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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洛維爾的夏天

(2011-07-24 12:24:42) 下一個

                                                                           一

灰狗把我吐出車門,絕塵而去。我一人孤零零立在站頭,這是西賓州一個叫格林斯堡的小鎮。夕陽餘輝將半邊天染成桔紅色,另外半邊被濃黑的雲塗抹。車子像從著火的米倉逃出的老鼠,在街上漫無目的地亂竄。剛上映不久的<<坦泰尼號>>主題曲從街對麵一家昏暗的酒吧溢出,淒涼,憂傷,又惆悵。

所謂的站頭,其實是兩條街相交的一個界麵。灰狗在鄉野小鎮的車站通常是這樣的。街角有個垃圾箱,破堪地露著大口,像一個夜幕將臨無家可歸的乞丐。從塑料袋裏掏出連成一疊的三個塑料飯盒,我將剩下的飯菜倒進垃圾箱。這是我從紐約來一路上的食物,兩盒白飯一盒黴幹菜扣肉。路上除了兩杯咖啡外,我沒買任何其它東西。沒有必要讓來接我的人看見這些剩飯剩菜。

“是王先生?”身後突如其來的一聲,驚得我手中的飯盒掉進垃圾箱,發出悶濁的回音。我慌忙扭頭,見一位華人女士。

“我是。我叫王亮。”我說。然後又加了一句:“你嚇我一跳!”

“看來你不會幹壞事。”她咯咯笑了,聲音甜潤又柔軟,聽得出是許多台灣女人擁有的那種。幾天前電話會談我的就是這一聲音。

接我的人來了,還有如此美好的笑聲,一路的疲勞快速消退,我也有心情開玩笑了:“不是不會。總是還沒幹成,就被發現啦。”

“我們走吧。時間不早啦。到蒙洛維爾還要三四十分鍾呢。”她說。她身材嬌小細巧,走路顛顛的,宛若一隻精致的皮球在我身旁跳躍。我跟著她朝停車場走去,中間回過頭向垃圾箱看了最後一眼,有點惋惜那幾個塑料飯盒。

車子啟動後,我說:“對了,我怎麽稱呼你?老板娘?”

“可以叫老板娘,我家有老板。我的名字是安妮。你怎麽稱呼都行。”她說,“哎,你是大陸來的吧?”

“是的。你是台灣人?”我心裏一樂,又碰到一位明知故問的台灣人。來美後見到不少這樣的台灣人,通過此類問話顯揚他們的地域優勢。我也樂此不疲地明知故問,讓他們受用徹底。

“台灣來的,但我是美國人。”回答出人意料,聽得出故意調弄的成分。又問:“讀什麽?”

“教育。”話說出口後,我習慣性地等著反應。反應通常不外乎諷刺,嘲笑,或惋惜。

“沒飯吃了。”反應還是在我預料範疇內。“怎麽不學電腦?”

“我笨。”我說。“出國前連電腦是圓是方都不曉得。”

“我認識幾個大陸來的,原先都不是學電腦的,後來都改學電腦,畢業後很快找到工作。在美國,沒有會不會,隻有想不想和敢不敢。你在國內做學問的吧?你會想到來美國後還會打餐館工?”

安妮的話有些尖銳,甚至刻薄,但不失中肯。屈指數來,我在美國做過清潔工,園丁,送外賣的,餐館企抬,保姆,家庭護理,司機,等等,積極正麵地說,這正是教育學所追求的“人的全麵發展”。我曾經有位室友,是中國科學院來的,對我說過一句至理名言:到美國,首要的事,要否定自我,否定得體無完膚,然後才能肯定自我。他就成功地從一名生理學家脫胎換骨成一家大公司的高級編程師。這於我不易。一來自己是國內小有建樹的青年教育理論學者,改學電腦可謂“不務正業”,二來老婆兒子尚在國內,保不準我還得回國,專業不能丟棄。恐怕安妮無法理解。我選擇了沉默。

西賓州山巒疊嶂。夜幕和深林潑墨於天地之間。車燈如同泥螻蛄的雙手用力撥開夜色,領引車子掙紮前進。當眼前突然燈光像黑絨鋪墊的明珠流光溢彩時,安妮說蒙洛維爾到了。車子七拐八彎進入一個寬闊的購物場,一家書有中文“皇庭”的餐館出現在眼前。不用猜,它就是安妮的中餐館。

安妮從後門把我帶進餐館。餐館已經打烊。像北美許多中餐館一樣,響亮的命名下其實都是千篇一律的。兩邊靠牆的是連體皮椅子的餐桌,中間兩排是大小不規則的方桌和圓桌。我從企抬區,也就是我將來的作業區,轉了一遍坐回臨近的一張皮椅子上不久, 安妮從廚房端來一大碗米麵湯。黃的是雞蛋,綠的是青菜,還漂浮有幾條蝦幹。這做法與我家鄉的很相似,我有點驚訝。驚訝很快與麵湯一起被從饑餓的肚子裏竄升的食欲吞噬。

我滿足地舔舔嘴唇,對在前台結帳的安妮說:“老板娘你是好心人。”

“是你運氣好。”安妮說,“出門接你一路都是綠燈,回來也是。到最後一個,若是紅燈,我帶你去麥當勞,若是綠燈,帶你到這兒。你知道結果是綠燈還是紅燈了吧。”

老板娘有心願?”話出了口,我意識到有點唐突。安妮低頭結帳,似乎沒有反應。我趕緊又討好地說:“我是運氣好。當時還有一家紐約上州的中餐館要我,我選了你這兒。”我沒有說的是,那家餐館電話會談我的是女人嘶啞的廣東話,相反,安妮的聲音很是性感。

興許是個好兆頭。晚上,我躺在床上,這樣想。房子是餐館專門租用給我們工友住的,坐落在一片開闊的山坡上。窗外夜色下,是蒙洛維爾的夏天。

                                                                      二

第二天早晨,我就上了班。餐館人員簡單。廚房有老板,二廚福建人小林,抓碼兼油鍋老鍾,還有雜工墨西哥人荷賽。前台有老板娘安妮,一名女企抬露茜,以及我。我是暫時接替一個台灣企抬的,他帶放暑假的孩子回台灣了。

