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啟示錄,4

(2007-10-15 20:39:09) 下一個
4
 
 
 
下午會議連續兩次被迫停止。
鄒少鵬每次都是因為嬰兒又哭了,於是隻好宣布休息5分鍾然後離開。公司裏的女職員都不懂得帶孩子,她們自己都更像孩子需要別人照顧。連抱孩子的姿勢都弄錯了。直到第二次哭鬧得時候,一個40多歲的女清潔工上來,他才急急忙忙把孩子托付給她幫忙照顧,這才得以繼續工作。可是,他依然不能安心開會,心裏一直苦思這個孩子要怎麽處理,然後和父母怎麽交待。讓母親幫忙照顧孩子的幾率是零,自己又不會,而且也沒有時間,難道像好萊塢電影裏麵的奶爸一樣,每天帶著孩子來上班。那簡直是笑話。
可是又不知道上哪裏找清霞,曾經是同窗,而且還是親密的男女朋友關係,卻連她家在哪裏,最基本的情況都一概不知。
他講錯好幾個地方,每次都是秘書善意提醒,他才立即更改過來。現在公司裏的人都不知道這個孩子是誰的,他隻是說朋友今天有事暫時幫忙帶著,下班後就送回去。不過,他們都將信將疑,但都沒有想到事情會那麽曲折。今天可以騙過去,但明天呢?一定要找到一個馬上解決的辦法。去警察局?那些蠢貨才不管這個事情呢。去孤兒院?那孩子更可憐。不過,至少總比他剛才想直接就仍到路上好。送去孤兒院,將來還知道孩子的好壞,結局,下場,如果真的仍在馬路邊給人家領養去,天知道,這孩子還能活嗎?會不會給那些“丐幫”帶去,然後掰斷手腳放在馬路邊做乞討工具!如果將來沒有利用價值,還可能被人道毀滅了。或者給人販子帶走,賣去泰國做人妖,這麽可愛的孩子,現在就可以慢慢培養,他越往下想,越覺得惡心,還有恐怖。
最近生活就一直很順利,現在又添加一個大麻煩!
會議結束已經是4點多了。他是最後一個走出會議室的人,因為不想那麽快從別人手裏接過孩子,他很想靜一靜,好好思考自己的生活。活了這麽多年,他是首次想到這個問題。那還要從幾天前說起。他在男廁大便的時候,突然聽到外麵幾個男同事,應該說是男下屬對自己的議論,那些話是他長這麽大從來沒有聽過的,非常刺耳,要說多難聽就有多難聽。不過,那卻是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在別人眼裏是一文不值的東西,這麽多年,完全是因為父母親的關係,自己才被周圍的人讚賞,吹捧,這一切全部都是假象。當他靜靜的坐在馬桶上,忍受著自己排泄物的惡臭,汗珠都從發尖慢慢滴落的時候,他動都不敢動,屏住呼吸,生怕被外麵的人知道他在這裏,每一字都如雷貫耳。
這幾個晚上,他獨自一個人跑出去喝酒,這還是人生頭一回。
每一次,都是一大班人跟著去,個個稱兄道弟的,包括外麵那班人,當然,結果買單也是他,誰看見他都叫一聲“鵬哥”,“鵬少”。
從來沒有人敢在他麵前說一句不愛聽的話,每個人都寵他,護他,順著他。隻有他對別人發脾氣,沒有人敢對他發脾氣!
清潔工阿姨抱著孩子來了,她隻是站在門外,門虛掩著。
“進來吧。”這是他首次用一種溫和的態度在和她說話。
她小心翼翼的把孩子抱進來。
“真可愛!”她說。
“是很可愛!”
“他媽媽一定外國人!”
“對,美國人。”
“哎呀,我就猜到了,哪有中國孩子長這樣的呢!肯定是混血兒!我還和外麵的那些人打賭呢!”
“那你這次一定贏不少了!”
清潔工嘿嘿傻笑,沒說話。
“這孩子該不會是你的吧?”
鄒少鵬抬起頭,看了她一會,然後說:“你先別告訴他們,然後再跟他們打賭,保管你明天贏得更多!”
“真的!”
“是的!”鄒少鵬對她示意別那麽大聲。
清潔工阿姨興高采烈的走出去,到了門口時,馬上把自己臉上過分開心的表情收斂了。
鄒少鵬抱著孩子,把公文包丟在手提式搖籃裏,然後坐電梯到地下室停車場。這時候才發現另一個麻煩,孩子得怎麽放。正犯愁的時候,一個驅車路過的女人停下,放下車窗,問:“要幫忙嗎?”
鄒少鵬扭頭一看,沒有問答,但是臉色已經在表露出自己的尷尬。
女人下車,說:“孩子不是你的吧?”
