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人類的最後一絲廉恥沒有完全泯滅,劉大福這次回來沒有像以往那樣張揚,而且也沒有跟著羅貽強倩倩回到羅家大屋,而是悄沒聲地回到了家。
當倩倩拖著疲憊的身心出現在自家門口時,羅貽強的哥嫂雙雙搶出門外:“謀遠呢?”
他們沒有看到他們想象中的殘疾兒子,隻看到瘦了幾圈的兒媳婦木然地直立在他們麵前。羅貽強就站在她的不遠處,再遠處便是暗淡血褐的晚霞。
羅貽強的心上竟然有著如山的重負,也拉不下顏麵再跟倩倩一起進屋,但他又怕惹起別人的猜疑,那樣反倒弄巧成拙。無奈之下,硬著頭皮,不近不遠地跟在倩倩身後。好在劉大福這小子鬼機靈,將回來的時間掐在傍晚,避免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倩倩遲疑了一下,雙手慢慢從身後轉出一隻黑色的提包。
“謀遠呢?他怎樣了?”老倆口不住聲地追問,謀遠娘就差沒有將頭湊到兒媳婦的臉上。
“哥哥嫂嫂,進屋再說吧。”羅貽強跨前一步,拉著瘸子哥哥,“看倩倩這幾天累的,快進屋說吧。”
“哦,快進屋,快進屋。”羅貽強的哥哥醒過神來,帶一把謀遠娘,“他娘,讓倩倩進屋說吧。”
老人心裏合計,沒回來是不是也就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
“倩倩呀,告訴娘,謀遠他摔得怎麽樣了?沒多大關係吧?”她一手扯著倩倩,歪著頭,不住聲地問。
“你不能讓倩倩進屋歇歇再說呀!”羅貽強的哥哥瞪了老伴一眼。
“我知道!”謀遠娘卻很倔強,似乎不問個水落石出就是不進門。
“……娘,爸。我,我對不起你們。”倩倩突然雙腿跪下,低垂著腦袋哭了起來。
未走兩步的羅貽強哥哥猛地頓住身形,急切跛回來。
“倩倩,你說什麽!?”
“倩倩,謀遠怎麽啦?”謀遠娘緊張地抓起倩倩的胳膊。
“倩倩,別瞎說!你沒有什麽對不起謀遠的。”羅貽強搶在哥哥的前麵,一把拎起倩倩,“快起來。進屋慢慢說。”
“你去死吧!”倩倩猛地一掌摑在羅貽強的臉上,嘶竭的聲音淒厲而尖嘯,在靜寂的羅家大屋上空綿綿不絕。
羅貽強怔了,同時心裏又多了一份擔憂;摸摸臉頰,竟有了一股灼痛。
羅貽強的哥哥嫂嫂相視愕然。
最後還是羅貽強的哥哥首先回過神來,“倩倩,你怎麽啦?謀遠是不是出事了?”
“爸,娘!”倩倩再次跪了下去,“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倩倩沒有臉麵再見二老,再也不能伺候二老了!我,我……我走了。”
倩倩“蹭”地從地麵爬起,“嗖”地一下向村外奔去。
“倩倩!到底怎麽啦?”
“倩倩!你回來!”
羅貽強的哥哥恨不得立即追上去,但他知道自己的兩條腿是根本無法勝任這項工作的。於是一跺腳,一推老婆,“還愣著幹什麽,快追呀!”
“倩倩!倩倩!”謀遠娘便邁動起兩條短腿攢足勁去追。
“你也去追呀!”見羅貽強還愣在那裏不動,他哥哥急了,“還站著幹什麽!”
“哦,我……”羅貽強隻好跟著嫂子追出去。
倩倩未跑出一箭之地,便被前麵挑著一擔水桶的人擋住了去路。那人見倩倩近身,一磨肩,扔下扁擔,一雙手便將倩倩抓住。
“倩倩,你什麽時候回來的?你跑什麽?”
抓住倩倩的不是別人,是羅謀安,他正從地裏澆完芋頭苗回來。
“放開我,謀安哥哥。求你放開我。”倩倩一邊哭,一邊掙紮,雙手去摳謀安的雙手。
“……哎呦,倩倩呀,你、你跑什麽!謀遠、是不是……”謀遠娘喘著粗氣,未等近前就迫切地問——她已經有了一股不祥的預感。
“哦,是謀安啦。”羅貽強也已跟上來,見是謀安搭訕道。
“倩倩,謀遠摔得怎樣?不要緊吧?”謀安見謀遠娘已到,便鬆開緊握的雙手。為了防止倩倩再跑,他仍然用一隻手攥著倩倩的胳膊,“你跑什麽?誰欺負你了?”他不解,縱使謀遠摔得怎麽樣,倩倩也不至於跑呀,“說出來,哥哥給你作主。”
“沒什麽。這孩子可能受了點刺激。”羅貽強插嘴道,“倩倩,聽話,別讓你娘你爸傷心了。咹,回家好好說。”
“倩倩,告訴娘,謀遠是不是……”
“娘……!”倩倩猛地撲到娘的肩上,號啕大哭,“謀遠他,他、他……”
“好孩子,娘、知道了。知道……”謀遠娘輕拍著倩倩的後背,老淚縱橫,“娘知道了,別說了。娘什麽苦都受過,娘就這命哦……我、的、兒——啊!……啊……啊”一口氣未曾接上,晃了兩晃,仰麵向後便倒。
“大娘!”謀安驚呼。
“嫂子,嫂子!”羅貽強從後麵一把撐住嫂子。
“娘,娘……”
