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癡兒_遊夢
我在昏迷中開始做夢。
我夢見一個女人親吻我的脖子,她暖暖的鼻息不停地噴在我的耳朵上,癢癢的,很舒服。迄今為止,我跟無數個女人耍過流氓,但從沒和女人有過肉體上的接觸。當然,如果非要說有接觸的話,也不是沒有,就一次。
那天,大街上,一個女人高聲罵我,“流氓!”,然後怒氣衝天地踹了我屁股一腳。
現在,盡管我知道我在做夢,可夢裏被女人親吻的感覺也非常美好,我不禁張開雙臂,熱情洋溢地抱住了我的夢中情人。她伸出柔軟的長舌頭濕漉漉地舔我的耳朵,真是一個很棒的情人,撚熟調情的技巧。我很激動,但我的情人顯然更激動,她吻著吻著就咬開了,我的右耳感覺到一陣扯心裂肺的疼痛。
我驚醒了。
我非常吃驚地發現我回到了童年,躺在寒冷黃昏下的一片荒郊野地裏,一群烏鴉在我頭頂上空盤旋,“媽呀!媽呀!”地叫。
童年對我來說是不愉快的,但更不愉快的事情還在後頭,我摸摸我的右耳,它不見了,我摸到了一手粘糊糊的血。 然後,我看見劉大夫家的那隻大黑狗,我的狗情人,它嘴裏叼著一瓣很漂亮的月牙型耳朵,我想那應該是我的耳朵。狗情人飛快地跑遠了。我立即大哭起來,我像一隻受驚的兔子,跌跌撞撞往家裏跑去。
我爸看見我血糊流啦的樣子就開始生氣,他一把薅住我的胸襟,擰住我的腦袋左右察看。他是一個非常多疑的人,不輕易相信任何人,有時候他連自己都不相信。經過一番認真對比,我爸斷定我的右耳的確不見了。
又打架了是吧!和誰? 他冷靜地問。
劉,劉大夫......
我話還沒完,就聽見了一記響亮的耳光,來自右邊臉,丟了耳朵的那邊臉。我右耳一直火辣辣的疼痛感神奇般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熱鬧無比的“轟隆隆”耳鳴。
我像個陀螺那樣原地旋轉起來,轉到第三圈的時候,我爸揪住了我脖領,止製了我的手舞足蹈。然後,我雙腳離地,被他拖往劉大夫家。
我爸來到劉大夫家院子門前大呼小叫,他不敢往裏走。劉大夫家那隻大黑狗,威名遠揚,在這片地界兒名氣比劉大夫猛。 這一片廠家屬區,小偷多得像天上的星星,撒得到處都是,多得像廁所裏的白蛆,爬得到處都有。沒有人家沒被偷過,我家光尿盆就丟過三個。但劉大夫家裏,據他自己聲稱,從沒丟過東西。相反,大黑經常從外頭往家裏倒騰東西。這次,把我的耳朵給弄走了。
劉大夫一家正顯然正在吃晚飯,他端著一海碗麵條,“吸溜溜”地出來。
呀! 老牛頭!稀客!稀客!吃了沒?
吃個屁!小孩子打架不懂事,可你劉大夫獸醫也好,蒙醫也好,怎麽都算個知識分子,你怎麽能這麽隨隨便便就把我家老二的耳朵給割啦!不要以為你手裏捏著手術刀我們小老百姓就怕你,你今天要是不給我個說法,我用菜刀劈了你全家你信不!
