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歲 初春
荒崗的西北角連綿起伏,幾個大窪窩在那裏。村裏的人說那是鬼窪。遍布的厝基墳墓在人高的小鬆樹密密匝匝的蔭蓋下,冷陰陰慘淒淒;除了偶爾祭墳的紙炮,哽咽的嗩呐,連小鳥似乎也不打這飛過;但野狗卻特多,成群結隊的去刨那些它們認為很泡鬆的墳墓,去鑽那些已塌下的墓穴。
村裏的大人小孩誰也不敢到那裏去。就是那個膽大的李機匠曾因和人打賭而鑽了進去,但立即又逃了出來,回家硬硬睡了三天。
老人們說,那裏的厲鬼們正在尋找替身。
村姐第一次去那裏是李機匠那不屑的口吻影響的。村姐於是在夜深人靜時理理荒發、拍拍灰棉褂後便拖著右腿,顫顫怯怯、一高一低地摸進去……
然而她沒有死,她從昏睡中醒來時太陽正從密密的鬆針縫隙裏向她的一雙小眼裏灑著光芒,她也由此而獲悉了一個秘密——那天上午她便一口氣向隊裏交了五大糞箕的狗屎。
村姐剛下荒崗,便見大窪口有一小段淡淡黃黃的東西,她緊跛了一陣。
那是一小卷厚厚的草席,草席上有點濕漉漉的。草席原本是用來鋪床的,但有的人家不多;村姐那張土基床上便沒有。
村姐放下糞箕,用糞鏟拄著彎下腰扯起草席——隻要晾幹,這寒冷的天氣是不愁排不上用場的。
村姐正納悶究竟是誰不小心竟然將這麽一張珍貴的草席丟到了外麵時,草席裏卻骨碌碌地滾下一塊東西來;“哇”地一聲嬌啼,將村姐魂都嚇飛了。
但嬌啼聲卻並沒有停止,那黑黑的塊塊已在嬌啼聲中蠕動起來。
村姐驚魂未定地揉揉被風雪朦朧的小眼,這才看清黑黑的塊塊是一堆黑色老布麵的破絮。破絮外麵纏著幾道染得紅不紅白不白的布條,裏麵露出一個比鵝蛋大不了多少的黑乎乎腦殼。此時那“哇哇”聲已然停止,拳頭大的小腦袋搖來搖去,一雙黑黑園園的眼珠骨碌碌轉個不停。
一想到那是孩子,是個確確實實的生命,村姐撲上去跪著抄起裹著嬰兒的破絮。
她的渾身禁不住顫抖,心似乎要撞破她那薄薄的胸腔,臉上又掀起了紅色的風暴。她幹咳了幾下,右手急切地連扯了幾下都未解開那幾顆盤扣。
孩子或許受不了村姐那份赤裸裸地驚喜,“哇”地一聲又哭了,小腦袋在繈褓中晃動。
或許是上蒼已經寬恕了她的罪孽,才派這個小生靈來為她增添希望,聊解她的寂寞給予她的慰籍和歡樂。
村姐將孩子暖在斜襟破襖裏,掖緊;一邊“喔喔”地哄著,一麵撮起一小點雪含進自己的口中,將那一星點雪水又抿到孩子的小嘴裏。孩子卻並不領情,眯著眼將嬌嫩的啼音揚了又揚,好似這侵透肺腑的西北風一陣緊似一陣。
幾片雪花落在孩子的嫩臉上,頃刻便化成了水滴;村姐突然想起了什麽,三兩下爬起,摟起孩子便跛上了荒崗,但旋即她卻又急急地顛下來,連跌帶爬地回到窪口;左手捂緊孩子,右手拎起糞箕糞鏟又磕磕碰碰地爬上了荒崗。
隊長是個黑瘦的小老頭,村姐摟著孩子回來正撞上他夾著一捆破絮朝小草屋走來。
“哎呀,我的姑奶奶,”隊長瞟見村姐一身雪汙、半露著胸脯歪拖著糞箕糞鏟便嚷開了,似乎大禍臨頭;一把扯過糞箕糞鏟憤憤地扔出老遠,“你呀,這樣的天誰讓你出去的,啊!人家好胳膊好腿的…”隊長猛然意識到什麽,“你想想,你要有個好歹,我這隊長就沒辦法交待了。別說一口薄槨材,就是一張破草席我都無處去弄。”隊長氣咕咕地解開小柵門,進去將腋下的破絮扔在土基床上,口氣也溫和下來,“天寒,別遭蹋了身子。”
村姐全然沒有注意到隊長的情緒,跛進房扯了扯隊長的襖角。
“隊長,孩子,孩子。”
“孩子?”隊長這才注意到村姐懷中鼓鼓的,頦下有著一顆小腦袋,“哪來的?”隊長忙湊上前。
“撿的。”村姐消瘦的臉頰透著興奮,將幾根黃發灑灑地揚到腦後。
“兒子女兒?”
