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這場洪水的惟一目的似乎就是要摧毀這座圩堤。正如老隊長所料,雨在天剛朦朦亮時住了。雖說天空還是那般灰暗陰霾。風也細了,仿佛經過這十來天的鼓噪,在收獲了這場肮髒的成果後,它們也該歇歇了。
“啪!”
朱鄉長一拍麵前的桌子站起來,手指直點著劉大福的鼻子,“你這書記是怎麽當的!咹!圩也破了,房子也倒了,偏偏還給我整出兩條人命!都破圩了,咹,你、你竟然……咹,竟然是被人從被窩裏拽出來的!你,你還象個書記嗎?咹。”朱鄉長重重咹了幾聲,“你還是個黨員嗎?咹。真有你的,啊,劉大福。”朱鄉長越說越氣憤越說越激昂,用手指不斷敲擊著桌麵,“我看你今天跟我怎麽交待,跟組織怎麽交待!”朱鄉長忿忿坐下,喝了口茶,將茶杯重重放下。
“還有你們。”他將目光投向劉大福身旁村長和文書,“都什麽時候了,咹!”他又用手指敲擊著桌麵,“誰給你們三天一輪班的。咹,誰給你們的權利!咹。今天,我看你們怎麽給我解釋!”
“鄉長,鄉長。”村長惶誠惶恐,殿著屁股腆著笑,隔著桌子臉差不多伸到了朱鄉長的麵前,將手中的中華煙遞過去,又手不停地給朱鄉長點上火,然後又立即給鄉長身邊的劉秘書遞上,打上火。“都是我們的錯,都是我們的錯。您消消氣,別氣壞了身子。”
村長的心裏卻象灌了蜜,朱鄉長那些訓斥劉大福的話,在他聽來十分受用,“你小子也有今天。”
他更慶幸的是昨天晚上不是自己攤班,自己竟然和這場劫難擦肩而過,這真是吉星高照。眼下他自可心閑氣定地來看劉大福如何收拾殘局。說不定……嘿嘿……
“當然了,你們能及時上報情況,這一點還是值得肯定的。倘若隱瞞不報,隻怕後果就真的不堪設想了。”
劉大福早先還一直納悶,這鄉裏的消息也太快了,現在才不過八九點鍾,朱鄉長就帶人闖到了他家,而且村長文書一個不落;原來是村長這個王八蛋在背後搗鬼。早知道這王八蛋養不家,就應該讓小玉活活饞死他。
但劉大福也很慶幸,他甚至比朱鄉長他們後一腳進屋,一身的疲憊和泥濘足以給他帶來好運。而他從進屋到現在除了將雨衣脫下外,特地就著那身泥濘坐在那裏。低垂的眼簾木納的神情,將那份疲倦和恭順表現得淋漓盡致。
“鄉長,我……”他確乎很懊悔、很痛心,為自己沒有恪盡職守,辜負了領導的栽培和期望有著十二分的自責;他用右手揪扯著自己濕漉漉的頭發,“唉……”發出一聲沉重地歎息。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朱鄉長又呷了一口熱茶,放下茶杯,彈了彈煙灰,“先去換身衣服吧。”
“謝謝鄉長。”劉大福如同得了一道赦令,在心裏長舒了一口氣,順便用眼角略了一下村長,臉上有了欣欣然的喜悅。
“快去換身幹衣服,別凍著。”村長極力掩飾著心中的那份失落,隨聲附和,順便還不忘向廚房招呼一聲,“嫂子,快給我哥找兩件衣服。”話未了,便又忙不迭地給朱鄉長劉秘書續上水。
劉大福沒有答理村長。劉大福的妻子也沒有答理村長。用她的話講,都是一群王八。可怕的是她卻必須忍受著王八的欺淩,沒有絲毫反抗的餘地。也許剛結婚時她反抗過、據爭過,但在拳腳皮帶和棍棒的說服下,她不得不臣服。她也曾想到過去投湖、上吊、喝農藥,可真到了那個地步,她又沒有那個勇氣。村裏每年都有自殺的人,她很羨慕他們,但她卻下不了那個心。況且她也放不下自己的一雙兒女。漸漸地她放棄了反抗,有時甚至去主動討好那隻王八,以換取他對她的一點憐憫,好不至於頻繁地對她施暴。但即使如此,丈夫的一聲輕哼,哪怕是一個眼神,都會使她心驚肉跳,如覆薄冰。到後來,連丈夫手稍抬高一點,她也會驚恐地護住腦袋。
大概是見慣了母親挨打的場景,兒女似乎也麻木了。從小時候依在母親懷中驚恐般哭天喊地,到大一點跪在爸爸麵前哭著為媽媽求情,再到如今的無動於衷,甚或開始站在爸爸的一方。
“孬子,打你都不知道跑,活該!”
