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迪把三盒甜麥圈放在車椅上,不經意打開最上麵一盒
,“見鬼!” 她發現中間還是混了一個楓糖牛油巧克力的。早晨臨出門,老公特意又提醒,千萬別買這種甜麥圈,因為大多數美國人不喜歡。剛才買時,店員問她要什麽品種,她隻說混合的,忘了說不要這個。她想去換,但打開其它兩盒,沒有發現這個品種。加上車已發動,安全帶也係上,她打消了換的念頭。今天路上挺順。差不多比平時早到十五分鍾。她托著三盒甜麥圈進了公司的咖啡廳。廳裏沒人,咖啡還沒煮上。她把盒子平攤在桌子上。通常大家都這麽做。而且按慣例,第一個進咖啡廳的該煮咖啡。她不喝咖啡,也不會煮咖啡。所以,盡管她平時總是比較早到公司,但從不煮咖啡。今天她覺得有點例外,便不由自主地到了咖啡機邊。還是太複雜,
她想。“早上好”,有人進來。“早上好”,她應著,抬頭一看,吃了一驚,原來來人是公司總裁。“你好,山姆!”
她加了一句。公司二百來號人,分布在這棟辦公樓的同一層麵。山姆的辦公室在樓層最東邊,平時幾天都可能見不上一麵。所以,辛迪不指望山姆會認識自已。不過,每次看到山姆,她總是想笑。他人高馬大,又特胖,還老喜歡穿條背帶褲,把什麽叫肥示範得淋漓盡致。一旦他出現在樓道上,就仿佛有輛大吊車堵塞在那兒。看到山姆,你就會理解為什麽美國有航空公司動議有些人該買兩張票,她對老公說道。
“你帶的甜麥圈?”
山姆問。她說是的。“有什麽特別理由?”。“今天是我在公司上班三周年日。”她答。“祝賀你!” 山姆伸過手來,她感覺大吊車開始將她吊起來。“嚐一個吧?” 在自已的手還沒有從大吊車吊臂掙脫出來時,她問道。“有沒有楓糖牛油巧克力?”
辛迪以為聽錯了,瞪眼看著他沒有吱聲。隻見山姆打開一盒盒甜麥圈,搜尋著。“找到了!這是我最喜歡。哈,隻有一個。” 他高興地將那個楓糖牛油巧克力的甜麥圈吊了出來。看著他開心得像孩子,辛迪突然來了勇氣:“這一個特意為你買的。” 但說完,臉就紅了起來,“隻是玩笑”,她趕忙補上。“謝謝,謝謝”,山姆移到了咖啡機邊,嘴巴叼著那個甜麥圈。辛迪都看傻眼了:這個看上去笨重得不能再笨重了的山姆,居然在幾分鍾內將咖啡搞定。熱咖啡滴滴答答地落進壺裏,一股香味彌漫開來。他泡好一杯咖啡,往邊上的一個小紙盒裏塞入一枚硬幣。這個舉動使辛迪早上的好心情滅了一半。就在上個月,鑒於近來公司業績不佳,山姆給員工送出個電子郵件,宣布幾項節約措施,其中一項便是公司不再提供免費咖啡,喝一杯得付二毛五。
辛迪招呼山姆後準備離開。“等一下,”
山姆說,“抱歉。你叫什麽名字?” “辛迪”。 “這是你在公司裏的官方用名?” “噢,不。官方名字是琳琳王。” 辛迪有點疑惑, 不知山姆為什麽這樣問。但是,山姆卻突然加速移動,什麽也沒再說就走了。經過秘書工作室時,辛迪向秘書交待了甜麥圈事宜。這也是公司的一個慣例。等她走到自己的工作室,打開電腦,進了電子郵件係統,她就看到秘書的郵件送了出來:“祝賀辛迪
(琳琳王)上班三周年。她的甜麥圈在咖啡廳。請自取。” 過一會兒,同組的比爾、戴維等咬著甜麥圈過來向她道賀。組裏唯一的一位女同事珍妮亦過了來。她平日很少與辛迪來往。從進公司笫一天起,她就感覺這個女人不友好。還是老公對,她在心裏說。前幾天在今年買還是不買甜麥圈上,她一直猶猶豫豫。“到時被裁員,就白買了。” 這是她的理由。但老公說,公司越不景氣,越應該買,讓自己也讓同事高興高興。“此地不留奶,自有留奶處。麵包總是有嘀。”老板呢?這時辛迪突然意識到自己組的老板湯姆沒有露麵。辛迪他們的工作室座落在大廳裏,三麵擋板隔開,一麵開放。坐下時相互看不見,起立時透過擋板上的玻璃相互照麵。而老板的經理室則靠牆,朝大廳一麵整個用玻璃砌成。湯姆通常遲來晚走,所以,在他每天早上進辦公室前,大家都會聽到他洪亮的問候聲。尤其像今天這樣的事,他一定會過來當麵祝賀。辛迪站起來一看,奇怪,老板已經坐在辦公室了。“甜麥圈在咖啡廳”,
辛迪通過電腦給他送了一個即時短訊。“知道了”, 湯姆回來短訊。怎麽連個祝賀都沒有?辛迪心裏有些不安,本能地加強了警覺。大約十點鍾,辛迪發現了異樣。先是珍妮進了老板的辦公室。她站起來假裝上廁所,看到老板關起門來與珍妮交談。由於珍妮背向大廳,辛迪無法看到她的表情,但老板表情嚴肅。等辛迪回到座位,珍妮出來了。辛迪看出她情緒不安,眼圈有點紅。她剛坐下,一位男士過來把她叫起帶走了。辛迪努力搜索記憶,鎖定這位男士是公司人事處的。過一會他看見前麵工作室的戴維接了一個電話後,也去了老板辦公室。辦公室的門也被關上。
辛迪頓時反應過來:發生了“釣魚式裁員”!
