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ture

自然千變萬化, 總是自然
正文

魚變

(2010-01-28 13:03:15) 下一個

我是一條魚,正遊在雲貴高原上一條混濁奔騰的江裏。這條江的名字叫拖長江。

大牛,隻要你在路上不出意外,比如別撞上劫道的或劫色的,那麽,沿這條江順流而下,你一定能到東海。你要是不信爺們的話,這世界上,就沒有人可以信了。老龜鄭重地說。我說我信,再過兩天就是我媽到江邊哭我的日子,她哭完我就上路。

孤身在旅途,人也好,魚也罷,都會感到孤獨。我自然不例外,但我有排遣的辦法。趕路的時候,我腦子裏連續計算我遊過的裏數,力爭精確到小數點三位。老龜說到東海的距離是十萬裏,到目前為止我已經遊了八百零九點六二五裏。我的腦子每天忙於計算裏程,太陽穴一挑一挑地疼,便無暇顧及孤獨。其實這些簡單的數字累加運算對於人類來說根本算不了什麽,但對於一條魚,則要相當高的智慧。當然,我不是一條普通的魚。遊累了,我停下來休息,開始想我過去的事兒,從兒時開始有記憶的時候想起,一點一滴地想,盡可能詳細再詳細,把事件發生的時間、地點、人物、表情、起因、發展、持續、高潮、低穀、結束等等,都力爭回憶得生動活潑。我就這樣解決了漫長旅途上一個最要命的問題,孤獨。孤獨有時候可以把一個人, 或者,一條魚,給弄得發瘋。

我這人很奇怪,一生下來就記事兒,確切說,在我媽肚子裏就開始記事。我在一個寒冷的夜晚出生。 外麵有“嘩嘩,嘩嘩,嘩嘩”的水浪聲,我感到我在一個光滑、柔軟、濕潤、溫暖的通道裏,被一股力量往外牽引,緩緩滑行,有點兒像玩滑梯。我預感可能要發生什麽,興奮地打了一個很響的噴嚏。我噴出了母親的子宮。我從我媽的下體一躍而出,大頭衝下,跌進一個陌生而冰涼刺骨的水中世界。一條大魚遊過來,與我轟然撞上,撞得我頭昏眼花。我惱怒起來,說媽個逼的你沒長眼啊!大魚“嘿嘿”一笑,意味深長地瞥了我一眼,轉身遊走了。我看見了大魚看我時那巫婆般一閃而過的悲涼眼神,不禁哆嗦了一下。

小說寫到這兒,我心裏挺難過的,也很後悔。那時候我剛來到人世,年齡小不懂事兒。我當時要是對那條故意撞我的大魚客氣點,態度好點兒,比如說聲對不起,也許我的命運不是現在這樣的。我的意思是說,我還是一個人,而不是一條魚。我長大,然後和一個我愛的女孩結婚,我們在床上製造一大堆孩子,快快樂樂過日子。

我被一雙粗糙有力的大手抓住, “呼”地拎出了水麵!這是我爸的手。我問,爸,我是人是魚?我爸的嘴唇被凍成了烤魚片的顏色,他暴躁地說,你給我閉嘴!再呆一會兒我們都變成魚。我就不明白了,明明他媽的躺在家裏的床上好好的,怎麽一睜眼就掉進水裏了,還多了一個小崽子!他嘴裏嘟嘟囔囔,一隻手緊緊把我抱在胸前,另一隻手緊緊抓住我媽的胳膊。他目光急切地搜尋哪個方向是岸邊。月光下,我媽的臉死人一樣慘白,她像天使那樣微笑,慈祥地看著我,眼睛裏跳動喜悅的光芒,她說,孩子,你是我的兒子啊,你當然是人。

那條撞我的大魚在不遠處的水麵上跳起來卷了一個浪花,扭頭衝我喊,他們在騙你,你是一條魚!我忽然很憤怒,衝著魚說你給我閉嘴!

