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5 朵玫瑰

(2010-10-16 18:54:44) 下一個

                                                                    一
當夕陽擱在後院小高坡那排鬆樹梢上時,素芬就知道女兒女婿快要下班回家了。她
用圓珠筆在掛在洗衣機房門外的年曆上,將當天用力地畫上個“X”。因為,她有充
份理由,又一個孤獨的一天即將過去。

日子每天都是這樣過。早晨女兒女婿一出門,留給她的便是一個人的世界,一個完
全與世隔絕的世界。這個世界可以從物態的和非物態的兩個方麵來定義:物態方麵,
偌大的一個房子,除了她以外,沒有任何可以稱作為高級的其他生命,非物態方麵,
展現在她感官前的東西,都是以她不懂的方式,她看不懂電視,讀不了書報,小區
裏路人與她打招呼,她也聽不懂,因為全是英語。這個世界就像一個懸掛在她頭上
的巨大卻又無形的罩杯,女兒女婿出門時,罩杯被放了下來,女兒女婿回家時,罩
杯又被拉了上去。

她回想一下今天是怎麽過來的。其實,也用不著回想,因為每天幾乎都是這樣過來
的,準確重複得像家鄉縣城裏那趟環城班車,幾點幾分到達哪一站,都是事先規劃
好的,偶爾的小變動,不會影響整體的運行。

第一項活動,就是在她心中主題為“畫圈” 的屋內散步。這項活動以房子裏的樓梯
為中心,以客廳,晚餐廳和廚房為半徑走圈。她通常先以客廳 -- 晚餐廳 -- 廚房
為順時針走50圈,然後又反向逆時針再走50圈。這100圈加起來,差不多剛好是半小
時。她計算過了,一分鍾大概可以走3圈。正因為這樣,假如她的計數被什麽打斷,
也不要緊,她會按照廚房烤箱上的電子鍾,走足30分鍾。這叫雙保險,她對自己說。


接下便是戶外活動。按女兒的設想,她應該每天都在小區裏順著幾條街走上一圈,
看看人家的庭院,看看他們種的花草樹木,也吸收吸收新鮮空氣。女兒還專門給她
買了一套運動服。她對女兒說,她怕一人出門,因為碰到人向她打招呼,她無法回
答,感覺怪怪的。女兒說,那就安排在上午9 -10點鍾,那時閑散在家的美國人不多。
但她還是不少碰到一些老年人或家庭主婦之類的美國人這個時候在小區散步。所以,
她很少在小區散步。她的戶外活動,基本上就是照料後院的一片小菜地。

女兒買下這棟房子後,特意叫女婿在後院開辟一塊小菜地。菜地上種滿西紅柿,辣
椒和黃瓜。在素芬的細心照料下,這陣子莊稼該圓的長得圓圓的,該尖的長得尖尖
的,該長的長得長長的,十分喜人。素芬在城裏生城裏長,從來沒種過水果蔬菜。
可在美國,經驗不是一個問題。這兒的土壤肥沃,肥料質量很好,蔬菜秧苗買來時
就長了花和小果實。在這樣優越的條件下,如果還種不好,才叫大笨蛋。

唯一煩人的,就是頻繁出沒的野鹿。這兒的野鹿尾巴不長,脖子卻特別長,而且還
像中國的湖南人,江西人或四川人,不怕辣。這不,素芬看到一些辣椒和西紅柿成
了它們斬首行動的犧牲品,頭頭腦腦又被啃掉。這些剛偷吃過的野鹿站在後院盡頭
的小高坡上,滿足得像酒足飯飽後的富家惡少,朝這邊搖頭晃腦,氣得素芬恨不得
扔幾塊泥巴過去。

素芬對女兒不知說過多少次,要圍上高籬笆,女兒就是聽不進去。女兒的理由是,
圍籬笆違反小區的管理規章,在美國,法規是必須遵守的。素芬按著小時候在城外
農地裏看到的景象,在菜地上插上幾根長木條,用報紙做了兩個紙人,又將塑料紙
袋剪成一絲絲一條條,掛在木條上。女兒回家全數拆除,理由還是這是美國。素芬
對女兒老是用“美國”或“美國人”說事有想法,美國人怎麽啦?美國人不吃飯不
拉屎啦?美國人多一個鼻子多一雙眼睛啦?

女兒女婿買了叫什麽無形籬笆的液體,20美元一瓶貴倒不說,灑上去不管用。素芬
說,還不如在四周拉幾泡人尿管用。家裏沒有小孩,能到外麵拉尿的,就數女婿林
強了。女兒說,她問過林強,林強不幹。林強說,這在美國,又不是在中國鄉下。
女兒沒有告訴素芬的是,當林強拒絕時,她有點生氣,說自己晚上去拉一泡。林強
說,那好,顧韻,我這一泡也並給你算了。氣得她直罵林強流氓。

中飯總是素芬一個人吃。女兒女婿中午不回家。於是,她吃得很隨便,不是昨晚的
剩菜剩飯,就是麵條水餃。飯後按中國的習慣午睡,反正一人在家,午睡時間的多
少非常隨意。起床後,她會習慣性地打開電視,用遙控器將50多個頻道翻個遍。女
兒女婿也會頻繁轉換頻道,但與素芬換頻道的動機有本質的區別。女兒女婿見節目
插廣告,換個頻道避免廣告。素芬呢,換頻道是找廣告,廣告節目她基本能看懂。
或者,她會停留在卡通片上一會兒,卡通片給孩子看,就是不懂英文,她也能明白
個大概。

實在是百無聊賴了,她就站到晚餐廳的窗前。前院綠綠的草坪,盛開的花卉,兩棵
櫻花樹上的漂亮小鳥,偶爾路過的牽著狗的行人,匆匆開過的汽車,以及響著悅耳
音樂的售冰淇淋車,都是她觀察和探究的對象。女兒的房子邊上還有一塊空地,長
滿野草,每天下午都有一群野鵝飛來啄食。她經常會一隻隻地數,知道這群野鵝準
18隻。昨天她數時大吃一驚,怎麽隻有17隻?她數了又數,還是17隻。晚上女兒回
家,她對女兒說,估計被人打走一隻。女兒說,媽,不會的,美國沒人隨便打野鵝。
她說,哪怎麽會少一隻。女兒說,你大概數錯了。她說,不會,我不知道數了多少
遍了。女兒有點煩,說,17隻就17隻,少一隻關你什麽事。她歎了一口氣,沒再說。
她知道女兒公司最近業績不好,可能會有裁員,女兒的心境也不怎麽好。