我爸掄起手,但他很快發現手裏沒有菜刀,他揚著手愣在那兒,比較尷尬, 但遲疑片刻之後,還是氣勢洶洶地在空氣中做了一個砍劈的動作。
我爸這個雄赳赳的姿勢讓我突然想起了<<紅燈記>>裏的李玉和,我開始認真研究劉大夫,我希望他是那個猥瑣醜陋的日本鬼子鬮山,結果我很失望。劉大夫長得高高大大,儀表堂堂,和鬮山完全不沾邊。我偷偷地看了看我爸,覺得他倒長得挺像鬮山的。 一時間我腦子就有點兒亂,我可不願意給鬮山當兒子,我寧肯還是給我爸當兒子。當然,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最願意給劉大夫當兒子,當不了兒子當孫子也行。劉大夫家裏特別有錢,小雞雞在他家排行老二,兜裏永遠有吃不完的上海大白兔奶糖。我在我們家也是老二,卻有永遠吃不完的耳光。
這時,劉大夫的大閨女丫蛋也端著一海碗麵條出來,靠在門框上漫不經心地看熱鬧。她長得可真叫漂亮,兩條大辨子油光賊亮,一隻好色的綠頭大蒼蠅“嗡”地一聲撲了上去,落在辮子上麵,連連滑了好幾個跟鬥,最後掉在地上摔暈了過去。
李鐵梅!我心裏歡呼一聲,腦子立刻清晰了。
判斷一個人是不是花癡,有一個很重要的特徵可供參考。如果這人平時稀裏糊塗,無精打采,但一見到漂亮女人就來神兒,腦瓜兒就開始活絡,那麽,這個人具備了花癡的起碼素質。這種人,經過進一步的壓抑和誘導,早早晚晚,必成花癡。我從小就有這基本素質。另外,我爸老壓抑我,動不動就把我壓在地上一頓暴揍;還有,政府老誘導我,三天兩頭貼殺人告示,淨是些強奸犯雞奸犯什麽的。那告示對犯罪過程的描述,文筆非常細膩老道,連強奸犯幹了幾次都交待得清清楚楚。我一直懷疑這寫告示的人原來就是個專業寫黃色小說的,被法院捉進大獄改造好後就改寫告示了。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漂亮的李鐵梅“呼嚕呼嚕”吃麵條,完全忘記了我周圍正在發生的事情。
劉大夫顯然被我爸的無禮給激怒了,他轉身把半碗麵條“啪”地墩在台階上,衝我彎起食指鉤了鉤,像是喚他家那隻大黑狗。
你過來!牛家二小子!你說,你的耳朵到底是怎麽弄的? 你要是再敢他媽了逼的胡說八道,我把你另外那隻耳朵也割下來你信不!
你敢!你現在就割給我試試看!我爸氣宇軒昂地喊。
老牛頭,我沒跟你說,你沒看我在跟你家二小子說麻!你給我一邊稍著去!劉大夫怒氣衝衝地說。
我不停地吞咽口水,死死盯著漂亮的李鐵梅, 我筋筋鼻子像狗一樣貪婪地嗅著麵條發出的陣陣香氣。劉大夫家裏特別有錢,他家老二小雞雞兜裏永遠有吃不完的上海大白兔奶糖;他家連煮麵條都舍得放這麽多香油;有一天我親眼看見他家大黑趴在院門口大搖大擺地啃豬蹄子,大黑能生活在劉大夫家真幸福。
牛家二小子,聽見我說話沒有!你聾了還是啞了?劉大夫憤怒地衝我叫喊。
我敏捷而跳躍的思維被粗暴地打斷了,心裏有點兒上火。
我說你別嚷嚷行不行!我不聾也不啞!我從來沒說你割過我的耳朵,那是我爸說的。我的耳朵讓你家大黑給咬掉啦,你不是大夫麽,趕緊給我找回來,趁熱乎給我縫上。
哎呀!劉大夫恍然大悟。我說我們家大黑今晚怎麽喂什麽都不吃呢,敢情是把你的耳朵給吃了!嘿嘿!......哎喲!我可憐的孩子喲!快進來!快進來!我家裏有紫藥水,我給你塗塗!我家裏還有棉紗,我給你包包!老牛頭!老牛頭!你放心,你看我今天怎麽收拾我們家大黑,我打斷它腿,我!
我爸像個大花癡一樣呆了半天, 終於回過神來,他怒氣衝衝的說,打斷腿就算完啦!我們家小二這耳朵怎麽辦?
劉大夫把臉“呱唧”耷拉下來了。
老牛頭,那你想怎麽著?你家老二的耳朵又不是我給咬掉的,人總不能跟狗一般見識吧?你說,你打算怎麽處理我?把我扭送廠革委會?掛牌子?遊大街?把我們家大黑拉出去槍斃?我告訴你老牛頭!廠革委會那幾個領導我都認識,我給他們看過病。革委會書記的盲腸是我給割的,革委會主席的膽囊是我給摘的,你有膽子,就去告我吧。我看你越活越回去了,你!
我爸的臉上開始露出驚疑的神情,他很響地放了一個長長的屁,像煞了氣的輪胎,“敕......”漸漸軟癟下去。他這麽聰明的一個人,的確不能跟一條狗一般見識。再說,廠革委會的領導他一個也不認識,別說給領導們割腸摘膽了,就是端屎端尿都輪不上他。最重要的,我爸不能讓別人說他越活越回去了,他可不願意回去, 尤其不願意再回到童年去。我爸在家裏憶苦思甜,說萬惡的舊社會,他爸把他捆起來吊在樹上用鞭子抽。我問,爸你爸是不是地主?我爸說屁!他要是地主我還就心甘情願讓他抽了,抽完好歹給頓飽飯吃。我爸說這話的時候瞄我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趕緊向他表示感謝,我說爸您每回抽完我都讓我吃頓飽飯!想了想,我決定進一步討好我爸,就接著說,爸,要是你爸能活到新社會,黨不是號召窮人奪過鞭子揍敵人嘛,你也可以把你爸捆起來吊在樹上用鞭子狠抽。我爸一腳把我連凳子帶人踹一邊去了。
我爸不再言語,但他顯然惱羞成怒了。他鐵青著臉,走到我跟前,再一次揚起手,於是我又聽見了一記響亮的耳光,還是來自我丟了耳朵的那邊臉。我頓時心裏比較惱火,心說爸你怎麽這麽歹毒呢,你換著臉抽不行麽?
