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程敬磕頭告貸的消息很快便在羅家大屋傳開了。
吃過早飯,老隊長一邊吸煙一邊同老伴商量:“家裏還有多少錢?”
“我去看看。”老伴放下手中的粥碗,進了臥室,一會兒出來。
“還有二百一十多。有事嗎?”老伴試探性地問。
“看來程敬這回是鐵著心要替小梅治病。”
“還能治嗎?”
“一張臭嘴!”老隊長不滿地罵了老伴一句,“吃完飯送二百過去。還有,女婿送來的中華鱉精也給拿過去。”
“錢我送過去,那中華鱉精你還是留著喝吧,姑爺說那東西挺貴的。”
“貴什麽貴?叫你送去你就送去。”老隊長習慣性地瞪起眼睛。
大概也覺得自己的語氣有點過重,老隊長便換了一個輕鬆點的話題。
“謀舍`謀智怎麽這麽長時間不打電話回來?”
謀舍是老隊長的大兒子,謀智是老隊長的小兒子。大兒子謀舍三十五歲,生有兩個兒子,一個十一,一個七歲。小兒子謀智二十六歲,生有一女,隻有五歲。
謀舍和謀智都在天津從事木工裝修,由於這幾年包了點零星工程,掙了一點小錢,混得還可以,便將老婆孩子一古腦帶了過去,替他們在工地做做飯洗洗衣什麽的。
謀舍的兩個兒子都在那裏上了小學。
老隊長原以為城裏上學也和鄉下差不多,一學期要收二三百元錢的學雜費,再貴也不能貴到哪了——都頂天了還能貴到哪。沒成想兩個孫子除了學費還多花了一萬六千元的擇校費。
擇校費他不懂,但那一萬六千塊錢卻讓他心疼得幾天沒睡好覺。
怪不得人家說城裏讀書貴。好家夥,連小學都得多花那麽多的錢,還有初中高中大學,那書還能念嗎?一萬六千塊得賣多少稻子!就家中那兩畝薄田,一年整不出三千斤糧食,這不吃不喝得攢多少年?
“敗家子,敗家子。”
但兩個孫子卻異常興奮,他們都說城裏好。要啥有啥,那燈整夜整夜地亮著,再晚都能看見道,還有那好吃的冰淇淋;他們還說等暑假了也讓爺爺去城裏瞧瞧。所以老隊長也便有了一點平衡——既然孫子們歡喜,那錢花也便花了。
“你管他們打不打電話。想孫子了吧?”
“想孫子?想他們做什麽。倒是想看看我的孫女兒,乖乖,一定又長高了不少。”老隊長咂咂嘴。
“這才多長時間沒見?”老伴開始收拾飯桌。
“對了,過兩天要是打電話回來,記著提醒一下她們,如果人不回來就趕緊搞個尿檢證明。”
“不還早嗎?”
“早甚麽早?等到計生委下來就遲了。哪年不是這樣,你忘了?”
“這計生委也是的,也不打個招呼,說下來就下來,跟土匪似的。”
“瞎說什麽呀,真是多話。他要不打突擊能罰著錢?”
周昌久回來了。
周昌久八三年就開始跑塑料合同了。剛開始時,業務還不錯,很快便將祖上的兩間破土基屋換成了六開間的大瓦房;但隨著境況日下,到底沒有再將那六間瓦屋換成別人家那樣的高樓。
周昌久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周睿二十二歲,是西南大學法律係二年級學生。小兒子周敏十八歲,在縣一中讀書,今年準備高考。羅家大屋和他同屆同班的還有羅謀安的兒子羅航,羅謀斌的兒子羅思,羅貽高的女兒羅穎穎。
周昌久的父親
或爾是得了老父的遺傳,或爾是受了老父的熏陶,周昌久骨髓和靈魂裏便浸透著一種道義柔情,一種舍我其誰的壯誌情懷。為人辦事替人出頭似乎就是他與生俱來的義務,義不容辭的職責。讀法律的兒子形容老爸為唐吉珂德式的人物——不問成敗,隻管戰鬥。
剛進村子,周昌久便從空氣中嗅出一種不祥。
周昌久一向很得意自己的敏感性。他敏銳的目光能夠捕捉到空氣中最飄渺的蛛絲馬跡,哪怕是最輕微的波動。紅旗圩的破圩周昌久並不感到意外,這兩年他一直就紅旗圩承包中存在的諸多問題不停地向鄉裏縣裏各個部門反應,但鄉裏縣裏除了推來推去,就是沒有一個人來管一下問一聲。在周昌久看來,紅旗圩其實早破了。
但小玲玲和二愣娘的死卻使他義憤填膺。
“這幫王八蛋!”
如果劉大福當時在圩堤上,隻要及時組織及時疏散,是不可能出現兩條人命的。
無論是小玲玲還是二愣娘,她們的死劉大福不論是作為當晚值班人員還是村委書記,都是罪責難逃!
