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ture

自然千變萬化, 總是自然
正文

裸戀

(2009-12-06 12:57:15) 下一個


林影身材高挑,皮膚白淨,留披肩發,喜歡穿風衣,走在大街上很惹人注目。她平時不愛化妝,偶爾陪丈夫出席重要的社交場合,才淡淡修飾一下。丈夫年終例行體檢時發現了癌,已經擴散,從推上醫院手術台到推進火葬場焚燒爐, 中間也就隔了幾個月的功夫。這人生的最後一步,丈夫實在邁得匆忙了些,來得及給林影留下的, 除了那所房子, 剩下,就是回憶了。

房子外表普普通通, 走進去就別有洞天, 簡直是一個熱帶植物園。數百種植物形態各異,錯落有致,它們或亭亭玉立或悠然而臥、或上竄下跳或攀牆越壁,一遍生機勃勃。 丈夫活著的時候, 一個退休老園藝工自願每兩個星期過來給侍弄一回,說反正在家閑著也是閑著,權當出來遛遛腿腳啦。老園藝工剪枝、修葉、嫁接、噴藥、鬆土、澆水、施肥,活兒幹得很細致利落。丈夫的追悼會開完,老園藝工對林影說我年紀大了,腿腳越來越不利索,以後不能常來了。 林影自己照顧了一段時間,發現不妙,昔日生龍活虎般的植物們像死去了丈夫的女人一樣漸漸憔悴下去,一些叫不出名來的蟲們倒養得精神抖擻起來,呼朋喚友,四處亂飛亂爬。林影趕緊從園藝公司請師傅,這才知道維護這些嬌貴的寶貝們需要一筆不小的開支。



林影在一家出版社當編輯,她不太願意和文人來往,在文化圈裏沒什麽朋友;丈夫定期在家裏搞一些沙龍,來的人都是他在政界和商界頗有聯係的朋友,這些人豪爽開朗,彼此之間喜歡開玩笑,但對林影都特別尊重和客氣。他們聚在一起海闊天空地聊,林影靜靜地坐在一邊聽,從不插嘴。丈夫對她說,我這些朋友,現在都發展得不錯,但總覺得自己的能量還遠遠沒有被釋放出來,恨不得要把這世界鬧出點什麽動靜來才好。在我看來,他們若生在亂世,出不出帝王不好說,出幾個梟雄絕對沒問題,他們都有能力打下自己的一片江山。

林影問,你呢?

我?丈夫歪著腦袋嚴肅地思索了一會兒,鄭重地說,我的心比他們都大。林影心頭一凜,噢!說說看,怎麽個大法?丈夫把林影樓過來,看著她亮亮的眼睛說,我擁美人而棄江山。



林影跟劉小小來往比較多,她們兩個小學、中學、大學一路同學,畢業後又分在同一個出版社。劉小小早些年辭去編輯職務下海經營了一家文化公司,買書號自己出書,效益還不錯。旗下有一幫子簽約作家,她的丈夫章然便是其中一個。章然擅寫風花雪夜,頗有性情,筆杆子搖起來很有市場,讀者群以少男少女為主。章然每次簽名售書,總有女孩子尖叫。林影的丈夫死後,章然曾央求老婆側麵跟林影說說,希望林影主動邀請他去她家裏坐坐,他想看看林影夫婦的臥室。

劉小小問為什麽她丈夫活著的時候你不提這事?章然皺皺眉頭說我鄙視小政客,不想見到這種人。劉小小大大不以為然,說我讀過他寫的政論文章,文字鋒芒畢露,有一股坦蕩蕩浩然之氣隱於字裏行間,這種氣質是你們這些軟塌塌的文人騷客沒法比的。我也見過他本人,很有男人的味道。你自己感覺不要太好。咦!我說章然,你不是自卑才這麽說吧?章然翻了翻眼睛,沒吭氣。

劉小小經不起丈夫糾纏, 拐彎抹角跟林影提了。林影知道章然在文學圈裏的名氣,她笑了笑,沒說什麽,那意思就是婉拒了。劉小小是個心大的女子,見狀知道林影不願意,從此就不再提,也根本沒往心裏去。章然不大痛快起來。在女人麵前,章然的各種要求幾乎沒有被拒絕過,就是當年追他的老板劉小小,也沒有十分吃力。章然有點兒心堵。



一天晚上劉小小開車過來找林影,說今天晚上預報有流星雨,我帶你去山頂看好不好?說完笑嘻嘻地拿出一瓶香檳在林影眼前晃了晃,林影微微笑起來,說我上樓去拿兩個酒杯。那個晚上林影和劉小小並沒有看到什麽流星雨,躺在山頂上的草叢裏,滿眼繁星,銀河幽藍,遙遠而清晰,兩人把那瓶香檳喝個精光。

