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歲 早春
“娘,我要寫字。”兒子和著春寒撲到土基床前,頂著一腦袋雪花。
村姐驟然顫作一團,將一雙渾濁的小眼朝兒子翻翻:“門,門。”
兒子醒悟,忙返身抵上小柵門。屋裏隨之暗了幾倍。
“娘,我要花書。”兒子依在床邊。
村姐盯著兒子,顫巍巍地伸出手,拂下兒子頭頂少許的雪花,便縮回到被絮裏,團著身子咳嗽。
“小二子的花書,花書…”兒子呢喃著,想不起該怎樣去形容那花書的美麗,一雙小眼睛直轉悠。
“咳咳……”村姐篩動著身子,咳得直彈,“娘,怕、咳咳,咳……”
“娘,”兒子猛地爬上床,將一雙小手捂在母親的額上,“我給你捂會。”
“好,好兒子。”村姐低低地,心裏流著蜜,笑笑——笑得淒涼。兒子的一雙小手並不熱,那份寒意隻能加深她對嚴寒的戰懼。她又咳了,撥動腦袋掙出兒子的小手,她在心裏謝了兒子。
“騎,騎娘身上。”村姐央求兒子——冷!
“不,娘。我不,不騎馬了。”兒子慌了,忙滑下地,小小的心裏有著內疚、驚恐。
“冷,娘冷,好兒子,求……你。”她的雙齒叩擊有聲。
兒子頓了頓,瞅著母親一副戰栗的模樣,怯怯地騎在破被上。
“……上學?”被外的重壓似乎舒暢了村姐的肺腑。
“嗯。”兒子點頭,望著母親又補充道,“小二子好快活。”
“…你才五歲。”
“娘,不嘛。我要嘛——”兒子撒起嬌,俯到母親的胸前。
“…兒子…”
“……”
“娘,也許、也許…不行了。”村姐的眼睛潮了。
“娘,什麽不行?”
“娘…咳、你要給娘磕頭。”村姐酸酸的。
“娘讓我上學?”
兒子驚喜地溜下地,“當當當”向母親磕了三個響頭;張開雙臂在屋裏轉了起來,“嗬,我上學了,我有花書了。”
村姐望著幼稚的兒子滾下了兩顆混濁的淚——兒子實在是太小了。
村姐知道自己真的不行了,她從陸陸續續來看她人的神態眼神語氣中感到自己真的不久於人世了。
村姐不敢相信自己這麽快便贖完了罪,就又得回到冥冥中的冷淒世界。兒子呢,兒子怎麽辦?誰來照顧我可憐的兒子?
村姐的心碎了。
“娘,還得有一個兜兜。”兒子高興過後又重新考慮起他的讀書計劃。
村姐打了一個激靈,思緒回到了眼前矮小昏暗的空間。
是該為兒子考慮的時候了。兒子要讀書是件好事,多少人孝敬父母光宗耀祖都是因為讀好了書。就像村裏的劉校長,誰見了他都是恭恭敬敬的,說一句話比隊長都管用。
“真要上學?”
“上學…上學好快活。小二子就快活。”兒子用襖袖猛地一揩鼻涕,睜大一雙眼睛,將小腦袋伸向母親,身子俯在破被上。
“那、你去問爺爺們要點廢紙煙盒來。”
“……”
“快去,娘好給你做本本。”村姐身子在被子裏動了動,意思是要兒子趕緊去。
“娘!”兒子在母親的臉上親了一口,爬起來蹦蹦跳跳地去了。
該拿什麽給兒子縫個小書包了?村姐望著空空四壁,茫然。
破舊的蚊帳從村姐記事時就在,除了遍布的補丁就是補丁,而更重要得是似乎你稍加用力就會粉碎;床上破被麵卻比蚊帳更加濫縷……她猛地記起自己身上的粗布小褂,雖說那上麵也滿是補丁,但它還算結實。如果用它來給兒子縫一個小書包應該不成問題。
村姐哆哆嗦嗦地脫下小褂,披上破襖,從蚊帳上摳出那根鏽跡斑斑的針,開始比劃。遺憾地是她沒有剪刀,但這難不倒她,她知道小褂也僅僅隻是比蚊帳被麵結實一點而已。
村姐將小褂塞進小嘴用牙齒咬住,雙手拽下——她沒有聽到她所期待的“噝噝”聲,卻分明感到粗布小褂有著鐵般堅硬。她便有了一絲荒亂,緊咬著雙齒雙手死命地敵住。
昂著頭歪著腦雙眼暴出,心中有一股暗流在湧動……
“噝——”小褂終於裂開,村姐禁不住一陣欣喜。
喉嚨裏有著濃濃的腥味,她又想咳,剛鬆口那股暗流便衝脫而出。
一口汙血噴在她剛剛撕開的小褂上。她忙用手去掃,顧不上去擦眼窩裏的兩滴眼淚,心裏十分懊悔。
村姐竟能起床,竟能送兒子上學校,這一點連村姐也沒料到。或許這是上蒼看在可憐的兒子份上而送給她的一份禮物。想到能親手將兒子送到學校交給劉校長,村姐心裏充滿了喜悅。
門外依稀四年前的模樣,隻是積雪已深,漫天飛蛾盤旋席轉。四野一遍素裝。
最初的喜悅剛過,村姐便感到被人放進了冰窟裏,蜷作一團的身子不由緊貼在兒子的身邊。
“娘,我姓村嗎?”兒子忽然向母親提了個十分嚴肅的問題。
村姐的心裏湧過一陣酸痛,她堅定地說,“姓劉!”
