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買完盒飯回來就再也沒有見到老人。
整個下午我都有股忐忑的感覺,兩次莫名地下到樓下在那街麵巡視,但我隻能失望而歸。
一枚硬幣安靜地躺在我的電腦旁,節能燈下它並沒有像想象中那樣泛出光澤,卻顯得有點黯淡;或許是因為在我手中攥了一個下午的緣故,每看它一眼它便又多了一份苦澀、一份凝重。
到現在我還是沒能揣測出那位老人的年齡。七十?八十?抑或更加古遠?
那件“百衲衣”在我的記憶中已然模糊。六七十年代的母親和奶奶都穿過這樣的衣服。斜襟的、布花紐扣、圓領,通常是天藍或湖藍色——那是一種能包容安撫一切的色彩,能給人以安詳和溫馨。
但母親和奶奶的斜襟小褂決不會如此千瘡百孔——雖說那時我們家很窮、很窮。
印象中教科書上、電影宣傳片裏總有著這樣的鏡頭:一位赤貧的老人正在展現一件襤褸的上衣,在向人們訴說著淒苦、不幸、不平。
此刻,這件衣服就穿在老人身上!
我已辨不清那“衣”的根本顏色。我猜,它應該是天藍色或湖藍色,像母親和奶奶的一樣給人一種慈祥和安逸。但現在它是灰的。不,是灰白的;也不,是……我無法準確地去描述出它的色彩,也許在我的電腦調色板上我能調出,但我現在隻能向你說聲抱歉。
我沒有刻意去數衣服上的補丁,直覺告訴我有很多。大的、小的、長方形的、正方形的、黑色的、灰舊的……有一塊褐色的三角形補丁特別醒目,它就鑲嵌在老人的左肩上,不經意間你會發現它和那些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補丁已形成一片“山脈”!
老人匍匐在地,頭一直低垂著。不,是輕吻著胸前的紅色方磚地麵,左手壓在胸下,探出的右手攥牢著一隻白色的瓷缸。
那是一種現在市麵上已經絕跡的瓷缸,乳白的缸體上沒有任何線條和圖案。缸體已然傷痕累累,從殘留在缸口的點滴瓷色可琢磨出它是那種藍口的瓷缸。
瓷缸裏有著幾枚五角和壹角的硬幣。
準確地說,老人一直就跪在那裏,很虔誠。
如此虔誠的禮拜在我的記憶中是比較清晰的。故鄉有著一處廟宇,廟不大但香火極盛。每逢初一十五觀音會都會熱鬧非凡,而見得最多的便是這份“虔誠”——一種祈福避災的虔誠!
老人沒有禮拜,隻是一動不動。如同紅色地毯上一尊精巧的灰蒙雕塑。但我卻想起了奶奶紡車上的紡錘。我突然想起老人身上的那件“百衲衣”是她自己織染的,而絕不可能是現代機械的產物。
年輕時的老人應該是個紡織能手,在做著賢妻良母瞻老扶幼的同時,用自己一雙靈巧的雙手紡紗織布以濟家用。
但老人的紡車已被時間的步伐碾碎,碎得粉身碎骨,連一丁點殘骸都沒有剩下。
也許是膝下方磚太硬的緣故,老人兩條灰舊的褲腿顫動了一下,露出了一小截黃褐的小腿。
那雙腿年輕時也是玉肌凝脂豐滿誘人,但現在它已褪盡了它曾擁有的青春圓潤,滌盡芳華,隻剩下一張幹澀皺巴巴的皮膚包裹著那副細細的骨骼。
我不知還有誰家能保留這種冬草絨的尖頭平底大口布鞋,如果有的話應該是供奉在自家的紗籠裏,用以接受子孫的瞻仰和朝拜。
老人就穿著它,上麵的冬草絨布麵已盡脫落。黑褐的。那雙腳在小時候肯定沒有纏好。也許纏腳時她同母親父親哭過鬧過,甚至還偷偷地鬆開過,所以那雙腳絕對不止三寸。五寸,或者說更多一點?
老人的雙肩蠕動了一下。隨著蠕動老人腦後杏般大小的挽髻便隨之顫了一顫,幾根稀疏的銀灰毛發在陽光下就有了一點光澤。光澤的下麵是一層焦黃的頭皮以及焦黑如枯萎樹幹的頸脖。
這是目前長春最繁華的一條街——重慶路。兩街商鋪林立大廈擎天,行人往客比肩擦背,連袂布雲揮汗成雨。這是重慶路上的黃金地帶——清明二胡同路口。
老人就跪伏在這裏,離她四五十米便是長春最大的商貿中心——百貨大樓、商貿大廈、亞泰……等等等等。
她的對麵便是肯德基。肯德基裏人來人往,人頭攢動;門楣上的“山姆大叔”正喜滋滋地凝視著下麵的老人。
靠近老人右邊不遠處是一個偌大的遮陽傘,遮陽傘下擺著一個大冰櫃。高音喇叭裏一遍遍地重複著:“長春飯店,小奶油雪糕。”
老人是聰明的。老人用她的睿智選擇了這塊理想的地方。
現實卻超出了老人的睿智。
老人的瓷缸裏除了僅有的幾枚五角和壹角硬幣,就再也沒有其它。
時值正午。赤裸的街麵上熱浪翻騰。林立的大廈阻隔了流動的空氣,將所有的燥熱濃濃地聚集,牢固地焊在這條繁華的街麵上。
無數色彩斑斕的遮陽傘從老人身邊飄來飄去。
無數歡顏笑語從老人的耳畔飄來飄去。
無數的粉脂香風從老人鼻翼下飄來飄去。
無數的鞋跟磕擊著方磚路麵,磕擊著老人的心。
……
瓷缸裏的硬幣猛烈地撞擊了一下——那是老人調整酸麻的手臂時發出的。
我的心智便在那撞擊聲中凝了。
除了那隻手臂,老人的全身竟沒有動一動。
我的尊長啊,你為何不讓我看一眼你飽經滄桑的臉龐?!
驕陽似火,.我卻感到徹骨的寒冷。寒氣正從心田漸漸波及到我的四肢。
我將手伸進口袋。
我竟沒能再掏出來——難道僅僅是因為隻剩下百元大鈔?
我急急而逃。
但當我提著盒飯攥著一元硬幣再次經過,我沒有發現老人。
大街上仍是人潮湧動,老人卻消失了。消失得沒留下一絲痕跡。我甚至懷疑自己是否在經曆一場夢境。
但我清楚這一切都十分真切!
心中有了一股沉沉地失落。
坐在寫字台前,雙眼凝視著桌上的這枚硬幣,幾綹灰白的毛發和那件足以成為古董的“百衲衣”,便在麵前清晰可見。
我突然聽到硬幣撞擊瓷缸的聲響。
我蹦起來,但旋即便意識到自己的荒唐。
但我到底忍不住打開門。
我赫然!
夜幕裏一位老奶奶正佇立在我的樓前,佝僂著身軀,幹枯的手臂提著那隻破舊的瓷缸徐徐伸到我的麵前。
我正要發出驚呼,卻發現那原本隻是我樓下的一棵小樹。
眼裏,便有了一股潮濕。
不知今夜老人身在何處?
04、07、12 於長春
難得一見的題材
賦有感性的文章
肯定來自天使一樣的心靈
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