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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掠影--之最後的查爾斯(下)

(2009-06-12 05:09:42) 下一個

   二十六年的時間,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他由青年進入中年,眼神不再清澈碧藍,身體的肌肉不再充滿活力和彈性,眼角有了些微的細紋,連曾經卷曲柔軟的發梢也帶上一點點灰黃.

   我有點老了,他有時候會不由自主地對唐娜感歎道.

  "你不老,寶貝."她還是稱他寶貝,即使他年華老去.

   那天晚上,母親的精神特別好.他幾次想把床頭的燈關掉,好讓她早點休息,都被她製止了.

  "就開著吧,我想好好的和你說會兒話."唐娜說.

  "還記得梅蘭妮嗎?"她突然說.

  "記得,怎麽了?"那對美麗迷人的嘴唇,那個曼妙無比的身體,最初的忘卻很讓他痛苦了一陣.

  "那次…..我是故意的……"唐娜有點艱難地坦白,"寶貝,我隻是…..隻是不想失去你……”淚水從她渾濁的雙眼裏溢出.

  "哦,媽媽….."他始料不及,不知說什麽好.

  "寶貝,我好怕.....你跟她走了.....她是那麽漂亮的姑娘,她愛你,我知道"母親歎息著,"可是,我不能沒有你.....沒有你,我會死的."

  "這輩子,我就做了這件對不起你的事情.我知道....很自私...可是,我不知道怎麽辦好."母親膽怯地看看他,象做錯事的小孩,又趕緊把視線挪到一邊.

  "你能原諒我嗎,親愛的?"

  "媽媽,那都過去了."他不想再提.

  "你還是不肯原諒我."唐娜可憐巴巴地看著他.

  他的心一下子軟了,"我當然原諒你,媽媽.以後別再提這件事了."

  唐娜心滿意足的躺下,"謝謝你,寶貝."接著又咕噥了幾句什麽,就慢慢睡去了.

  他關上燈,躡手躡腳地走出她的房間.

  做個好夢,媽媽.

  第二天早上,唐娜卻再沒有醒來.

  沒有母親的日子,他好似失去方向的陀螺.早上醒來,一個人做早餐,煮咖啡,烤麵包.吃完後,去拐角的便利店看看報紙.他從來不買,隻是看看.

  買報紙要花錢的,報紙看完就扔掉了,多可惜.唐娜總說.

  節儉是個好習慣,她還說.

  她總是對的.

  在這二十六年,他們兩人有好幾份收入-母親的福利金,他的照顧者補貼,還有不時的攝影收入.雖然錢並不多,但他們過的很節省.這些年下來,他的賬上有了十萬存款.

  母親去世後,她的福利和他的照顧者補貼自然停發了.但房子是母親留下的,沒有貸款和租房的煩惱.十萬存款放在銀行,利率好的時候一周能有近兩百,偶爾他還會有一點攝影工作.盡管離領養老金還有好些年,他也沒有其他固定的收入.可對他這樣節儉的人,生活費用是完全夠了.

  他不買衣服,也幾乎不添置什麽新東西.沒有花錢的必要,他想.

  慢慢地,他漸漸變得近乎吝嗇起來.

  在便利店裏,他總是買最最便宜的東西.

  "請給我一份小薯條,兩元錢的."

  小薯條標價是兩元五.可我不需要那麽多,他總說.

  其實,我連薯條也不需要,完全可以自己做的.他想,我隻是....隻是來看看報紙和聊聊天的.

  他也開始愛嘮叨了,即使他還不算老.

"他們對我不公平,” 話題總是這樣開頭的,他對每個願意聽他說話的人說,"我照顧了母親二十六年,從來沒有休假."

"是嗎?你真太好人了,沒人能做到."人家總是說.

"對啊,"他很自豪,"二十六年,一天也沒有休息過."

"真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吃驚.

"是啊,其他的照顧者都有帶薪休假.我從來沒有休過,不能丟下媽媽自己去玩."

"嗯,是的."