劉小小咕噥著說,影影我真嫉妒你,你躺在家裏的床上也能看到這些星星。

林影和丈夫的臥房裝飾得有特點。房頂渾圓穹隆,白天充足的陽光照射進來,光線折射環繞,仿佛亮藍的天空;晚上靄暮降臨,關上大燈,頓時繁星點點。地板和牆壁繪了湛藍的海洋,白色浪花翻卷,遊魚隱約可見。臥房中間平臥一張橢圓大水床,躺上去,人好像在海中浮著,又仿佛在空中飄著。

臥室四個牆角鑲嵌了德國MBL NOBLE音箱,海浪漲潮退潮的聲音清晰可聞,側耳細聽,似乎還能聽見海鷗翱翔啾叫和沙粒在沙灘上翻滾發出的輕微摩擦聲...... 音響是丈夫率團去德國商務考察時賣的,當丈夫讓裝修工人把音箱鑲嵌進牆壁裏時,林影忍不住說,這麽昂貴的音箱,這樣給藏起來是不是太可惜了啊?丈夫眨眨眼睛,問,咱們屋裏這海浪聲從哪裏來?從這音箱裏來啊!林影莫名其妙地回答。不!丈夫一本正經地說,不從這音箱裏來,從大海裏來,從真正的大海裏來。所以這音箱本身無論怎麽昂貴,都必須從我們眼前消失掉。林影咯咯笑了,說你這是典型的自欺欺人啊!丈夫不好意思地撓撓後腦勺,說你別說多少還真有點這意思,不過現實生活中很多美好便是由這些欺騙組成的,對不對?



說到對丈夫的回憶,林影獨自常常一想就是半天。

林影和丈夫談戀愛時, 互相把公寓鑰匙給了對方。有一次, 林影以為丈夫屋裏沒人,徑自開門進去, 卻發現他隻穿了一件短褲,東張西望,滿臉通紅,看上去很有些狼狽。丈夫是市業餘組遊泳健將,擅長蝶泳。夏天在江河裏遊,冬天組織一幫子人敲開湖裏的冰,嗬著大團的霧氣,用雪把身體搓得通紅,照遊不誤;常年的水中穿梭使得他的體型非常健美流暢, 像古羅馬武士的雕塑。躺在丈夫身邊, 林影細細的手指輕輕滑過他裸露的身軀,感覺自己變得軟軟的, 飄飄的 ......

婚後, 林影問起丈夫那次為什麽顯得那麽狼狽?難道有一個女子被你藏起了麽?丈夫不好意思起來,臉紅紅的,吻著她, 悄聲說,我一個人在屋裏的時候, 有裸體的習慣,你突然闖進來,嚇我一大跳,短褲是倉促穿上的。

林影聽後仰臉笑了起來,她站起身, 當著丈夫的麵,緩緩把衣褲脫了,露出潔白修長的身體。然後她幫助丈夫脫掉衣物,俯下身,一路沿著他的裸體吻下去,喃喃地說, 你知道麽? 我一個人在屋裏的時候,也喜歡裸身。這是我們的家,我們自己的家,我們是自由的,我們是無拘無束的。



林影有時和劉小小逛逛商場、泡泡酒吧、喝喝咖啡。

長周末,林影和劉小小在一家酒吧裏盤桓到很晚,兩人喝了很多酒。劉小小不停地被男人邀請跳舞,她興致很高,來者不拒,在舞池裏靈活地扭動著腰肢,下蹲、聳肩、伸頸、後仰,飽滿的乳房堅挺出去。她哈哈笑,非常快活。林影被那個年輕的調酒師迷住了,他身材秀頎,頭發染成淡黃色,根根直豎上衝,充滿了刺蝟張揚的活力。他微笑著,像玩雜技一樣把五顏六色的酒瓶和不同形狀的酒杯在身體前後左右舞得上下翻飛,讓人眼花繚亂。年輕人非常利索地為顧客們調弄出一款款色彩華麗的雞尾酒。不時有人喝彩並走上前去給他塞小費。他笑容可掬地說謝謝!謝謝!您給得太多了!年輕人發現林影一直在注視他,於是非常友好地衝她笑笑。林影也衝他笑笑。

丈夫喜歡調製雞尾酒,他調酒的水平並不亞於一個職業調酒師。有時候陪林影去酒吧,靠在吧台邊和調酒師聊著聊著就親自動手了,一陣叮當作響,酒調好了,把高腳杯往巴台上輕輕一擺,杯沿插一片淡綠的檸檬或者杯中投一枚鮮紅的櫻桃,然後搓搓手,不無得意地問,怎麽樣,還上得台麵啵?這杯我請你。