這是一個我非常不喜歡的世界。寒風陣陣吹來,像刀一樣切割我光滑嬌嫩的皮膚。我皺皺眉頭,開始很響亮地哭。黑夜中,我的哭聲在波浪拍擊的水麵上迅速滑行,滑出去很遠。那很遠的地方,黑壓壓的人頭此起彼浮,他們跟我一樣在哭。

一九六九年六月九日夜,東北遼寧省撫順市苗圃農場,天降暴雨,山洪暴發,方圓百裏被淹,死人萬餘。我生下來,很多人死去。





喂!喂!你遊去哪兒啊?一個小水獺正在岸邊水草裏嘻戲,看見我過來,“撲通”一聲跳進水裏, 輕快地衝我遊過來, 它伸開兩爪攔住我, 央求說, 我一個人玩兒真沒意思,你陪我玩吧,咱們搭個窩過家家好不好?

我慈祥地看著這個小家夥。它也就五六歲的樣子,看上去很調皮。我童年的時候,也許就是這個樣子。我問,你爸爸媽媽呢?他們為什麽不陪你玩兒?

他們出去工作了,得養家糊口啊,小家夥體諒地說。

你一個人玩兒害怕不?我問。

有啥害怕的啊,今天早上一頭小熊崽兒來河邊,把我叨在他嘴裏,弄得我咯咯笑,哎!可惜小黑熊最後把我吐出來回家了,我喊都喊它不回來。





我五六歲的的時候, 我們一家人和許多家人被塞進一列悶罐火車, “轟隆隆, 咣當當, 轟隆隆, 咣當當”, 幾天後, 到了雲貴高原一個荒蕪人煙的小山溝裏。我們在這兒安了家,開始建設工廠。

當地駐軍給我們送來大量的帆布軍用帳篷,幫助我們安頓下來。後來軍人們撤走了,我們依然住著這帳篷,大人們沒日沒夜奮戰在工地上。

父母一大早天黑著就離家, 我腰上拴著繩子, 繩子另一頭牢牢綁在床腳上。繩子大概三米長,一天吃的喝的玩的用的,包括便盆,全在這三米範圍裏。大人們晚上天黑回來,我被鬆綁,那鬆綁的一刻,幸福極了,我清脆地喊,爸! 媽! 爸! 媽! 爸! 媽!

一個陰雨連綿的下午,我百無聊籟,呆臉透過帳窗看遠方灰蒙蒙的天空。忽然一條小灰狗拱開帳門,唯唯縮縮走進來。我頓時大為興奮,拚命舞動雙手,臉上綻放熱情洋溢,態度萬分友好。我說過來啊!過來啊!你過來啊!

小狗遠遠地蹲在門口,警惕地看著我, 好像要隨時開溜。為了留住它, 我開始向它扔所有吃的東西,包括我的午餐 ...... 所有吃的扔完了,我扔玩具,扔枕頭,手紙,這些扔完了,我開始解鞋帶、脫褲子 ...... 然而小狗對任何不是吃的東西不感興趣, 好奇了一會兒,一扭頭跑掉了。

我又氣又急, 一屁股坐在地上蹬腿嚎啕大哭。

晚上大人們回來, 我已經餓扁了,正在掘地上的泥往嘴裏送。 帳篷裏一塌糊塗,仿佛這裏剛剛打完一場群架。我磕磕巴巴講了事情經過。我爸大叫起來, 這兒誰有閑功夫養狗, 那是一隻狼啊! 刹那間, 他們都愣住了。我媽半晌緩過神來,把我摟在懷裏, 眼淚卜簌簌掉下來。

第二天, 我被帶到工地上,那裏真是一派熱火朝天!到處彩旗飄飄,高音喇叭反複播放激昂的歌曲。大人們像瘋了一樣在幹活,那叫勞動競賽。我樂壞啦,在沙堆上蹦著腳為他們加油。那會兒你要是問我,喂!小家夥!去不去迪斯尼樂園玩兒啊?我肯定告訴你,不去!不去!哪兒也不去!我就呆在工地上玩兒!