"現在,媽媽死了.我有時間了,我可以休息了.他們卻不肯把我的休假補上."不是不補假,而是不補錢.

"哦,那對你真是太不公平了.你應該去告他們!"

"嗯,我會的.謝謝您的建議."

  他開始往福利局跑,給市議員寫信,約時間見麵.

"您回去吧,我們會處理這件事的."接待的人態度總是那麽友善.

  他不願意讓人家為難,就回家了.

  但卻從來沒有收到過處理的回複.他也不著急,其實這個事情對他來講是唐娜死後他目前唯一想到可以做的――也打發突然多出來的那麽多時間.一旦真給解決了,他好似也就失去生活的目標了.


  日子還是一天天過下去.

  一日,有人給他介紹個女朋友.那女子他早見過,就是他常去衝印照片的洗相店店員,一個中國人.

   "你們倆都是單身,就看有沒有緣分了."介紹的人講.

  詹妮弗話不多,總是微微地笑著,一對丹鳳眼彎彎的.她從不談及自己的過往,也不問他的.他隻知道她和母親一起住,來自上海,目前單身.僅此而已.

   神秘的東方女子啊.

    和詹妮弗約會的地點,總是在公園,沒有什麽花費的地方.他帶上攝影器材,給她從各個角度拍攝.在他的專業鏡頭下,她散發著那種神秘而難以捉摸的美.我愛她嗎?他問自己.她愛我嗎?這兩個問題同樣的沒有答案.


  下周是他的生日,這兩年來第一次他有種想和人一起渡過的願望.

"詹妮,下周日我們去國家公園燒烤吧,就你和我."他邀請道.

"好的."詹知道是他的生日.

  周六的晚上,詹妮突然給他來了電話."明天我恐怕不能和你一起出去了."

"為什麽?"

"我姐姐今天早上在中國去世了,媽媽很傷心,我得在家陪她."

"那需要我幫忙嗎?"

"我會和你聯係的,目前還好."她婉轉地說.

  他買了一束白菊去她家,坐一會就告辭了.詹妮的媽媽不會說英文,即使會,他也沒有交談的欲望。在他的生活裏,隻出現過三個異性:梅蘭妮,唐娜和詹妮弗。對其他的女人,哪怕是詹妮的媽媽,他並沒有興趣。

“詹妮,如果需要我做什麽,請給我打電話。”他誠懇地說,是真心地想幫助她。

“嗯,我會的。”但她卻從沒要求他做過什麽,也很少主動給他電話。

“我應該怎麽做呢?”他不解地問介紹他們人認識的朋友,一個上海女人。

“應該給她送點錢過去,再買點什麽貴點的禮物給她媽媽。”那個女人說,“在中國,家裏人去世是件大事,送花未免過於客套。詹妮會覺得你隻是在敷衍她。”

“那應該送多少呢?”送錢,他還從沒聽說過。多麽可笑,詹妮不是那種俗氣的女人。

“兩百吧,最少了。”

“啊。”他的嘴張大成O形。兩百?我一周還花不了那麽多錢呢,讓我拿去送人?為了剛認識一個月的女人,還是她姐姐。

  我可不願意。他想。如果唐娜還活著,她也不會同意的。

  不知道為什麽,他打她的手機,總是沒人接。他留言,她卻從未回過。他的愛情再次遠離他而去。

 

   他不覺得可惜,但有時還是有點惆悵。如果當初,沒有詹妮弗姐姐的事,在那個周日的下午,他們在國家公園一定會很開心;又或者,如果當初唐娜沒有受傷,他或許早已和梅蘭妮結婚生子,有一份體麵的工作,過著正常人的生活。曾經的種種,就好似他的幸福,漸行漸遠。

   他還是守著他的房子,屋子裏的老家具,牆上各個時代的老照片,活在他和唐娜的那個時空。

  “寶貝……”多麽熟悉的聲音,輕輕地在房間裏環繞。

   他想念那個聲音,想念他過去的生活。未來怎樣他不知道,他隻確信一點,那就是還會在這裏一直堅守下去-如同堅守他最後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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