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蘭不知道自己一下午都是怎麽度過的,她不知道丈夫出去到底怎樣了,千萬可別傷著人家,那樣的話別說醫藥費連買蘋果向人家賠罪的錢都沒有。她唯一的希望是劉大福千萬不要逞一時之勇和丈夫正麵衝突,本來就缺乏理智的丈夫在暴怒之下應該是什麽事都能幹出來的;隻要不正麵衝突,她相信丈夫在冷靜之後是會漸漸恢複理性的。真要殺人,就他那窩囊廢是沒有那個膽量的。
用熱鍋上的螞蟻形容張玉蘭此時的心情可謂恰如其分,心裏又何止十五隻提桶七上八下,支撐著孱弱的身子在焦慮的心情中勉強做了晚飯,看那天也漸漸發灰,羅謀勤還沒回來,便忍不住一遍遍催著大女兒去後山包上看看有沒有丈夫的身影,三遍之後,到底撇不下那份擔憂,吩咐大女兒帶著三個妹妹,自己要出門去尋丈夫。
老隊長卻進了屋。
老隊長一進門便衝著張玉蘭猛吼:“找什麽找?!別找了,在派出所呢。”
“派出所?”張玉蘭一聽急了,“大爹爹(相當於北方的爺爺稱謂),他傷著劉大福了?”她知道劉大福也不是死人,自不會像柴禾似楞在那等著羅謀勤去劈;況且,劉大福生得虎背熊腰,要在平時,對付羅謀勤那樣糠巴巴的人三二個都不成問題,自己還提前給他打了電話,怎麽還讓他給砍了。真是的。
“傷個屁!”老隊長沒好氣地,“一個豬胞衣(孬子、傻子之類)。”
“那……”張玉蘭不解,丈夫既然沒傷著劉大福,派出所抓他幹什麽,“是劉大福打傷他了。”——這個大孬子,你能鬥得過劉大福?
“別問了,到那裏就知道了。派出所打來電話,讓帶錢去贖人。”
“去贖他?為什麽?”張玉蘭一聽更急,“還是打壞了人?”
“別問那麽多了,趕緊吃口飯,一會兒我過來和你去。”
“……這,大爹爹,他們沒說為什麽事嗎?得帶多少錢?”一提到錢張玉蘭便感到腦筋有點不好使,心情隨之悲戚,“怎麽這事都讓我家攤上了。我這上哪去借錢呀?”
“謀勤回來沒帶錢?”
“那個挨千刀的,回來一句話沒說,卻闖下這麽大的禍。大爹爹,你看我這家還怎麽過喲。”她哭了。
“先去了再說吧。”老隊長歎口氣,“快點給孩子吃飯吧。等一會讓你大奶奶過來陪孩子。”
“大爹爹,麻煩你了。到了派出所還要你多說說好話,給我家謀勤求求情,讓他們放過他。”
“我知道。唉。”老隊長心思重重地轉過身,就在他跨出門檻時又調回頭,“一會兒上昌久家看看,如果在家,最好讓他也跟著去。這些事他比我們懂得多。”
“知道了,知道了。”張玉蘭哭著應聲,“我這就去求他。”
“喲——這不是周昌久嗎?是不是這段時間悶得慌?出來散散心?”
老隊長周昌久張玉蘭三人剛邁進派出所的門,辦公桌後值班的細猴般警察便驚喲出聲,將手中不知是打完還是正要打的電話撂下,用雙腳抵住辦公桌將座椅向後滑了一步,騰出一雙麻花腳架在辦公桌上。
“是這樣……”老隊長連忙上前,哈著腰,堆著笑臉遞上煙,“是這樣,馮所長。我們隊那個……您看看,我遵照您的吩咐給他老婆帶過來了。”
“哦。”馮所長連眼皮都未瞭一下老隊長,也未接老隊長遞過的煙;隻是用上眼皮翻了一下張玉蘭,然後將右手伸到製服口袋裏掏出一把大指甲剪,耷拉著眼皮專心致誌修理起他的指甲。“挺快的。錢都帶來了?”
“這……”張玉蘭望望老隊長又看看周昌久。
“您看,您老一句話我們能不快嗎?”老隊長隻好直起腰,自己搭訕著下台。
“多少錢?”周昌久問。
“多少?要說這種事別人不清楚也就罷了,你大名鼎鼎的周昌久也不懂行情了?”馮所長停止了修指甲,翻了一眼周昌久,滿是不屑,“本來嘛,這種事的行情嘛也就二千塊。”馮所長吹吹它的指甲剪,繼續著他尚未完成的工作,“但今天你周昌久來了,這老遠的摸黑過來。我嘛,也不能不給你點麵子,對吧?就叁千吧!”他吊了一下白眼。
“叁千?羅謀勤犯了什麽法要罰我們叁千?”張玉蘭見馮所長隻提罰款,心想事情或許並不大;隻是這錢也太多了,一開口就是叁千,“搶錢啦!”