我立刻又像陀螺那樣原地旋轉,轉到第三圈的時候,我爸拽住我的胳膊,止製了我的手舞足蹈,我雙腳離地,被我爸拖回家。
我爸一定是氣壞了,他一路上目露凶光,明顯是動了殺機!
我爸把我拎進廚房,重重頓在水泥地上,然後從案板上“嗖”地操起那把鏽跡班班的菜刀,咬牙切齒衝我走過來。
我魂飛魄散,“撲通”給他跪下了,爸呀!爸呀!我再也不敢了呀!我再也不敢跟狗打架了呀!你別殺我呀!你別殺我呀!我是你親兒子啊!媽呀!媽你快來呀!我爸要殺我啦!來人啊! 殺人啦!
我淒慘無比地哀號,不停地肯求,同時眼睛拚命往外瞅,希望能有人走進來向我爸求個情。我爸絲毫不為我的哭聲所動,外麵一大溜跟著看熱鬧的小孩卻感到格外有趣兒,他們“嘎嘎”地笑得前仰後合。
我爸揪住已經嚇得半死的我,把我拎到灶台邊,踹跪在地上,然後在爐台上摁住了我拚命亂晃的腦袋。
現在,刑場,罪犯,劊子手,斷頭樁,奪命刀,看客,一應俱全,就差一個監斬官了。
我哥這時候麵無表情地從裏屋走出來。
我絕望地閉上了雙眼,淚水“辟辟啪啪”掉在鍋台上。我突然想起我還沒吃晚飯,這樣想著肚子裏立刻就像打雷一樣隆隆作響了。老天不公啊!政府殺人之前還讓死刑犯吃頓飽飯呢,而我,就是死,也是個餓死鬼,怎麽這麽倒楣! 我!
摁住你弟弟!我爸簡短地說。
我哥手腳麻利地按住了我的腦袋。我爸把炒菜鍋提了起來。
我當然知道那鍋是放我血時接血用的。每次附近農民殺豬,豬剛一開始嚎,我爸就讓我哥快快端個臉盆過去幫忙,幫著燒燒火刮刮豬毛什麽的,幫完忙,討半盆豬血回來,撒上鹽巴,做成一塊一塊的血豆腐,用蔥花醬油拌了,非常好吃。我雖然是個小孩,流出來的血可能不如肥豬那麽多,但做出來的血豆腐肯定比豬血細嫩軟滑。童子尿在咱國家都是好物件,更別說童子血了,絕對珍品!我爸我哥因我有福了!我是說, 有口福了! 我突然產生了一個嚴重的懷疑,我懷疑我爸生氣是假,想吃我才是他殺我的真正原因。想到這兒我頓時思緒飛揚, 浮想聯翩。我認為中國的家長們潛意識裏都有吃孩子的欲望,而我爸和其它家長的不同之處在於, 別的家長還停留在想一想看一看的觀望階段,我爸心狠手辣,搶先下手了。
救救孩子!救救我!
我爸把菜鍋翻過來,倒扣在爐台上,一陣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傳來。原來我爸嫌那把生鏽的菜刀不夠鋒利,正在磨刀呢。我突然想起課本上,花木蘭替父從軍上戰場,她弟弟“磨刀霍霍向豬羊”。如今,牛小二丟耳朵獲罪上刑場,我爸爸“磨刀霍霍向羔羊”。
臨死前我心中油然升騰起一股想吹吹牛的欲望,這欲望來得如此突然,如此強烈,以至我不得不停下這篇小說的創作,向正在看我這文字的諸君,吹個小牛,算是一個可憐的花癡兒作為半個人來到這人世間轉悠了一小圈後,走時的臨別聲明。當然我知道我不具備謙虛的美德,因為花癡的謙虛跟自卑沒區別。謙虛是高級的人,比如劉大夫那樣的人,才有資格可以具備的品德。一般人,比如我爸這種人,謙虛根本沒用。更低級的人,比如說花癡, 比如我,就更不需要這虛頭巴腦的勞什子了。好了,現在我開始吹牛。
我可以驕傲地告訴你們,我身上長著數以萬計半徑很大的文學細胞,同時也有數量不算少的音樂細胞。
我說各位,你們別光捂著嘴樂啊,進去向我爸替我求個情吧,從我爸手裏討下我這條小命,下麵我才有機會向你們展示我傑出的文學和音樂才華。
算了!我不跟你們說了,沒有用的,你們這些人和外麵那些看熱鬧的小屁孩們沒什麽差別!