今天這群野鵝又來了。她再數一遍,又大吃一驚,怎麽回到了18隻?正在胡猜亂測
時,這群野鵝嘩地一聲齊排排飛向天空。原來,它們是被一輛貼著空地駛來的車子
驚起的。這是一輛棕黑色的方頭方腦的箱式卡車。卡車最後停在女兒家路邊,從車
上下來一個穿也是棕黑色的衣服的白人,手裏拿著一個紙箱朝女兒家走來。素芬迅
速退到廳裏一個看不見門口的地方。

她聽見門鈴響起,知道這個人到了門口。她不能開門。女兒有兩條行政命令,一是
不要對陌生人開門,二是不要接電話。那人還在撳門鈴。素芬擔心剛才站在窗前被
他看見了。有人在家不應聲,多不好意思。於是,她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透過門
框上的小玻璃窗,看到那人固執地站在門口。素芬說:“我女兒不在家!” 那人搖
搖頭,嘴巴衝她說什麽。“我不懂英語!” 她也搖搖頭。那人沒有表情,左手指指
夾在右腋下的紙箱。素芬明白了,他是給女兒送東西的。她伸出一個食指,朝下指
指,示意他放在地上即可。那人沒有照做,還是固執地站著。“真笨!啞語專家的
手勢都看不懂。”素芬心裏說,看來非開門不可了。這時她忽然想起,這樣顏色的
車子和這樣裝束的人似乎在哪個廣告上見過,加上這是白天,她想應該沒問題。於
是,將門打開一半,頭探了出去。那人嘿嘿笑了,將紙箱遞了過來。素芬接過紙箱
準備關門,那人又嚷嚷起來,再遞過一個像磁性寫字板一樣的東西,手指指著一個
空白處。她反應過來,那人要她簽字。“我不會英文!” 她又說。那人還是搖搖頭。
她無奈地接過寫字板,簽了中文名,居然被接收,因為她看見那人滿意地笑了,說
了聲“Bye!” 這是她今天唯一一句聽得懂的英語。她終於也笑了。

素芬心裏的成就感沒持續多久,馬上被擔心所替代。女兒回家要是知道她開門了,
一定會一通數落。算了,撒個謊就說那人放在門口的吧。她心裏有了主意。


                                                                       
   二
這天下午,素芬午睡起來衝了個澡,渾身放鬆。她一絲不掛地立在浴室的大玻璃鏡
前。略為下垂但還飽滿的乳房迎著她梳理長發的手姿上下晃動。她轉過身體從鏡子
裏看自己的後麵,腰部依然纖細,從黑亮的長發上滴落的水珠,打在臀部上,灑落
下去。她夾緊大腿,一絲隱隱衝動自下體往全身輻射。她的臉頰因此泛起淺淺的紅
暈。她知道家裏就她一人,但還是將浴室的門掩上鎖住。雙手從乳房開始撫摸,然
後滑向臀部和大腿,剛才的衝動演繹為一陣快感。5年前丈夫去世後,她就沒有性生
活經曆。實際上,這個時間更長些,可以追溯到從丈夫咽喉癌開刀手術起,盡管她
已經記不清最後一次的確切日子。

窗外是北方翠綠的夏天。陽光透過後院幾棵高高的楓樹斑斑點點地灑落在墨綠的草
坪上。楓葉是那麽的嫩綠,仿佛每枚葉片都快要滴水。素芬慢慢安穩下自已的情緒,
目光落在後院盡頭的小高坡上。高坡那邊,是社區的一個網球場。素芬和女兒晚飯
後偶爾會去高坡上坐坐,有時還可以看到有人在球場打球。今天不知怎的,她突然
有種感覺想到高坡上去看看。她找出女兒買給她的那套阿迪達斯運動服穿上,鏡子
裏出現一個線條猶存的身段,通知她這套運動服的合身。

她在高坡上那排小鬆樹下找了一處陰涼的草地坐下。球場上有幾個人在打網球。其
中最靠近她的場地上,有一個敦敦實實的白人男子自個兒在練發球。這個人應該上
了年齡,因為他的頭發花白,露出紅通通的禿頂,看上去好像頭上頂了一隻毛還沒
長齊的來亨雞,一種她家飼養過的進口白毛紅皮肉雞。他穿一身白色短運動服,四
肢紅棕色的肌肉強力縮伸,驅動他的軀體奔撲著,使素芬不禁想起那幾隻常在後院
菜園周圍蹦達的野兔。他從身邊的一個小白筐裏不停地取出球,用力拍打出去,速
度和力度從一個個落地彈起,撞擊圍在球場邊的圍網上可以看出。素芬曾經在國內
學過網球,知道這一點。

一隻球從圍網上飛出,落在素芬腳下不遠的草叢裏。素芬過去撿起,用力一甩,剛
好飛過圍網,落回球場。練球的白人這才注意到素芬。他停下來,向素芬揮手致謝。
可不一會兒,又一隻球飛了出來。沒等素芬站起,這人飛快地跑到場邊,撩起圍網
鑽了出來,搶先撿到了球。然後,走近素芬,搖搖手中的球,說:“謝謝你!”

素芬聽懂這句英語,也搖搖手,說:“不謝!”

這人沒有立即離去。他慈和地笑著。素芬看清了他的臉,估計他大約70歲上下。臉
上的皺紋頑強地向四周爬伸,身上的皮膚像雜亂無章地粘著鵪鶉蛋殼,殼上長滿灰
白色的卷毛。他左手招招素芬,右手揮揮球拍,對素芬說:“來打球吧。” 素芬聽
不懂,但從他的手語中猜到他是在邀請她。她含笑搖搖頭。這人還是笑著,眼神充
滿期盼。素芬想,美國人怎麽一個個都這麽固執,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素芬的點頭固然是對這人盛情邀請的友好回應,但另一方麵,從心底裏說,她也想
打球。丈夫去世後,女兒又遠在美國,素芬那時非常孤獨。幾個小姊妹拉她去縣城
的退離休老人活動室,那兒有不少培訓班。素芬挑選了網球班,她自已也說不清那
時為什麽喜歡網球班。教練是縣體委的退休主任,他對素芬特別細心也特別耐心,
幾周下來,素芬便掌握了基本的打球步伐和發球技術。要不是後來這位退休主任的
教練動作明顯變形,譬如說,雙手在她的肩臂上磨蹭來磨蹭去,雙眼在她的胸口上
瞟蕩來瞟蕩去,說話向她暗示來暗示去,她一定會堅持學下去。

見素芬點頭了,這人上前一步,伸手來拉素芬。素芬不好意思拒絕他的熱忱,隻好
將手遞過去。在站起來的一瞬間,她強烈地感受到他的力量,一股與他的年齡不甚
相稱的力量。他然後指指自已說:“我叫鮑比。” 然後又指指素芬,問著什麽。素
芬明白他叫鮑比,在問她的名字呢。素芬告訴他,我叫“素芬”。鮑比跟著說:
“休飛”。素芬馬上糾正:“是素。。。。。。芬”。鮑比又重複一遍,見素芬點
點頭,知道自已發準了,哈哈大笑起來,爽朗的笑聲從球場的那頭送來回音。