“從今天開始就是我的。”
“那你可得學好怎麽做爸爸了。”女人說。她看到了搖籃,然後又說,“你今天就這樣帶孩子來上班嗎?”
“不是……”
“你的重新買一個可以放在車上的那種搖籃,可以固定住的,不然這樣很容易把小孩摔著的。我多嘴問一句,孩子的媽媽呢?或者說你妻子還是女朋友呢?”
“她離開我們了。”
“噢。”女人僵硬著臉,“這樣吧,你坐我的車,我帶你去兒童用品店買一個,孩子你抱著,如果你這麽回家,路上會容易出事的。”
“不用,不用了!謝謝你!”
“我是17樓地產公司的,黃佩珍,叫我Nico也可以。”
“你好,我是13樓廣告公司,鄒少鵬,叫我daniel。”
“來吧,我們走吧。”
他們到了一家離公司不遠的大商場,黃佩珍很熟悉的就把鄒少鵬帶到3樓的兒童用品區。
“你也有孩子?”鄒少鵬問。
“5歲了,是個女孩。”黃佩珍說。
“你看起來不怎麽像一個母親。”
“真的!”黃佩珍很高興別人對自己身材這麽的讚賞。
“我不是迎合你的。”
“我知道!嗬嗬……”
兩人站在一個天藍色的搖籃前。
“天藍色會不會太女孩子氣了?”鄒少鵬說。
“男孩子也可以啊,天藍色有安撫情緒的作用!我看看他好嗎?”黃佩珍抱過孩子,“他媽媽是白種人?”
“對,是白人。”鄒少鵬還不是那麽適應說這個謊話,一時有點語塞。
黃佩珍看了鄒少鵬一眼,沒說話,然後把孩子還給他。
“媽媽是哪裏人?”
“北歐的。”
“介意我再問嗎?”
“你說。”
“她為什麽要丟下孩子還有你就走了?”
“我也不清楚……”
“不好意思。”
“沒關係。那我們就買這個吧。”
“確定要藍色啦?不怕這是女孩子專用了嗎?”
“我相信你。你做了母親已經5年了。”
“不,是6年,她在我肚子裏的時候就已經是我的女兒了!”
結完帳,黃佩珍又把他們送回公司的停車場。雖然才7點,不過天色早已經暗了。黃佩珍幫他固定好新買的搖籃,並且親手指導他怎麽使用,然後又再讓鄒少鵬自己示範一次給她看,確保他可以安全正確使用後才離開。
臨走前,他們相互交換名片。
鄒少鵬把搖籃固定在前座,放了一張席林·迪翁的唱片——A New Day Has Come。這是一首她寫給自己剛出生的兒子的歌,可是不知道怎麽來到中國後被翻譯成一首情歌。他偶爾斜視瞧了孩子一眼,發現他居然在笑,不知道笑什麽,也許是因為這首歌,也許是因為一路往後退的風景,或者他也感受到自己就要有個新家了。
樓下的兩個保安坐在高高的半圓形櫃台後麵,台麵上鋪疊著很多份報紙。那個長著一張娃娃臉的看見鄒少鵬正從外麵的台階走進大門,馬上站起身,撫平上衣的皺褶,然後把那份鄒少鵬訂閱的《都市晚報》從那排扇形的報堆裏抽出來。鄒少鵬剛好抱著孩子走到櫃台前。他們這才看清楚他手裏是一個嬰兒。他們都很吃驚,鄒少鵬倒是一臉平靜,對他打了個眼色,讓他把報紙放到搖籃裏,並且給他開東梯的防盜門,他自己沒辦法找鑰匙。
門哢嚓打開了,鄒少鵬從容的走去,突然轉過身來,那兩個保安還在站著看他,被發現後非常尷尬,馬上低下頭要坐下。
“對了,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鄒少鵬對他們問。
可以?幫我?——沒有聽錯吧?保安眼巴巴的看著他,別說鄒少鵬了,這裏的每一個住戶可從來都不會用這樣的口氣和字眼來對他說話!今天是怎麽啦?
“可——以——鄒先生——”娃娃臉的保安結結巴巴的回答道。
“你能幫我找一個臨時保姆嗎?要信得過的!”
“這個孩子?”
“對,我兒子!我需要一個保姆!最好明天就可以來上班的!”
“我——我盡量幫你找!”
“最好快一點!可以的話,現在就給我打電話問去!如果可以固定長期做下去的,那更好,薪水我可以多加一點!”
“好的,鄒先生。”
鄒少鵬走到防盜門口,用那提搖籃的手有些困難的想把門打開更大些,好讓整個人可以鑽進去,保安看到,馬上從那個半圓形的櫃台後麵跑出來,然後走到鄒少鵬身邊,替他打開門。鄒少鵬抱著孩子走進去,又叮囑了一句:“要快!而且人品要好的!不幹淨的,底細有問題的別介紹給我!”
