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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沉淪 三十七章

(2009-03-09 22:50:00) 下一個

“大奶奶……”

黑乎乎的身影怯怯地喊。

“誰?哪個?!”老隊長遽然伸開雙臂擋在老伴的胸前,右手按亮手中的充電燈照了過去。

“大爹爹……大爹爹,我,我……”那身影忙將一雙髒兮兮的小手擋在眼前。

“哎呀,羅根呀。你這個大孬子,嚇死大奶奶了。你什麽時候回來的?噫,羅苗呢?”老隊長老伴撥開老隊長,上前抓著羅根的肩膀“羅苗呢?”

“大奶奶,我,我……”羅根吸吸鼻翕,“哇”地一聲,“大奶奶,羅苗,她,她丟了。”

“什麽?丟了?”羅隊長一把將羅根帶到身邊,“怎麽丟的?咹,你這個狗日的,你怎麽連妹妹都看不住?!”

“大爹爹,我,我……”羅根哭得吞聲跌氣。

“你孬喔!”羅隊長的老伴亦急得跺腳。

“在哪丟的?什麽時候的事?……你說呀!”老隊長不斷搖晃著羅根那單薄的身體。

“在……在……”

“哎,讓他先進屋再說吧。”老伴搶過充電燈,找到鑰匙開了門。

老隊長老鷹抓小雞般將羅根拎進屋裏。

“我日你這狗日的!你給我說,羅苗到底怎麽啦?”

“我,我……”燈光下的羅根那條短褲已然破爛不堪,臉上身上裹著一層重重的汙垢,兩根鎖骨突兀地聳立著。

“別嚇著他。”老伴拽了拽老隊長,“還沒有吃飯吧?”她向著羅根,“我去熱熱飯,你同你大爹爹好好說說。咹。哎,孬喔。”老伴歎了一口氣,轉到廚房。

那一夜,羅根羅苗偷偷溜出羅家大院後,倆個人都難以掩飾心中的亢奮,仿佛是完成了一項曆史使命。

最初的兩天,他們還能指著新鮮勁就著那點幹糧,渴了喝點池塘裏的水,夜裏隨便找個草堆草垛貓一宿。

但那點糧草抵不住兩個正長身體孩子的饕餮,未及兩天便告罄盡。

羅根原本沒有想到去做那種丟人的事,但抵不住倆人的饑腸餓腹,妹妹的哭哭啼啼,不得不去低三下四去求人施舍點殘菜剩飯。好在農村裏的人都很淳樸,見是兩個小孩,隨便問上幾句,大都能讓他們盡飽而去。

那時羅根尚未放棄他那份雄心勃勃的計劃——打工掙錢,讓妹妹過上好日子。

他們好不容易找到一座小鎮,小鎮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但卻沒有一家願意招收羅根。準確地說,是羅根尚未將話說完,便被人家轟了出來。也難怪,一個矮小瘦骨伶仃的孩子還帶著一個妹妹出來找工作,說出來隻能是一句玩笑。

但羅根卻很倔強,每天上上下下滿小鎮跑動,一遍遍向人家推薦自己,及到後來,人家一見他兄妹上門,便拿起笤帚木棒攆他——工作沒著落,連飯都要不了一口。

終於,羅根抵不住羅苗的哭哭啼啼,狠下心來對妹妹說。

“你在這好好待著別走,我偷偷去揀點剩飯出來,吃飽了我們就回家。好嗎?”

“好。哥哥你快去,我要回家。”

殊不知,等到羅根好不容易掃到一口飯趕回來,羅苗不見了。

此後的兩天,羅根翻遍了小鎮的角角落落也沒有見到妹妹。他嚇壞了,第一個想到的便是趕緊回家告訴大爹爹大奶奶去找妹妹。

 

“是哪個小鎮?”老隊長迫切地問。

“我,我,我不知道……”

“什麽?你這狗日的。你怎麽連名字都不知道?也沒聽人家說過?”老隊長急得團團轉,“那你又是怎麽回來的?”

“我在路上攔車,說我是XX鄉羅家大屋的。”羅根吸著鼻涕,低低地,“好多車都不帶,有一個大哥哥見我哭,才將我帶到一個,叫……叫,叫懷什麽安的地方。說讓我再攔一輛車就回家了。”

“你在懷安攔的車?”懷安雖是一個小鎮,卻是一個四通八達的地方。能北上河南、西進湖北、南下江西東達江浙,是個交通要塞,距離羅家大屋少說也有百八十裏。這兩個大孬子跑得還挺遠。

“那個哥哥原先是那樣講的,到了懷安又給我攔了一輛,還給我買了幾個大饅頭呢。”看得出,羅根對那饅頭的記憶尤為深刻。

“這半夜裏一個人走回來的?”

“嗯。”羅根吸著鼻涕,可憐巴巴地望著老隊長,想起以路上的提心吊膽,抽泣聲益發大了。

“你一點都想不起來你是從哪條道回的懷安?”老隊長扯過凳子坐下,順手掏出一支煙;敵著羅根,他是否是希望能通過眼睛窺探到羅根的心靈,進而追尋到羅妙的下落?但他隻看到一雙膽怯的蒙蒙淚眼。

“……”羅根搖了搖頭。

“哪,曉不曉得有什麽特別的地方。咹,像……”老隊長也實在不知道那小鎮該有什麽特別的地方。

“有。有老多老多小店(商店),還有老多老多飯店,還有……還有老多汽車跑來跑去的……”

“我日。我這個大孬子,你這麽不把自己丟了!”老隊長抑製不住憤憤然,這叫什麽特別,“跑,跑。把妹妹都跑沒了,你說怎麽辦?”

