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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於海 (一)

(2007-12-15 04:57:29) 下一個
 

    直到今天,路明航也沒有後悔過。雖然回想起過去的十年,總有種前塵往事總成空的恍然。

    明航是典型的上海男人,即使從白領淪落到為人打零工,還是西褲皮鞋公文包的一絲不苟。小時候有過很風光的一段時期,在弄堂裏每家都五六個小孩三代同堂連閣樓都擠滿的窘迫裏,他和弟弟卻在自己的小房間裏悠閑的看著小人書;當別的孩子圍著爆米花的小販,滿臉黑灰地被轟然而響的米花嚇一跳的同時, 他卻和弟弟滋滋有味的舔著光明牌奶油冰磚;學校裏還是一片青黑灰,周圍同學的衣服上都疊滿了補丁,他的華達呢褲子褲縫刀一般的挺直。在周圍同學混雜著羨慕,嫉妒和不滿的眼光裏,明航心裏那一份得意就慢慢的滋生開來了。 

    經過了和同齡人相同的入托,升學,高考,畢業,然後工作。明航和周圍人之間的差距漸漸的縮小了,他心裏也不再有幼時的優越感。到了該婚嫁的年齡,他也順理成章的和一位上海姑娘結了婚。婚後不久,自然也就有了孩子。像那個時候的大多數上海男人一樣,明航在家也是標準的妻管嚴。下班回家也是圍裙一穿,家務事樣樣精通的。寒冽的冬日晚上披著外套起來給孩子熱奶的是他,炎熱的夏夜聽著煩心的蟬鳴給孩子換尿布的也是他。孩子身體不好,總免不了生病,多去幾次醫院連護士小姑娘都對他生了同情心。明航那時在一個科研所裏工作,上班一杯茶一張報紙就可以過上一天。實在悶得慌了,和同屋的人打個招呼說是去圖書館查查資料,其實公文包一夾,早去了菜市。      

    而妻子於萱呢,和他卻是截然不同的忙。單位搞三產,於萱潑辣能幹的個性深得領導賞識,很快就升了經理。天天在外麵跑業務,有時忙得連回家吃飯也不能準點。打電話一問,今天又有業務飯局,說老公你帶兒子吃飯,吃好給他洗澡早點睡。      

    日子一長,明航也就習慣了,飯桌上也不再給妻擺上碗筷。這種角色的互換,他心平氣和的接受了。心想,總說成功的男人後麵總有一個賢惠的妻子,誰說我就不能做於萱身後的那個男人呢?     

    一晃過了三年,兒子三歲那一年於萱動了出國的心思。上海是改革開放的前沿,接受新思想也是最早的, 有一陣說起來出國就像是大閘蟹上了市。人們見麵的問候語不再是“你買了幾斤呀”而是“你家走了幾個了?”。一說起出國,明航想想自己都過三十的人了,讀書好象老了點,索性就想辦法移民好了。    

    在選擇移民國家這個問題上, 明航和妻沒費什麽勁就達成了一致。 其實,原本就沒有什麽分歧。妻這幾年一直在外出頭露麵,見識自然比窩在科研所的明航多了。 人說,“聽黨的話, 跟黨走。” 他改成,“聽於萱的話, 跟於萱走。”心裏自己和自己說,“誰讓於萱比自己能耐呢?這也不丟人。”      

    妻的宗旨是,第一,要一步到位拿綠卡的,不能住個十年八年綠卡還沒個影兒。第二, 白人國家。倒也不是種族歧視。可非洲還等著中國援助呢。咱幹嘛趕著從大上海跑到鄉下插隊呢? 第三,花費不能太高,包括移民和安家費。第四,工作和教育環境要好。 尤其要適合兒子將來成長。 明航聽得連連點頭。心想, 街坊都說於萱門檻精腦子活絡, 真一點也不假。    

    有這四大原則作指導,南半球的新西蘭自然就進入明航夫妻的規劃中。其實那幾年上海普通市民流行去相鄰的日本遊學,遊著遊著, 慢慢也就黑在那裏打下了工。日本工作雖累, 但工資也高得頗讓明航之流咋舌。眼見這左鄰右舍不少打工去的人大把寄錢回來。爹娘的腰包鼓了, 說話嗓門也分外響亮幾分。明航最初十分羨慕, 也跟人托關係打聽遊學的路子。妻嗤之以鼻,“瞧你那點出息!一點錢也能讓你饞成那樣。哪天你要中了彩票, 還不得瘋了?”這麽一譏諷,明航也回過神來,是啊是啊,打黑工也不是長久之計呐。還是老婆最英明。

         真定下神來辦手續,也不象外界傳的那麽神神秘秘。給中介交了錢, 按要求提供所需的材料,體檢。不到大半年時間,電話通知貼簽證了。從新國領事館出來,明航一再端詳手裏那本薄薄的護照。一張簽證, 在回家的公車上看了又看,再小心翼翼放進西裝前胸貼袋裏。一路上還不時用手摸摸, 唯恐給小偷偷了去。妻在旁邊看著樂了,“憨大,沒見過世麵。”明航搓搓手, 不好意思地笑笑。     

    回到家,左鄰右舍七大姑八大姨聽到風聲都來了。 有多年的同事,也有十幾年都未曾聯係走動的遠方親戚。 還有些連老路自己都不知是何方神聖的來客。 見麵都是朋友,更何況人家笑臉盈盈地連說“恭喜恭喜”。那份豔羨,那份謙卑,都從親熱勁兒中象剛揭蓋的熱饅頭汽兒溢出來。明航夫妻的虛榮心得到極大的滿足。來人有托他給自己閨女找個洋女婿的,給兒子找洋工打的。甚至還有給自己媽找洋爸爸的。

      不管什麽稀奇古怪的要求,有理還是無理,明航都滿口應承下來。晚上送走來客,他一轉身就把自己放在了大床上,這才覺得笑了一晚下來臉上的肌肉都不是自己的了。

     走的日子一天天近了, 要做的事情還很多。單位的工作是早辭了, 送行酒也喝了好幾撥。最放心不下的還是兒子。兒子是自己一 手帶大的, 已經上小學了。平時都是自己接送,現在要托付給嶽父嶽母。眼見自己和妻是去洋插隊的, 不忍心讓兒子也跟著一起吃苦頭。過一兩年等日子好過點再接孩子,這是早說好的。兒子再不樂意和老爸分開, 也隻能嘟著嘴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本想敲門去安慰他, 轉念一想,孩子早點獨立也是好事。高舉的右手便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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