老板姓孫名喬治,看上去比安妮老相得多,中等身材,雙腳有點瘸,說話細聲細氣但幹脆利落。從第一天起,總覺得喬治的說話腔調像我家鄉浙江台州,卻沒敢問。喬治話不多,也基本講中文,偶爾露幾句英語,不甚標準。譬如,將春卷“Eggroll”說成“Egglao”。他的穿著與大多在廚房幹活的老板稍有不同,外套依然是油膩膩,但裏邊總有一件襯衣,或白或灰。幾天下來知道,餐館中午也接外賣大單,屆時老板脫去外套便可開車上路。我開始猜測這身穿法的意義於此,後來才明白它還有秘密用途。

小林脾氣很懷,欺負我這新來的。中午一忙,便用勺子敲打廚台拿我出氣,還用福建話罵:“幹你娘!”這句罵人的福建話有滋有味,我也模仿著,在肚裏回罵。小林隻身偷渡美國,老婆兒子還在福建,又沒日沒夜在餐館打工,精神空乏,染上賭博。輪休日便開車幾百英裏到外州的一個賭場消磨。有次想必輸得很慘,又回來太晚,沒有休息好,第二天上班神誌恍惚,出錯連連,老板說他,他竟與老板頂撞,老板一怒之下將他解雇。可憐的家夥居然沒錢了,要把他的舊車賣給我,出價八百。我估計這車應該值一千以上,若他還繼續在這兒幹,我一定毫不猶豫地買下,示好他。他要走人了,我就沒必要做好人,將價壓到五百。“幹你娘!”他罵了一句,接受了。“幹你娘!”這回我也總算光明磊落地回罵他一句,福建話字正腔圓。末了,我主動提出送他到匹茲堡灰狗站。送他的路上我是心裏高興的。道別時,我問,“你準備去哪兒”,他歎了口氣,說,“不知道。上車再說。”就在這時,我的心情複雜了,不清楚自己在美國學會了生存之道呢,還是變得冷酷了。

接替小林的是小張,也是福建人。這下形勢發生本質變化,他是新來的了。忙起來時,是我用福建話罵他“幹你娘!”然後看看老板,老板隻是笑眯眯地。當然,企抬的地位畢竟無法與廚房師傅相比,我十分知趣,不時給小張一點小恩小惠,比如,他英文不好,去銀行辦事或什麽的,我陪他去,還比如,空閑時我用車帶他外出走走,還帶他到附近野地裏撿野鴨蛋。這是後話。

與我搭檔的女企抬露茜,武漢人,在這家餐館打工很長時間。她有身孕。老鍾私下對我說,她八成懷的是老板喬治的孩子。老鍾在七十年代末經香港到美國以“政治避難”身份留下,理由是當年在國內一縣城文工團做團長時遭遇非人的迫害,神經錯亂。以此為依據,我理應不相信老鍾說的。但老鍾說這話時用的“八成”兩字,顯得狡黠又老道。除了說話語句稍微含糊,沒有其它明顯跡象可以支持老鍾的“神經錯亂”說。倒是輕閑時他偶爾哼幾句樣板戲,讓人回想起那個年代。

按老鍾的陳述推理,老板娘安妮對露茜不會有好態度。連老鍾都知曉這事,安妮會沒有風聞的?然而,據我親曆,老板娘對露茜十分照顧,而且十分真切。她通常把好小費的客人帶給露茜,又少給她派雜活。這本來也正常,我是新來的嘛。更何況她有身孕。但如果老鍾說的是事實,那麽,老板娘不會這般照顧。我對老板娘的偏向是心存意見的,但從不外露。老板娘有幾次當著大家的麵,對露茜說:“小王是讀過書有教養的人。說話做事入情入理。”我自然是一番受寵若驚的樣子。

露茜得著便宜賣乖,教我這教我那,這於我一個新來乍到的,確也要緊。考慮到露茜懷孕,老板娘讓我做長工,也就是說,下午二點到五點由我接客,露茜休息。露茜懷孕後不開車,改乘公共汽車來上班。沒有車,出門不便,她大多時間呆在餐館。遇沒有客人,她便陪我說話,話題離不開她丈夫凱文。露茜是學英語的,先出國,在匹茲堡大學讀書,從碩士到博士,還沒完成,因懷孕暫時休學。凱文學汽車製造與維修的,後來帶女兒來美探親,英語不好,先補習英文。後來也上匹茲堡大學,不過改學數學,理由是美國汽車業如此發達,汽車製造專業一定人才濟濟,外國人機會有限。讀了數學碩士,更難找到工作,隨著大流又讀電腦。折騰來折騰去,凱文對在美國的前途相當迷失,加上生活艱辛,常與露茜吵架,還時不時拿回國來要挾露茜。最近他一個師兄升為校長,帶信來詢問他願不願意回去當係主任。他的心又搖旌起來。

“真倒黴,攤上這麽個沒用的男人。”露茜忿忿地說。數落起凱文時,露茜用了好多“沒用”“無能”等形容詞,幾乎成了一篇論文中某一段落的標點符號。

我對她說:“據我觀察,來美國後,男人與女人不一樣。借一句偉人的話,女人在國內是無產者,到美國失去的是身上的鎖鏈,獲得的是新世界。男人嘛,國內有事業,來美後不順利,不免會時時回頭。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露茜說:“你王亮在國內應該比他更有學問,更有名氣,更有地位吧。看你倒挺適應美國的,書照讀,工照打,讀書打工兩不誤。”

“我也有一個觀念轉變過程。”我說。“我是個實際的人。來美國不容易,讀書也好,打工也好,都是難得的經驗。要說美國的最大收獲,就在觀念的轉變。”

“男人就要像你一樣。凱文從不打餐館工,麵子拉不下。第一次端盤子當企抬,碰到同班美國同學,尷尬得無處躲藏,從此再也不打餐館。這家由我一人撐著,到現在了還打工。這種無能男人在美國沒用場。他要回國我們就離婚。”說完,露茜雙手撫摸自己的肚子,估計太激動,孩子有反應。

我趕忙安慰:“快了,等凱文電腦讀出,會有好工作的。那時恐怕你就在家坐著數美元樂吧。”

