捏得胳膊的筋骨咯咯發響。打人啦!打人啦!馬裏奧一邊叫嚷,一邊撥腿往肯特辦公室跑去。

托尼拉我到一邊,說,事情鬧大了。你知不知道馬裏奧與肯特的關係?我問,什麽關係?他的大白眼向四周轉了一圈,低聲對我說,他倆是同性戀!什麽?什麽?誰說的?我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從早晨開始一直暈著的頭暈得更加厲害。托尼的大腦袋竟然也在我的眼前晃了起來。托尼晃著腦袋說,都在傳呢,也不知道哪來的消息。我一聽,壞了,肯特一定以為是我傳出的,是我在肯特上任第一天闖入他的辦公室,看到他倆非常曖昧地在一起的。我的腳底頓時發麻,像踩上一個火螞蟻窩,被上千隻火螞蟻叮咬,螞蟻還順著我的大腿再順著脊柱爬到了背脊。

馬裏奧回來了,神氣活現的,說肯特叫我去他的辦公室。我知道早上經曆的壞兆頭,要應驗了,心情反而特別平靜。我這人就這樣,麵臨的不管是武術比賽,還是武功表演,或甚至是打架鬥毆,場麵越大心情越平靜,一派大師風範。進入肯特辦公室,我是鎮靜篤定的。他劈頭一句話就是,他可以當即解雇我,就憑我抵觸他的指令,還要動手打人。我不卑不亢地辯解,理直氣壯。可能沒想到我會如此不屈不撓,他終於變得氣急敗壞,罵人的髒話也用上了。我英文本來就不好,罵人話更聽不懂。得了,我也索性拿中文回罵,在美國這麽多年,第一次如此酣暢淋漓自由自在地發泄自己,那個痛快喲!直到聽到他最後那句話。這是不是真的是他要說的最後一句話,我不知道,但至少是我沒有再讓他說什麽了。他說的話是:“你老婆要我操她,我不幹。我想要操你的屁眼!”

我的腦細胞集體死了一次。這回是真的。等它們複活後,我眼前一片模糊,好像我家地下室的拳擊袋在晃動,上頭的番茄醬紅得妖冶。我使勁眨眨眼,才看清晃動的是肯特那張大臉,再使勁眨眨眼,發覺他的臉上都是血,從鼻孔裏迸流出來的。我這才感覺右手手指異常疼痛,好像重重地撞擊過什麽東西。

我大概有心理疾病了。我必須得有心理疾病了。

“你這欠揍的混蛋!我操你媽的!”我就這樣大聲嚷嚷用中英文輪著罵,大模大樣地走出公司。經過我的工作區時,我還從容不迫地拍了拍托尼和馬裏奧的肩膀。拍馬裏奧時似乎用力了點,隻見他齜牙咧嘴的。

心理疾病!美國人真他媽的有創造性!

 

 

補記。故事呢,羅哩羅嗦地就算講完了。幾點有必要補充交待一下。

第一,我因工作中使用暴力被拘留數月,並強迫接受有監督的心理治療。我太太雇用的辯護律師還行,說我在工作壓力下患有心理疾病,應從輕處罰。我嚴重懷疑我的心理醫生也有心理疾病,他居然真地把我當成心理疾病患者治療了半年。

第二,事後知道,肯特與馬裏奧以前就認識,並發展成同性戀。馬裏奧這小子蒙了我,我們在看肯特的網上照片時,他沒說他們認識。更奇妙的是,肯特原是勞拉的丈夫,他倆因肯特是同性戀而離婚的。世界上真他媽的有這等巧事!至於肯特為什麽處處搞我,除了我自己的過失外,在勞拉,肯特,我,可能還包括鮑比之間,想必發生過什麽。可到底是什麽,我不得而知。

第三,事情過去後,我找到一份新工作,是居家庭園設計。我說得略微誇大其詞了點。其實,不是我做設計,是公司設計師設計,我是按照設計上門實施,無非平平地,挖挖溝,鋪鋪草,植植樹,種種花,殺殺蟲的。我太太說了,想不到美國還真有比貨倉管理更接近我專業的工作。她又發揮凡事善於從正麵分析的特長,說,這份工作好,除了貨倉工作的所有優點外,還是全戶外的(她的新術語)。她進一步說,如果客戶調皮搗蛋,他的臉便是你好漢用武之地嘍。最後一句話當然是玩笑。這個我用不著依據經驗便能判斷。

第四,我堅決不相信肯特的話,什麽我太太想讓他操。但是,整個過程中我太太的確有點曖昧。與一個既是丈夫的老板又是丈夫的冤家嚐試出軌,莫非我太太也患有心理疾病不成?我要不動聲色繼續觀察。除了不到萬不得已(像拳擊肯特),不顯山不露水,是武林高手的良好心理品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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