到了球場,鮑比示意素芬打幾下讓他看看。他一邊說好,一邊手把手地校正她的姿
勢。鮑比說的素芬一點也聽不懂,但從他的表情,體姿和手勢裏,素芬知道他想要
她做什麽。素芬自認為是啞語專家。丈夫被診斷出咽喉癌後,醫生就囑咐他少說話。
丈夫起先還多用筆紙與她交流。慢慢地,他開始用手勢交流。特別在化療和手術後,
他的身體虛弱到無法握筆,隻好幾乎全用肢體語言表達。在這一年多內,素芬說自
已都可以聽聾啞人作形勢報告了。

素芬隱約感到鮑比看著她時的眼神閃爍著絲絲難以言狀的異樣,盡管這位白人紳士
將這種異樣隱蔽得很得體。當他需要素芬配合他的指令時,他會落落大方地握住她
的手,好象他們不是笫一次見麵的兩個人。但有時不經意碰到她身體的某些部位包
括手,他又會忙不迭說對不起。奇怪的是,素芬覺得自己看鮑比的眼神也是怪不自
然的。每一次鮑比手臂上厚密的卷毛觸及她的手上,她都會本能地緊縮肌肉,但一
種非常柔和的癢感,立即從膚表傳遞到內心。她努力克製自已的想法,將這種感受
不要與她剛才在浴室裏的快感混淆起來。

鮑比結束今天教練的方式有點出乎素芬的意料。素芬原以為在步伐和發球之後,鮑
比會讓她練習打球,這也是她所指望的。然而,鮑比到球場邊上擦了擦汗,喝了口
水,看了看表,這一係列動作不用語言就令素芬感覺到他要離開了。素芬感到失望。


鮑比取出一張名片,在背麵寫上什麽,遞給素芬。然後又拿出手機,指指手機,又
指指素芬,嘴裏伊哩哇啦著。素芬看到名片背麵寫著一串數字,好象是電話號碼,
從鮑比拿手機比劃的手勢上,她猜想他肯定在問她有沒有手機或電話號碼之類的。
她也從口袋裏掏出手機。這是女兒特意為她添置的,囑她出門時務必帶上。

鮑比咧嘴笑了。從素芬手裏要過手機,撳了號碼,一陣悅耳的音樂從鮑比的手機溢
出。鮑比合上素芬的手機,遞還給她。他又在告訴素芬什麽,見素芬一臉的茫然,
用食指做了個手勢,朝天將迫近西邊的太陽劃到東邊,停了一下,又將食指朝下,
指指他倆站著的網球場和腳邊的球拍。素芬想了想,用力點點頭,她非常肯定鮑比
要她明天再來球場打球。

鮑比收拾好東西,過來給素芬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素芬好像落入一隻毛茸茸的大
狗熊的懷裏。回到小高坡,她不禁轉身再看一眼鮑比。鮑比正在西去夕陽下拖著一
條身影,朝他的車子走去。這個美國佬!素芬在心裏複雜地嘟了一句。

                                                                 三

接下連著幾天,素芬都與鮑比下午在網球場碰麵。兩個人像兩個剛搬入新居的鄰裏
孩子,先到的那個會焦急地等待著另一個放學歸來。隨著交往的深入,素芬越來越
感受到語言不通的困苦。單靠肢體語言溝通,猶如大熱天喝湯水般的不爽,或好像
豎立筷子夾豌豆粒似的不通快。但另一方麵,正是由於語言不通而營造出來的神神
秘秘和朦朦朧朧,帶給她特別的渴望和刺激。

她沒有告訴女兒她在跟人學習網球。原因似乎很多。其中一個清楚的原因是,要是
女兒知道她跟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在一起,加上是一個男人,再加上是一個美國人,
一定會阻止她。其他的原因似乎都模模糊糊得連她自已都說不清,隻能感受無法言
狀。

直到有一天。。。。。。

這天傍晚,女兒女婿帶素芬到東部幾個城市遊玩兩天剛回到家,一隻手機響起音樂。
女兒女婿忙找各自的手機,發現不是他們的,這才知道響起的是素芬包裏的那隻。
女兒邊說,奇怪,媽的手機號碼沒外人知道呀,邊取出接聽。

那頭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講英文,說要找素芬。“你是誰?” 女兒問。“我是鮑
比。”那頭說。“你會中文嗎?” 女兒又問。“不會。” 對方答。“那好,” 女
兒說,“我媽不會英文。你有什麽事,跟我說。” 鮑比說,不知素芬沒事不,好兩
天沒見她來打網球了,有點擔心。“媽,怎麽回事?” 女兒捂住手機,轉過頭來問
素芬。素芬從開始就猜出是鮑比,盡管她心裏納悶鮑比是怎麽搞到她手機號碼的。
她緊張地站在邊上。見女兒問話,忙解釋道,他叫鮑比,在教我打網球。女兒對鮑
比說,謝謝關心,我媽跟我們外出幾天剛回來。“那她明天會來嗎?” 鮑比問。
“不一定。我等會給回你電話,如果她去的話。” 女兒說完立即合上手機。

“倒底怎麽回事?” 女兒表情相當嚴肅。素芬像剛偷吃糖果打破一隻果盤被媽媽撞
見的女孩,臉上發燙。好在這是晚上。她簡單講了一下事情的來龍去脈,以盡可能
輕描淡寫的口吻,最後強調,“這人也真是,我已告訴他要出去幾天!”

“媽,你是怎麽告訴他的?用英文?” 女婿在邊上故意問。

素芬訕訕笑著:“當然用中文嘍。”

“一隻雞碰上一隻鴨。” 女婿說著,看到太太顧韻瞪過來的眼光觸目驚心,忙補充,
“我是說,這如同雞跟鴨講。”

“媽,你了解這個鮑比嗎?你知道他是幹什麽的嗎?你曉得他住哪裏嗎?你知道他
為什麽教你打網球嗎?” 女兒一連串的問話與剛好燒開了水的壺口蓋一起突突突地
響成一片。

素芬從包裏摸出鮑比的名片給女兒,興許它可以幫助回答女兒的問題,她想。

女兒接過名片,上麵隻有一行英文字:“Robert Ravoira  Ph.D. Trainer”,反麵
是一個手寫的電話號碼。看完,隋手遞給老公林強。林強說,還是博士呢,但不知
這“訓練師”是什麽東東,莫非與網球有關?