趕路麽?過來歇歇腳吧!一對天鵝夫婦帶著一群兒女在曬太陽,女天鵝熱情地向我打招呼。她長得很漂亮。我忽然想起老龜的話,有點兒猶豫,怕她是劫色的。我知道我是一條很英俊的魚,我最好看的部分是我那雙漲鼓鼓的魚眼睛。躊躇了片刻我暗自笑了,我現在的智商的確不如當人的時候了。女天鵝的丈夫在那兒呢,她再色,也不能當著丈夫的麵跟我幹那事吧。我也不是不想幹那事,但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幹,比幹那事重要多了。我正遊得有點兒累,也好,過去聊聊天兒, 放鬆一下。

女鵝很熱情,哦哦地問這問那。男鵝有些發悶。八九隻小鵝圍著我轉來轉去。大概很少來客人,小鵝們看上去羞怯、好奇、興奮。

我問,兄弟,有不順心的事嗬?男鵝瞟了我一眼,悶聲悶氣地說,沒有!

女鵝歎了口氣,說他爹正鬧心呢。當初我們兩口子也沒計劃好,一口氣養了這麽多孩子,現在可好了,可以吃的東西越來越少,獵殺天鵝的人倒是越來越多了。我們家老三上個星期出去找吃的,就再也沒回來,估計讓人捉去給燉了。我和他爹這幾天正合計著,要把孩子們送進動物學校,接受點兒教育,學點兒文化,有個一技之長,將來可以到城裏動物園找份穩定的工作,聽說那裏管吃管住,看病報銷。可是,這一大筆學費愁死個人。





大人們沒日沒夜奮戰,工廠終於建成,廠辦子弟學校也同時開學,玩瘋了的孩子們雖然不太情願,但還是像羊群被趕進木欄一樣陸陸續續進了課堂。 我個子高,學習好,打架的時候敢下手,被老師指定為班長。三年級上學期,一個叫路丫麗的小女孩插班進來, 她個子小小的, 眼睛圓圓的, 神情怯怯的,一開口, 濃濃的膠東口音。課間操大家亂哄哄地跟在她後麵瞎起哄,學她的口音,“俺呀俺呀”地亂叫。

班主任把她安排和我一桌,特意叮囑我, “好好照顧她!”

從此路丫麗像個跟屁蟲,上課下課, 一步不肯離開我,我上廁所, 她就在外麵等著。 班上有個壞蛋宋剛, 專門跟路丫麗過不去。我知道宋剛其實是跟我過不去,他不服氣我,他說,我爸是工人,大牛他爸也是工人,但他爸幹的活兒比我爸的髒多了,他爸一天到晚髒得像頭豬!憑什麽讓大牛當班長,我老宋就不行?宋剛編了一個順口溜, “那誰誰呀, 搞對象呀! 上了廁所,就上床呀!” 宋剛一哼哼, 一幫壞小子就樂顛顛跟著唱。我很惱火,張開雙手像轟蒼蠅一樣轟路丫麗, 去去去! 以後離我遠點兒!路丫麗像一隻受驚的小鹿, 慌慌張張跑開了。

第二天一早,路丫麗早早在校門口等著,她一見到我,趕緊小碎步顛顛跑過來,“噌”地從書包裏拿出一個黃橙橙的蘋果,討好般遞給我。我的眼睛刹那間瞪成了蘋果。山區不產蘋果,我沒見過真蘋果,隻在畫報上看過。上美術課的時候,我特別喜歡畫蘋果,用蠟筆塗上厚厚的紅色,要是我認為蘋果還沒熟,就塗上淺淺的青色。我不知道,這世上竟然還有黃顏色的蘋果!

