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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沉淪 三十六章

(2009-03-07 02:38:00) 下一個

穎穎壓根就沒打算去看成績,雖說她心裏琢磨應該考得不差。但羅航周敏硬是說服了羅思,三個人又一同來拖穎穎。

周敏羅航先是向羅貽高夫婦打包票不要穎穎出一分錢的車費,後又說讓她借此機會見見同學敘敘舊,順帶看一眼成績,才好不容易得到應允;三個人生怕羅貽高夫婦反悔,連拖帶拽地將穎穎推上了路。

三個人都清楚穎穎的那份家庭協定,更清楚穎穎家的實際情況,所以,他們從一開始就為穎穎設想了無數個假如、指出無數的出路,目的是要穎穎不要輕言放棄。但從始至終穎穎都沒有吭一聲。

也許穎穎的情緒帶動了思思進而影響了二個大小夥兒,四個年輕人心情都十分凝重,全沒有了想象中的成功喜悅。

到家臨分手時,周敏叫住了穎穎和思思,他在輕咳了一聲後用頗為成熟的口吻說。

“這不單單是一次人生的機會,也不僅僅是你們一生的幸福和追求,不隻是你們一代而是你們下一代甚至幾代人的幸福!記住,你們無權放棄!”

這是周敏路上絞盡腦汁想的一句話,這句話他已經在心裏默了無數遍,為的就是要在這一刻說出——最關鍵的話留在最後才說——他認為這已經是最關鍵的時刻。

羅航和兩個女孩都微微怔了一下,卻都未應聲。

周敏心裏掠過一絲自得——我還真是個智者。一個富含哲理的智者。

 

穎穎就那樣默默回到家,羅貽高和小嬌也沒敢問一句,三個人都在極力回避。

但回避隻是短暫的,對於羅貽高小嬌來說,回避則是對心靈無言的煎熬,對責任義務的推卸和良心的逃脫!

逃脫沒有讓他們感到一絲一毫的放鬆,愧疚從心泉汩汩而出,在心尖泛著漣漪。

八汊湖靜靜地,在炙烈的陽光下將那份刺眼的斑斕拌和著令人作嘔的腐臭,盡情發揮肆意彌漫。樹木花草在炙烈的驕陽和腐臭氣息的圍攻下,全都蜷曲著身影,在用生命中最後的信念頑強支撐著快要窒息的身軀。也許它們不是企盼風也不是企盼雨,或者說是不僅僅希望能夠重新昂頭那蔚藍的天空,回味一下記憶中八汊湖的清幽和香甜。它們奢望的是一場猛烈的暴風雨,是一場對灰蒙蒙天空和八汊湖腥臭的洗心革麵。但現在它們隻能在煎熬中等待下去,不論是希望還是絕望。

這份等待,對於羅貽高而言已然是絕望。三年前的今天他們已然折毀了那份希望,此刻,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快要到達山峰的女兒在她起跳的那一瞬間靜靜而又決然地抽掉那塊跳板,而眼睜睜看著女兒在淒厲的哀號中墜入深淵!

他仿佛看見自己正手拿尖刀正一刀刀剜駁著女兒的心瓣。不是,那不是女兒的心房,那就是他自己的心!他痛,撕心裂肺,鮮血塗身,順刀而下……

天快黑了,穎穎一直沒有走出房門,屋裏也沒有一絲聲響。

羅貽高就那麽坐在長凳上,依著桌子,左手中的空煙盒已然成條,但他仍然反反複複地揉撚,似乎要把它撚出一片火光,照亮黑暗的小屋。

小兒小女也受到了那份感染,兩個人悄悄躲進屋裏學習去了。

隻有小嬌在焦灼中晃來晃去,晚上的稀飯早已熬好了,但她卻不知道是否該招呼丈夫和孩子們吃晚飯,更不知該如何去麵對穎穎。

唯一讓她稍感安心的是,在通過小兒小女從後窗的多次偵察中,她終於確定穎穎現在不會去做那份決然絕然的事。女兒隻是睡在床上,一個人靜靜的流淚,她是在恨她的父母嗎?

小嬌已然無法確切地去回答自己,但她知道她恨自己。為什麽就不能供女兒讀書了呢?這麽聰明的女兒。作孽啊!

每天這時候家中正是一片喧鬧的景象,可現在……

小嬌猛然嗅到一種靜寂,壓抑正從靜寂中漸漸蔓生,無邊的黑幕正慢慢地向她圍攏,包圍著她的整個身心,她猛地打了個驚寒。

 

“穎穎,吃飯了!”她輕叩著女兒的房門。

“穎穎,吃飯了!”她加重了叩門的力度,嗓音也高了。

“穎穎,快開門,你別嚇唬媽媽呀!”她帶著哭腔。

“姐姐,吃飯了。”

“姐姐,快開門!”