“哈,聊什麽這麽起勁?”老板娘前台沒事,也來到我們的作業區,問。露茜借口上廁所,走開。看得出,她不想讓安妮聽到她與我談凱文。

安妮洗了一盆新鮮的櫻桃,擺在小圓桌上,與我繼續閑聊。說是閑聊,基本上是她說我聽。說的不外乎王家小子找了一個白人女孩作媳婦,趙家的先生失業半年後中了次樂透獎,張三與老婆在鬧離婚,李四的太太與鄰家白人男子暗渡陳倉等瑣碎事,多半還是道聽途說的。若在國內,這些都是與我不沾邊的不屑話題。進了餐館,我早已將自己否定得如同小張老鍾無異的了,再說有老板娘陪著聊天,我也就漸入佳景。安妮確也標致,彎彎的細眉,明媚的眼睛,笑時一對淺淺的酒窩,說話的聲音柔和又明快,像蒙洛維爾夏日的晨鳥,又像蒙洛維爾山澗歡快奔流的溪泉。不久我便感覺,她不經意說出來的,又都是美麗動聽的。當我在清晨醒來時就急於去餐館看見她,又當我在晚上離開她時想多看她一眼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我已喜歡上了她,那麽的在漫不經心之間,又那麽的在內心深處。

說話間,荷賽經過。荷賽壯實得像一匹墨西哥種馬。他不忙時通常在地下室幹雜活。安妮看了荷賽一眼,問我去過酒吧沒,說,她店裏雇過幾個墨西哥人,當他們和中國人一起出現在酒吧時,美國女孩就喜歡墨西哥人。

“哎,小王,你說說看,美國女孩為什麽喜歡墨西哥人呢?”安妮詭異地問。

我說:“我哪裏知道。我連酒吧都沒去過!”

“你是做學問的,不會研究研究?會不會是生理上的原因?”安妮笑著,笑裏帶了玄乎,眼神也很鬼,好像我就是跟墨西哥人一起去酒吧的中國人。

“做學問的不可能什麽都會研究。你開餐館,你會賣中國菜,意大利菜,法國菜,墨西哥菜?”我說。言猶未盡,我提起膽,問:“老板娘,不好意思問一句,若換成你,你喜歡墨西哥人還是中國人?”

安妮的臉唰地紅了,聲音嬌柔又婉約:“王----亮!你會不會聊天的?具體到我身上幹嗎?”

“不就假設一回嘛。”我眼睛緊緊地盯著安妮,嗬嗬著,特意一副壞笑。我發覺,其實老板娘也是喜歡我的。

 

                                                                    三

沒想到,老板喬治還真和我是老鄉。

有天晚上打烊後,我與老婆通電話,用的是家鄉話。老板路過聽到,傻在那裏,兩眼瞪得大大地,驚訝得語無倫次:“怎麽,怎麽,大陸也有大陳人?”

他用的也是家鄉話。這回輪到我傻在那裏,兩眼也瞪得大大地,說:“怎麽,怎麽,台灣也有台州人?”

兩個瞪大眼睛的人在就近一張餐桌坐下,用家鄉話聊開。喬治的祖籍是浙江台州大陳島。他一歲時由父母抱著與全島居民一起隨國軍撤到台灣。喬治長大後依著大陳人海上漂泊的習性,以外海運輸為生。後來與許多大陳人一樣,跳海偷渡美國發展。曆經世事滄桑,大陳人鄉土鄉音不改,喬治就學會了大陳話。

喬治興奮不抑,索性拉我進了鎮上的一家酒吧,連灌我三瓶啤酒。他說,在小小的蒙洛維爾遇老鄉,是緣分。從此以後,他一概稱我為“小老鄉”。不久,我發現,接受這一稱呼是有付出的。

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小張和我同時輪休。我開車帶他到附近一個水塘邊撿野鴨蛋。蒙洛維爾的初夏,陽光和煦,山風清涼,鳥語婉囀,野花妖媚。不一會兒,我們就撿了大半籃野鴨蛋。滿載而歸的路上,我見附近有間汽車旅館,便拐進去上廁所。從廁所出來,剛好撞見喬治從我麵前經過,白襯衣幹幹淨淨。和他走在一起的,是典著大肚子的露茜。我傻在那兒不得動彈,心想老鍾神經沒壞,他八成在騙移民局。喬治不經意回頭,看到了我,平靜地扭頭回去。他的一隻手放在屁股後,向我搖了幾搖,另一隻手穩妥地搭在露茜的腰間。我倒是像被發現了的小偷,慌慌張張地逃離旅館的。

第二天上班,我觀察喬治,喬治笑眯眯的,若無其事。再觀察露茜,露茜笑眯眯的,也若無其事。我自己心裏倒忐忑不安,覺著老板娘安妮,小張,甚至老鍾,都在用異樣的目光注視我。

中午忙過後,安妮,露茜和我又閑聊起來。安妮接了個電話,將無線話筒遞給我,說有個美國人找我,要與我單獨說話。我心裏奇怪,應該沒有人知道我在蒙洛維爾呀。征得安妮同意,我進了老板的小辦公室。所謂的辦公室,除了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實際上是個塞滿雜亂物品的小儲存室。

“誰啊?”我問。

電話那頭唏唏嗖嗖響了一陣後,一個講中文的聲音傳來:“小老鄉,我是喬治!我剛才托旅館的服務生給你打的電話。我想求你一件事,把露茜帶到旅館來。”

我毫無心理準備,猶豫了一下。然後,問:“露茜她知道嗎?”

“她應該知道。”

“那行。我想辦法。你等著吧。”我掛了電話。

回到她們中間,安妮問誰的電話,我說是紐約房東的。前幾天給他寄去這個月的房租,他還沒收到。我說話時,向露茜遞過一個眼色。露茜機靈地回我一眼。

我裝作突然想起一件事,對露茜說:“哎,你前幾天不是說,要買些嬰兒用品。我可以開車送你去商店。”

露茜想必比我還有演戲的天賦。她故意矜持,說:“算了吧,沒什麽要緊的。我們倆都走了,要是來客人,讓安妮做企抬活,多不好意思。”

我說:“我送你到商店就回來。你買好東西後再給我打電話,我來接。很快的。你說呢,安妮?”

