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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沉淪 十一

(2007-11-03 05:23:01) 下一個

菊花到底嫁了過去。

那一天,羅貽強家張燈結彩,樓前屋後披紅掛綠。從鄉裏領導到村裏幹部,再到四鄉八裏的所謂名流望族,無一例外地都被羅貽強筵為上賓。

羅貽強這次出奇的大方,將羅家大屋所有的老老少少都請了個遍。去吃飯的不僅不用送禮,而且還可以得到羅家一個二十元的紅包。但卻有點怪,越窮的人越不肯去賞臉,羅慶老人就是一例。老人不但沒去,連羅貽強叫人送來的幾樣葷菜都被他潑到門外。

但這些並不影響羅貽強的興致。他對這些窮鬼的來去並不十分在心。婚期的前三天,他就命人在自家的庭院裏搭了一個大戲台,請了當地一個有名的戲班子足足唱了三天大戲。他羅貽強不大討人喜歡,但熱熱鬧鬧纏綿悱惻的戲台是對羅家大屋老老少少的絕對誘惑!

他不要別的,他要的就是那個熱鬧勁,那個壯觀的場麵;要的僅僅是一份炫耀。

在這份喧鬧的背後,隻有菊花獨自舔拭著自己心中的傷痕。她更清楚自己的奶奶和爸爸此時也正相對而泣,羞於見人。

和所有少女一樣,菊花也曾對自己的未來有著許許多多甜蜜的夢想。那樣坐在綠草地,倚在戀人懷中,聞著花香數著星星的浪漫,是她夢寐以求的向往。她無數次在心中描繪著自己另一半的模樣——高大魁梧,誠實可靠,體貼入微。當她將這幾條試著去套周圍的異性時,她驚奇地發現二楞子竟是她苦苦追尋的白馬王子;更何況她堅信二楞子不會嫌棄她赤貧的家庭――這就叫門當戶對吧。

但二楞子給了她致命一擊:這一擊差點使她認為二楞子就是她一生中揮之不去的惡魔。好在二楞子隨後又用實際行動端正了菊花的看法,讓菊花看到了愛情的曙光感受到身後那堅實的支柱。

然而,惡魔真的出現了。並且使她猝不防及。在惡魔的誘逼下,她隻能一步步踏向那個早已為她掘好的陷阱。

她沒有退路,甚至連逃避的可能都沒有!

她想到過死!

死也許是對苦難和破碎心靈的最後修複!但她立刻又想到了奶奶和爸爸,想到了那張印著鮮紅手籮的字據。

她顫懼了!

奶奶和爸爸所遭受的打擊已經夠多的了。倘爾自己再出變故……她真的不敢再往下想了。況且還有那張施了魔咒形同毒蛇般的字據!菊花終於明白了,那其實就是一把索命的利劍!

已經沒有淚了。

從媽媽的自縊,自己被玷汙,到可憐妹妹的不治而亡,所有的淚早已被哀傷榨幹了。菊花的心中除了苦痛和仇恨外,就隻剩下空空的心瓣了。

不能再讓可憐的奶奶和爸爸再繼續在生活中掙紮煎熬、心靈蹂躪了。

自己已然不潔了,就必須得拿回那份代價。她絕不能便宜了那個畜牲,她要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賓客既散。羅貽強便擁著老婆程愛珍進了三樓自己的臥室。

“累壞了吧。”他心痛地將老婆扶到席夢思床沿坐下,順手在老婆肥胖的肩膀上揉捏了幾下,又給老婆輕輕敲了敲肩背,“渴了吧,我給你倒點喝的去。”

“不用了,老公,我們睡吧。”有了喧鬧和喜慶的烘托,有了老公的溫柔體貼,程愛珍興奮得象個嬌羞的少女。

“聽話,喝點飲料解解乏。”羅貽強將早已準備好的一聽飲料遞給了程愛珍,“喝吧。咹。”