“行,鄒先生您放心!”保安一手抓門把,一邊點頭哈腰說道。
他走跑進去,幫鄒少鵬按了電梯鈕,並且幫忙提他手上搖籃,一直送他到樓上。
鄒少鵬把搖籃放在地上,拿出裏麵的所有東西,然後才把孩子放進去。自己去倒了杯白開水喝。孩子穿得像個雪球,在裏麵自己吸允著自己的腳趾頭。鄒少鵬走了過來,看到後把它拿開,可是接著,他又像雜技演員一樣,把腳往上屈伸到嘴邊,繼續吸允。鄒少鵬連續兩次幫他把腳從嘴裏拿開,最後一次他生氣了,發出很不友善的聲音,鄒少鵬趕緊對他說道:“好好好!我不拿開你的腳,你吸,就是別哭!”
他發了一聲“嗯~~~”好像在表示很滿意!
鄒少鵬走回廚房,打開冰箱,有不少東西,可是每一樣東西都需要大張旗鼓,太費事了。隻好從旁邊上麵一個儲物櫃裏拿出一個杯麵,泡了滾水,蓋了3分鍾然後就解決一頓晚餐。
接下來需要給母親打個電話,可是怎麽交待這個事情?不管如何,還是先打過去再說。
“媽。”
“吃了嗎?”
“剛吃了,爸也在嗎?”
“找他有事?”
“也不算隻找他,讓他也來聽吧。”
“他不在。”
“那晚上還回來嗎?”這句話他知道問得多餘,因為多年前開始,他和母親就知道父親早有外遇了。這已經不是什麽秘密。
“他去美國了,他們整個部門去那邊考察。”
“考察,嗬!”如果以前,鄒少鵬是不會用這種鄙夷的語氣回答的,可是自從那天在公司聽到同事的議論後,他對自己,對家庭都產生一種抵製的態度。
“你有事嗎?”
母親又問。
“沒什麽,過幾天再說吧,我掛了。”
“欸!慢著!”
“什麽事?”
“上午有個女人來找過你!還帶著一個孩子。”
“我知道了,就這樣是吧。”
“是的,沒有了。”
“嗯,我掛了。爸回來就告訴我。”
“可能要下星期。”
“沒關係。”
“小鵬……”
“別再叫我小鵬了!”
“那……”
“我已經不小了!”
“好吧,阿鵬,是不是公司什麽事情還是……”
“沒有。沒什麽,我掛了,我還要看文件,很多事情呢!就這樣吧!”
他拉開落地玻璃窗門,走到客廳的陽台。玻璃窗門還沒有完全合上,留一條縫,這樣孩子哭泣的時候他就可以聽見。陽台風很大,這裏是32樓。最近這兩年,附近這些區域發展很快,他剛搬來的時候,前後都是荒地,或者正在開發的工地,才幾個月的時間,一棟棟高級住宅樓蜂擁而起。建這麽多樓,可是,來居住的人卻特別少,別說那些剛新建的,就說自己現在居住的這棟,已經有4年的樓齡了,可是,東梯加西梯的住戶可能超不過50戶。一層有4個大約150至250不等的單位,可是都是空著的。
吹了一陣子冷風,他走回屋裏。孩子睡覺了。他把搖籃一起搬到自己的臥室,開一盞低光數的燈,時間還早,不知道怎麽來打發。他去了書房,這麽多年來,他第一次感到如此寂寞,自己原來一直生活在一個虛幻的世界裏。自己原來一直被當作傻子看待卻不知道。桌上有一本書,這書他已經看了不少次了,一直是他最愛看的一個小說。他一直很小心的保護,盡管翻了無數遍,但書角的磨損程度還很輕。書的封麵是一個十字架,滴著紅色的血,下麵還有墳墓,月光從另一邊照射過來。很陰森恐怖。左邊的書名也是淌著血,就像是用血寫上去。他一直很欽佩這個中文作家,多年來,他一直不愛看中文小說,因為都沒有任何價值,在他看來,就像方便麵吃完就通過大腸消化後從肛門排泄出來。
還記得他第一次看見這本書的時候,怎麽會有人把一本小說叫做《審判日》,這是聖經裏的故事。他還以為是一個外國作家寫的,最後翻開扉頁一看才知道那是一個中國作家的著作,從此,他記住了張岩這兩個字。小說寫了一個小鎮,來了一個年輕作家,他白天幾乎從來都不出門,隻有在晚上出來走走,也不愛和鎮上任何人打交道,很奇怪,所有人都以為這是一個作家的脾氣。但是後來,慢慢鎮上開始發生不少奇怪的事情,並且接連發生命案,意外傷亡,死者什麽人都有,死之前,地上,牆上,或是玻璃窗等等,都會留下一句話,用死者的血寫的——我知道你過去幹的事情……
雖然整個故事很恐怖,但結局卻出乎意料,而且不單純是一個恐怖小說,裏麵關於不少人性的描寫,還有不少讓人眼前一亮的經典語句,當然,那時候他喜歡看這個小說的另一個原因,是小說裏有不少情色的描寫,對一個青春期的男生來說,那是莫大的刺激的!現在,他看到不少網絡色情小說,拿起這個書來比較,《審判日》簡直就是一部童話書。
多年來,這本書他一直帶在身邊。他非常希望有一天可以拿著這書見到作者一麵,可惜,後來聽說對方再也不寫小說了,甚至失蹤了。
最近這段時間,他很想投資一個出版社,出一些名牌書,買斷一些高質量作品的版權,用來打響出版社,當然包括張岩過去的作品,但是,唯一遇到的難題就是沒能找到這個作家的下落。特別是在他聽見背後別人議論他的那些話後,這個想法越加強烈,他不願一輩子被別人看不起,被別人奉承,自己做了傻子還自以為是。
所以,他感到有點遺憾。
門鈴響了,他擔心會吵到孩子,迅速跑出去,透過閉路電視屏幕,他看見是剛才樓下那個保安。
他拿起聽筒:“什麽事?”