“這麽多年,隻知道讓人家打,不離也不逃。沒出息!”
她也感覺自己給兒女們丟了人,但是她沒有辦法。年輕時父母曾帶著弟弟妹妹們浩浩蕩蕩興師問罪,但敵不住人高馬大的劉大福拚命三郎的勁頭,最後隻能是落荒而逃;結果她不止失去了外援,連這門親都斷了。所以,她隻能認命。她的命就是這樣。象電視上演的,她隻是這家人的一個老媽子,一個男主人偶爾用來解決一下生理需求的對象。
她唯一的最大的權利便是沉默。沉默歸沉默,但她對破圩這件事卻非常上心。今年正是兒子高考女兒中考的關鍵時刻,她可不希望劉大福在這時候出事。雖然,她早就盼著劉大福出事的那一天,但這一次來得卻不是時候。
劉大福沒有立刻去換衣,而是進了廚房。
“去,上程屋小胡家去弄幾個菜,問問他家野兔還有沒有。還有,別忘了鄉長愛喝的那種酒。”
“噯。”她低聲應著,立即放下手中正洗的青菜,除下圍裙。
“別太費事,別太費事了。今天主要是工作,咹。你趕快換了衣服過來。”朱鄉長有點不耐煩。
“我知道,知道。”劉大福朝老婆丟了個眼色,自去換衣服了。
“該罵的我也罵過了,現在我們得認真總結一下這次的經驗教訓。”朱鄉長在劉大福換完衣服,給每人續了一遍茶水,遞了一遍煙後,清清嗓子又開了口。
旁邊的劉秘書在攤開的信函上刷刷地寫起來。
“咹!總體上講,這次抗洪你們村還是盡了全力的。從人員組織到現場搶險,都還是做得很到位的嘛。如果,……咹,如果能挺過昨晚,你們不也就能保住大堤了?今年的防汛啦,有個特點。上麵說了嘛,這是次百年不遇的大洪水!咹。”朱鄉長正了正身子,左手捂著茶杯,夾煙的右手打著手勢,“所以這次沒有守住大堤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破圩的也不是你們一處嘛。是不是?”朱鄉長用眼瞅瞅劉大福,又瞅瞅村長文書。
“那是,那是。”
仨人忙不迭地點頭,臉上便都恢複了活力。
“十多天來,你們給鄉裏扛了不少擔子,分了不少憂。領導還是清楚的嘛。是不是?咹,在這百年不遇的大洪汛中,你們能抗住十幾天,這已經就是奇跡!同誌們,”朱鄉長將煙蒂摁滅,又習慣地用手指敲擊著桌麵,“這就是成績嘛!咹。我們的黨,是個實事求是的黨。是成績就要給予肯定嘛。”
“啪啪啪。”
仨人不約而同地鼓起掌來,齊聲感激:“謝謝領導對我們工作的肯定。謝謝領導!”
“但是,咹……”朱鄉長又看看他們仨,“成績需要肯定,錯誤也需要指正。咹,這次破圩,你們最大的失誤是沒有及時組織低窪處村民疏散。洪水衝毀房屋也就罷了,房子是搬不走的,對吧?但人是可以轉移的嘛!”朱鄉長情緒又激動起來,“你們不該因為這個而死了兩個村民嘛!”
“鄉長,是一個人。”劉大福立即輕聲更正。
“怎麽是一個人?”朱鄉長驚訝,同時拿眼瞅著村長。
“哦,是這樣,鄉長。有一個是村民周勇的六歲女兒,是跟在她父母身邊,破圩時跑不及被洪水衝走的。”
“這麽說隻死了一個人。真是的,你怎麽早不說清楚嘛。”朱鄉長白了村長一眼,“一提到人命,我的頭就大了。唉,這年頭,官是不好當的,是要負責任的!”朱鄉長又敲了敲桌麵,“也是,現在的村民安全意識就是低!你看看,你抗洪帶著女兒幹什麽嘛,真是的。這下女兒沒了,你說,你怪誰?!”