女兒說,博士不博士我不管。至少這名片怪怪的。我到美國這麽多年,笫一次見到
這麽怪異的名片。美國怪人很多。用美國人的話說,心理變態,用中國人的話說,
精神有毛病。

“鮑比不會是壞人,也不會是怪人。媽看人不會有錯。” 素芬既替鮑比辯解又替自
己辯解。她的辯解是有根有據的,這個根據就是半百以上人生經曆。直覺和經驗告
訴她,鮑比是一個直率、真誠和熱情的人。有一次打球時素芬肚子疼得蹲在地上,
鮑比也就一直蹲著陪她,OK?OK?問個不停。後來還扶她去小高坡上休息一會。這
個偶發事件的最大收獲,就在鮑比蹲下時,素芬注意到他無名指上沒戴戒指。記得
女兒說過,無名指不戴戒指的美國人,通常是獨身。當然,代價便是,素芬暴露了
她的住址,因為她曾指指從球場上可以看得到的女兒家的房頂,安慰鮑比不必擔心,
她家就在那兒。

女兒說:“媽,美國人更加虛偽,更不容易從外表判斷。說出來都不敢相信,我們
家過去左手笫三家住著的麥可,還是一個注冊性侵襲者。”

“等等,等等,” 林強瞪大了眼睛,“你說的就是轉彎角的那個麥可?你怎麽知道?”
 麥可的房子大大的,開的車子嶄新的,庭院裏草保養得綠綠的,花開得紅紅的,服
飾得得體體。上個周末小區組織的燒烤上,林強還與麥可交談過。這是個要帥氣有
帥氣,要素養有素養,要財富有財富的小夥子,如果是一個性侵襲者,那麽,天底
下至少有一半男人先比他早成為性侵襲者。

“忘了告訴你,” 顧韻解釋,“前些日子想從州的數據庫裏查查附近有哪些注冊登
記的性侵者,偶爾發現他。記錄上寫著,他17歲在一次高中舞會後,與其他幾個同
學一起,在操場上侵襲了一位女同學。”

 林強說:“美國的法律有時也未免太過份。人家那時還是個青春期少年呢。這麽多
年了,不考慮他現在的表現,一味要求他新搬一次家,必須向地方有關部門登記。
還給不給人家自新的機會?” 林強在表述自己觀點時,聲調有些高,有如與同事爭
執研究中的見解。

“你激動什麽?明天我倒要把你和鮑比的名字都敲進去查查記錄。” 女兒搶白過林
強後,又轉向素芬,“不管怎樣,對這個叫鮑比的不能沒有戒心。”

“那好,我再也不去打球了。整日把自己關起來算了。”

女兒見媽說話賭氣,趕忙說:“我沒有不讓你打球。你去打球,我高興都來不及哩。
我的意思是,在了解清楚鮑比之前,不能與他太親近,不能與他什麽都談,尤其是
家裏的私事。”

林強插進來:“顧韻,你太高估媽的能力了吧。他們一個雞語,一個鴨話,怎麽個
什麽都談?不能太親近倒是對的。”

 顧韻死命掐住林強的手臂,說:“沒見你英文長進,中文詞匯倒短缺得可憐。老是
雞呀鴨呀,多難聽!”

晚上顧韻躺在床上難以入睡。聯係今晚發生的事,她回想起最近媽的確有異常表現。
譬如說吧,以前她會把一天裏發生的瑣事晚飯後不厭其煩地說給女兒聽,什麽野兔
將一隻西紅柿掰下當球滾啦,什麽有個警察下午在敲對門瓊斯太太的門啦,什麽早
上又與小姊妹杏雲通電話杏雲告訴她股票跌得一塌糊塗啦。。。。。。再譬如說,
對女兒的一些她看不慣的事嘮嘮叨叨地數落,電視畫麵出現一群活蹦亂跳的男娃女
娃,她又催促女兒女婿該趕緊要孩子啦,見女兒不讓她做飯洗碗,又埋怨手腳不動
衰老得快啦。。。。。。而最近,有點少言寡語,或經常若有所思。顧韻知道,有
些可能是牽強附會,但她隱約感覺媽心裏還有什麽沒對她敞開。這也解釋了為什麽
外出跟陌生人打球這等重大事件,竟一直瞞著不告訴女兒。

她推推躺在身邊的林強,問:“你說說,我媽倒底怎麽啦? 好像瞞著什麽。”

“大概有外遇了吧。”

“你嘴裏就吐不出更合適的詞?”

“嘿嘿,我是說,你媽大概對這個鮑比有意思。當然嘍,說不定鮑比對她也有好感。”


“哪怎麽辦?”

“挺好的。弄不好我們會攤上一個老美親戚。”

“死人啊,你?我媽在這兒沒住幾個月,你就厭煩啦?想趕她出去啦?得,我也找
個老美嫁了算了。”

“嗨,你比你媽改革開放早20年。她50多歲想嫁老美,你現在就想嫁。”

“實話告訴你,我早就想嫁個老外啦。OK?”

“好呀!那也得先滿足內需再考慮外銷。” 林強在黑暗中摸索過來。

“行了行了,別再費話了。交給你一個任務,去查查鮑比這個人。但願不是個壞人。”
 顧韻知道林強這方麵的能力,也就是時下流行的所謂“人肉搜索”的能力特別強。


“決不辜負老婆的期望!” 說著,林強的手有恃無恐地準確摸向它要去的地方。不
料,“啪”地一聲遭到顧韻的迎頭痛擊,唯唯諾諾地縮回來。

                                                                      四


素芬繼續跟鮑比學打網球。一個下午,開始打球前,鮑比手裏拿著厚厚一疊卡片,
神秘兮兮地走到素芬麵前,忽然抽出其中一張,朝她亮亮。素芬一看又驚又喜,拍
手叫好。原來,卡片上寫著“你好”兩個中文字。鮑比說,他是從Google的語言工
具上翻譯過來的。

素芬不知道他說的“狗狗”是什麽東西,隻覺得這個“狗狗”很是了得,因為在接
下的時間裏,鮑比的卡片不斷變出中文,有“球”、“球拍”、“發球”等專門術
語,也有“高興”、“喜歡”、“很好”等日常用語,令他們的交流變得既容易又
有趣。每次看到鮑比亮出卡片,素芬都會大聲讀出,鮑比也跟著模仿發音,還對照
另一麵的英文。素芬見鮑比有時發音離譜,就笑。鮑比知道自己又走音了,拉著她
糾音。素芬也很機靈,有時在這堆卡片裏找她想表達的中文,朝鮑比亮出英文那一
麵。這一回,輪到鮑比當語音老師。兩個人開心得像笫一次逛迪斯尼樂園的一對男
女孩。