他沒有想到自己出門才二十幾天,羅家大屋就發生了這麽多的事,每一件都足以使人肝腸寸斷黯然神傷。小玲玲死了,死得連屍首都沒找到。那個紮兩個小麻雀辮,隻要他一回來便繞著他膝前身後奔來跳去的小丫頭,就這樣從他的視野裏淡去了,像一縷青霞在空氣裏消逝得無影無蹤。程敬的妻子僅僅因為想將二愣子送來的四千塊錢留給女兒吃藥,默默地割舍了和老母丈夫女兒濃濃的親情,甘願赴地獄受輪回之苦淒厲之情;但輪回之苦淒厲之情也無法贏得上蒼的垂青——上蒼已離她而去——她的死幾乎花光了她以生命為代價以愛為籌碼留下的四千塊錢;到如今,她的丈夫仍然在那現實的魔網裏苦苦掙紮匍匐而行,到了需要磨折自尊不惜屈膝奴顏去借錢的地步!
難道這就是他們生活的全部?
他不知道。
他知道的是自己必須去看看小梅,看看周勇餘淑華夫婦。
“痛嗎”小梅用手輕觸著爸爸額上的傷痕。
程敬緩緩搖頭,他原想破釜沉舟卻難能背水一戰。如果不是謀安鼎力……淚不由自主地流下,一千多元的結果裏他看見魔鬼的竊笑,他品味的已是徹底絕望。
“爸爸,別哭……別哭,我沒事的。”小梅踮著腳用衣袖去擦爸爸的眼窩,“我不會死的。真的。”
“梅呀,讓爸爸再想辦法吧。啊。”奶奶在一旁偷偷地抹眼淚。
還能有什麽辦法?在奶奶的思維裏孫女小梅已經在她的視野裏漸行漸遠;而她除了抹眼淚剩下的仍是抹眼淚。
再善意的謊言,說多了也是一種罪孽。奶奶不忍去看小梅,無法麵對那孱弱的身軀, 那已不是悲愴而是煎熬。她鑽進廚房嚶嚶地哭泣,“老天啊,你為什麽不放過我的梅梅,把我帶走呀。”
“爸,我……上班了。”菊花哭著逃出家門。
菊花沒有去上班,她徑直到了羅貽強家。
菊花已經大了,她要站起來和爸爸一起分擔家庭的壓力。再也不能讓可憐的爸爸一個人獨自承擔全部的重負,再也不能讓爸爸生活在憂慮屈辱的天空裏。她要幫爸爸借到一筆錢,留下自己可憐而又可愛的妹妹。她清楚爸爸借到的那點錢對於病重的妹妹起不了任何作用;真要想治好妹妹的病那一定是個不小的數目。也許八萬,也許十萬。而這麽多的錢隻有羅貽強能借給她。
羅貽強想不到這麽快小丫頭就來了,胖胖的嘴角露出一絲奸笑。
“是你爸爸讓你來的?”未等菊花開口,他問道。
“是我自己來的。我爸爸不知道這件事。”菊花站在他麵前多少有點不自在。
“來借錢?”羅貽強微眯著眼。又將兩條粗壯的腳放在茶幾上。
“我要借十萬!”
“十萬……不是開玩笑吧!”羅貽強打了個激靈,一下收回了腳。這小丫頭口氣倒不小。
“隻要你借給我十萬,我就答應嫁給你兒子!”菊花口氣鐵定。
“嗬嗬。”羅貽強又仰麵躺在沙發裏,“其實嘛,十萬也算不了什麽;不過,你可要想明白了。”
“沒有什麽不明白。”
“你不怕你奶奶爸爸反對?不怕人家說閑話?”
“我長大了,可以自己作主!”
“好!菊花就是菊花!”羅貽強直起腰板,“不過,我還得有個條件。”
“什麽條件?”
“你得立下一個字據。而且,這錢嗎……我也不能一次全給你。”羅貽強慢條斯理。
“那你說怎麽辦?”菊花來時心裏並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借到錢,現在見有了可能,便顯得有點迫切。
“不要急嘛,咹。”羅貽強冷冷道,“首先嘛,你得立個字據。我羅貽強不是善人,我借錢給你是以你嫁到我們家為條件的;如果借錢後你反悔了,就是說錢給你後你後悔了;你就得還我二十萬!”
“二十萬?”
“當然,你可以不借嘛。隻要想借錢,那就得嫁到我們家。”羅貽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借!”
“其次,錢我分兩次給你。立完字據後我給你一萬,其餘九萬等你嫁到我家再給你。”
“那不行!”菊花說得斬釘截鐵。
“菊花呀,你別這不行那不行。你要知道,你現在是求我借錢。如果你覺得不高興覺得委屈――你可以走嘛。不過,我的話嗎也沒有說完。婚期我不會給你拖得太久。你母親剛剛去世,你要是願意借錢,在熱孝裏就給你們把婚事辦了,所以你根本就不用擔心,那九萬塊很快就會有的。你說呢?”羅貽強斜睨著眼端詳著菊花。
菊花已無話可說。
“要是同意的話,你先回去。我這就起草一個字據,明天隻要你一簽字,我便帶你上鄉裏信用社取錢,你便可以去救你的妹妹了。當然嘍,我也得跟家裏商量商量。十萬塊,說少也不少,是不是?”
“我明天來!”不管前麵是火坑還是煉獄,菊花都別無選擇。
但似乎總覺得比屈膝叩頭更有尊嚴,因為一個是雙方的自願交易,另一個則是單方乞求。兩者的收益,也顯示出效果的巨大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