“鄒先生啊,我給你找了個保姆了。”
“這麽快!”
“對,是我母親,不知道你覺得怎麽樣?”
“你母親多大了?”
“才40多歲。可以嗎?”
“她現在在哪裏?”
“已經讓她過來了。”
“那好,我下去看看。”
“行。”
鄒少鵬回臥室察看孩子睡覺的情況,接著用手機撥打家裏的電話,把電話筒放在搖籃旁邊,然後帶上鑰匙才下樓。
小保安的母親樣子很蒼老。鄒少鵬一問,才知道她和自己的母親歲數一樣,可是自己的母親還那麽年輕,至少比眼前這個老婦人年輕多了——她的樣子的確是老婦人,鄒少鵬正需要一個有經驗的女人來帶孩子,而不是一個年輕女孩。現在的農村女孩子來到城市就不安定,一心想嫁個城裏男青年,她們來這裏工作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為了找婚事。而且,來的女孩子一旦接觸城市生活後,就開始慢慢變質,心不能安定,老想往外跑,一份工,特別是這種保姆的工作是幹不長久的。而且,說不定要是遇上一個心腸壞的,跟老鄉或是男朋友合夥來打劫自己,還是偷偷把孩子抱走,賣了或勒索自己那就更加糟糕。
他打量了一下,然後問:“你們是哪裏人?”
“老家河南。”老婦人回答。
鄒少鵬有一個念頭剛閃過,不能雇傭河南人,可是想了一下,這樣不好,這在美國就等同於你拒絕一個黑人的麵試,會被起訴的。
不過這裏是中國。
“河南哪個地方?”
“鶴壁。”
這個地方是鄒少鵬最討厭的一個地方,記得讀書那會,在沒有出國之前,他和同學經常會受到很多那個地方寄來的宣傳小冊子,裏麵都是虛假的郵購廣告,什麽都有,最多的都是性用品,增高藥,內容都很露骨,有時候他們和同學都當作色情小說來看。
“這樣吧,你帶身份證了嗎?”
“帶了。”
“那好,你把身份證交給我,我核實後再還給你,月薪是1000塊,包你吃住的,可以嗎?”
“當然可以!”老婦人笑逐顏開的,可樂了。
她兒子幫她從地上的行李袋裏拿出身份證,交給鄒少鵬。
“你們姓呂。”
“是啊,鄒先生,我叫呂崇春。”那個小保安馬上接話。
“那以後我叫你呂媽吧,你們北方人也這麽叫對吧。”
“叫什麽都無所謂,隨便都可以,我們是鄉下人,什麽都不懂,您說是就是!”老婦人笑哈哈的回答說。
“那就這樣,你跟我上樓去。”鄒少鵬看她連行李都帶來,肯定馬上就可以上班了,就不用等到明天,再說,他兒子是這裏的保安,能來這裏做的,物業公司應該有他的資料,不會出什麽大事,雖然他也信不過那些物業公司和眼前這兩個人。
他們母子倆又說了幾句關心對方的話後,呂媽就跟著鄒少鵬上樓。同進電梯的還有一個中年男人,西裝革履,白淨的臉,毛孔有些大,而且下巴,兩頰都有剛剛長出來的胡子。不過五官很英俊。身材也很高。鄒少鵬無意看了他提的公文包,上麵還刻有一個名字——張翰斌。他很少看到中國大陸有人會這麽做。覺得有點驚奇。那人在31樓出了電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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