“啪!”馮所長將指甲剪用力摔在桌上,一收雙腳跳了起來,一拍辦公桌,“你要知道這是什麽地方!是你隨便想說就說得的嗎?”
張玉蘭傻了,又求助般望著老隊長和周昌久。
“馮所長,您歇歇氣。她一個婦道人家不會說話。”老隊長趕緊陪著笑臉。
“馮所長,”周昌久上前一步,微微一笑,“想不到馮所長如此抬舉我周昌久。不過,有一點我不明白,我想請教一下馮所長。羅謀勤到底犯了多大罪需要罰他叁千塊?”周昌久雙目逼視著馮所長。
“這個嘛……”馮所長並沒有和周昌久對視,他優雅地坐回椅中,“我知道你周昌久這幾年啃了幾本法律書,但我也明確告訴你,你他媽啃得再多又能怎麽樣?你不是要知道羅謀勤犯了什麽罪嗎?我可以告訴你。”馮所長一臉奸笑。
“真是幸運呀。如果不是你周昌久來我還真不知如何向他們解釋。你周昌久是懂法律的嘛。不是到處為人打抱不平嗎?那好,”馮所長正了正身軀,拉開辦公桌的中間抽屜,從裏麵取出一把長長的西瓜刀,放在桌上,又拿出大半盒中華煙扔在桌上,“你給我站一邊去!”他不客氣地向周昌久揮揮手,“你,過來!”他向張玉蘭招招。
張玉蘭已然看清了那是丈夫拿的西瓜刀,在蒼潔的燈光下,刀口散發出陰森森的光澤。
“這是你丈夫拿的刀嗎?”
“……是。”張玉蘭輕輕地。麵對那道陰森森的刀刃,她隻有害怕,但她卻不會撒謊。
“你丈夫拿著它幹什麽去了?”
“他,他要去殺劉大福。”張玉蘭蒙著消瘦的臉龐哭了。
“你這是在誘供!”周昌久立即提出反對。
“少廢話!”馮所長對著周昌久大喝,唾沫四濺,“你他媽有什麽資格在這說話?咹!”他用力擂了一下桌麵,長長的西瓜刀便跟著發出一串陰森地聲響,“聽到了嗎?周昌久呀,事到臨頭你還嘴硬。你知道持刀殺人會判多少年嗎?那是要判最少三年以上的!”馮所長用手指不斷敲擊著桌麵,“還有,這個,知道嗎?”馮所長拿起那盒大中華煙,“知道這是什麽嗎?這是高檔商品!是羅謀勤闖入劉大福家搶劫的高檔商品!”
周昌久和老隊長對望了一眼,他們均感到今晚這事真的越來越棘手,連張玉蘭也停止了哭泣,挪開蒙麵的雙手一臉愕然。
“什麽高檔商品,不就是一盒香煙嘛。馮所長你也用不著嚇唬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張玉蘭見馮所長竟將一盒煙說成是高檔商品,沒好氣地搶白。老隊長忙用手拉了拉她,意思是叫她少說兩句,惹惱馮所長犯不上。
“閉上你的臭嘴!煙就不是商品?這中華煙四十多元一盒能不高檔?還有……”馮所長又拉開旁邊的抽屜,從裏麵拿出一遝材料撇在桌上,“這上麵可有羅謀勤清清楚楚的簽名哦,看看,都仔細看看!”馮所長用手指點著。
“你們把我丈夫放哪了?”一提丈夫,張玉蘭便顯得迫不及待,她擔心丈夫會出意外,“你們不會打我丈夫吧?”
馮所長白了她一下:“周昌久,怎麽不說話了?你不是能說會道嗎?持刀殺人入室搶劫,這些你說該給他羅謀勤判幾年?對了,我怎能罰他的款呢?這都是刑事案件呀。你看看,我真得謝謝你周昌久的提醒,你們請回吧。”馮所長頗為平靜地站起來,“我們明天就將他交到上麵。你們也不用交錢了,就等著法院判吧。”他做了一個請回的動作。
“別,別。馮所長,有話好好說。”老隊長心裏咯噔一下。這可不是鬧著玩的,真要送上去,別說有事;沒事也能給你整出事來,到時候隻怕就不是叁千塊了。
“馮所長,都是我這張嘴亂說,您千萬別計較。”張玉蘭慌了神——這幫人沒有什麽做不出的——強作歡顏,恬著臉,拉著馮所長的胳膊;仿佛她一撒手馮所長就會將羅謀勤送到縣裏。
“馮所長,你不用跟我攤牌。有些具體情況也許我們並不十分清楚,我現在隻請教馮所長一個問題:羅謀勤殺了劉大福嗎?”