“我,我……”羅根雙眼緊盯著腳麵,縮作一團。

“好了,好了。”老伴從廚房出來,將飯菜放在桌子上,“丟也丟了,先吃飯吧。吃完飯好好洗個澡。你看你這身上髒得;洗完澡好好睡一覺。羅苗的事明天再說。”放下飯菜,她便過來拉羅根。

“求求您,大爹爹大奶奶,救救我妹妹。我給你們磕頭了。”羅根突然雙膝一曲,跪倒在地,“砰砰”磕起響頭。

“哎呀,這孩子,快起來。快起來。這都什麽時候了,怎麽也得等到天亮吧。”老伴連忙躬身去扶,“老頭子,你快說聲呀。”

“吃飯吧。等天亮了,我帶你上鄉裏去。”老隊長摁滅煙蒂,站起身進了房。

“起來吧。起來。唉,今年也不知出了什麽名堂,怎麽就這麽不順呢。”老隊長的老伴攙扶起羅根,喟然長歎。

 

羅瘋子從未象今晚這樣感到這房屋是如此的狹小昏暗,空氣中沉悶的氣息正漸漸擠壓著他的身軀。胸腔裏漲悶難當,慌慌地。他能清晰聽到心在胸腔裏“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地跳躍,短促而激烈,呼吸卻跟不上趟。所以,他就不得不大張著嘴,兩隻手微張著,仿佛準備能隨時揪住什麽。

他知道他不能揪住什麽。他想起了那把黝黑鋥亮的紫砂壺,想起了他向縣長說的“人在壺在,壺碎人亡”,想起了三個不知身在何處的孫子孫女們,老淚便蜿蜒徜徉。

房裏大媳婦(大兒媳婦)二媳婦(二兒媳婦)仍然在陪著老伴。羅瘋子大兒子二兒子都在拉薩那邊賣塑料袋,他們每人都生有一個兒子。都嫌那讀書辛苦,初中未畢業就跟著父親上了拉薩。人們都說他們兩家誰都能拿出二三十萬來,但不知為什麽,他們都還住在早先的規劃房裏。

“都是這個老短命死的,成天遊手好閑的!他要管一點事,三個孩子哪會走喔?!我的孫子孫女呀,你們在哪裏呀?”羅瘋子的老伴,哭得斷斷續續,“你們要有個三長兩短,叫奶奶怎麽活喔。啊,啊——”

“媽,沒有事的。說不準是上他們家婆(外婆)或是哪個親戚家去了。他們也不小了,又是三個人在一起,不會有事的,你放心吧!明天早上就叫人去接他們回來。”

此刻,隻有羅瘋子在暗暗祈禱,希望孩子真的是去了親戚家。

 

羅謀貴真的去接老婆了。他是坐車去的,但卻是走著回來的。眼看快到雙搶了,他希望能將老婆接回來,一家人從此以後能在一起好好過日子。

但任憑他好說好求,那個臭婆娘這回似乎鐵了心,哪怕羅謀貴當著雙親的麵雙膝跪地,下了無數個保證,祈求她看在孩子的份上寬恕他,原諒他,給他最後一次機會。她仍然不為所動,到後來,她的父母兄弟也加入到勸說大軍裏來也未能使她回心轉意。

這一次,羅某貴表現出少有的理智,既沒有訴諸武力也沒有叫囂對壘。在給雙親磕了兩個頭後,二話不說,爬起身,低歎一聲,躬身而返。

回來的路雖然熟悉卻很漫長,每一步都能踩著過去的氣息。羅謀貴就這樣一路走來,一路檢點著自己的過去,一種全新的輪廓在他的腦海裏呈現出來。

他想到了含辛茹苦的妻子,想到了妻子那委屈哀怨的眼神;想到了兒子,想到了兒子憤怒的吼叫;想到了女兒,想到了那份無助無望的眼神……他想到了年邁的父母,兄弟,鄰居,想到了在多難中彎曲了身形的程敬。他的心顫抖,他猛然想起這多年來他一直沒有對這個家,對老婆,對兒女擔負起他全部的責任,沒有盡到他應盡的義務;他有的隻是怨恨,責備,而卻忽略了自己所要付出的愛。

羅謀貴的心境豁然開朗,腳步便輕盈而堅定。雖然沒有請回老婆,但他覺得這一趟沒有白跑,他甚至在心裏合計著,等過了雙搶再來求妻子回去。他相信,到時候妻子一定會答應他的。

 

信心和希望是一對相互派生的連體,更是精神和力量的源泉。

有了那份期待,羅謀貴渾身上下都透著膽氣,星夜兼程。當晨曦將天際抹上一片紅霞時,他已然站在紅旗圩的大橋上了。

紅旗圩大橋是個三墩橋,八叉湖裏的湖水通過紅旗圩的外圍,經此一瀉而下,滾滾向東,匯入長江。

站在橋上,沐浴在晨曦裏,在微風的輕佛下,眼見下遊波光粼粼的河麵上,布迷魂陣(一種用來捕魚的網陣)的老哥在小船上將漁網拉上拉下,耳聽著湖水嘩嘩衝漱而下,心裏不由頓生感慨,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氣;正待邁步,卻陡聽下遊響起驚魂落魄的尖叫——

“不好啦,快來人啦,快來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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