這個香噴噴的蘋果,就此買斷了我的一生,當然,還有路丫麗的一生。

我的手哆嗦著,接過蘋果,舉在眼前翻來覆去、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會兒,琢磨著這第一口應該下在蘋果的什麽部位。然後我發現這個問題還沒有想清楚,蘋果已經有三分之一不見了。

多麽美妙的味道!我舌頭上每一個味蕾都被這味道沁透了,泡酥了。我的身子被蘋果散發出來的濃濃香氣熏得像棉花團一樣稀鬆,我軟得像一根麵條,我不得不蹲在地上啃完了這個蘋果。路丫麗笑咪咪地陪我蹲下來,笑眯眯地瞧著我吃。瞧得出來,看吃蘋果的人比吃蘋果的人還要快樂。

我把蘋果核兒細細嚼爛咽進肚子後,暗暗發誓這輩子要把路丫麗當成妹妹來保護,我要揍死所有再敢為難她嘲笑她的人!我一會兒就去找宋剛,我他媽的宰了這個小王八蛋!我打了個嗝說路丫麗以後我就叫你小鹿吧,你走路就像一隻小鹿那樣好看。小鹿歪著腦袋,很甜地笑了,說行。

過了很久,我才模模糊糊地知道,小鹿的爸爸, 是這個幾萬人工廠的一把手, 黨委書記。小鹿爸爸是北京人,見過毛主席。這可把我嚇得夠嗆,我聽說毛主席有一個特別黑的朋友送了他一個很黃的芒果,毛主席沒舍得吃,送給了工人階級,工人階級也舍不得吃,做了個玻璃罩子給保護起來。我立即想起了小鹿送給我的那個很黃的蘋果,會不會是毛主席送給小鹿爸爸的?我心驚膽顫地問小鹿那個蘋果你是不是從玻璃罩子裏偷出來的?小鹿眨眨眼睛問什麽玻璃罩子? 我從筐裏拿的,我們家一筐呢!我大大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地說小鹿你嚇死我了,要是那個蘋果是毛主席給你爸的,讓我給吃了,我爸準得抽我大耳光!我問小鹿你爸抽不抽你耳光?小鹿神氣十足地說,他敢!我抽他耳光!就像這樣!說完小鹿冷不丁輕輕抽了我一個嘴巴。我一下有點兒找不到北。

如果有人抽你左臉,你把右臉也伸出來,這話說得多麽人性而又準確啊!

六一兒童節快到了, 班上排練 << 紅燈記 >> ,長相很帥的我自然是扮演李玉河的不二人選。小鹿個頭小,扮李奶奶, 班上一個非常漂亮的高挑小姑娘扮李鐵梅。小鹿不想當奶奶,想當李鐵梅。我於是去找班主任, 說如果不讓小鹿演李鐵梅,我就不演李玉河。 進老師辦公室前我心裏直打鼓,覺得自己這樣做不對。老師問這是誰的主意,我沒敢說是自己的,吞吞吐吐說是路丫麗的主意。沒承想班主任一口答應,我大喜過望。

我開動了腦筋,宋剛一直欺負小鹿,我在放學的路上截住他,兩人磕拳摔跤幹過幾架,我曾打得他鼻子躥血,滿地找牙;他也用瓦片劃破過我的頭皮,讓我哭嚎著跑進醫院包紮。現在我意識到,與敵人較量,如果用武力解決不了問題,就得用智力分高低。既然挑選演員這件事老師聽我和小鹿的,我得好好利用一下。我找到宋剛, 漫不經心地說,宋剛,今年六一演出你願不願意演鬼子隊長鬮山? 宋剛一下子瞪圓了眼睛。

這個山溝溝裏的工廠,每年的六一兒童匯報節演出是個盛大而隆重的事件,校長、老師,還有廠領導、職工、家屬、小孩們傾巢而出,操場上人山人海,比過春節還要熱鬧。誰家的孩子要是能站到台上露一小臉,台下的父母驕傲得像大公雞。這種榮耀的機會,像宋剛這樣調皮搗蛋的工人家的孩子,想都不敢想。

我願意! 我願意!我願意!宋剛急切地說。

那好, 我有個條件, 以後不許再欺負路丫麗。

行! 行!行!我向你保證! 來,拉鉤上釣不許變。 大牛,我向你保證,路丫麗以後就是我祖奶奶,我要是再敢欺負她,我王八蛋,不!王八蛋的孫子!