“殺了劉大福?殺了劉大福我會找你們來?!”
“傷了嗎?”
“傷了劉大福他羅謀勤就難逃牢獄之災!”
“既然羅謀勤既沒殺劉大福又沒傷劉大福,他哪來持刀殺人?”
“周昌久,你他媽的還來勁了。我告訴你,就憑他入室搶劫這一條就能判他三年五載!”馮所長惱羞成怒,將辦公桌擂得山響。
“一盒香煙區區三四十元,值得搶嗎?”周昌久冷冷道。
“香煙?哈哈哈……”馮所長哈哈大笑,“周昌久呀,我原以為經過這些年你也長點見識,想不到你還是如此幼稚。是香煙不假,但我說它是高檔商品有錯?”
“有沒有錯不是你我就能說的,得靠法律!”
“法律!你尋思你他媽的還真知道法律?法律靠誰執行?得靠我們!”馮所長激動了,仿佛自己一下已然成了法律的化身,“法律是講人證物證的。但這物證是好是壞是香煙還是高檔商品是我們說了算。知道嗎?”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周昌久呀,老子今天懶得理你。惹火了老子,老子踹你幾腳你都白踹。信不信?就他倆作證都白扯。知道為什麽嗎?他們跟你親近是不能舉證的!”
“馮所長,求求您,您就大慈大悲放過我們家謀勤吧。”張玉蘭被馮所長的一驚一乍嚇壞了,哭著央求。
“大慈大悲?少他媽地扯淡!拿錢來。”馮所長伸出手。
“我們、我們真的沒錢。”
“沒錢?趕緊給我走人。快滾!”馮所長真的光火了——敢情同你們扯了半天原來是白費口舌呀。
“那,什麽時候放我們家謀勤呀?”
“等著吧!”
“馮所長,馮所長……”老隊長總感覺今晚這事越說越不對頭,說好是來交罰款的,現在……他在心裏已經對讓周昌久來這裏產生了懷疑——當時希望周昌久來好不至於受人家的訛詐;看來,他不但幫不了忙,反倒幫了倒忙。“有話好說,有話好說。您開口,您開口。”
“叁千。一個子都不能少!”
“能不能再降點?”老隊長低聲下氣地問。
“大爹爹,別上他的當。謀勤最多也就是治安處罰,不過二百元!”周昌久急忙插嘴,生怕他中了馮所長的圈套。
“很好,有骨氣!”馮所長嘿嘿冷笑。
“昌久!你少說一句行不行?”老隊長不得不嗬斥他。
“周大伯,求求你,就少說一句吧。謀勤還不知道怎麽樣呢。”張玉蘭顯得可憐兮兮地,兩粒淚珠便悄然滾落。
“你們也看到了,不是我不幫你們,是周昌久不讓我幫你們。唉,我們就隻好明天送他到縣裏了。到時候別說鄉裏鄉親的,睜著眼不幫你們。”馮所長說完,調頭就往裏走。
“馮所長,馮所長……”老隊長和張玉蘭慌忙跟上。
周昌久也想跟上去,卻被老隊長攔住:“昌久呀,我知道你是為她好;但我們胳膊擰不過大腿,你就別進去了吧。啊。”
“馮所長,馮所長……”張玉蘭跟著馮所長經過三四道房門後,馮所長推開掛有所長室的門,邁了進去。
張玉蘭正要跟進去,突然從頂頭一間房裏傳來一聲輕微地呻吟,她立即跑過去,一把推開那扇門。她呆了,繼而一聲尖叫,直撲進去。
“你幹什麽。你幹什麽!”馮所長從所長室奔出。
周昌久也聽到了張玉蘭的尖叫。他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麽事,也顧不上老隊長的囑咐,“噌”,本能地射了過去。
馮所長、老隊長和周昌久幾乎同時撲進那間房裏。
周昌久雖說心中隱隱約約有種預感,但眼前的一幕還是讓他駭然。
羅謀勤雙手被反銬在人高的窗戶鋼筋上,踮著腳,耷拉著腦袋,蓬亂的毛發掩蓋著大半個臉龐,燈光下臉頰的青腫赫然在目。嘴角下有著一塊血斑;上身的夾克衫拉絲已然撕開,露出裏麵皺巴巴的汗衫,脖子到胸口有著幾道鮮紅的痕跡,棕色的長褲被褪到腳下,褲帶棄在一邊,兩條腿上滿是寬寬的血瘀;地麵上散布著幾塊黑褐的斑跡——周昌久知道,那是幹涸的血塊。
張玉蘭捧著丈夫的腦袋哭成淚人:“是誰這挨千刀的打你的。是誰這挨千刀的打你的。”
“誰打他了?誰打他了?你嚎什麽嚎!”馮所長沒想到一下竟被他們撞了進來,更要命的是多了個周昌久。
“你們怎能這樣!”周昌久吼了,“你們這是刑訊逼供屈打成招!”