弟妹們也從房裏搶出,兩雙小手也不斷地拍打著房門,幼稚的呼喊在這狹小的空間裏撞擊回旋。

“她爸!”小嬌尖叫一聲,“穎穎……”

“穎穎……”羅貽高噌地一下竄到房門前,“快給爸爸開門!”他拍擊著房門。

“穎穎,你千萬別想不開,你千萬別嚇唬媽媽!”小嬌哭了。

“姐姐,你出來吧!”弟妹們見媽媽一哭,全都哭作一團,涕淚交加,“我要姐姐,姐姐你開門呀!”

“穎穎,你再不開,爸爸可就砸門了!”

“穎穎,你開門呀。你為什麽要這樣對待你的爸爸媽媽?!”小嬌雙手拍打著房門,哭得悲悲切切。

“姐姐,姐姐……”

“你們讓開!”羅貽高用手妻子兒女,抬起自己的右腳……

門悄沒聲息地開了,穎穎就那樣靜靜地立在門邊。

“姐姐……”兩個孩子撲上前去。

“媽媽……”四個人哭成一團。

羅貽高晃了兩晃,到底沒有倒下。他無力地倚在門框上,長歎一聲,眼淚悄然而下。

 

羅瘋子可以說是羅家的大屋最有閑情的人了。說羅瘋子倒了油瓶不扶可能有點誇張,但羅家大屋誰也沒有看見過羅瘋子在田間勞作過。這一點不容置疑,但僅憑這一點也不足以說明羅瘋子就是成天安享清福,相反,越是農忙季節,你越是能看到羅瘋子走街串巷的身影。左手托著他那隻紫砂壺,右手打著節拍,趿拉著半截布鞋,時而青衣時而花旦時而老生,會將一整本的《天仙配》《女駙馬》給你演繹得有板有眼。

羅瘋子沒有大名,即使有的話,相信知道的人也廖若星辰。但羅瘋子卻在這方圓十裏的老一輩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不止是他早些年唱過花旦,走鄉過村;更主要的是他這綽號的由來。

 

羅瘋子上輩人走得急。那時,公社大隊戲班子多的是。每天晚上各大隊部門前的空地上都能打起喧天的鑼鼓,無人管的羅瘋子看完這場趕那場。但羅瘋子絕非隻喜歡那份黃梅清韻,他還喜歡那份喧鬧下的惡作劇,哪裏人多他就往哪裏擠。

擠便擠了,但他卻手裏拿著一根長長的竹梢,一頭在悠閑地剔著牙齒,一頭就在周圍人的臉上掃來掃去。

“哎呀,媽耶,這是什麽……哎呀!這麽臭!哎呀,你這小兔崽子,你這是什麽呀?在我們臉上掃來掃去的!”

“哎呀,我真不知道!我還在剔牙呢。屎嗎?哎呀!是臭!”一丟竹梢,哈哈大笑,蛇般溜開了。

 

事後,人家見他是個孩子,多不與他計較,也就算了。但次數多了,羅瘋子的“英名”也便不脛而走了。

如果不是羅翼祥堅辭不出,羅瘋子的死磨硬泡,那旦角自不會讓他去演。但羅瘋子也確有過人之處,一曲《天仙配》竟然被他演繹得淒慘絕豔。所以,那次代表公社去縣裏演出,竟然還受到了縣長的上台接見。

“好哇,這七仙女都被你演活了。”當時的縣長是個嗜茶如命的人,接見時左手就擒著一把黝黑的紫砂壺,右手使勁地搖著羅瘋子的右手,“哎呀,可惜呀,沒有什麽獎品給你喲。”

“那就將你的紫砂壺送給我留個紀念吧!”那時的羅瘋子並不喝茶,他之所以能鬥膽請賜茶壺,目的是想給自己的人生中增添一筆政治色彩。

“這……”縣長愣了一下,就在他愣神時公社曹書記一個健步跨到他們麵前。

“羅瘋子,你怎麽能……!”曹書記對羅瘋子低喝一聲,轉身堆著笑臉,“縣長,對不起,這是我們那有名的羅瘋子。人有點瘋瘋癲癲的,您不要在意。”他轉身扯了扯羅瘋子那長長的演出服。

“對不起,對不起!”羅瘋子連忙躬身賠罪——哎呀,真是,我怎麽這麽口無遮攔沒大沒小,“我順口說著玩的。”

 

“哈……”縣長哈哈一笑,“沒什麽,曹書記,既然他喜歡那就送給他吧。”他將壺遞給羅瘋子,“這可是一把真正的紫砂壺,你可要好好愛惜喲。”

“請縣長放心,人在壺在,壺碎人亡!”羅瘋子啪地打了個立正。

那次回來後,羅瘋子沒少挨曹書記的剋,雖然沒有將他趕下戲台,但公社以後幾年裏的匯報演出都沒有了羅瘋子的身影。

羅瘋子卻沒有絲毫缺憾,隻要一下戲台,也不管有人沒人,便學起縣長的模樣,端著身板、邁著八步,左手擒著紫砂壺……漸漸地,那茶水便續上了,眼裏手裏也便沒了正事。

羅瘋子的家境和董永真是好有一比,在四鄉八鄰中口碑又頗為不雅,除了那口清音清潤,實在是無以言長,整個就是一個遊手好閑之徒。偏偏有那好這一嗓子的,羅瘋子唱到哪裏,她就跟到哪裏,一下子便被鬼機靈的羅瘋子瞧出端;眼珠一轉,女孩子便著了他的道。