我爸“鏗鏗鏘鏘”把刀磨好了,然而不知道什麽原因,他突然改變了念頭,他不打算殺我了。他捧起從鍋底上刮下來的鍋灰,一下子糊在我隱隱約約還往外滲血的右耳根上。
我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嚎叫,然後我模模糊糊地聽見我爸自豪地說,那個蒙古劉醫生的破紫藥水,哪能和我這個祖傳秘方相比,鍋灰是這世界上最幹淨的東西,什麽細菌都沒有,都被烤死啦!
我突然意識到我可以繼續活下去了,我心中立即充滿了感激的快活和輕鬆。我歡呼了一聲,就睡過去了。對了,在我睡覺之前,問你們個問題,你們誰知道紋身的原理和曆史淵源?用針先在皮膚上刺出血,然後用染料在傷口上塗敷,待傷口愈合,那顏色就終生留在皮膚裏。你們絕對不知道,發明這種紋身方法的人是我爸。我右耳殘根被我爸紋了以後,社會上很快出現了一個嶄新的職業,紋身。短短數年內,它迅速風靡了全世界。後來,有人在我爸的基礎上,把黑色改進成彩色,而就在同一時間,黑白電視也被日本人改進成彩色電視。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期中考試卷子發下來,我又緊張又沮喪。我注意到比我高兩個年級的我哥神采飛揚。回到家,我爸伸出雞爪子一樣的手,說,把你們的卷子拿給我看看。我哥搶先拿出了他的卷子。
給!爸!這是語文,這是數學。我哥自豪地說,滿臉放光。
我爸是個文盲,劉大夫說的一點兒都不錯。但我爸這個人特別聰明,他無師自通地認識了阿拉伯數字,並且還能夠比較數字大小,他最高可以比到一百,過了一百就開始糊塗。可要命的是我們的試卷,滿分也就一百,所以我爸在我們的分數問題上從來沒有犯過迷糊。
語文95, 數學98, 不錯!不錯!我爸慈祥地拍拍我哥的頭,然後他開始發表感慨。
唉!你說你爸多聰明的一個人啊,硬是吃了沒文化的虧,活了大半輩子了,讓人像猴似的耍來耍去。就說劉大夫那個二百五吧,笨得跟豬似的,竟然也有領導敢讓他動手術給摘肝摘膽。我也就是小時候家裏窮,念不起書,要不然我念個大醫院,我要是當了大夫,憑我的靈光,摘肝摘膽,那算個屁呀,我可以把領導們的腦袋都摘下來給他們換新的你們信不?好啦!不跟你們說那麽多了,說多了你們也不懂。記住了!托公家的福,你們現在有條件念書,都給我使出吃奶的勁兒念,聽到沒有?
聽到啦!我哥響亮地回答。
看得出,我爸很滿意,他看我哥的眼神,總是特別溫柔,就像,就像我看一個漂亮的女人的那種眼神。從我記事起,我爸從來沒有這樣看過我,哪怕一眼。我真的很羨慕我哥,他什麽都比我強,他比我英俊,他比我健康,他比我聰明。他不是花癡,可女孩兒總調戲他,讓我心裏酸溜溜的特別不是滋味。最重要的,他吃過我媽的奶, 而我沒有,所以我根本就不知道吃奶的時候到底應該使多大勁兒。我爸要是說, 都給我使出拉屎的勁兒念書,我倒是有親身些體會的。人吃得特別飽往外拉的時候,很費勁兒!
你呢?小二! 我爸轉過頭,陰了臉,冷冷地盯著我。
我收住胡思亂想,哆哆嗦嗦地遞給他我的語文卷子,舔舔嘴唇,結結巴巴地說, 這,這,這兒!語文。
72!喲!及格啦!我爸鼻子哼了一聲,還真難為你了!繼續努力,聽見沒有?我趕緊使勁點頭。
數學呢?
我哆嗦得更厲害了,語無倫次地說,在,在,在書包裏。
拿出來!我爸嚴厲地說。
我哥,這個我爸的狗腿子!我真不喜歡他這一點。他衝上來,搶走我的書包,把那張數學卷子找了出來。他飛快地掃了一眼,快活地大叫起來。
哇!是零分!