“刑訊逼供?逼了又怎樣?隻要不死人,你周昌久能將我怎麽樣?”馮所長嘴裏雖硬,心中卻到底缺少底氣,過去將羅謀勤的手銬打開,老隊長忙幫玉蘭扶著羅謀勤靠在一旁的長椅上。
直到此時羅謀勤仍然隻是低低地呻吟,並沒有睜開一雙陰腫的雙眼。
“謀勤,你醒醒,醒醒。”張玉蘭哭天喊地。
周昌久立即從口袋掏出手機,剛打開機蓋,馮所長一把按住,“你幹什麽?”他的眼神顯得慌亂。
“你也怕了?”
“我怕什麽。”馮所長緩緩鬆開手,“你盡管告!我就告訴你,看看是你硬還是我硬。”但馮所長自己也明白在如此慘痛的事實麵前,縱使是上麵也隻怕不好給他打圓場。
“我也知道我無法奈何你。”周昌久一字一頓地說,“但你也放明白點,隻要我一個電話,我將政府、縣局(縣公安局)、人大、檢察院的人都叫上一遍,即使你不脫下這身衣,你的所長隻怕是當不成了。”
“大不了我不當!”馮所長咬牙切齒。
“你想好了。隻要你不收羅謀勤的罰款,當然了,你看他已經這樣了也很可憐,所以你還得給點他營養費。不多,我沒有你那樣黑,我隻要一千。隻要你答應了,我也就省點電話費。怎麽樣?”
“……好吧……”馮所長恨恨瞪了一眼周昌久,“可我沒有錢。這錢我也不能答應你。我也告訴你,這事可大可小,你也別把我逼急了。”
“那……”周昌久其實隻是拿他一下,好殺殺他的傲氣,並沒有真的去要那筆錢。他清楚一旦要了那錢,對方反咬一口,他就會吃不了兜著走。
“不行,憑什麽不給錢。把人都打成這樣。”張玉蘭見事情奇跡般出現轉機,膽子也壯了。心裏話,我這時候不要什麽時候要?況且丈夫回去還不一定要花多少錢看病。一千塊,就夠便宜他的。
“你——!”馮所長這個氣呀。
“哎、喲——”羅謀勤終於有了一點知覺,沉沉的眼簾上像壓著一塊巨石,眼前隻有一線光亮。
猛然,他感覺眼前一道黑影閃過,那是妻子張玉蘭在為他撩起眼前幾綹散發。
他驚恐地縮作一團,口中囉囉道:“別打我,別打我——”他哽哽哭了。
“你們……”周昌久心酸了憤怒了,“立即準備錢,否則的話……”他又打開機蓋。
“……”馮所長敵了一眼周昌久,一言不發地走出去。
周昌久收了手機跟著他進了所長室。
馮所長打開辦公桌旁的保險櫃,從裏麵拽出一疊錢,數了十張扔在辦公桌上。
“玉蘭,玉蘭。”周昌久留了一個心眼。
老隊長和張玉蘭扶著羅謀勤緩緩進來。
“給馮所長打個收條,然後收好錢。”他說得很清晰。
“我,我不識字。”張玉蘭為難了。
“大爹爹,你幫她寫一個,讓玉蘭簽個字吧。就說是傷害醫療費。”
“好。”老隊長過來,拿起桌上的紙筆打了一個收條,然後又將筆遞給張玉蘭。
玉蘭便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在上麵歪歪斜斜地描上自己的名字,然後迅速抓起那疊錢。
馮所長一動不動端坐在那裏,一雙惡毒的眼睛隨著那疊鈔票在轉動。
“真便宜了這班王八蛋!”她在腹溝歎了口氣,她知道也隻能這樣了,而這還多虧了周昌久。
但周昌久心裏明白,今晚這事遠沒有結束。
警察橫的見過,人家是執法力量。這麽悚的,還真是第一次領教。
如果此事有真實背景,還真長見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