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周昌久家來了兩個人,村長和書記劉大福。
周昌久沒有料到他們會找上門來,他知道他們有持無恐。多少次的上訪,多少次的檢舉揭發都奈何不了他們;但周昌久是那種一條巷子走到黑的人,堅信公道依然存在;隻要自己堅持,說不準下一次的行動便是收獲喜悅。雖然他從心裏鄙視這種鮮有道德廉恥、寡有社會責任的人,但出於做人原則,周昌久還是遞上煙讓了座,同時囑咐妻子寶蓮沏茶。
雙方在經過了幾句淡而無味的喧寒之後,劉大福清了清嗓子便切入了正題。
“老周啊,這次我和村長來主要是和你商議周勇家的事。小玲玲雖說是周勇夫婦沒有盡到監護責任,但不管怎麽講作為一村的父母官,我們也感到愧疚。”
“愧疚?僅僅是愧疚?”周昌久雙目如炬。
“當然嘍。”劉大福望望一直默不吱聲的村長,訕笑道,“我們沒有囑咐周勇照顧好小玲玲。我們也很自責。”
村長自然明白劉大福是要自己打頭陣,但他就是揣著明白裝糊塗——這件事你劉大福做下你就自個兒扛著,犯不上拉上我墊背。我躲還來不及呢,哪能把屎盆往自己腦袋上扣!
“自責?哈哈哈……”周昌久哈哈大笑,“好一個自責!”
“你知不知道,作為當晚負責人員,你擅離職守;作為一村書記,你沒有預知到破圩的嚴重後果,或者說你明知道卻不將它放在心上;沒有及時通知組織人員疏散撤離。你可知道,你的不作為直接導致二愣子娘和小玲玲兩條人命!這已不止是瀆職而是對生命的漠視和褻瀆!”周昌久“噌”地站起,右手食指中指差點戳到劉大福油光的鼻尖。
“老周。你,你怎麽啦?”寶蓮從旁拉拉周昌久的衣襟,她害怕三個男人一旦情緒失控打將起來,“有話坐下慢慢說。人家書記和村長也是好意,黑天瞎火大老遠來和你商量事,你就不能心平氣和點?五十多歲了還跟年輕人似的。”
“老周,消消火,消消火。”村長象征性地欠欠屁股。
“沒事,嫂子。”劉大福大度地笑笑,“都是自家兄弟。老周又是直性子,他剛從外麵回來,有些情況不了解,產生點誤會出現點摩擦也難免。有些人也和老周一樣,說我那天晚上不在圩堤。老周呀,那完全是某些人別有用心。村長和下灣楊隊長都可以為我作證嘛,連鄉裏的朱鄉長也是親眼目睹的。你說,那能假!”
“假不假先不說,說說你們今晚的目的。”周昌久不想和他們徒耗時光。
“對,對。看我們。先說正事。”劉大福向村長遞了個眼色,“村長,快將村委會的研究情況跟老周匯報匯報。”
劉大福心裏對村長恨得直癢癢,“你小子真好耐心,簡直是雷打不動;等我過了這一劫,看我怎麽收拾你!”
“老周呀,”村長也感覺不能再無動於衷,呷了口茶,“在紅旗圩的工作中村裏承認是有一定的失誤。周勇夫婦經過這件事思想包袱一定很重,作為村幹部,我們也是看在眼裏疼在心上,所以村委會通過研究……”
“一致決定為周勇爭取一個計劃生育名額。”劉大福不失時機地搶過話題。
嗬嗬,村長白了劉大福一眼,敢情你還是開不了那頭,把我當槍使呀。
“那是好事哇。好不容易生下玲玲,這下……反正他們也還很年輕,自然能再要一胎。”寶蓮一聽挺高興,倘若周勇夫婦再生個姑娘小子什麽的……
“玲玲就是不死,按照政策周勇今年也到了生二胎的期限。這個還用你們這些父母官如此費心研究?不是說笑話吧!”周昌久不屑道,“況且,你們這決定好像應該上周勇家去說,是不是?”
“就是。應該先讓他們高興高興。”寶蓮也覺得是這理。
“哈哈。老周呀,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糊塗?也難怪,不身居其位你是很難了解這其中的情況的。周勇夫婦按政策不是今年是去年就可以生二胎了,但他們為什麽不生?沒有指標!”劉大福得意地擺起了龍門陣,“鄉裏每年給我們村隻有那點指標。偌大個村子,二三千人,每年結婚的就有十來個,你說這指標先給誰?當然得先給新婚的。至於二胎嘛,就得等。等到哪年指標有了,多了,你才能生。可不像你老周想的到了五年我就可以隨便生孩子。得有本本、有證,否則一樣罰你!”劉大福搖搖手,“老周呀,真像你想的,計劃生育可就不用滿村抓人嘍。”
“至於我們先上你這,老周呀,你這就見外了吧。你們兩家是堂兄弟,你是哥哥,辦事有頭腦。周勇家現在出了這事你能看著不管?我們不找你商量還能找誰?”劉大福說得義正詞嚴。
“哈哈哈……”周昌久仰天長嘯,“黑燈瞎火的你們不會就為了跑來告訴我周勇和我是堂兄弟吧!”