這天早上,素芬正要啟動她的“畫圈”工程,手機響了。她當是女兒在上班路上給
她打的電話,打開手機連看都不看,就“喂”了起來。沒想到是鮑比掛來的,因為
咿哩哇啦聲中重複著“鮑比”“鮑比”兩字,聽上去有些著急。“What? What?”
素芬用她近日學的這個英文字應著,走到早餐廳的窗前向小高坡張望,以為鮑比會
在那兒。但是,沒有。這時,手機那頭“鮑比”“鮑比”中夾雜起陣陣汽車喇叭聲。
機靈的素芬馬上轉到晚餐廳的窗前,看到鮑比正坐在停在屋前路邊的車裏向她招手
呢。

素芬快步走到鮑比車邊,還是“What? ”了一下。鮑比手裏攛著幾張卡片,按順序
先後送到素芬麵前,它們分別是“去伊利”,“比賽”,“冠軍”。素芬知道鮑比
要帶她去伊利打比賽,她幾天前朦朦朧朧聽鮑比提起這事。她也知道伊利離這兒不
遠,女兒女婿帶她去看尼亞加拉大瀑布回來路上,還在伊利一個叫什麽的半島停留,
看伊利湖邊的沙灘。看著鮑比興奮得更加紅彤的臉,她沒想拒絕。但她還是覺得事
情太突然。她想給女兒打個電話,打開手機才想起女兒出門時特意交代今天要開一
天的會,手機要關。正在猶豫不決時,鮑比又遞來一張卡片,上麵是“很快回來”。
接著,他走下車,打開另一扇車門,將素芬請上車。

到了伊利,鮑比的車七拐八彎把他倆帶到一個網球場。網球場與女兒小區的差不多,
隻是邊上多出一個看台。看台上左一堆右一群上三三下兩兩地坐著不少人。這些人
穿得五顏六色,露著大多是白白的也有幾條是黑黑的胳膊和大腿,在和煦的陽光下
顯得懶懶散散,好似一堆被人隨意堆在商場貨架上的洋娃娃。鮑比拉著素芬的手在
看台最下麵一排的空位坐下,這兒可以無遮攔地看到整個網球場。他把一些隨身帶
的物品也放在素芬腳邊,咕噥了幾句後,走開。看著他走到場邊的一群人中,素芬
估計他們在談比賽事宜。頭上的天湛藍湛藍,飄過幾朵白雲。素芬記得在家鄉隻有
小時候才見過這麽藍的天和這麽白的雲,與眼前這場景相似的就是那時家鄉的運動
會。她梳小辮子,穿花格子衣,與鄰裏女孩一起,褲兜裏裝上炒蠶豆。又是藍天白
雲,人卻全然不同,包括她和周圍的人。想到這些,她啞然失笑。

素芬向球場看去,這才注意到球場上正在進行女子單打比賽。兩個女運動員的年齡
大致都與素芬相仿。其中一個無論在體質上還是技術上,都明顯比另一個強。這一
場不對稱的戰鬥很快以一方壓倒性的勝利而告結束。簡單的頒獎儀式後,接下應該
就是男子單打比賽,因為素芬看到鮑比過來取他的東西。他用力握握素芬的手,準
備離開。“等等,等等!”素芬喊著,不管鮑比聽沒聽懂,拉住他的運動包。她打
開鮑比的包,迅速翻尋那疊卡片,抽出一張十分莊重地遞了過去。鮑比看了後,緊
緊地擁抱一下素芬。卡片的一麵是“冠軍”兩個中文字。

鮑比的對手出場時,帶給素芬的又是驚訝又是擔心。這是一個黑人運動員,他看上
去比鮑比年輕,他的身高與鮑比不相上下,但有鮑比兩倍那麽魁梧。他的胳膊有常
人的小腿那麽粗,他的大腿有常人的腰那麽圓。他哪裏是打網球的,分明是打鉛球
的嘛,素芬想著,他是不是那叫大威小威兩姐妹的近親呀。對大威小威素芬還是相
當熟悉的,那時在國內學網球,教練就放她倆的比賽錄像讓大家觀摩。當時的一些
爭論她現在還記得。有人說,大威小威的出現簡直就是女子網球事業的一大災難。
也有人說,網球從此應該像舉重或摔跤一樣按體重分級別。她沒有加入爭論。一來
她是初學者,二來她認為這些隻是小城凡人的見解。如果現在還有爭論,她會堅定
不移地支持按體重分級別。

果不出所料。比賽以黑人運動員先發球開始,他把球發到鮑比這邊,猶如鐵匠將大
錘砸下來,鏗鏘有力。鮑比起先很不適應,接發球不是下網就是出界,看得素芬的
心提得高高的。好在鮑比經驗豐富,很快作出調整,開始適應對手的打法。幾局下
來,兩人的比分咬得很緊,輸的一方好像不是運動員,而是時間。素芬又開始不安
起來,一方麵她擔心這樣下去他們不知何時才能回家,另一方麵她擔心鮑比的體力
難以承受這樣的僵持。

從鮑比得分的幾招中,素芬發現黑人運動員打反手球的技術相當的差。鮑比在打球
中時不時轉頭向素芬張望。趁他這次張望時,素芬站起來大聲喊“打他反手!打他
反手!” 若得周圍的人發出和善的哄笑。素芬不好意思地坐回去。但她相信鮑比一
定聽到了她的喊叫,堅持打黑人運動員的反手,連連得分。終於到了決勝盤。鮑比
搶到了占先分,而且握有發球權,再贏一分就結束戰鬥。素芬又站了起來,目光與
剛好轉頭張望的鮑比相接。笑容沿著對接的目光在兩端傳遞。鮑比深深地吸了口氣,
用盡全力將球發出,球像一顆流星又低又快又旋地劃過球網,沉悶一聲落在對手的
場地。黑人運動員從幾乎是貼到地麵處將球接起,球高高躍過網,躍過鮑比的頭頂,
落到地上。鮑比轉身看一眼還在滾動的球,再看看對手,裁判,以及觀眾。球太快
了,以至於大家都來不及反應。然而,素芬是目不轉睛地盯著球的,她看清球出了
後界。她在情急之中竟用不知從哪時學到的英語,和著手勢叫了起來:“Out! Out!”
 全場鴉雀無聲。隻見那位黑人運動員走近裁判,一陣交談後,裁判判鮑比獲勝。鮑
比將球拍拋向空中,然後還是像女兒後院的野兔那樣跳到素芬跟前,將她攔腰抱起
連轉三圈。