“好,我喝。”她象一隻溫順的貓咪,接過飲料,仰起脖子,“咕嚕咕嚕”地灌進了肚裏。

“怎樣,好喝嗎?舒服些了?”羅貽強弓著身子輕輕問。

“不,不好喝。老公,我,我困。”

“那就睡吧。咹,睡吧。”羅貽強將老婆放倒在床上,扯過被子給她蓋上,拉滅了電燈。羅貽強躡手躡腳地出了房門,直奔二樓兒子的新房而去。

傻兒子正圍著端坐在床沿上的菊花,流著唾液歪著脖子左瞧瞧、右相相,嗬嗬傻笑,“奶,奶,奶。”

羅貽強進來,一把拉過兒子,“喜不喜歡奶?”

“喜歡,奶……喜歡。”傻兒子手舞足蹈,嘴角上的唾液成陀掛落。

“喜歡就把這喝了!”他將手中的一罐飲料遞給兒子,“喝了這就有奶了。”

“喝,喝……我要喝。”兒子張開手,雙眼放光盯著那罐飲料。

“張嘴!”羅貽強二話沒說,扳起兒子的下巴,將一罐飲料一口氣全給傻兒子灌了下去。

菊花默默注視著發生的一切。

“好喝不?”

“好……奶……奶……”不到一分鍾,傻兒子便癱在地上扯起了呼嚕。

“你怎麽能這樣?”菊花忍不住大聲斥責。

“你他媽的哪有這麽多廢話!”

“你就不怕你老婆知道?”

“我有辦法對付他就有辦法去對付那臭婆娘!”

“你就不怕報應?就不怕天打五雷轟!”

“少他媽的和我談報應。這年頭,有錢能使鬼推磨。你他媽的不也一樣嗎?要沒那十萬,你能跟老子上床?”

“那好,錢呢?”菊花冷眉雙挑,向羅貽強伸出了右手。

“老子不賴賬!”羅貽強從西服口袋裏掏出一張血般的存折扔過去,“瞧好了,九萬!”

菊花忽然想起秋天後山上的紅葉,也是這般無根無萍地墜落。她隻感到自己就是那片紅葉,正被惡魔肆意摧殘蹂躪,跌入罪惡的深淵。深淵莫測,四周則是無邊的黑暗!有無數的厲鬼正瞪圓一雙雙泛著綠光的眼睛,發出陰森森的黠笑。

“不!”

尖叫聲刺破夜的靜謐,滲透著淒厲和憤怒。

 

空曠的星空下,微風輕拂,沒有月光。朦朧的景致下,龐大的羅家大屋顯得分外陰森恐怖。

三更將近,一行六七個人悄無聲息地摸進了羅家大屋的下屋。

眼下正是單季栽秧季節,勞累了一天的人們都早早進入了夢鄉。

早先的羅家大屋是個有名的狗窩。每家每戶少說也養有一兩條狗。那時的羅家大屋,別說小偷,就是有隻老鼠打地麵溜過,都會引起一陣狂吠。在那樣的陣式中,你自可放心去睡你的大頭覺,而不用擔心會有任何閃失。

但再大的陣式也架不住鄉裏打狗隊永無竭止地搜捕和獵殺。偶有遺漏,卻到底躲不過偷捕者設下的誘惑,最後是不得不入了人們的口腹。到如今,羅家大屋別說狗,連貓似乎都少有蹤跡。

盡管如此,這班人仍然不敢掉以輕心,一個個全都屏氣斂息,躡手躡腳,生怕驚飛了路邊的蚱蜢,踏上了覓食的青蛙。

不知是迷信心理的作祟,還是出於對神靈的畏懼,這群人沒有直接從大道進屋,而是遠遠繞過大楓樹;也沒有走後山上屋的小山道,而是貼著湖沿直插羅家大屋的中心腹地,在一幢搖搖欲墜的三間土基舊瓦房前站住。