“我們,我們……”村長欲言又止。
“其實,其實也沒有什麽。”仿佛被人一下道中機關,劉大福顯得有點不自然,“老周呀,你也是明眼人,我們也沒有別的意思,隻是希望你能體諒體諒我們的苦衷,我們的難處。”
“你們的苦衷?難處?要我體諒幹什麽?”
“你看,你看。老周呀,我知道這幾年你對我們村這幾年的工作始終是不滿意,也難怪。每個人的思維畢竟不一樣嘛,但能不能換一種方式促進我們的工作?唉,這幾年你為村裏的一些事也搭進了不少冤枉錢,是不是?你看看你這家被你折騰得……是我嫂子賢惠,凡事都依著你的性子,若是換了任何一家的女人,她能讓你這樣一直胡鬧下去嗎?嫂子,你說是不是?”
“你們男人的事,我可管不了。”寶蓮不亢不卑,抽身進了房。
周昌久緊蹙著眉吸著煙卷,他要看看劉大福的獨角戲能唱多久,能唱出什麽名堂。
“老周呀,該收收心了,對不?我們都不年輕了,有時候就不能太意氣用事。不是我當弟弟的說你,你要是不認死理何至於現在還住在這種房子裏。你老周也是有頭有臉要麵子的人嘛!”
“再說了,不管我們的工作如何,那也是代表著組織代表著基層政府的嘛。你能狠過政府?你當然不能。政府隻要說是對的,再錯的事也是對的。這麽簡單的道理你怎麽就拐不過彎呢?”
“說完了?”周昌久的耳朵邊仿佛有著一隻號鴞在不停地噪聒,他冷冷地打斷劉大福的話,“夜深了,是不是該走了?”他做了個送客的姿勢。
“你……”劉大福似乎受了侮辱。
“老周,你真得好好想想。”村長站起來。
“我看,還是你們反省反省吧。半夜沒事少跑點道,留點時間摸摸自己的良心,拍拍胸脯問一問自己還是不是個黨員!”
“周昌久,我實話告訴你,你別不識好歹!”
“嗬嗬,露尾巴了吧。”
“姓周的,別以為我們怕你,有本事你盡管去告!”劉大福跳了,“你不一直都在告我嗎?告我貪汙,告我受賄,告我拉攏腐蝕幹部,告我把紅旗圩給了別人……你贏了嗎?啊。你能贏嗎?啊。你那小胳膊肘能拎過大腿?”
“滾出去!”周昌久咆哮了。
“走吧走吧。”村長拽著罵罵咧咧的劉大福去了。
程敬家晚上也來了客人。當他拄著那根竹杖推開程敬家的門時,程敬奶奶和菊花都驚叫了。
“老爹爹,(相當於北方的爺爺)你怎麽來啦?”
來人是羅家大屋的五保老人羅慶,今年八十有餘。早幾年羅慶尚能憑一己之力耕作一畝薄田,加上羅家大屋這四五十來家每人十斤糧食十斤柴禾,村上每到過年也給送上一百來塊錢,這日子也就勉強支撐過去了。但隨著外出人口的急劇增多,和家帶口在外幾年不歸的大多記不起家鄉還有一個孤苦無依的老人;老人的糧草也便斷斷續續,隨著年老體衰,化肥農藥又無錢籌措,那田裏的稻子也自然荒荒廖廖。無奈之下老人在後街擺了一個小攤,賣一點發夾皮筋針線頂針之類毫厘之物。常常是好幾天都毫無進項,即至如此老人也絲毫不敢鬆懈。即或時有風雪飄忽、頭疼腦熱,也會拄著竹拐哼哼唧唧地去守攤。在老人的眼裏,那已是延續生命的全部。
“我得來看看。”老人在程敬和菊花的攙扶下坐在一張小方凳上,拄著竹杖,氣息未定便用那雙混濁的雙眼將昏暗的小屋打量了一遍,最後眼光落在躺在床上的小梅身上。
“老爹爹,怎麽敢勞動您呀。”奶奶急忙給羅慶倒了一杯水。雖說羅慶和他們同屬羅家大屋但老人住在靠東頭和周勇家很近,他們住在西頭;東頭和西頭足足有兩裏路,平日沒事時很少走動。
漆黑的夜晚,崎嶇的山路,拄著竹杖的八十多歲老人,萬一有個閃失……
菊花接過奶奶手中的水杯端給老爹爹。
“老爹爹,你的臉怎麽啦?”菊花驚叫。
奶奶和程敬圍將過來。
老人的額頭和左頰均有銅幣般大小的傷痕。
“老爹爹,你沒事吧。”他們關切地問,心裏都知道那傷痕是怎麽來的。