和小鹿在一起的日子很快樂,田裏捉螞蚱,小溪裏摸石板魚,爛泥塘裏挖黃鱔,五顏六色的蜻蜓滿天飛,陽光明媚的日子上山摘楊梅,酸酸甜甜,吃一肚子,牙全倒了,豆腐都咬不動。 最快樂的事情,是夏天去拖長江裏遊泳。我天性會玩水,在江裏很深的水中像泥鰍一樣鑽來鑽去。我讓小鹿把幾個鋼崩兒扔在江裏,我一次一次潛水把它們撈起來,每一次我得意洋洋高舉手臂向小鹿展示一枚枚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硬幣,她都驚奇地跺腳,歡呼雀躍。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是國王,小鹿,是我的漂亮王後。為了考驗王後對國王的忠誠和愛情,我深深呼一口氣,潛入水中呆上很長時間,直到憋得肺要炸開來,猛地竄出水麵。小鹿驚恐萬狀,趴在岸邊眼淚汪汪。


聽到了隆隆的雷聲,我鑽出水麵仰臉看天,已經是黃昏,浸滿了水的烏雲黑沉沉地壓下來,仿佛就要碰到我的腦袋。看樣子一場暴風雨就要來到了。我的心情開始悲傷。我差不多在抽泣了。

那也是一個黃昏,也要有一場暴風雨。白天溫度特別高,下雨之前悶熱得更厲害。我想在暴雨來臨之前徹底涼快一下。我叫上小鹿來到了江邊。那天,我對小鹿耍了流氓,老天決定懲罰我。可是,天地良心!這和小鹿沒有關係啊,為什麽要把她也牽扯進來呢!

寫到這裏,我止不住淚流滿麵。我向正在看這文字的人保證,魚是有眼淚的,一切動物都是有眼淚的,當它們悲傷的時候,它們就哭,就像我現在這樣流淚。

我當著小鹿的麵第一次脫了個精光,在她的驚叫聲中,我像一條魚那樣弓著身子彈跳起來,射進江中。

驚雷就在我落水的一刹那間於天空中炸開,大雨頓時傾盆而下。

我的腦袋狠狠地撞在了一個堅硬的物體上,我以為是一段枯木頭。但那是一個腦袋,一條大魚的腦袋,我們猛烈相撞,我聽見“嘿嘿”的笑聲。血立刻從我的頭上泊泊流出來,染紅了江麵。江麵在急劇暴漲!我驚恐萬分地掙紮,衝小鹿喊,小鹿,你快過來救我啊!

我充滿希望地看到,小鹿,像小鹿那樣身姿優美地向我奔跑。衝到岸邊,她像小鹿那樣輕盈地彈跳起來。這時她身後出現一道彩虹。我昏死過去。

我醒過來的時候眼前豁然一張完全變形的臉,我起初以為那是一張魚臉,因為那雙眼睛瞪得像魚眼睛那麽漲鼓,那麽溜圓。我爸說你醒啦!我點點頭說我醒了。於是在我媽的驚叫聲中,我爸把我提溜起來,大踏步向門外走去。外麵暴雨如注。這場大雨下的時間可真夠長的。我都到另一個世界轉了一圈回來了,它還在下。

他爸!他爸!孩子頭上還流著血呢!我媽跌跌撞撞跟在後麵,淒慘無比地哀號。我認出來這是去小鹿家的路。一路上,我爸把我拋在地上,拎起來,走上幾步,再拋在地上,然後再拎起來,這個樣子大概搞了七八次,我完全變成了一個小泥猴。我腦子裏浮現出小灰狼,小水獺以及小黑熊,後來它們長大成人,長成了我爸這樣的大人,長成了大灰狼,大水獺和大黑熊。我感覺我爸正在和我玩一個什麽遊戲,反正就是大人把一個小孩拋來拋去的那種,逗得小孩咯咯笑的那種。我聽見我媽撕心裂肺的哭聲。她好像玩不了這個遊戲。