頒獎儀式上,素芬聽鮑比在講話裏提到她的名字,同時還向她招手。她站離座位。
觀眾呼叫起來,有節奏地拍著手,素芬隻好紅著臉走到鮑比身邊。那一邊的黑人運
動員伸過手來與她握了一下,她感覺手被大鉗子夾過。鮑比一手高舉獎杯,一手搭
住素芬的腰,滿臉陽光。陽光沒延續下去。一塊烏雲像一隻追逐白羊的黑狼尾隨幾
朵白雲突然而至。追逐的後果便是一陣瓢潑大雨。五顏六色的人群像大水衝擊下的
爆竹煙花屑,四處散逸。鮑比指指他的車子,示意素芬躲過去。看著臉上又是汗水
又是雨水的鮑比,素芬沒有走,反而依靠他更緊些,直到儀式結束。

                                                                   五

進了車,兩人都濕漉漉的。天又放晴,陽光照在潮濕的衣服上,使人感到悶熱得粘
乎。鮑比翻翻那疊卡片,沒抽出一張來,想必沒有他想表述的。鮑比比劃著說什麽,
她既看不懂也聽不懂。這種情形下,素芬通常隻有點頭。點頭好像還沒引起什麽誤
解。鮑比將車開到一個滿是商場的地方,素芬知道這叫mall,但素芬不清楚為什麽
鮑比帶她到這裏。直到鮑比把她帶進一個服裝店並拿起幾件漂亮的內衣在她身上比
畫,她才恍然大悟,對鮑比的細心湧上感激之情。素芬把頭和手都搖痛了,“No”
字不知說了多少遍,還是說服不了鮑比,隻好配合他買。

奇怪的是,鮑比讓素芬進車後,立即又發動車子,並沒有讓她換衣的意思。素芬茫
然地看著他把車開到一棟大樓邊的停車場。停車後,他拉起素芬的手直奔大樓。進
了大門,素芬馬上意識到這是一家旅館,大堂上方掛滿時間不同的鍾,服務員滿臉
笑容,有人推著行李進出。素芬更不好意思起來,幹嗎要開個房間換衣?在mall的
公共廁所或車裏都可以換嘛。美國的公共廁所是那麽的幹淨寬敞,在裏麵躲上半天
都不會不好受。要麽在車裏換。美國地大人稀,把車子隨便停到哪兒,都是隱蔽的。
這時的素芬也像女兒女婿,思想意識裏“美國”化了。鮑比似乎看不懂素芬的搖頭
搖手,聽不懂素芬說的“No”,把素芬安排在大廳裏的沙發上,徑自去了服務台。


這是一個有一張大床的客房。午後的陽光透過金色的窗簾照進房間,輝煌又溫馨。
鮑比調好浴室的水溫,讓素芬先進去衝洗。溫水順著長發流淌在她身上,剛才還粘
乎乎的身體頓時又細膩亮滑起來。她的雙手摸著乳房,摸著腰肢,摸著大腿,最後
滯留在大腿間。她忽然想到鮑比,想到如果他此刻也在浴室會怎樣。但這一念頭瞬
間隨著浴皂泡沫流失,留給她的是一身潮熱。鮑比為她挑的胸罩和內褲用料明顯少
了一點,她用浴巾把自己裹起來,頭上也紮了一條浴巾。出現在鮑比麵前的好像是
一個剛從迪拜或從中東其他城市來的女士。鮑比看著露出了笑容。然後從運動包裏
取出他隨身帶的內衣,進了衛生間。等他出來時,又是一個阿拉伯人。兩人相視,
都笑了。

素芬依然裹著浴巾的原因很簡單:她準備穿上鮑比買的外套時,看到客房窗前一個
機器在往外吹風。她想如果能把她的濕衣服吹幹,不就省下鮑比的錢了嗎。她拉過
一張椅子將濕衣服掛上去。她知道在美國什麽東西都是可以退的。上回女兒買了一
個案板,切骨頭時裂成兩爿,女兒說案板質量不好,要送回去。素芬不相信能退,
跟去看。結果不但退了,店員還一個勁地道歉。鮑比見素芬還是裹著浴巾,烏黑的
長發落在纖細潤滑的肩膀,一股激情從胸腔湧起向周身膨脹,直躥下體。身上的毛
發因此顫抖。他慢慢地移向素芬。素芬感受到鮑比喘出的粗氣與他身上的皂液香味
一道像熱浪那樣向她撲來,全身肌肉摩痙,血液直往上衝,腳步卻不由自主地迎了
上去。兩個人像兩座不同時間不同地點以不同方式醞釀著的火山,在同一時刻突然
爆發。兩個身體最後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浴巾掉得一地。。。。。。

當他倆坐在旅館樓下的餐廳時,鮑比將素芬的雙手緊捏在自己的手裏。素芬潮漲的
臉頰與桌麵上的兩杯紅色飲料一樣地紅。每次與鮑比直視,她都低下頭來。她不敢
相信剛才在鮑比嫻熟的翻雲覆雨技巧下,自己表現得像十足的淫女蕩婦。隨著一陣
猛過一陣的強力推進,她的魂靈被一波一波地送向高空,與藍天白雲一起任意飄浮,
而軀體則在柔軟的床上扭曲,送迎,收縮,痛苦到呻吟。直到一根特大號的熱水龍
頭噴薄湧出,暖流充盈全身。她不肯定自己是否忘記了已經久遠的經曆,還是從來
就沒有這個經曆,反正今天的體驗似乎是生平第一次擁有。高潮還未退盡時,她迷
糊中看到老顧輕輕地走來,在床邊輕輕地站著,又輕輕地離去。她掙紮著向他伸出
手,但全身乏力。這也是她眼下不能直視鮑比的部分原因。

素芬有點後悔。這可能是激情過後冷靜下來的伴隨物。但她沒有責怪鮑比,而是責
怪自己。如果當時沒有在不明白鮑比說什麽時便點頭,或者如果在鮑比為她買衣服
時自己再堅持一下,或者如果從浴室出來後穿上鮑比買的外套,事情可能就沒有了。
她知道她是喜歡鮑比,也相信鮑比喜歡她。但這種事還是早了些。她現在的最大擔
心,不要傷及其他人。其他人是誰,她也說不清。想到這些,她感覺下身隱隱作痛。


“你好嗎?” 鮑比見素芬情緒不高,撫摸她的手背,問。不過,用的是中文。

“I OK。” 素芬卻以英語回答。努力露出一絲笑容。

素芬迅速從鮑比手心抽回她的手,恰在服務員將中飯擺到桌麵之前。


                                                                  六

素芬昨夜沒有睡好。她夜裏起來獨自站在窗前,盯著後院那幾棵楓樹出神。螢火蟲
在黑黝黝的楓樹上亂舞,不經意將它們裝飾成聖誕樹。閃閃熄熄的螢火,模模糊糊
不停變幻,一會兒是老顧臨走前那雙悵然失神的眼睛,一會兒又是鮑比白日那雙興
奮得變形的眼睛。