這女孩子就是羅瘋子現在的老婆,也多虧他這老婆,不但裏裏外外為他操持,隔三差五竟然給他生了四個兒子!這一點在羅家大屋可是絕無僅有的,就像他手中這把黝黑鋥亮的紫砂壺。

但此刻,羅瘋子卻沒有了半點悠閑的心情。

天已黑了,三個孩子還沒有回來。

三個孩子是三兒子羅謀運十歲的女兒羅妍,八歲的女兒羅豔,四兒子羅謀通九歲的兒子羅文。

三個孩子曾在正午時向羅瘋子一人討要一毛錢,好去後街的小店裏買冰棍吃,羅瘋子當時隻是躺在躺椅裏,不耐煩地用手趕了趕,繼續用手拍打著扶手,哼著黃梅小調。

三個孩子在罵完“瘋老頭”“死老頭”之後便快快出了門,直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老頭子,你到底罵沒罵他們呀?!”羅瘋子的老伴將滿頭銀絲伸向羅瘋子的胸前。

“沒有!我要說多少遍你才信?”羅瘋子既委屈又焦躁。

“那,那孩子都上哪兒去了?……這班討債的,回來看我不打斷他們的腿,看他們以後還跑不跑?”

喂完豬食,關上雞籠,三個孩子仍然沒有回來。抬頭向天,一輪明月已掛在樹梢,朦朧著眼前的景致。羅瘋子的老伴慌了,搶進屋裏,見羅瘋子仍然躺在躺椅裏微眯著雙眼,不由氣由心生。

“你這個老短命死的!都麽時候了,還有心思躺屍?還不去找找?!孩子們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找你拚命!”邊說邊急奔出門。

“羅妍,羅豔,羅文!你們跑哪去啦?回家吃飯了!”她一邊尋一邊喊。

羅瘋子沒有和老伴計較。這些年也幸喜有了這個風風火火的老伴。但三個孩子到現在未歸,也確實使他感到某種隱隱的不安。他抓起紫砂壺,邁出門,見老伴尋向上屋,自己便邁開步走向下屋。

“羅妍,羅豔,羅文!回家吃飯了!”

 

沉悶和燥熱將兩位老人蒼老的叫喊壓抑成尖利和淒涼,伴和著冷清的月光,灑向羅家大屋的上空,灑向大大小小散發黑森森的樹林、村落。

 

所有人都驚動了,連羅貽高小嬌和穎穎都奔出了家門。但沒有一個人看見或碰見過那三個孩子。

“你,你這個老短命死的!今天要找不到孩子,你也別想活了!”羅瘋子老伴指點老頭子,哭出聲來“我的孩子,你們在哪兒呀?!”

“這能怪我嘛?真是的!”

但羅瘋子也不得不承認,他的心裏老有著一種不祥的預感,為了平複那股莫名的恐懼,他習慣性地將左手伸向嘴邊。

“我叫你喝,我叫你喝!”老伴撲過來,劈頭奪下他手中的紫砂壺,“啪”地一聲摔在地上。

“哎呀,我的壺!我的壺!”羅瘋子一下撲倒在地,雙手劃拉著碎片,“你真要我命了!死老婆子,你真要我命了!”他嚎啕大哭。

“……我,我……”羅瘋子老伴清醒了,止住了哭罵,“我,我不是有意的!老頭子,我明天給你再買一個,再買一個。”

“我的壺,我的壺呀!”羅瘋子怕打著地麵,涕淚交加。

“瘋子爺爺(叔叔),壺打了也就算了,還是趕快找孩子吧。”昌久俯身抱起羅瘋子,“大娘,您和大爺先回去吧。道黑,你們也不方便,孩子就交給我們大夥兒去找吧。”

“放心回去吧,這麽多人,要不了一會兒就能找到他們的。”老隊長也寬慰著他們。

 

然而,當羅家大屋裏所有的人將羅家大屋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山上山下,湖邊田間都翻了個遍,都沒有找到三個孩子的蹤影。

 

老隊長和老伴深夜才從羅瘋子家疲倦而返。他們都很沮喪,慘淡的月光下,回家的路也變得陰森而詭異。偶有微風拂過,竟然毛骨悚然汗毛豎立心驚肉顫。

老倆口好不容易捱到門邊,老伴從褲腰掏出鑰匙,正要開門,猛地從屋角轉過一個矮小的黑乎乎的身影。

“大奶奶……”

“啊…——”

她一下扔掉鑰匙,雙手抱頭,厲聲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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