安妮同意了。上了車,露茜說,你這是“智力犯罪”。我說,我是“打一個哭,害一個笑”。她莫明其妙地看著我。我知道她不明白我說的。這是我家鄉的一句俗話,意即我的行為同時害了兩個人,雖說一個是哭,另一個是笑。我說:“將我這句話帶給喬治。他聽得懂。” 她下車進旅館前,我不忘加了一句:“悠著點。別傷了孩子。”

這樣的戲幾回演下,看著身邊還蒙在鼓裏的老板娘,我真的有了犯罪感,覺得很對不起她。我不想讓老板每次都由我而得逞,這等於是我在傷害老板娘。一次喬治再給我打電話,我答應後,突然想起中午我接了一個從中國超市百合掛來的電話,要老板下午去結一筆帳。當時廚房忙得不可開交,我忘了告訴喬治。我借上廁所溜出餐館,到了隔壁韓國人開的指甲店。店主常來吃飯,我們很熟,我說用一下電話。我拉過一台電扇,直對著自己的嘴巴吹,然後掛通安妮,說是百合的夥計,要老板趕快過去結筆帳。放下電話,我立刻閃回餐館。

安妮拿著話筒,一邊使勁撳號碼,一邊自言自語:“這孫喬治,死哪兒啦!”她顯然在撥老板的手機。看到我,她問:“小王,喬治有沒有跟你說過他去哪裏?”我當然說不知道。

幾分鍾後,老板打回電話。安妮與他交談過後,將話筒遞給我,說老板有事要交待我。我聽他說:“小老鄉,我要去一下百合,可能晚點回來。我擔心我不在時,會忙。你下午什麽地方都不要去,呆在店裏,幫助安妮。”我說 :“放心吧。我知道了。”

事後安妮意味深長地對我說了句:“謝謝你!”

這時候看著安妮,我心裏特別舒坦。我覺得我一生從沒這般輕鬆過。

 

                                                                       四

一件不期然發生的事,進一步親近了我與安妮的關係。那天晚上快臨近打烊,露茜突然說肚子疼,想回家。安妮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快步奔向廚房,邊走邊說:“得馬上送回家或送醫院。看看喬治能否抽身。否則,找別的人送。”

看到喬治,露茜剛才的緊張明顯消退。而安妮卻依然問這問那,比露茜本人還關心她的身體。看在眼裏,我倒不舒服了,便自告奮勇地說:“客人還有。老板恐怕走不開。讓我去送吧。”

“你?能行嗎?人生地不熟的。”露茜的緊張又浮回臉上。她的眼睛轉向安妮,流露近乎哀求的神色。

安妮掃了我們三人一眼,說:“還是喬治送吧。小王路不熟,視力又不好,若有差錯,露茜這裏有兩條性命呢。”聽不出她到底是擔心露茜呢,還是擔心我。

“那我先去發車。”喬治屁顛屁顛出了廚房,那條瘸腿拐得比常人的還快。我乘安妮不注意,拉過露茜,故意說:“你不是在‘智力犯罪’吧?”

露茜嗔怪:“王亮,你這白麵書生,心腸夠狠的。你當我是蕩女淫婦?”

一聲清亮的鈴聲把我們倆的眼光都拉向大門。進來的是一位高高大大的白人,手裏卷著一份報紙。他進門後便徑自坐到靠窗的一張皮椅上。露茜輕聲對我說道:“瘋子來了。有好戲看了。”

“什麽好戲?”我問。

“你等著吧。”露茜說。臨出門前,又補了一句:“你不會有事的。到時你會得到一份驚喜!”

我納悶著。眼光尋找安妮。安妮在與一個付帳的客人聊談,似乎沒注意那位白人顧客。待那人坐定,我過去,按慣例開始我的企抬行為:“晚上好,先生!想喝點什麽?”

“你們不會有酒吧?”這人抬頭問。我這時才注意到,他已經喝得差不多了,臉紅得像剛從邁阿密海灘度假回來似的,嘴裏呼出的酒味隔幾張桌子都能嗅到。

“很抱歉,我們不賣酒。”我說。“再說,你還沒喝夠?”

“第一回見企抬阻止顧客喝酒的。”他嘟噥一句,順手撿起菜單,隨便翻了翻,合上,扔回桌子,說:“老花樣!”

我小心翼翼地陪著笑:“老花樣也要有花樣呀。我能知道具體些嗎?”

“新來的吧?”他顯出不耐煩的樣子,欠身四周張望,問:“霍華德不在?”

“回台灣去了。”

“露茜呢?”

“生孩子去了。”我也開始有點不耐煩,信口回答。

他無奈地搖搖頭,又撿起菜單,還是隨便翻翻,說:“給我聽好了,我不想重複。飲料,可樂一杯。開胃品,一條春卷,一碗酸辣湯,不要青蔥,不要筍絲,不要海帶,加芥藍,加洋蔥。主菜,左公雞,要白肉,要脆,要辣,大大辣。”說完,隨手又將菜單扔回桌子。

安妮在我進廚房之前叫住我,問客人點了些什麽。我將單子遞過去。她看過後說:“都對的。叫小張按客人要求的配料專門做碗酸辣湯。另外,左公雞也要嚴格按他的要求做。對了,差點忘了,要少鹽!”

等我從廚房回來,客人勾起食指朝我彎彎,示意我過去。我對他的傲慢相當反感,心裏開罵,鬼佬又要屙點什麽啦?可還是點頭哈腰:“先生,能為你效勞點什麽?”

他打開報紙,裏麵露出一朵鮮豔的紅玫瑰。他把玫瑰遞給我,說:“把這個給安妮送去。告訴她,這是湯姆送的。”

從這位客人進來起,安妮就沒有理睬他。客人都走得隻剩他了,安妮也不理不睬,在前台埋頭結帳。這不是安妮常有的態度。我將花遞給她,說:“是那位湯姆先生送的。”

“他不是湯姆。他是瘋子。”安妮咧嘴笑笑,幾分尷尬。

“看來愛你的人不少,明的暗的,可以組成一個加強連。”我乘機挪愉道。

“別瞎說。去當好你的企抬吧。”安妮說著,隨手將玫瑰扔進腳邊的垃圾桶。

客人吃上了,我對安妮說要出去買點東西。“不能明天去嗎?”安妮問,眼神飄忽幾許隱憂。

我說:“牙膏牙線都用光啦。今晚不買,明天非臭跑你的客人不可。我十分鍾便回來。”

安妮隻好同意。我回來時,先看到剛才那客人的桌子已空,再看前台,頓時驚恐不已,這鬼佬一手卡住安妮的脖子,將她按在台麵,另一手正伸在她的短裙裏亂摸。安妮張大哭喪的眼睛,向我發出沉悶的求救聲。

我壯起膽子,大吼一聲:“混蛋!你要幹什麽?快住手!”

這家夥不鬆手,隻是轉頭朝我喊:“你小子滾開!這兒沒你的事。”

我風風火火衝進廚房,抄起一把菜刀,跑回前台,兩腿立馬步,高舉菜刀,嚷道:“告訴你,我是安妮的丈夫。你若再不住手,我跟你拚了!”