“這……”村姐忙鬆開衣襟。
隊長幫著將繈褓放在土基床上,倆人手忙腳亂地打開。
“啊,兒子!”隊長叫了。
“真的!”村姐忍不住將小嘴在孩子的粉臉上啄了一下。
“你呀——”隊長直起腰又回到了現實,“這年頭……”
“可……”村姐驟然摟緊孩子,眼巴巴地望著隊長,“我、我、我會養活他。”
“那、那…那就留著吧。”隊長終於鬆了口,“天冷,也別讓孩子凍著……不要出去了,飯,我叫人送來。”
隊長帶上門,重重地歎了口氣,拎起被自己扔掉的糞箕糞鏟,去了。
兒子吮了幾下米糊湯便在土基床上的破絮裏睡熟了。乘著天色未瞑,村姐尋出那不足五兩的棉花出了門。
雪蛾漫舞。廖幾的房屋靜依著銀白色的山丘,宛如撒下的顆顆珍珠;玉樹瓊花便是那美麗的珊瑚。
村姐拖著一深一淺兩行雪窩向村東頭移去。
李機匠便住在東頭。他是隊裏五六十號人中唯一能織布的。當然,這也沒有什麽稀罕的,因為李機匠的爺爺父親都是織布的,到了李機匠手中也就理所當然地織起布來。雖說那時也時興割“尾巴”,但小村太小太偏,以至於村裏人都絕然不知那“尾巴”是怎麽回事,而穿衣卻是人人都少不了的。
按理說,即使姑娘再鬧饑荒,憑李機匠的手藝也不至於去當光杆司令。遺憾地是李機匠的生意從未紅火過,一年內他的祖傳織布機也隻能推那麽幾下;李機匠又生得瘦不拉幾的,幹起活來還老是沒精打采,偷一個空還要溜到什麽地方放一覺。
村姐無論如何也不會寬恕李機匠的。那次從大窪裏爬出來她就對著老天發過誓。
但現在她已是母親了,她得替兒子想想,她得給兒子縫一個小兜兜,象別人家的孩子那樣再繞上兩小根紅線。
得子的喜悅,初做母親的歡欣,衝淡了她差不多印證了二十年的誓言。
李機匠也是一間草房,卻比村姐的那間有著絕對寬敞的優勢。
村姐將那扇薄薄的板門擂了好大一會兒,李機匠才老大不情願地斜披著老襖下了那張隻剩下一條腿的床,拉開門,口中還恨恨地咒道:“這鬼天!”
風雪中鑽進一小段白晃晃的影子,犁到房子中心才常常籲了口氣:“我的媽也!”
“是你?”
房裏並不怎麽亮堂,即或有厚厚的雪兒映著;那架破舊笨重的織布機對著村姐眈眈相向。村姐分不清李機匠麵上的表情,但從那驚詫的語氣中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麽。
“求你了,幫、幫幫……”村姐感到一陣羞赧,她竟然求這個該下地獄的家夥為自己幫忙,這是村姐說的嗎?
“幫幫?”
“換……”村姐三兩下從斜襟襖裏扯出那團扁平的棉花。
“換布?”李機匠接過,棉花上有著熱乎乎的溫度,“太少了!”一雙眼卻對著半開的破襖裏瞟了瞟。
“我是……”村姐掠了掠已然滴水的黃發。
“我知道!”李機匠粗暴地打斷她的話,眼睛又忍不住往斜襟襖裏瞅瞅。
“不行?”兒子也許已醒了。
“好吧。”李機匠緩和了語氣,將那團棉花丟到一邊,掩上門,“我這兒有塊。”
他在黑暗中跨到床邊,悉悉索索地翻動。
漆黑一團的房裏充滿了男人濃濃的氣息,悉悉索索地翻動使村姐感到一股莫名地緊張,她急跛到門邊,拉開門。
寒潮席卷,掏走了她的一半熱量,村姐猛地記起解開的棉襖,臉上又潮了潮,雙手急促地動作起來。
“別扣了!”李機匠猛地將村姐挪到床邊,“這布還可以吧,”他用嘴努努床上一小塊疊起的白粗布,“不用還!”
村姐惶恐了。她從李機匠一雙瀑出欲火的眼睛和捏住自己手的力度中知道將要發生什麽。
“求你,別……”村姐恨不得要哭,怯弱的殘肢扭來扭去。
“真是孬貨!”李機匠憤憤地罵了一句,將村姐抱起摔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