我爸一把奪過卷子,咬牙切齒地看了一會兒,說,大小子,這上麵還有字,你給我看看寫了些什麽,是不是老師的告狀信?
我哥拿過卷子,先往牆角“噗!”地吐了一口痰,清清嗓子,開始大聲朗讀。他突然哈哈大笑,他笑得那麽厲害,笑得彎下了腰,不停地擤鼻涕和擦眼淚。我知道他笑什麽,他笑我寫在卷子上的那首詩。我倒不認為那有什麽可笑的,當時一看試卷,所有的題都是高難度的,我很憤懣,就揮筆寫下了我的憤怒和無奈。
兒子本無才
老子逼著來
白卷交上去
鴨蛋滾下來
我爸勃然大怒,脖子上青筋立刻條條畢現,像一群憤怒的蜈蚣準備打架。混帳王八蛋!這是誰寫的?
我已經哆嗦得快站不住了,勉勉強強從喉嚨裏擠出了一個字, 我!
話音未落,我爸已經起腳了。我的身體立刻像麵袋子一樣飛了起來,然後“撲通”一聲砸在水泥地上。這一次,我既沒昏過去,也沒死過去。不過,我知道我要是傻乎乎地爬起來,我爸第二腳上來,那我就真得暈過去或死過去了。我假裝摔昏了,趴那兒一動不動。
接下來,我聽見了我爸和我哥的下麵這段對話,這個對話導致了我一次真正的昏迷。但我向這個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指天發誓,那次昏迷,和任何人無關,純粹是我自找的。
我哥開始跟我爸撒嬌,爸,我饞啦,想吃老母雞!我感覺我爸好像為難了一會兒。我不知道買一隻老母雞得化多少錢,但肯定比買一個我貴多了。
咱這次不吃老母雞了,我給你蒸雞蛋羔兒 ,我給你打三個雞蛋,不, 五個!放香油和蔥花。我爸用商量的口氣跟我哥說。
不行! 我哥幹脆地回答。
好吧!好吧!就依你!小祖宗!不過,別讓你弟知道!我爸說。
爸你就放心吧,我什麽時候讓他知道過啦!我聽得出我哥的語調裏充滿了自豪和快樂。他這話沒錯,在這以前,我還真的不知道我哥竟然可以有老母雞吃!天哪!我跟老母雞肉的距離,就象地獄和天堂那麽遠!
我趴在水泥地上,偷偷地笑了,我的心情開始快樂。這裏,我跟你們分享一個小秘密,很多人隻知道我看見漂亮女人腦子就開始活絡,然後開始動手動腳,他們不知道,我聽說或看見好吃的東西時,我腦子同樣也開始活絡,然後果斷采取行動。
食色,性也!我這輩子,就是為了女人和吃活著。不跟女的耍流氓,吃不上老母雞肉,吾寧死!
我想我聰明的爸爸是了解我的,因為除了所有的人都管我叫花癡以外,我爸還管我叫飯癡。他叫我飯癡就象別人叫我花癡一樣,都有事實作依據。吃飯的時候,我“三不停”,眼不停,手不停,嘴不停,特別當飯桌上有什麽好吃的東西,我迅速掃瞄定位,閃電般弄進碗裏,眨眼間讓它們消失在口中。我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把這些吞下去的食物消化掉,迅速跑進廁所用勁兒排泄掉, 然後提上褲子飛跑回飯桌, 繼續“三不停”。我爸這個時候就用筷子頭兒猛抽我的腦門兒,怒喝道,你這個飯癡!我腦門上立即冒出一條漲鼓鼓的血印子,疼得我眼角淚花飛濺,大汗珠子僻哩啪啦往下掉,嘴裏猛吸涼氣,夾菜的那隻手直哆嗦。
然而我依然眼不停,手不停,嘴不停。
絕不停!為什麽要停?我沒作錯什麽!人麽,嘴巴和屁眼是連通的,中間一段細細的管子,儲存空間極為有限,吃了肯定要屙出去騰地兒,屙空了再接著吃,再自然不過,人人如此。我隻不過速度比別人稍微快了點兒,我爸因此打我是沒有道理的,你們說是吧!