“沒事,沒事……”羅慶確乎有點難為情,“老了,真的不中用了。這點路,唉。”他用右手往上擋了擋,似乎想掩飾一下。
“老爹爹,你手!”菊花更加吃驚。
羅慶趕忙縮回右手,心中暗暗罵了自己一句:這記性,唉,又老糊塗了。
但他到底沒有再去藏,隻是一個勁地喊:“看你一驚一咋的,想把老爹爹嚇死呀。”
“不是,你這手……”菊花一手端著水杯,一手又想去拿老人那隻手。
“老爹爹,摔得不輕吧?”程敬彎下腰。
“哎呀,你們,沒……沒事。”老人不耐煩了:“我這把老骨頭,哪有什麽事。”他頓了頓,對著程敬:“頭上還疼嗎?唉,和那個畜牲,你別說磕頭,就是把心掏出來給他,他也不會可憐你。”他用竹杖輕輕柱了柱地,像突然想起了什麽:“我,我得看看我的乖孫女。”他掙紮著要站起,程敬連忙上前攙扶起老人移到小梅床前。
未等羅慶開口,小梅懂事般細細道:“謝謝老爹爹來看我。”
“乖,真乖。”老人在床前坐下,將那隻磕破皮的右手伸到小梅眼前:“老爹爹老了,腿腳不利索了。不能常來看你,就讓老爹爹這點心意陪著你吧。”
老人將握緊的右手慢慢鬆開。
奶奶、程敬和菊花都震驚了。
老人的右手裏攥著一小卷淩亂的鈔票!
“老爹爹!”程敬就要上前去抓老人的那隻右手。
“你們讓我說完!”老人旋即收回拳頭,瞪了程敬一眼。
“乖孫女,”老人微微前傾:“老爹爹真的不能多給你點,真的隻有這麽些了。”老人的眼窩潮濕了,也許是感覺到自己的語調過於沉重,他想換個輕鬆的話題:“還好,你老爹爹摔了兩下都沒有摔掉它。”他自顧自地笑笑:“乖孫女,你看老爹爹還是挺棒的吧。其實你老爹爹也挺擔心,生怕它掉了,一路上都不敢把揣在袋裏。你說,好笑不?”他嗬嗬地笑著,突然發現有點不對勁,因為除了他,屋裏的其餘四個人都在流淚。
“老爹爹,我不能要你的錢。”小梅吃力地撥撥腦袋,一邊流淚一邊低低地說。
“老爹爹,我們真的不能收你的錢。”程敬一把抓住老人的右手:“這錢,你得攢多長時間呀!”
“怎麽啦?”羅慶激動了,那口氣便有些喘不均勻:“你,你嫌少?”他努力睜大那雙朦朦的眼睛。
“不,不是!”
“……我是給我孫女的,不是給你的!”老人憤憤道,轉爾又微傾著身,“乖孫女,聽老爹爹話,好好養病。等把病治好了,給老爹爹去收拾收拾屋子,去掃掃地,陪老爹爹說說話。咹。”他用左手撥開程敬的雙手,將錢輕輕放在小梅的枕邊:“老爹爹以後再來看你,乖。”他再次用右手輕觸小梅的頭發,又用手牽了牽她的被子,拄著杖從床邊慢慢勾起身軀。
“老爹爹!……”佝僂龍鍾的老人呀,您讓我程敬一家何以為報!
“你要真把我當老爹爹,就、就什麽都別說了。唉,老爹爹沒本事呀,不能幫你們,反倒年年拖累你們。”老人一臉淒涼地搖了搖頭,“菊花娘走我也沒……唉。不說了,不說了。”老人緩緩移動腳步。
“我送您回去吧。”程敬抹抹眼淚,上前輕扶著羅慶。
“不用了,不用了。”老人用手擋住程敬,“我沒事,我沒事,你快照顧孩子吧。”
“我送老爹爹。”菊花上前攙住老人。
“都不用!”
“這麽遠的路,天又這麽黑。”程敬十分擔心。
“你們要再不聽我的話,我就站在這裏!”老人的話擲地有聲!
程敬、奶奶和菊花麵麵相覷,知道拗不過老人家:“那,那您可要注意點。要注意呀。”
“我知道,我知道。”老人很愉快地應著拄著杖出了門,漸漸融和在茫茫夜色裏。
直到那竹杖擊地聲在微微的夜風中再也無法捕捉尋覓,程敬他們才忐忑不安地關上了大門。
老爹爹的場麵煽情,眼眶濕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