“就是,就是。”趁著這空檔,劉大福給朱鄉長遞上煙,“鄉長,那個村民本來也不會死的。她是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又是個瞎子!行動不便,而洪水上來也、也太快了點;所以……所以……”
“哦,是嗎?”朱鄉長雙眼一亮,“劉秘書,聽見了吧?”
“鄉長,我知道。”劉秘書曖昧地笑笑。
“嗯,”朱鄉長嗯了兩下,“下一步,主要是那個善後工作,一定要搞得好一點。搞得隆重一點。我們是人民的父母官,對人民就不要怕花錢嘛!”
“我知道。我知道!”劉大福連聲應諾。
“不要讓村民覺得我們幹部都是吃幹飯的,不要讓他們有什麽想法嘛。哦,對了,還有你們村那個刺頭,叫什麽周昌久的。”朱鄉長猛然記起一個人。
“鄉長,就他多事。”
“這個刺頭!你們可得看著點。”
“鄉長,沒事。他出去跑生意還沒回來呢,等到他回來,可就事過境遷了。”
“那就好,那就好。可別讓人抓著了小辮子。假如有人將這件事和養蟹的事以及一些亂七八糟的一起捅出去,那時候隻怕連我也救不了你們。”
“知道,知道。”
“關於衝毀的房屋嘛……你們可以再多報幾間。這段時間你們也夠辛苦的了,花銷一定也不少嘛,怎麽也該留點什麽吧。咹。”朱鄉長衝仨人慷慨地露出笑臉,“到時候我給你們報到縣裏去!”
“謝謝鄉長。其實您比我們都辛苦。”劉大福和村長對望一眼,兩人會意一笑。
“今天的事就到這裏吧。不過,我告訴你們,你們今天是遇上我來了,要是其他的書記鄉長,我看啦,”朱鄉長用手指點著他們仨,“有你們受的!”
“這個我們知道。”劉大福站起來給朱鄉長續了一遍茶,“鄉長,誰叫您當初力排眾議提攜我呢。”
“哦……哈哈……你們看看,賴上了。賴上了不是。”朱鄉長用手指點著劉大福哈哈大笑。
“哎呀,坐了一上午也夠累的。”朱鄉長笑罷,站起伸了個懶腰,又雙手叉腰扭動了幾下,“這段時間的工作總算可以告一段落了。天也放晌了(晴的意思),難得今天有個好心情嘛。對了,聽說你們這觀音廟挺靈驗的,環境也清靜,要不我們下午也過去看看?”
“好。吃完飯,我們就去!”劉大福積極響應。
小玉沒有想到自己的廟裏會來這麽一群醉漢,但好歹她也算見過世麵,又有劉大福村長他們作陪,在服侍他們燒完香紙後,便殷勤地將他們讓進廂房,遞上茶水,端上幾碟素果。
朱鄉長從進廟門起就嚷嚷著好,漂亮。不知他是對這雄偉的大雄寶殿嘖嘖稱奇,還是對眼前年輕嫵媚的尼姑小玉讚賞有嘉。
“如此清幽之處,要是再能摸上兩圈真是人生一大快事!”許是酒精和美人的作用,朱鄉長吊起了書袋。
一聽說鄉長有所需求,劉大福趕緊從旁給小玉使眼色。
“鄉長有此雅興,小尼這有麻將。這就給你們拿。”小玉表現出十二分的善解人意。
朱鄉長一聽,嗬嗬,好家夥。感情這廟裏還有麻將,敢情這幫人在這遠非一時半日而是早已安營紮寨。好家夥!
“哈哈,仙姑。我、隻是說說而已。要玩,他們玩去;我的酒、可上來了。多了,真的多了。”朱鄉長一副醉眼朦朧之態,雙手亂擺,步伐開始有點淩亂,“我、得先休息休息。不玩了,不、玩了。
大夥立即領會了朱鄉長的醉翁之意。
小玉也不含糊,上前攙起朱鄉長,“鄉長,您要是不嫌棄,小尼那張床還算幹淨,您就將就歇歇吧。”
“好、好。就、打擾仙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