第二天早上我和我哥去學校,我爸若無其事地對我們說,今天中午你們倆都別回來啦,我請了幾個重要客人來家裏吃飯。給,這是你們中午帶的飯。 我接過飯盒,打開,裏麵躺著四個窩窩頭和兩條醃黃瓜。
爸,你給我煮一個雞蛋!我勇敢地說。
什麽?我爸瞪圓了眼珠子。
雞蛋!老母雞下的,從這兒。我重複了一遍,把“老母雞”三個字咬得格外清晰,然後轉過身指了指自己的屁眼,並用手在空中劃了一個圓圈。
唔!雞蛋! 你想吃雞蛋!我爸說。
我爸開始擼袖子,我知道他下一個標準動作就是脫鞋,我當然不能讓他把鞋脫下來,因為他的鞋總是很臭,他從不洗腳。我沉著冷靜地看著他,說,爸,你要是不給我煮雞蛋,我中午就回來吃!
爸!爸!我哥異常靈活地接過話去,我也要一個雞蛋,你就給我們煮兩個吧!煮兩個吧!說完,他衝我爸拚命擠眼睛,差點兒把眼珠子給擠下來了。
我爸想了想,翻翻眼睛,去煮雞蛋了。
刹那間,我心中充滿了一個勝利者的驕傲。我爸,我哥,統統讓我這個小花癡給玩了。他們,還有這世界上所有管我叫花癡的人,都犯了一個要命的錯誤,他們以為花癡就是白癡。當他們這麽認為的時候,他們才是真正的白癡。
當白癡易,當花癡難,當一個聰明的花癡,尤其難。那必須勇氣和智慧兼備,豪情與才情並存。
中午吃飯的時候,我哥說他要去同學家把他的涼窩窩頭熱一熱,他非常心虛地邀請我一塊去。我心裏暗自冷笑,矜持地說不用啦,我就喜歡吃涼的吃硬的,有咬勁兒!我哥樂顛樂顛地走了。
看我哥慢騰騰走遠了,我一口吞了那個雞蛋,結果一下子卡在喉嚨裏,噎得我半天喘不過氣來,我梗著脖子臉衝天翻了好一會兒白眼,跑到操場邊就著水龍頭猛灌一氣涼水,終於把雞蛋給順了下去。很多年後我才意識到,這個雞蛋卡了一下我的喉嚨,是善良的老天爺給我的一個警示,可惜我當時齡太小, 沒體會到天爺爺這個成人式的拐彎抹角的警告,否則,我就不會發生下麵的昏迷了。
我當時心裏有些懊悔,好久沒吃過雞蛋了,這次鬥智鬥勇,冒著被打昏的危險,終於弄來一個蛋,本應該認真地細嚼慢咽,好好品嚐一番的。然而我的心情很快就好轉了。我哼著自己填詞的<<洪湖水呀浪打浪>>往廁所走去。
洪湖水呀,浪打浪
浪呀嘛浪
赤衛隊長劉闖呀
就浪上了
支部書記
韓英的床
浪浪浪,浪呀麽浪
他倆一浪翻一浪
填這首歌詞的時候,我可是下足了功夫,逐字琢磨,比如我認為劉闖“浪”上了韓英的床,這個“浪”字, 沒有“爬”字生動形像,為了找“爬”的感覺,我在我們家床上床下爬了好幾十次,爬得我滿頭大汗,最後把在床上睡午覺的我爸給爬醒了,他一把將我從床上薅起來,提溜到門口,一腳踹翻到院子裏去。我在地上滾了幾滾,爬起來,立刻把“浪”改成了“爬”。 可是,改過後問題又來了,這個“爬”字,雖然生動活潑,神態畢現,但它顯然與滿篇“浪浪浪,浪呀浪”的“浪調”不協調。思來想去,為從整體藝術效果考慮,我最後還是用了“浪”字。
我知道唐朝大詩人賈島和韓愈關於“推敲”的典故,那是一段千古流傳的文壇佳話。我認為,我的“爬浪”,也是可以成為典故的,是可以流芳百世的。正在讀我這字的諸位,你們當中誰能體會到“爬浪”意境之妙的,不是風流文人,就是我這樣的花癡,最不濟的,也是個淫棍或者流氓。
我慢悠悠地晃進臭氣熏天的廁所,捏住鼻子,把那四個黃澄澄屎蛋一樣的窩窩頭和兩條醃得黑呼呼屎蹶一般的黃瓜,飛快倒進了茅坑。
馬上就能吃著老母雞啦!
下午一上課,我捂著肚子在座位上開始叫喚。哎喲!哎喲!老師,老師,我肚子疼!疼死我啦!不行!我得回家!我得回家躺著去!
老師皺著眉頭看了我一會兒,厭惡地說,你死不了,想回家是吧,那你就回吧!
我表情痛苦,捂緊肚子,拎上書包,慢騰騰地蹭出教室。然後,我開始飛奔!