這家夥眼神露出迷惑,問安妮:“他是你丈夫?”

安妮費勁地點頭。他總算鬆開卡在安妮脖子上的手,然後又抽出裙底的那隻,在安妮的屁股上擦了擦,罵聲“你這母狗!”,悻悻然離去。

安妮穩定情緒後,對我說:“快收拾桌子吧。今晚的事沒有人知道,呃?”

我說,好。來到桌邊,見一張十美元的紙幣擱在桌麵。這想必就是露茜說的“驚喜”了吧。盡管這是我到美國後收獲的單個顧客給出的最大的小費,撿起來時,感覺卻如同采擷一支布滿荊棘的野花。

晚上是安妮送我們回宿舍的。其他人都進屋了,我和她安妮站在她的車傍,相互注視,都沒有走開的意思。最後,我說,回去吧。她固執地搖搖頭。我又說,要不,再陪我坐一會?我們倆在宿舍邊的山坡上坐下。細細彎彎的月亮像一片柳葉飄忽在深邃的大海,星星眨著迷離的眼睛,螢火蟲四處點燃恍惚的光,山風吹過野花醉人的沁芳。我們東一搭西一搭地聊著,很多時刻隻是沉默。好象我倆默契在先似的,誰也不再提及晚上發生的事。大概經曆了剛才驚悚的緣故,短裙短袖一身的安妮麵對清涼山風有了寒意,雙手合抱,團緊身軀。我伸手撫摸一下她的上臂,說,還是回去吧。她順勢將我的手摁在她的臂膀,牢牢地,說,喬治恐怕一時半刻不會回來,再坐一會。直到後來,我拉起她的手,把她牽進車子裏。

                                                                           五

七月裏,蒙洛維爾山坡上的野花開粉了。

安妮站在我麵前時,我剛將從山坡上采的一束野花插入一隻玻璃瓶子。我的車子前兩天出故障,還放在車行修理。安妮來接我上晚班。

安妮聞了聞野花,說:“到底是讀書人,挺有雅興。”

“我喜歡野花。家花不如野花香嘛。”屋裏沒有他人,我索性放開說。 安妮穿了一套緊身衣服,胸部滾圓滾圓,屁股滾圓滾圓,看著讓人心動。近來,每每直麵安妮,就像麵對野外小橋邊一朵異常嬌豔的花,在愛護的忠誠與摘折的欲望之間,不由自主地偏向於後者。隻是說了後,我感覺臉上有些發燙。

“喜歡也不能隨便亂采喲。野花多刺。”安妮回應道。她的臉也紅了起來。

安妮轉身出門時,包得緊緊的短裙勾勒出底褲的輪廓。我頓時像一塊不慎掉入油鍋的鮮雞腿,全身沸騰得不行,腦子如被掏空一般,白茫茫一片。當我感覺下身被重重踢了一腳,劇烈疼痛時,才意識到我剛才差一點犯下滔天之罪。不知何時以何種方式我已把安妮弄到沙發上,壓在身下。她一邊說“不行,不行”,一邊抬腳掙紮,像按在水裏的皮球,我越用力壓,她反彈得越厲害,直到我下身被踢中。我鬆開手去撫摸下身,她乘機逃離。下身被踢得相當的痛,我是佝僂著身子坐上她的車子的。

剛開始,我們倆都很尷尬,相互不說一句話。車子開了一段路後,安妮騰出一隻手,在我的手背上輕柔地撫摸幾下,問:“還疼嗎?”。

“你也太狠了。已經沒反應了。”我著意又去撫摸一下下身,說。

安妮說:“快看右邊那幢房子,草坪上有個女孩,隻穿了比基尼,胸部大半露在外麵,比瑪麗蓮.夢露還性感!”

我順著她說的方位看,什麽都沒看見。轉回頭,一臉迷茫地看著她。

她撲策一笑,說:“有反應了嗎?”

知道上當了,但此時對於她的花招我沒心思理睬。車子離餐館不遠了,我心裏想著另一事。我相信安妮不會告發我剛才的粗暴。但萬一她告了,那我就得去體驗美國的監獄生活了。我要主動采取措施。我手中有一張牌,這就是喬治與露茜的關係。我知道向安妮亮出這張牌有點殘酷甚至惡劣,與我的身份不符。然而,此刻,我是誰,我幹什麽的,已不重要。阻止可能發生的不測,保護自己,是當務之急。拿定主意後,我裝作漫不經心地說:“安妮,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訴你,不知你願不願意聽。”

安妮警覺起來,側過頭說:“什麽事?如果關於喬治的,我不想聽。”

“非常遺憾,你猜著了。”我說,“還想聽嗎?”

“如果關於喬治與露茜的,我不想聽。”安妮又強調。

“非常遺憾,你又猜著了。”我說,“還想聽嗎?”

沉默。聽到的隻是安妮狠命踩油門時車子的急速運轉聲。車子突然一個左急轉彎,輪胎發出尖銳刺耳的摩擦聲,我被沉重地摔在車門上。

“你發瘋啦?”我向她吼叫。

她繼續沉默,繼續猛踩油門,車子貼著一條小路直往前衝。小路盡頭是一個山坡。在我感到頭暈目眩,魂飛魄散之時,一個撕心裂肺的急刹車,將車子停在離山坡隻有幾英尺的地方,坡底的溪澗清晰可見。安妮雙手搭在方向盤上,兩眼直視前方,毫無表情地說:“你說吧,我想聽。”

山坡上野花爛漫。以異常平穩的口氣,我向她敘述了我所知道的喬治與露茜間的事。末了,我說:“說實話,安妮,我老早就想告訴你,但非常矛盾。他是老板,你是老板娘,我隻是你們雇用的短工。希望你會理解。”

安妮歎了口氣,說:“其實,你說的事,我早有覺察,隻不過沒想到他們走得這麽遠,這麽放肆。看來忍心吞氣,委曲求全,隻能姑息養奸。”

安妮是嫁到美國的。她的丈夫原來不是喬治,而是一個早年隨父母由台灣移民美國的富商子弟。結婚沒幾天,丈夫死於一肇車禍。公婆認定安妮是殺夫的命,斷絕了對她的資助。安妮經人介紹認識了在一家中餐館做大廚的喬治。喬治由於來美身份問題久久未婚,那時已比安妮大上近二十。他們結婚不久,便有了第一個孩子,那是安妮首任丈夫的。喬治不但沒有介意,反而更加拚命打工,讓安妮在家安心養孩子。安妮對喬治感激之餘,就是歉意。一年後,她嚷著要出去工作。後經夫妻商定,喬治辭去大廚,到蒙洛維爾開了現在的這家中餐館。喬治主廚房,安妮主前台,夫妻同心同德,生意倒也穩定。