“謀遠娘,謀遠娘……”羅貽強的哥哥跛著腳正向這邊攆來。
謀安趕緊上前拍打著謀遠娘的後麵,又轉過身來用力掐著她的人中。
“謀遠娘,謀遠娘!”羅貽強的哥哥攆到麵前,圍著老伴驚呼。
咯、呦……半天,謀遠娘才緩過氣來。癡癡地注視著眼前的兒媳婦,撲閃了幾下眼簾,兩行淚珠隨著天際的最後一縷陽光慢慢墜落。
“他娘,我們回家吧。”羅貽強的哥哥輕輕撥開謀安,撥開羅貽強,顫抖的雙手艱難地攙扶起老伴,本來就矮小的身軀便益發佝僂,弓著腰,將老伴的手臂搭在自己瘦弱的肩上,“回家吧。”
淚,猶如一條苦澀的小溪,在蒼老的臉頰上徜徉。
羅貽強呆在那裏,心裏空蕩蕩的,靈魂似乎正從身上一縷縷消散,漸漸融合在身後綿綿冥色中。
倩倩靜靜地轉身,剛要邁步,卻被謀安一把抓住,“倩倩,你怎能甩下二位老人不管呢?還有謀遠,他,他真的……”
“嗯……”淚水隨著倩倩無言地點頭又嘩嘩流淌。
“……你也得送他一程吧,啊。”謀安心中有股說不出的難過,他竟不自覺地向村東頭望了一眼。
四合的暮色中,大楓樹幽幽地透著陰森,飄舞的祭布恰似冥冥中的招魂幡。
謀安打了一個驚寒,頭發猛地豎了起來。
“我要回娘家。”倩倩幽幽地說。在謀安聽來,那聲音就如同地獄裏傳來的腳步,從他的心頭耳際飄忽而過,“我要回娘家。”
“倩倩受了點刺激。”羅貽強清了清嗓子。也許他也敏感到了那份壓抑,“謀安呀,就麻煩你送她回娘家吧。唉,這孩子,也夠可憐的了。”
“……那……”謀安想了想,讓她在這裏睹物思情也不是辦法。回到娘家讓她的娘家人多加開導,或許會對她的情緒有所幫助。“我送你吧。小爺,你喊一聲巧珍將水桶挑回去。”
“我知道,我知道。”羅貽強緊繃的神經終於得到了鬆弛。
羅謀遠出殯,倩倩沒有回來。羅貽強的哥哥嫂嫂也沒有喊任何人幫忙,老倆口在謀遠回來的第二天一早,便扛著鐵鍬,在後山找了一塊敞亮的地方,然後老倆口便一鍬一鎬地挖起來。
老隊長、周昌久、程敬、謀安、羅貽強……村裏的許多老老少少,全都扛著鍬鎬、畚箕,連羅慶老人也拄著竹棍上了山。
但老倆口在他們剛剛挖開的坑前跪擋著,不住聲地央求。
“謝謝大夥兒。求求你們,讓我們自己挖。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一個勁磕頭作揖。
大夥麵麵相覷,知道多勸無益,全都退到一旁,默默注視著兩位老人一下下揮舞著鍬鎬。
坑已經挖得不小了,那土也壘起了人高。但老倆口仍在機械地挖著。
時值正午,熱辣辣的太陽烤灼著坑裏的倆位老人,不斷舔噬著倆位木無表情老人臉上汗和淚的混合物。
人們遠遠圍觀,全都神情肅穆默默無語。沒有誰想去阻止老人的挖掘。
空氣凝固了,隻有沙石摩擦著鍬鎬努力發出一絲生氣。
終於,倆位老人攙扶著爬了出來。人們發現,那坑和正常的墓穴一般無異。
半個時辰後,謀遠娘挑著一擔齊整整的稻草回到墓地;謀遠的爸爸懷裏抱著一捆芝麻稈,拖著那條殘腿,一跛一拐地跟在後麵。
大家明白了,倆老人是要象正常人去世那樣為兒子“暖井”,他們並不因為兒子隻有那小小的骨灰盒而有絲毫怠慢。
寶蓮看不過去了,流著淚,上前準備接下謀遠娘肩上的擔子,卻被謀遠娘輕輕而又堅決地拒絕了。
她便隻好流著淚,默默地看著倆位老人將稻草和芝麻稈放進墓穴,劃燃火柴,在驕陽下感受那份撲麵而來的熱浪。
午時過後,謀遠爸肩扛招魂幡,挎著裝有引路紙錢的竹籃,跛一步,撒一張,逶迤而來。
謀遠娘緊緊跟在後麵,雙手捧著兒子的骨灰盒,身上背著一隻黑色的背包,趨步趨隨。
夜幕四合,晚風微起時,羅家大屋的後山上便又多了一座嶄新的墳塋。
兩個憔悴的老人蹲在墳前燃起的火堆旁。
謀遠娘從身後黑色的提包裏小心翼翼地拿出幾件衣物,輕輕放在火堆上,然後舉起提包,用力向火堆中抖落。
火焰瞬間升騰,一張張鈔票如同一隻隻血色精靈在烈焰中舞蹈。
“錢!錢!是錢!”不知誰叫了一聲。
“謀遠娘……”
“謀遠爸……”
人們都驚呆了,烈焰中翻騰的是一張張百元大鈔——那是倩倩帶回的九萬多元!
謀遠娘和謀遠爸似乎沒有聽到,也沒有看見。謀遠娘繼續抖動著那隻黑色的提包,將墳塋前的焰火揚了又揚……
羅貽強在葬下謀遠後的第二天就急急南下。說是有重要業務去處理,究竟是真是假,也隻有他自己清楚。
這才是作者真正所要告訴讀者的。感謝科夫,這一點上,我們的心靈是相通的。
與其說是震撼,不如說是令人活生生地吞下一個痛苦的毒瘤,隻是毒瘤表麵上仿佛塗了一層看不見的糖衣,你被告知:吞下的是藥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