瓦房很殘破,前麵的雙扇桐木門已經掙脫了壁體,隻是依附在牆上。如果伸手的話,應該費不了太大的氣力就能摘下來。靠門的兩邊是兩扇矮小的窗戶,說是窗戶,其實靠右邊的一扇隻是個小小的方洞。方洞上蒙著一塊發黃的塑料皮。但在夜光裏,在黑黝黝的牆體映襯下,它卻泛出蒼潔的光。

左邊的牆壁已然嚴重變形,膨脹著身軀。倘若不是幾塊木板和幾根樹棍的支撐。三間土瓦房或許也就早成一堆瓦礫了。當然,也並非僅僅隻是前排幾根樹棍木板的功勞。屋後房前象這樣支撐著這間破瓦房的棍棍棒棒還有很多。稍微仔細一點的話,你還會發現每一條龜裂的牆縫裏都塞有一些破絮和廢紙之類的物品。想來那是主人用來抵禦寒冷的。

房頂的瓦片相當單薄,屋簷也參差不齊。靠東北角的屋角還被開了一個天窗——那是計劃生育留給他們的沉痛教訓。

“天窗”肅立,默默審視著蒼穹,似訴說,似不屈,似抗爭!

 

這是羅謀勤的家。羅謀勤長年在外跟人從事瓦工裝修。但據說他的手藝不怎麽樣,又好嘬兩口。三兩上頭,那嘴也便沒了遮攔,所以在老鄉中人緣平平,活兒方麵能照應他的也就不多。

但羅謀勤在這一帶卻很有名,不是因為他窮,而是因為老婆張玉蘭。羅謀勤為了祖上不至於在他身上斷了香火,連做夢都夢見老婆給他生了一個帶把的。但張玉蘭卻一氣為他養了四個丫頭!但這一點也不足以使張玉蘭揚名立腕,真正使她聲名遠播的是她對付計生隊的毒辣一招。

張玉蘭的那一招說穿了,其實並不稀奇。她深知計生隊下來時外圍戰場她是無法力保的。該捅窗戶你去捅窗戶,該扒牆角的讓你去扒牆角;但你要是擴大戰場進門搬糧食抬桌子,拖豬抓雞捉鴨的可不行。

每每這時,張玉蘭的狠命一招便會屢試不爽,屢建奇功。

隻要你敢踏進門檻半步,她就會毫不猶豫地扯過一個丫頭,將那把鏽跡斑斑的菜刀往孩子脖子上一架,戰鬥隨之打響。

“不是說小孩多了嗎?你們說,多了誰?多了誰我這就殺了誰!說!她嗎!?”瞪著一雙血紅的大眼,咬牙切齒,唾沫飛濺,全然不管刀下的孩子已然麵如土色,兩腿如篩,屎尿俱下。

這樣的場景,任誰也會偃旗息鼓,鳴金收兵的。

張玉蘭便由此成了鄉乃至縣計生委心中的一根大刺,一塊心病。

糟糕的是張玉蘭又懷孕了,而且已是五六個月的身孕!這樣的情況確實使縣鄉兩級計生委坐不住了。為了及早的鏟除這根大刺,掃清計劃道路上的障礙,一份周密的計劃在縣鄉村三級的謀劃下迅速實施——由劉大福帶領計生委的五六個小夥組成小分隊,於夜深人靜時進行偷襲。朱鄉長和縣計生委的同誌則鎮守在衛生所,一旦張玉蘭順利抓到,立刻進行流產和結紮手術。

按照計劃,劉大福的小分隊一到,立馬破門而入,從床上架起張玉蘭走人!但一行人到了屋前卻傻眼了——他們誰都沒有把握:一腳下去,那房屋不會倒塌!

他們也不是擔心這幾間破房屋,而是無法擔當破屋底下的五條生命!