最艱難的是餐館籌建階段。喬治是三日兩頭跑紐約。他把那輛舊車硬是開到每小時八十英裏以上。因為省錢,也因為惦記安妮和孩子,他最苦最累也不在路上住宿。在蒙洛維爾與紐約間的高速公路,有相當長一段路蜿蜒曲折在阿拉巴契亞山脈。公路兩傍是千篇一律的高山叢林,色調單一得除了墨綠還是墨綠,景象變換毫無懸念,不是深淵就是陡崖,即便是白天也令駕駛員枯燥乏味,別說是夜晚。有一次實在太困,喬治連車帶人翻入路邊的穀溝,右腿粉碎性骨折,落得終身殘疾。這也越發加重了安妮心理上的虧欠感。

後來露茜來到餐館。露茜剛到美國有困難,喬治是個好心腸的人,給露茜方方麵麵的幫助。露茜也十分領情,工作賣力,還與安妮一家建立起很好的關係。安妮說,喬治是好人,露茜是好人, 後來的事,是兩個好人做的不好的事。起先安妮隻覺得他倆比較談得來,非但沒有戒心,反而有些欣慰,婚後勞累得像頭悶聲老牛的喬治,難得遇上一個知己。感覺到事有異樣後,對喬治,安妮是婉言相勸,很少吵鬧,希望他懸崖勒馬,對露茜,安妮一如既往地關懷照顧,希望以情動人。

安妮向我講述喬治與露茜的事時,語氣還是相當的鎮靜。從她起伏跌宕的胸脯,我可以感知她心中的傷情。講完後,她又沉默了,淚水悄然流淌。我伸手將她挽到我的肩上,輕柔地舔幹她的淚水。然後,又輕柔地向下方移動我的舌頭。她突然地仰起頭,將她那溫暖濕潤的舌頭送入我的嘴裏。。。。。。

                                                                       六

進了八月,蒙洛維爾的夏天也開始燥熱起來。八月的頭一星期,餐館發生一起重大事件:老板喬治車禍身亡!車禍發生在喬治晚上回家的路上,那兒有一個下坡急轉彎,喬治的車撞上了轉彎的山崖。警察的調查與法醫的鑒定一致認定,車禍是由車子突然失控造成的,沒有外力因素界入。喬治身上有少量酒精,鎮上那家酒吧的老板後來證實,喬治出事那晚在那兒喝了兩瓶啤酒。

餐館停業三天,以料理老板的後事。大家都去安妮家幫忙。沒想到,我成了安妮的心腹幫手。因為我英文好,凡與外界打交道,需要正規英文溝通的,如財務來往上的,法律文件上的,安妮便由我代表她出麵處理。這幾天我和安妮成天呆在一起。有一天處理文檔快到半夜,安妮勸我留宿她家,她的眼神充滿真切的期盼。我婉拒了。我不認為安妮有那個意思。但我得先將有可能引起我自己或胡思亂想或莽撞行事的一切機會堅強地扼殺掉,以在這非常時刻清白小老鄉的名分。

恢複營業那天,露茜掛來電話,說不再來上班了。她告訴安妮,近來身體不適,怕上班會影響胎兒。不幾日,有消息傳來,露茜早產,但母子平安,再幾日,又有消息傳來,露茜的丈夫凱文決定海歸,全家準備近期離美回國。這天晚上,安妮交給我一個紅包和一套嬰兒服,要我明天代她去看看露茜。安妮說:“這一走不曉得何時能再見。還是很想念她的,畢竟一起這麽多年了。”

到露茜家時,他們兩夫妻都在。露茜坐在床上,懷裏抱著嬰兒。我看看嬰兒,看看露茜,挺像。再看看嬰兒,再看看凱文,不像。再細看,嬰兒的神態倒有幾分老板喬治的味道,不知是真實寫照呢還是我有心理暗示的緣故。露茜暗中捏了嬰兒的小腿一把,嬰兒哭出聲來,露茜讓凱文抱嬰兒去外屋。我立即明白,露茜有話要和我說。

露茜說:“我們認識時間不長,但我看出你是個好人。臨別時,有些事想跟你說。”

“你說吧,我洗耳恭聽。”我說。

“看得出老板娘蠻喜歡你,你也喜歡她。不要跟我說不是!”

我輕輕地點了點頭,表示認可。

露茜長長籲了口氣,說:“憑良心說,老板娘對我不薄,我本不該說她壞話。我隻想告訴你,老板娘是個十分有心計的女人,你要小心為好。你還記得那天晚上很晚進來吃飯的那個白人男子?就是我說是瘋子的?”

我點點頭。至於那天晚上後來發生的一切,我從未告訴過任何人。

“他叫馬克。對了,你那晚一定拿到好小費了吧!”露茜接著說,“他有個弟弟叫湯姆,原來是老板和老板娘店裏的會計師。因財務上的關係,他與老板娘貼得很近,最後與安妮發生了那種事。三年前,郡稅務審計官發現餐館有假帳,起訴老板娘。你猜怎地?湯姆將全部責任都攬到他自己身上,結果被判入獄四年。明眼人都看得出,湯姆是為情所徇,做了安妮的犧牲品。別看老板娘平日嘻嘻哈哈,可有心計,有手段哩。否則湯姆會心甘情願代她受罰?這大概也是他哥哥馬克為什麽糾纏安妮的原因吧。他總是點與弟弟一模一樣的菜,還經常以弟弟的名義給安妮送花送卡。”

露茜的一番話無疑觸及了安妮在我心中形像的基石。我對安妮的愛慕,不完全出於她的美麗,而在相當大程度上是她的善良。基本上,我此時對露茜的故事的解讀是,當一個女人喜歡上一個男人時,通常的情形是,她會對那男人的妻子有天然的惡意,或者,對那男人的讒言妻子會深信不疑。但無論如何,露茜是出於好心。我擁抱一下露茜,並輕拍她的背,說:“謝謝你,露茜。我會記住你說的。”

與她道別時,她問:“你不會最近就回紐約吧?”

“不會。”我說,“打算做到月底。”

凱文送我出門。我們談了一些他回國後的計劃。車子都發動了, 凱文問:“你不會最近就回紐約吧?”