我氣喘籲籲飛到家,從脖子上摘下鑰匙,我激動得雙手亂顫,像打擺子,鑰匙怎麽也捅不進鎖孔裏去,最後我大喊一聲, “給我進去!”,“噗!”, 插進去啦!
推開門,屋裏果然彌漫著令人心醉的雞肉的香氣。我深呼吸,沉醉了一會兒。然後我飛快衝進廚房,一把撩開鍋蓋。
咿!空的!
不可能吧?我的心開始發抖,發慌,身上一熱,汗也下來了。 我三步並作兩步衝向飯櫥,拉開櫥門,瞪大眼睛仔細掃瞄,所有的碗兒盤兒喋兒都是空的!
我的腦袋“嗡”地一下大了!
什麽!我爸!我哥!他們,就倆人,吃光了一整隻老母雞!一整隻!一點兒沒剩!這,怎麽可能!
我兩腿一哆嗦,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絕望地痛哭流涕!我突然覺得胃裏餓得厲害,嘰哩咕嚕響成一團, 好像兩隻老母雞在裏麵掐架。為了留足肚子吃雞,我把中午飯倒進了廁所,現在,我什麽吃的都沒了,還有比這更糟糕的麽!
我想想,哭哭,哭哭,想想,悲傷得厲害。我越哭肚子越餓,越哭頭越暈,我終於意識到不能再這麽哭下去了。就算哭死了,那隻被他們吃掉的雞反正不可能回來了。留得生命在,不愁沒雞吃。我知道我自己想明白了。說實話,我可不是一根筋擰到底的人,這是花癡和白癡的又一重大區別。古人說過,花癡靈,白癡倔。我慢吞吞從水泥地上爬起來, 頓時一陣頭昏眼花,眼前金星亂冒,突然,這滿天飛星給了我新的啟迪。
我爸我哥把雞肉吃完了,雞骨頭,總要剩下些吧!雞骨頭上,總要沾些肉星可啃吧!雞骨頭裏,總有些骨髓可吸吧!
我踉踉蹌蹌奔到垃圾桶旁,探頭一看,大失所望,裏麵什麽也沒有,隻有一堆煤灰渣滓。我非常不甘心地彎下腰,用手指頭往灰渣裏捅了捅,我頓時屏住了呼吸。
我摸到了雞骨頭!
爸!哥!你們兩個夠狠,雞肉吃完了還把骨頭用灰蓋上,這實在太不夠意思!我壓抑住興奮,嘴裏埋怨著,一點一點從灰堆裏非常仔細地摳出了全部的雞骨頭。
我用水清洗這些雞骨頭,一根一根仔細排放在盤子裏,我邊洗邊注意觀察,大約五分之一的骨頭,其表麵留有清晰的由於牙縫過寬而沒有被刮過的痕跡,上麵留有星星點點肉絲,但骨髓已被吸光咂淨。這些骨頭顯然是我爸啃過的,他一嘴東倒西歪的爛牙,搖搖晃晃就象他喝醉酒時的樣子,牙縫寬得可以捅一每小手指頭進去。另外五分之四的骨頭被則啃得像在磨刀石上打磨過一般,根根發亮,可作利器,捅死個把耗子不成問題。我咬碎了其中一根,嗯,還好,骨髓仍在。這無疑是我哥的傑作了,他一嘴好牙,整齊而潔白,微笑時曦曦放光澤。
洗完骨頭,我興致勃勃地剝了一根大蔥,拍了一頭大蒜,刮了一塊生薑,扔在案板上“乒乒乓乓”跺碎,撒在骨頭上,然後撒鹽,撒味精,撒胡椒粉,倒醬油,倒醋。
美味製成了!看上去不錯,聞起來更不錯!我興奮地筋筋鼻子,吞吞口水,提提褲腰帶,搓搓手,跺跺腳,然後,我像一頭饑餓的小狼,迫不急待地開始吞食這些骨頭。
很不幸,我立即被一根骨頭卡住了,它死死地卡在了我的喉嚨裏!
接下來我的身體發生了一係列不受大腦控製的本能反應,呼吸困難,臉色青紫,眼球充血,涕淚俱下,大小便失禁。我雙手死死卡住喉嚨,驚懼萬分。我想呼救,我想喊來人啊, 我讓雞骨頭給卡住拉!然而我隻能發出微弱的呼吸聲。這根可惡的雞骨頭,它堵住了我的食管,氣管,聲管,所有的管,所有的生命通道!