“娘,我叫什麽?”
村姐站住,眯眼望著漫天飛舞的雪花,“叫雪兒。”她堅定地說。
“雪兒?…哦,好呃。”雪兒跳了,小書包一下下叩擊著他的屁股。那朵汙血的痕跡在大雪的潮潤下顯得格外醒目。“娘,打雪仗?”兒子轉過身,歪著頭向著母親。
“打雪仗?”
幾個野性的男孩,在雪地裏追逐嬉戲,旁邊立著一個跛著腿的小姑娘。
未等母親答應,雪兒手中的雪團已拋向母親。
天地間立即漫溢著脆生生的笑聲。
“哎喲!”村姐腳下一滑,重重地摔了下去。
真的好舒服。村姐躺在厚厚的雪地裏,心裏空空的腦裏空空的,她已經感到靈魂正漸漸離她而去,她隻想這樣躺著,靜靜地躺著。
“娘——!”雪兒慌忙丟掉手中的雪團,撲向母親,淒厲的哭喊在風雪中搖蕩。
村姐顫了一下,兒子的哭叫拽回了她腦海中僅存的記憶,她輕哼出聲。
冷,她冷。周身像是赤裸裸的,寒潮在胸腔裏可著性兒遊蕩。她想站起或者是坐起來,但她隻是動了動。
兒子哭喊著,雙手撈著母親,一身的雪汙,一臉的淚水鼻涕。
村姐終於就著兒子的一雙胳膊坐了起來,如同一片霜打的樹葉,軟軟地倚在兒子的身上,噝噝地喘息。她示意兒子將自己的一條胳膊放在他的肩上,然後他們一齊用力——
“啪”!兩人未等站起來就又摔倒在地。
僅憑五歲雪兒個人的力量,是無法支撐起那副脊梁的重負——即或村姐再單薄。但村姐必須得將兒子送到學校!她朦朧的腦中漸漸清晰了,她知道自己還有尚未完成的使命。她用蒙蒙的眼神再次示意兒子——她們必須得重新努力——她必須得站起來!
“啪!”
……
兩條身影終於喘著氣息踉蹌著歪歪扭扭地站定。
兒子望著母親,母親瞅著兒子,倆人臉上均掠過一絲無法覺察的笑顏。
“砰”地一聲,門外倒進一個雪堆,將正在備課的校長嚇了一跳。
“娘,娘——!”雪堆裏爬出一個小男孩,雙手在地上扒拉。
校長忙起身幫小男孩扶起,拍掉積雪。
“村姐?!”
“娘讓我上學。”雪兒嘬嚅著,用手揪著小書包。小書包上綴有一朵紫色的花。
校長慌忙將村姐放在床上蓋好被子,爾後急急倒了杯熱水,用勺子慢慢喂到村姐的嘴裏。
水,順著嘴角緩緩淌下。
“兒、子…兒子——”村姐微瞌著雙眼,嘶嘶的。
“娘!”雪兒擠到床邊。
“……”村姐的手動了一下,眼皮到底沒有張開,喉嚨裏響了響,便寂然無聲。
“娘,娘!”
“讓她睡吧,讓她睡吧。”校長牽過雪兒,抹去他臉上的淚水和鼻涕。
村姐出殯的那天校長背著雪兒去了,他還帶去了一隻自做的小花圈。
題有“人世之母,萬古常存”的挽聯在徐風中升騰、升騰……
1987、08於官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