“不會。”我說。心裏想,這兩人挺有意思,問的問題都一模一樣,畢竟是夫妻啊。我大聲對凱文說:“回國後你們一切都會好的!請相信我。”

回到店裏,我簡要向安妮作了匯報。核心問題上,我還是說了謊話。我說:“嬰兒長得十分健康,既像媽又像爸。對了,露茜非常感激,讓我轉達她對你的謝意。”

安妮含蓄地笑笑,說:“讀書人就是讀書人,說話滴水不漏。”

                                                                     七

早上剛踏進餐館,安妮遞過一封信,說是我的。收信人是我的名字,打字機或電腦打印的,發信人的姓名和地址處空白,但從郵戳上看出,信是從匹茲堡寄出的。是誰來的信呢?我一邊拆信,一邊心裏嘀咕。

信中隻有一份很普通的購買收據,是附近一家汽車零部件專賣店的。我將收據正反麵翻看幾遍,沒發現什麽特別之處。商品名是由縮略英文具列,又很專業,無法清晰把握,反正不外乎汽車零件,價格倒挺清晰明辨。眼光落在收據開具日期時,我頓時警覺起來,有心驚肉跳的感覺:這不是老板喬治車禍身亡的前一天晚上開出的收據嗎?!不容置疑,寄收據的人分明向我暗示,這張購買收據與喬治的死亡有某種關係。

我立即把收據和信一並交給安妮。安妮左看右看,說:“這不是‘汽車零件庫’的收據麽?那店主是印度人阿莫爾,常來這兒吃飯的。”

我說:“是的。你再仔細看收據開具的日期。是老板不幸身亡的前一天!”

“你想說明什麽?”

“不是我想說明什麽。是寄收據的人想說明什麽。”我把我的想法說給安妮聽。

安妮看來也警覺起來,眼光露出一絲恐慌,問我:“那你分析一下,是誰可能會寄這張收據給你?”

我說:“寄收據的人至少知道兩件事:第一,知道我,而且知道我現在還在店裏做,否則不會寄給我;第二,知道我與你關係密切,會將收據轉給你看,因為你才是寄收據人感興趣的。按此分析,我猜想應該是露茜或她丈夫凱文。”

“你那天去他們家,有沒覺察哪個有異常情況?”

“好像沒有。”我說,“要說有什麽讓我感到異常,那就是他們倆在不同時間不同場合,問過我同一個問題,就是我什麽時候回紐約。這可以進一步幫助我們猜測這張收據是他倆中的一位寄的。然而,也使我們更難辨別是哪個寄的。”

“那這張收據會不會屬於他們中的哪一個的?”

“你是說兩人中有一個去過‘汽車零件庫’買東西?這也是剛才我思考的一點。”我順著安妮的意思,淋漓盡致地發揮自己的推理才能:“如果他倆中的一個去過那家店,那一定是凱文!不要忘了,他在國內是學汽車專業的。現在,先讓我們姑且假設是凱文買了零部件,且在老板的車上做了手腳。問題又回來了:是誰寄這張收據,又是為什麽?如果是凱文,那他一定想在離開美國前,不惜自我告密,向你宣告是他殺了老板,以發泄心中由於恥辱而產生的憤怒。如果不是凱文,而是露茜,她有可能偶然發現凱文的這張收據,想告密他?她什麽要告密自己的丈夫呢?讓我想想。。。。。。”

我正在興頭上,新來替代老板的大廚有事找老板娘。安妮輕聲對我說:“太複雜了。等下午或晚上有空時我們再分析吧。你先忙去。”

中午忙過後,我借口去取美國獨立日拍的照片,溜出餐館。餐館獨立日關門,按照慣例,餐館這天邀請職工及其家屬,以及曾經在餐館工作過的,到鎮外一個公園燒烤,由餐館負責一切費用。現有職工中很少有家屬在身邊的,但凱文和女兒那天隨露茜一起參加了。幾張集體照上都有他們。我從衝印相片的店出來後,飛奔鄰近的“汽車零件庫”。進門後我就熱情與店主阿莫爾打招呼,直呼:“你怎麽不來我們店裏吃飯了呢?我們都想你啦!”

認出我後,阿莫爾很是熱情。店裏不忙,我扒在櫃台上,故意將幾張集體照攤開,與阿莫爾聊了起來。阿莫爾撿起其中一張,心情變得沉重,說:“喬治死得可惜啊。鎮上沒人不知道,他是個大好人。”我附和幾句後,還是就著那張照片,對阿莫爾說:“看看還有誰你認識。沒忘記露茜吧。你若幾天不來我們那兒吃飯,她就會念叨你。”我想將阿莫爾的注意力引到露茜身上,左邊緊挨著的就是凱文。

阿莫爾肉敦敦毛絨絨的手指頭由露茜往左移時,我的心都快跳到喉嚨口,緊張得好像阿莫爾用槍頂著我的胸口。手指在凱文身上停留住了,我都快要喊出聲來!可兩秒鍾後,他的手指卻離了開凱文,繼續緩緩地往左移動。移到最後一個人時,手指像死鬆毛蟲似地躺在那裏,它的主人說:“他,我認識。”

這是墨西哥人荷賽。結果完全出乎我的預料。我不死心,問:“你怎麽認識他哩?他叫荷賽,是在廚房上班的,從來不到前台。”

“他前些天到這兒買過東西。”阿莫爾說。

“你沒認錯嗎?你這兒客人這麽多!”

“怎麽會認錯呢?”阿莫爾認真起來。“那天是星期五,通常顧客不少。但那天天氣不好,有雷陣雨,店裏冷冷清清。那時大概是十點半左右,我剛想提前關門,他進來了。所以我印象特別深。”

沒錯,星期五是這張收據開出的日期。我還不罷休,想作進一步的確證。我編了一個謊話:“奇怪了。我記得荷賽沒有車。他也不會開車。”

“你當我是孩兒哪!”阿莫爾生氣了,手指又活了起來,用力載著照片,對我瞪眼,“他的車就停在我的店門口,是黑色的雪佛萊舊車。他買的東西也稀奇古怪,我當時猜想他要修理汽車電路什麽的。這活兒很專業,一般人不會自己動手。”

看來是荷賽無疑了。我轟隆隆開車回店,急匆匆奔入餐館,抓住安妮的手,把她拉進小辦公室,合了門,劈頭說:“弄清楚了,收據是荷賽的。是他在‘汽車零件庫’買了零件。”

安妮臉色刷地變白,神色慌張起來,問:“你去過‘汽車零件庫’啦?是阿莫爾說的?”