辛迪老公在市區一棟大樓上班,大樓裏有大小公司幾十家。隨著經濟大蕭條來臨,公司刮起裁員風。據老公講,前陣子那棟樓裏不少公司裁了人。根據不同渠道的信息,身為高級係統分析師的他,將裁員方式歸為兩大類:屠殺式和釣魚式。屠殺式通俗地說,就像綁赴刑場集體槍決。譬如他樓上有家公司,星期一早上十點向全體員工送出兩件開會地點不同的電子郵件,要求大家同時到會議室開會。結果其中整個會議室的員工被宣布裁掉,當場被人事處和借來的保安人員送出公司,個人物品隨後由人事部門裝箱郵寄到家。“現在”,老公說,“去會議室”都成了裁員的代名詞。老公喜歡釣魚。他老說美國的魚像美國人一樣笨。他總結的釣魚式裁員便是,頭兒把被裁的一個個叫去宣布,像一條條魚在不同時間被拎出水麵,剩下的渾然不知,要麽裝做不知。這是美國的一種公司文化,老公強調,盡管她對老公將諸如裁員之類的歸入“文化”範疇頗有微詞。戴維終於回來。他好象想走過來,但被那位男士擋住。她看見戴維向她揮了揮手。她轉向比爾,想看看比爾有什麽反應。比爾的工作室隔著過道與她門當戶對,再過去便是老板辦公室。但比爾此時雙手抱頭,目不斜視地盯在電腦屏上。辛迪知道比爾可不是一條笨魚,他是項目領班呢。莫非這家夥裝傻?
正想著,湯姆雙手搭著比爾工作室上的一塊擋板,叫辛迪到他的辦公室去一下。辛迪身上的血頓時全往腦袋上湧,差點暈了過去。她不知道自己倒底是在白日還是夢裏,也不清楚自已是怎麽走進經理室,老板又是怎樣將門關上的。直到坐下來,她才知道這是現實,剛才一陣子亂跳的心,敲得她的左胸脯還有些痛。她努力使自己鎮靜下來,目光移向湯姆。湯姆的臉呆板得嚇人,哪是平日那位笑容燦爛的老板。“你知道,辛迪。”
湯姆開口了,“經濟環境非常糟糕,公司業務近來持續下滑。。。。。。”。 接下該是綁赴刑場立即執行之類的了,辛迪等著。桌上的電話驟然響起,把兩人都驚了一下。這個電話選擇得真不是時機,湯姆起先不想接,但瞟了一眼來電顯示屏後,立即拾了起來。對方聲音很輕,湯姆也隻是嗯噢著。通話大概不到一分鍾,辛迪感覺經曆了最漫長的一刻。但同時,她又希望這電話永遠不要掛斷。湯姆放下話筒,長長地舒了口氣,雙手用力推一下桌子,站立起來,轉椅滑出好幾丈遠。
“你與山姆很熟?”
“哪個山姆?”
“公司總裁。”
“不。”
“哦,”
這時的湯姆恢複得與平日那個沒有兩樣了,“質檢組的約翰主動辭職,騰出一個名額。”“不明白。”
辛迪從雲裏掉到霧裏,越加迷茫。“對不起。我的意思是,質檢組的約翰辭職了,以後你要與其他人打交道。不必擔心,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說著,湯姆伸過手來,“公司不景氣,但優秀人才還得留。今天找你談話不為別的,就想感謝你三年來的貢獻!”辛迪記不得自已有沒謝過湯姆,反正是逃著離開經理室的。這回真的要上廁所,下麵有點濕。心情很是複雜,有點像陪赴刑場卻活著回來一樣的餘悸,也有點像有人開槍打中了她但驚醒卻是一場夢那般的慶幸。回來路過咖啡廳,才想到自己還沒吃到一個甜麥圈咧。拐進去一看,一個都不剩了。要是早晨多買幾個楓糖牛油巧克力的,興許會剩個把,她想。
(此文已刊登<<華夏文摘>>第九九二期cm1004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