丈夫在家中廚房一角自己動手開辟了一個小吧台,夫妻兩人有時來了興致,夜深人靜,也躡手躡腳下來,調上兩杯。丈夫對林影說,盡管雞尾酒名目繁多,可以調出百種千種的花樣,但基酒隻有六種,荷蘭的杜鬆子,俄羅斯的伏特加,古巴的朗姆,墨西哥的龍舌蘭,英格蘭的威士忌,還有法國的白蘭地。至於各種各樣的甜酒,隻是改變了雞尾酒的顏色和略微的口感。丈夫調出的酒,大多呈現藍色,隻是藍色的深淺和亮暗程度不同;他最喜愛也是調製最多的一款,叫“藍色嬰孩馬丁尼”,是一種異常嫩藍的顏色,口感清爽涼滑,喝啜時,仿佛你懷裏正抱著一個鮮活的小嬰兒, 你忍不住去吻他,去和他喃喃話語。

林影問丈夫你為什麽這樣偏愛藍色?丈夫慢慢轉動酒杯,冰塊撞擊杯壁,發出清脆的聲音。他說,調酒,調的是心情,清涼的藍色,讓我從外麵的燥熱回歸家裏的寧靜。幽幽的燈光下,林影蜷腿斜靠在沙發上,手裏擎著酒杯,目不轉睛地看著丈夫,他的臉部輪廓線條分明,倔強而剛毅。林影若有所思地輕輕抿了一口酒。丈夫平日裏俏皮幽默,但不知為什麽,林影感覺得到他性格深處,總蒙著一層淡淡的悲劇色彩。他如此喜愛藍色,而冷色調的藍色代表的是憂傷和神秘。林影身體不禁微微顫抖起來。

淩晨,喧鬧的客人慢慢散去,酒吧裏靜寂下來。那個年輕的調酒師端著一杯顏色鮮紅明亮的雞尾酒向林影走過來,遞給她,杯中一片翠綠的橄欖葉璿轉著。他落落大方地說,這款酒沒有中文名字,它的英文名字叫WOO WOO, 是我請你的。

劉小小在一旁赫赫笑,她悠然點上一根香煙,吐出一串煙圈,問,小兄弟,我們是兩個人,為什麽單請她不請我?年輕人很認真地說,她很漂亮,並且,她一直看著我,讓我整晚上的工作心情格外輕鬆愉快,我得感謝她。

林影笑起來,說,你很會說話。對了,我注意到你調出來的酒,每一杯顏色都非常鮮豔,你放進去的冰塊顯然比配方要求得要多,有什麽說法嗎?年輕人微笑起來,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說,調酒就是調心情,你有沒有注意到冰塊被酒一浸便格外晶瑩剔透,像鑽石一樣高貴,明亮的顏色讓我和我的客人心情都很快樂!

劉小小大笑起來,聲音響亮地說,今天晚上,我很快樂!

林影和劉小小變成了這個酒吧的常客,和年輕人成了朋友。幾個月相處下來,她們很喜歡他。這是一個富家子弟,美術學院畢業後開始天南海北地東遊西蕩,白天畫油畫,晚上到酒吧調酒。一個城市呆膩了,背上畫夾便去下一個城市。他就這樣年複一年在外麵晃悠,樂不思蜀。他說他根本不想家。其實也有想的時候,他舔舔嘴唇,更正說,口袋裏沒錢的時候。



一天,林影接到一個電話,是那個年輕的調酒師打來的,他說我準備離開這個城市了。林影心裏沉了沉,說那這個周末我和劉小小請你吧,給你送行。年輕人幹脆利落地說不用了。電話那邊頓了頓,有些猶豫,終於吞吞吐吐地說,我對你有個願望。

林影的心狂跳起來,她屏住了呼吸,問,什麽願望呢?那邊沉默了片刻,似乎下定了決心,語氣急促地說,我能想象得出你的裸體很美像維納斯的身體那樣美,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讓我畫一次你的裸體!畫稿你保存, 求你!

林影的心一下子平靜下來,她溫和地說,我看過你的油畫,你很有靈性!為什麽不可以呢?我也許要反過來感謝你!不過,我有個要求,油畫的背景必須是藍色。

年輕人顯然喜出望外了,連連說那沒有問題!那沒有問題!停了停,又有些疑惑,問,藍分很多種藍呢,你想要什麽樣的藍色呢?

林影說,你到我家裏來,我請你參觀我丈夫設計的臥室,我想要的藍,你在那裏可以找得到,你去感受那藍,然後你就在臥室裏畫我的裸體,我希望你的油畫,能把我的身體和靈魂,全部融進那片藍色中去。你能做得到嗎?

我做得到!電話那邊,年輕人語氣很堅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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