“是的。”我說,“現在,我的腦細胞全死光了。他荷賽買這些東西幹什麽?他與老板不會有什麽怨仇吧?”

安妮緩過些神,勉強露出笑容:“他呀,是店裏所有人中最後一個會殺喬治的。殺人動機比你還少一百倍。”

我的邏輯推理因荷賽的出現斷裂。我無法將寄收據人,收據,荷賽和老板喬治的死串聯起來。我拍拍自己的腦門,對安妮說:“我相信寄收據的人一定有某種暗示。可收據是荷賽的,我無從判斷啦。”

安妮緊接著說:“我看隻是巧合而已。荷賽絕對不會對喬治有什麽壞心的。他就喜歡自己搗鼓車子。前兩天他不就幫你換過車子的機油麽?再說,寄信人也不一定想說明什麽。就說是露茜或凱文寄的吧,他倆正準備回國,這時寫信舉報,無論舉報凱文或其他人,一旦立案,他倆誰也別想回國。還有,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喬治出事那天晚上,我們有過一場爭吵。他很可能因此去酒吧的。能說是我害死他嗎?都不過是巧合罷了。”

安妮這麽一說,更令我糊塗了。我無奈地問:“要不要報告警察?”

“不能報!” 安妮細柔的口氣裏充滿堅定,“要是報告給警察,對誰都沒好處。露茜凱文不能回國,你也別想回紐約。餐館也無法經營下去。喬治一走,餐館這大家,我一小家,都靠我了。眼下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死了的人不能再活,活著的人不能再死。我看這事就到此為止。”

安妮說著,身子向我前傾,胸脯緊壓桌子,兩隻乳房都快要滾到桌麵上。她的一隻手伸向我,輕輕地落在我的右手臂,溫柔地移動。

我此時卻像一條剛被電捕逮住的魚,一絲感覺都沒有了。

 

                                                                             八

老鍾看來腦子還是有些問題。都快要到宿舍了,他說他又將外套拉在廚房裏。這已經發生過好幾次了。我知道他會說這件外套很重要,有現金,信用卡,社安卡,工卡,等等,等等,反正非回去拿不可。我隻好掉頭開回餐館,心裏好大不高興,數落起他:“老鍾,說你神經沒毛病,還真不實事求是。要不,從明天起,早晨出門前,我在你腦門上貼張東西提醒提醒?”

到了餐館後門,見安妮和荷賽的車子都在。我對老鍾說:“你進去吧,裏麵有人。我等你。快去快回。”

五分鍾過去,他還沒出來。我熄了火,進去看看。廚房燈光昏暗。老鍾像一隻被人扔出的垃圾袋似地堆在一個大垃圾筒後,一動不動。我上去揪住他的耳朵,問:“你幹什麽呀?”

“噓。。。。。。”老鍾伸出一根手指頭,向我搖搖,另一隻手指向廚房外的企抬作業區。我順著他的手勢望去,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幕:同樣是昏暗的燈光下,安妮和荷賽人疊人地趴在圓桌麵上,兩人都一絲不掛,專心致誌地在做愛。兩隻屁股一推一送,發出像幹麵杖落在濕麵團上似的聲音,清脆又柔和。

“剛才還要好看。老板娘的奶子脹得像兩隻大白玉瓜。”老鍾輕聲說,目不轉睛。口水從他的嘴角流出,好似一個餓極了的貧家孩子瞅著鄰家富少手握一塊肉大快朵頤。

幾聲輕微的呻吟傳來。是安妮發出的。她的身子隨之蠕動著,像蛇一樣地。她顯然正歡蕩在雲雨之顛。這是我最最不願聽到和看到的。我的胃陣陣痙摩,一股苦酸直湧到喉嚨口。而下身那不爭氣的,卻好像一隻關進黑乎乎的布袋裏的麻雀,瞎撲騰得厲害。我真希望此刻有人像那天安妮那樣狠狠地踹我下身一腳。我極力控製住自己,輕拍老鍾的肩膀,示意離開。

“好看唷。免費的成人片。還是現場直播呢。”老鍾還是舍不得轉移視線給我,沒有一點想走的意思。

我按住他的脖子,強壓怒火但惡狠狠地說:“你不走?看我真的揍你個神經錯亂!”

老鍾沒提防,一屁股墩在地上,雙腳一翹,碰到垃圾筒,發出響聲。那頭兩隻屁股像兩隻緊急刹車的輪子,停住不動了。安妮掙脫出身子,轉過頭朝我們看,散亂頭發下是一張徘紅的臉,和臉上兩隻驚恐的眼睛。還有就是老鍾說的兩隻大白玉瓜。我拽起老鍾急忙逃出廚房,鑽進車裏,慌亂之中都摸不著車鑰匙。不到幾分鍾,荷賽也衝出廚房,敲開我的車窗。他衣冠不整,上身赤裸,一件汗衫搭在肩上,對我說:“老板娘要你進去。”

“進去幹嗎?她想玩3P?”我在氣頭上,順口說出粗話。

荷賽將汗衫套上,說:“我要走了。我和安妮沒事了。她有話要跟你說。”

我猶豫不決。老鍾慫恿說:“去一下吧。安妮對你很好的。”

“你他媽的沒過夠癮?還想白看黃片?”我破口大罵老鍾,隨手發動了車子。

就在這時,餐館後門通道的燈光亮了。安妮出現在通道上。她斜依在門口,一手高伸,攀在門框上方。無法看清她的臉容。燈光將她的身影投射在車道上。

我狠狠心踩動了油門,車子嘶叫著奔向黑暗。車道上安妮的身影,久久沒能從反光鏡消失。一陣突如其來的山雨襲進車內,雨水與淚水融洽,我的眼前一片模糊。老鍾在邊上拚命提醒我開錯路了,我沒理睬。車上的收音機正播放著<<坦泰尼號>>主題曲“我心永恒”:

 


。。。。。。。。。。。。

Far across the distance and spaces between us

You have come to show you go on

Near, far, wherever you are

I believe that the heart does go on

Once more you open the door

And you are here in my heart

And my heart will go on and on

。。。。。。。。。。。。

 

We'll stay forever this way

You are here in my heart

And my heart will go on and on...



歌聲飄蕩之處,依然是蒙洛維爾的夏天。

此文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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