來到書記家門前,我爸最後一次把我摜在地上,抹了一把滿臉的雨水(或者也許是淚水?), 上前敲門,他對走出來的麵色嚴峻的書記說,書記!我把他帶來了,這孩子的命,我現在交到您手裏,他是死是活,您一句話,您要是想讓他替小麗抵命,您點個頭,我今晚回去就弄死他!

書記的老婆披頭散發地像個巫婆一樣從屋裏衝出來,她揮舞手臂,聲嘶力竭地喊,弄死他!弄死他!你給我弄死他!

我看見我媽軟軟地坐在了地上的泥水中,瓢潑大雨把她澆得也像書記老婆那樣披頭散發。躺在地上的我哭了起來,我抽抽嗒嗒地說,媽!我不想被弄死。我爸上前踹了我一腳,正踹在我肋骨上,我疼得差了氣,再也無法哭泣。泥地上滑得很,我像一隻陀螺那樣輕快地旋轉。

書記把老婆勸回屋裏去。他轉過身極其厭惡地看了一眼在地上旋轉的我,嚴厲地對我爸說,你這個同誌!不可以這樣!不可以這樣對待一個孩子!你給我把他領回去!領回去!



好了,到這兒我的故事差不多就講完了,我可以一心一意遊去東海了。等等!你們肯定要問,怎麽就完了呢?你是怎麽變成魚的你還沒說呢。

是這樣的,那天我媽把我領回家,燒了一大盆熱水給我洗澡,她把我脫得光溜溜的,讓我坐在木盆裏,她給我身上打滿肥皂,在我身上輕輕地揉啊揉的,她把我嘴巴裏、鼻孔裏、耳眼裏灌進去的瘀泥和血汙都非常仔細地清理幹淨。我呆在木盆裏覺得舒服極了,就撒嬌說我要在木盆裏玩水。我媽去睡了。我自己玩了一會兒肥皂泡泡,也把腦袋枕在盆沿上困倦地睡著了。

讀到這裏,你們一定猜到了,那天晚上我作了一個夢,夢裏我變成了一條魚。

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我發現滑膩膩的肥皂水把我浸泡在水裏的兩條腿粘連成了一體。那些漂亮的肥皂泡泡變成了一片片銀光閃閃的魚鱗,覆蓋了我腰部以下所有的地方。

我媽看見我這個樣子就很發愁,說你還怎麽去學校啊,咱別去了吧。我很著急,說我是班長,要負責晨讀。宋崗最愛搗亂,總是影響別人。我說媽你不用擔心我,我可以蹦著去啊。

我蹦到學校,蹦出了一腦門子汗。班主任擋在門口不讓我進教室,我嚷嚷著我是班長,讓我進去維持早自習的次序。班主任奇怪地看著我,說你不是班長了。我一下子醒悟過來,低頭看了看我的下體,是的,我這半人半魚的樣子,恐怕是不太適合當班長了。我想了想,說,不是班長那我還是一個學生吧,你也不能這樣擋著我啊。班主任很同情地看了我一眼說你也不是學生了,校長把你開除了。我立刻和班主任爭吵起來。辦主任往教室裏張望了一下,使了一個眼色,宋剛領著一群壞小子走過來,開始對我推推搡搡,說大牛你都被學校開除了還賴在這兒磨唧什麽啊。他們先往我身上吐唾沫,然後喊著號子將我抬到樓梯口,咕咕笑著把我推了下去。