他們互相推搡了一陣,但最終誰都沒有上前。

劉大福德腦袋裏突然有了一個靈感,他拽過一個隊員,在他耳邊一陣耳語。那隊員點了點頭,隨及走到那蒙著塑料皮的窗戶前。

“大嫂,羅大嫂!”他用手輕拍著塑料皮,低聲喊。

劉大福又向其他人打著手勢,意思讓他們把守在門的兩邊。

“誰呀?”屋裏終於有人應聲,“什麽事?”

“是我,我是羅大哥的同事。羅大哥托我給你們捎回幾百塊錢。”

“捎錢?”張玉蘭疑惑,但到底還是爬起床,摸索著點上煤油燈。於是,小黑屋裏便有了豆瓣般的燈光。

張玉蘭家原本也是電燈,但去年計生委給掐了。張玉蘭對這件事並不上心。家裏連手電筒都沒有,別說電器了。點電燈又太貴,那電價蹭蹭往上漲。一個月光電費就得花她一二十元,乖乖。她早就不想點了,隻是不知道如何去停掉。結果是計生委給她幫了個大忙。“這幫王八羔子,還以為是斷了我的活路呢。”她常常在心裏竊笑。

“怎麽這半夜裏送來?”她到底沒有放鬆警惕。

“我是湖那邊梁莊的。剛下車,順道就給你送來了,省得明天再跑一趟。大嫂,吵你睡覺了?”

劉大福暗暗為他豎起了大拇指:媽的,這小子真是個天才,撒謊不打草稿都能滴水不漏。

“不呢,不呢。這大黑天的,讓你受累了。”

爾後,便聽見一陣拖鞋聲由裏而外。

未等那門完全打開,守護在門外的幾條大漢便來了個餓虎撲食,抓住張玉蘭的胳膊拽出來反剪到身後。

張玉蘭還沒有來得及呼叫,一塊毛巾便塞到她的口中。

這一切在瞬刻之間一氣嗬成。那份幹淨利落連劉大福看了都暗暗心驚。媽的,感情這幫人是常做的,那動作熟練的程度都能趕上電視裏的公安了。

更讓劉大福夷非所思的是在他尚未回過神來。那幫人已抬起張玉蘭奔出了老遠。

劉大福不止一次跟著計生隊員去砸牆拆瓦,抓人牽豬。但那都是在大白天,也沒有如此在別人毫不知情,毫無反抗的情況下行動,此時,他甚至品出一種打家劫舍得味兒。

但他不能多想,他得趕緊追上他們。

小跑了幾步後,他終於忍不住站住,返回來,他輕輕進了裏屋。

一張淩亂的大床上並排躺著四顆圓乎乎的小腦袋。

他吹滅了那盞煤油燈,悄悄退出來。順手將兩扇門輕輕掩上。他甚至在心中祈禱孩子千萬別在夜中醒來喊媽媽。他甚至還希望孩子們晚上作個好夢,直到明天早上。那樣,她們一睜開眼睛就能看到自己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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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鴻歸 回複 悄悄話 生活並非線性,而是多維的;人也一樣。
科夫 回複 悄悄話 菊花真的沒有退路嗎?難道除了死和受辱就沒有其他選擇?一邊受辱,一邊又心懷仇恨,一邊收錢,一邊又詛咒,難道一定要這樣扭曲???

又是一種扭曲,綁架式的計生,以非法的手段執行政策。泱泱大國,芸芸眾生,矛盾重重...
鴻歸 回複 悄悄話 安靜:現實似乎都不輕鬆,豈止是筆耕;一想起農村的兄弟姊妹……唉!
觀帖不語:有時候母性和親情真的很偉大!
觀帖不語 回複 悄悄話 小時候看電影,看到菊花媽跟菊花那樣的經曆,就覺得太不值了。犧牲了自己,親人卻沒有得救。可是這樣的事情真的是在現實中存在的。除了同情、悲痛,我們還得做點什麽……
安靜 回複 悄悄話 太沉重了, 越是真實的東西越沉重越壓抑, 可以想象你筆耕時的心情, 謝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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