清晨,素芬醒來比窗外笫一聲鳥叫還早。她在廚房裏正為女兒女婿盛中飯飯盒,林
強下樓來。看著向她打招呼的高大的林強,素芬又往他的飯盒加了兩快紅燒牛肉。


她一向把林強當成自己的兒子。當年女兒要他和老顧到省城見她剛認識的男朋友,
笫一次見到林強,素芬就喜歡了。回縣城前,素芬單獨與林強談了一次。她還清楚
記得當她問林強喜不喜歡顧韻時,這個平常生性活潑,談吐幽默的小夥子,紅著臉
慌亂地說:“喜歡。喜歡顧韻,也喜歡你。” 意識到自己說得欠妥,馬上加了句:
“當然,還有顧叔叔。” 後來林強跟顧韻解釋,其實他想表達的是,他見了素芬後
更喜歡顧韻了,因為誰誰誰說過,丈母娘的現在,就是你妻子的未來。這句話的未
升級版本就是,未來丈母娘的現在,就是現在女朋友的未來。而他對素芬說的這句
話,就開啟了她將林強視為自己兒子的心路。

林強問:“媽,起得那麽早,昨夜沒睡好?”

“睡好了。” 素芬沒有抬頭,她不想讓女婿看見她因沒睡好而略顯憔悴的臉。趁女
婿準備早餐時,素芬裝作漫不經心地開始了她昨晚在心裏演練過幾遍的問話:“林
強,這幾天還在忙嗎?”

“差不多了,估計幾天內可以結題。” 林強喝著牛奶,說。

“聽顧韻講,你們想查查鮑比。。。。。。” 素芬說到這兒,故意停頓下來。

“對了,對了,” 林強停住咀嚼,連忙說,“這幾天忙的!差點把這事給忘了。顧
韻要我查一查鮑比。我今天就辦。”

“據說美國個人隱私保護得很好。”

“沒錯。但另一方麵,美國有新聞自由。如果他是一個壞人,” 林強看素芬有些不
良反應,立即解釋,“我是說,如果他有什麽被媒體認為值得報道的事,不管好事
壞事,就應該有記錄。”

“會不會查不到?”

“查不到倒好。查到什麽的話,可能好人壞人的機率各占一半。查不到呢,不是壞
人的概率至少有百分之八十五。”  林強說得半開玩笑半認真。出門前,見素芬依
然憂心忡忡,笑著說:“媽,不要擔心,我會帶好消息來的。你看這是個好人,一
定不會是壞人。我就是你會看人的一個經典例子。”

素芬露出了今天的第一個笑容。這個女婿,真是沒有理由不喜歡哪。

傍晚素芬和女兒正準備做飯,女婿進門,鞋子還沒脫下,便嚷嚷起來:“開會嘍!
開會嘍!一家三中全會!”

“早上出門好好的,回家來怎麽就成瘋子一個?” 顧韻衝著林強說。素芬放下手中
的活,焦急地看著女婿。林強叫大家到晚餐廳圍著餐桌坐下,一邊坐一個,自己坐
在上方,正兒八經一個會議主持人。然後,從包裏掏出一張紙,在兩人眼前晃一晃,
說:“審查報告出來了!” 再然後,清清喉嚨,開始念:“鮑比,官方用名Robert
Ravoira,男,現年65歲,意大利人,” 念到這兒,故意停下,頭轉向顧韻:“你
喜歡的意大利人。”

“有話快快說,有屁快快放。”  顧韻伸手想奪林強那張紙,被擋了回來。素芬呢,
注意力集中在鮑比的年齡上。她一直認為鮑比在70左右,但昨天他在球場上打球和
在她身上打滾的瘋狂勁,是女婿這份“審查報告”準確性的有力旁證。

林強繼續著。他說的大體概括如下:鮑比5歲隨父母移民美國。獲俄亥俄州立大學科
學學士後,考入哥倫比亞大學讀經濟。博士畢業後,進入華爾街一家大銀行做投資
風險分析,嚐試引入數學與物理學的概念和方法到金融領域,還發表不少這方麵的
論文。後來,從銀行裏拉出一批誌同道合者,成立一家投資谘詢公司,頗為成功。
“哈,還是一隻金龜子呢。” 說到這裏,林強加上一句評論。

“這些都從哪兒弄來的?”  顧韻問。

“維基百科。那兒有他一個條目。還有他一張年輕時的光輝形象照。我們等一下和
媽一起上網驗明正身。”

“有沒有一些關於他家裏的情況?” 素芬問得很小聲。

林強桌上對顧韻眨眨眼,桌下輕輕踢她一腳,說:“下麵,我將就媽所關心的問題
作進一步解釋。鮑比就住在附近的小區‘湖畔居’,也就是那個顧韻每次開車經過
都讚歎得方向盤會顫抖的小區。不知道他一人住還是跟誰住在一起,但肯定不是跟
太太一起。知道為什麽嗎?因為他太太5年前因患咽喉癌去世。有意思吧,也是咽喉
癌。據當地報紙報道,這是他第一任也是最後一任太太。他和太太有二個兒子。他
的網球打得很好,常參加一些非專業比賽。退休後,一直在社區的中學擔任義務網
球教練。這大概就是他名片上‘Trainer’的原由。沒有發現他有任何不良記錄。報
告完畢。”

顧韻說:“聽上去不是個壞人。警報解除了。”

“我說我不會看錯人的!” 素芬說。她從昨天開始一直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女婿說的關於鮑比的有些話,她不全然明白。但兩個結果令她寬心:第一,鮑比不
是壞人,第二,鮑比是單身男人。第一個結果基本在她預料中。第二個結果某種意
義上更加重要,特別昨天的事後。

“哪,媽,你喜歡上鮑比了?” 林強乘機問。

“怎麽說呢?” 素芬臉一紅,支吾著。

“鮑比喜歡上你了?” 林強又問。

“怎麽說呢?” 素芬還是支吾著。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他,他看看你,沒了話。這“一家三中全會”就在沒有熱烈
討論,沒有踴躍發言,沒有莊嚴表決中閉幕。

晚上,林強作報告後的興致似乎還沒消退。他躺在床上對顧韻建議,找個機會與鮑
比見次麵。一來呢,表示感謝,二來呢。。。。。。他憋住不說。

“二來什麽?把我娘嫁了?” 顧韻沒好氣地問。

“哎,顧韻,我可是非常嚴肅的奧。你媽才55歲,晚年不能沒個伴。這5年裏,我從
沒有見你談這事。我知道你心裏還有爸。但活著的更重要。如果鮑比和媽一個有心
一個有意,我看我們不僅不反對,還要堅決支持。”

顧韻也認真起來:“我是沒想過這事,因為我以為這是大人自己的事。現在想來,
爸不在了,媽一個人,我們是該替她著想。但和鮑比,合適嗎?文化不同,語言不
通。”

林強說:“你媽多少知道 Good morning,Hello,Thank you,Bye,What 是什麽。
你看國內那些,英文可能都沒見過,英語可能都沒聽過,不都跟上小菜場似地嫁到
美國來了?再說,語言要在行動中學。美國人說,Learning by doing。我們實驗室
的小趙,國內電大畢業,剛嫁來時英語無法開口,現在說得比我還溜。還不是跟老
美睡覺的結果?”