我本能地弓起了身子,我像個皮球那樣“骨碌碌”一直滾到了操場上。你們猜怎麽著,我滾啊滾的,沿途那些地上的小碎石片兒、枯樹葉兒、草屑兒、甚至碎紙片兒,沾滿我身上和頭上,它們變成了閃閃發光的鱗片。陽光舒適地照射我,空曠的操場莊嚴而靜謐,旗杆上的紅旗飄曳,漸漸遙遠的教學樓,教室裏傳來琅琅讀書聲。我在一個漫長的旋轉運動中,徹底轉換成了一條魚。

接下來,一個很嚴峻的問題就擺在了我麵前。你們知道,我爸這個人愛喝酒,我以前聽見過很多次他向我媽發出抱怨, 譴責我媽舍不得花錢給他買魚當下酒菜。如今,我變成了一條魚,不用家裏再花錢去集市上買, 我爸一準把我捉了紅燒或者清蒸。

我決定到江邊去坐一會兒,把自己的未來好好思考一下。我一下一下地蹦,蹦過大街,蹦過小巷,蹦過山坡,這花去了我一整天的時間,等我蹦到江邊時,已經是黃昏。我坐在江邊沉思,然後我笑起來。我已經是一條魚了,這拖長江不就是我的家麽。我歎口氣,站起身來,沿岸尋了一個水麵比較平緩的地方,最後抬頭看了一眼天邊輝煌的落日,悵悵地緩緩滑進江裏。這時候我想起了那條魚的話,他們在騙你,你是一條魚!人呐,就是騙來騙去的,連我爸我媽都在騙,我明明就是一條魚麽。



魚的生活並不像你們想象的那麽糟糕,我在江裏結識了很多朋友,兩條蚯蚓,三條泥鰍,一條水蛇,還有一些蛤蟆和青蛙,當然還有各種各樣的魚。它們喜歡我,因為我聰明,我教給它們一些非常實用的知識,比如我跟他們說,你們要是看見一個帶線的鉤上掛著好吃的,千萬別去碰。我特別喜歡教他們學成語,他們對“願者上鉤”理解最透徹。他們紛紛表示不原意上鉤。我的學生中有一條大魚智商明顯比其它人高出很多。他沉思著說,人類是卑鄙無恥的,他們想讓我們“願者上鉤”,我們也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說呃,你說說看,怎麽個治法。大魚說,我可以假裝成一條受傷的魚,讓人類來捉我,待我慢慢把他引到深水之中,你們一湧而上,把他拉到江底,浸殺他!這叫“誘敵深入,聚而殲之”。我想了想,搖搖頭說不妥!不妥!人是萬物之靈,是最智慧的,動物永遠鬥不過人類。你們記著,對人類要“避而讓之”,不要試圖去幹“自取滅亡”的蠢事。大魚盯著我看了半天,“嘿嘿”笑了。我大驚失色。



時間就這麽一年一年過去,我活得也還快樂,我幾乎忘卻了人類。但有一件事情讓我比較鬱悶。我媽每年清明,都到江邊來。淡淡的晨霧裏,她盛上一碗我愛喝的豆腐腦,撒點白糖在上麵,插上一個小飯匙,然後坐在那裏嗚嗚地哭,哭得我心裏怪不好受的。我強迫自己不浮上來跟她說話,實在沒啥好說的。人和魚,本來就不是一回事麽。

不知道什麽時候,江裏來了一頭老龜,他老得已經不成樣子了,像一塊移動的化石。看他那架勢年輕時走南闖北見過些世麵,他把誰都不放在眼裏,說話罵罵咧咧,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好像這世界就沒有好的。大夥兒挺煩他。有一天老龜又在我身邊嘮嘮叨叨,說這世界就沒好人。我忍不住反駁它,說你老龜走了那麽多地方,難道就沒見過一個好人?怎麽?這世界上就你老龜是好人?

老龜縮了縮烏雞皮一樣的脖子,迷起了綠豆眼,說,那倒也不是,我在東海的時候,碰見過一條魚,名字叫小鹿,她可真是好人,她像美人魚那樣漂亮, 她又有菩薩那樣的慈悲心腸。

老龜,你再說一遍,你說她叫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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