“你呀,正經話不超過三句。我看這事我們不必著急。讓他們先打球吧。” 顧韻說
完,轉過身去。

“老婆,今天我有功勞吧。” 林強從後麵抱住顧韻。

“功勞個屁。”

“沒有功勞,有苦勞吧。”

“苦勞個屁。”

“沒有苦勞,也該有疲勞吧。老婆,給個疲勞吧。” 說著,林強一個翻身爬了上來。
顧韻沒再吱聲,算是默允了。

                                                                       
     
                                                                     七

女兒早上出門時對素芬說,她會早下班。明天是素芬55歲生日,女兒已請好一天假。
果然,女兒下午很早便回家,還滿臉喜悅,叫媽的聲音都特別美。素芬見女兒這陣
子好久沒這般開心了。

“什麽事讓你怎麽高興?” 素芬問。

“媽,你猜我今天見到誰啦?鮑比!” 女兒說。

“鮑比?” 素芬驚訝之後,便警覺起來,“他對你說了什麽?”

“什麽都說了。一個挺有意思的老美!”

素芬身上所有的緊張細胞都被激活,心跳得撞到胸腔,澎澎的聲音都可以聽見。

女兒沒有注意到素芬的神態變化,繼續說:“鮑比說,他。。。。。。喜歡你。”
 她猶豫了一下,將“愛”換成“喜歡”。“中午從公司人事部門轉來一個電話,說
有人找我。我問是誰,對方說他是鮑比。哈,就是近來我們家熱烈討論的當紅明星!
他說他在樓下大廳,問可否見個麵。我把他帶到公司外麵草坪的野餐桌坐下。他說
他路過我們公司,想到了我,想進來碰碰運氣。他不知道我的名字,以為你姓王,
我爸應該姓王,我也姓王,於是對人事部門說找一個姓王的中國女孩。幸好我們公
司就我一個女性中國人,人事部門就轉給了我。他先自我介紹一番。他不知道他的
情況已被我們家的克格勃掌握了。我也簡單地談了一下你的情況。他說他愛上了你。
我問他你怎麽知道我媽是單身。他說他見你手上不帶婚戒,有一次問你是不是單身,
你點頭肯定。”

聽到這裏,素芬心裏直叫“好險哪!”。 一定又是自己在沒有聽懂他的話時點了頭。
中國已婚女性帶戒子並沒形成共識呀。

女兒向素芬轉述著鮑比說的話。

我頭一次見到素芬,就堅信她是上帝帶給我的禮物。她是那樣的漂亮,溫存,聰明。
和她一起打球,每次都是一種享受。我們相處得很好,很融洽,像年輕人那樣。我
希望我們永遠在一起。特別在前天的比賽時,她展現的體貼,善良和熱情,簡直讓
我瘋狂。我覺得我無法沒有她了。鮑比說。

我開始學習中文,了解中國。我已經訂購了一個英中文翻譯機。我準備去學院注冊
一門中文課。當然,素芬就是一個很好的中文老師,免費的。我也教她英文。我想
我們不會有溝通上的問題。因為喜歡素芬,我也喜歡上了中國。真的! 鮑比說。

素芬如果喜歡美國,能呆在美國,最好。我們大家可以生活在一起。你們搬到我家,
或者我搬過去。如果她想住在中國,也不錯,我可以去中國和她一起。我們還可以
經常去看看他的丈夫,當她想他時。我知道中國有長城,有長江,有黃山,有泰山。
我們可以遊山玩水,享受晚年。鮑比說。

“媽,前天你們幹什麽啦?” 女兒突然發問。

素芬慢慢平靜下來的心又一次被提了上來。“沒什麽。鮑比帶我去了伊利打比賽。”


“這麽重大的事也不說一下。” 女兒抱怨道。

素芬解釋,我想打電話。但你那天說整日開會,手機會關。

“媽,你還做了一件違規的事!”

素芬頭嗡地響了起來,心都跳到喉嚨口。

“鮑比怎麽知道我的工作單位?還不是你說的?我們不是約定有些東西不能說嗎?”


素芬終於鬆了口氣,責怪女兒:“你呀,從小這個脾氣,問話沒頭沒腦的!嚇死我
了。”

窗外,西去的太陽透過楓樹將後院平整得像地毯的草坪塗得深藍一片淡綠一片。幾
對紅羽毛的小鳥在蹦蹦跳跳地覓食。女兒說,我們去小高坡上坐坐吧。天氣真好。
兩人麵向太陽在草地上坐得很久,談得很多。後來,談到了老顧。素芬告訴女兒,
你爸臨走前偷偷留下一張字條,囑素芬日後找個合適的伴共度晚年。他會在九泉為
她祝福。

女兒說:“爸要是還在多好。但是,林強說得對,活著的更重要。爸留沒留字條沒
關係。隻要媽認為跟鮑比會幸福,我們不會反對,我們在美國都生活多年了。我相
信爸也會感到高興。”

素芬這次對女兒用的“美國”兩字聽來很是順耳。她伸手摟住女兒的脖子,緊緊的。
夕陽餘輝映紅了天際,映紅了大地,也映紅了母女倆的臉。

剛到後院,她們遠遠看見林強捧著好多紅玫瑰。多得幾乎捧不過來。一輛畫滿鮮花
的車子漸漸遠去。林強說,是鮑比通過網絡訂花公司送來給媽的,共55 朵。顧韻忙
接過花,附在林強耳朵前說:“要是給我的多好!” 林強說:“讓媽日後有機會問
問鮑比,他的二個兒子中有沒有一個是離婚的或可能離婚的。” 說完,跑開。好在
顧韻雙手都沒閑著,否則,林強的身上沒準又多一個指甲掐痕。素芬心裏那個甜喲!
嘴上對女兒說:“韻,你也違規了。還不是你透露給鮑比我的生日?” 顧韻點頭承
認。

一家人喜氣洋洋進了屋。顧韻翻看一下一張掛在玫瑰上的卡片,遞給素芬。一麵有
幾行中文:

                                      致素芬:
                                                         我愛你!
                                                                       
                                                                                      鮑比

素芬知道這在美國,是美國人的表述方式。盡管那樣,臉還是紅了,紅得與玫瑰連
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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