我倒在地上,雙腳抽動,渾身抽搐。我昏了過去。這個係列反應的最後一步是死亡。
這時,虛掩的門被一個人小心翼翼地推開了,這個人躡手躡腳溜進來,他看見了躺在地上的我和打翻了一地的雞骨頭。
這是一個小偷,一個救死扶傷又賊性不改的小偷。
一個星期後, 我爸領著脖子上纏滿繃帶的我出院回家。邁進家門,我爸的雙手憤怒地在大腿上擦來蹭去,他用嚇人的語調告訴我那天家裏丟了多少東西: 一床棉被, 一件軍大衣, 一把手電筒, 一個抄菜鍋,一個蒸飯鍋,一個尿盆,兩條麻袋。
兩條麻袋?嗯!這就對上號了!
劉大夫對我說,那天他們看見一個鄉下人一個胳吱窩夾著一個大麻袋汗流滿麵地衝進廠醫院,那人把其中一個麻袋往牆角一扔,扛著另一個快快的跑走了。有個小男孩好奇,上前解開麻袋,發現了裏麵昏迷不醒的我,當時就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衝我爸點點頭,表示我很理解家裏因為我而遭受了巨大的經濟損失。然後我說,爸,大夫把我的喉管給割開了好長的一道口子才拿出那塊雞骨頭,你現在不能抽我耳光,那會把逢傷口的線給繃開的,你不知道該怎麽給逢上吧?
我爸搖搖頭,說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早就動手了,你沒看我想揍你憋得渾身發抖嗎!
我說我還以為你得了瘧疾在打擺子。
停了一會兒,我小心翼翼地說,爸, 醫生說我兩個星期內隻能吃蒸雞蛋羔兒,對了, 大夫說為了增加潤滑性,不摩擦傷口,還要多放香油。
這裏,我必須向各位承認,象以往一樣,我又開始對我爸撒謊了。大夫的原話是, 一個星期之內,隻能吃流食。我把大夫規定的時間從一個星期延長至兩個星期,把“流食”這樣一個非常空洞的概念具體化成雞蛋羔兒。
我最恨醫生們平時說話不負責任,淨說些沒有的,比如,服藥要適量啦。你這病說重重說輕輕啦。氣色不好就應該注意啦。少吃多運動啦。曬太陽對身體有好處啦。跟沒說一樣。就說這“流食”吧。什麽叫流食?流食在我們家就是玉米碴子粥,這玩意兒我天天喝,還用得著大夫囑咐!
我爸睜圓了眼睛,兩個星期的雞蛋羔兒?還放香油?哪個混帳醫生這麽說?
劉, 劉大夫!我說。
劉大夫!那個二百五的話你也聽?我爸大吼道。
一年一度的清明又到了,每年這個時候,我爸都買好多糕點瓜果,慢慢一網兜拎著,帶上我哥去給我媽上墳。我爸從來不讓我去,說我媽看見我肯定生氣。我也心虛,自知理虧,從不敢強求。每次他們回來,網兜兒都是空的。
那些吃的呢?我問,失望而沮喪。
你媽都吃了,我爸打著飽嗝回答說。
一點兒沒剩?
一點兒沒剩!
我生下來就沒見過我媽,所以也不知道她飯量究竟有多大,我無法斷定我爸這話是真是假,但有一點是清楚的,如果我媽吃不完這些好吃的,我爸和我哥肯定會主動幫忙。這,就是我爸不帶我去的真正原因了。我要在那兒,以我的身手,根本輪不上他倆幫我媽吃, 這一點,他們很清楚,我也很清楚。
然而就在清明節前兩天,我哥出事了,這件事讓我爸很沒麵子,他一怒之下,決定今年不帶我哥去上墳了。不帶我哥去,我也沒指望爸會帶我去,顯然今年他準備單幹了,因為他買了一瓶酒,除此之外什麽都沒買。在這之前我還真不知道我媽也會喝酒。
我哥出的那件讓我爸很沒麵子的事兒,過程是這樣的。
廠長的小女兒春梅和我哥同班,她特別喜歡調戲我哥,我說過我哥很英俊的。春梅每次跟我哥動手動腳,我哥都嚇得到處跑,春梅就在背後跺腳哈哈大笑。這一次, 也不知我哥犯了哪門子邪,春梅在他褲襠裏掏了一把, 他竟然狗膽包天在春梅褲襠裏反掏起來,春梅頓時嚇得尿了一褲子,大哭起來,立即回家把她哥春山叫來了。
在這個有幾萬人的工廠和家屬區裏,春山絕對是個人物。他曾經帶著他那幫哥們兒輪奸了一輕度弱智的漂亮姑娘,後來姑娘肚子大起來她家裏人才明白怎麽回事,立即報案,當地公安局出動了好幾輛警車,把春山那幾個哥們兒抓得幹幹淨淨。法院判刑,殺了一個,無期二個,其餘五到二十年不等,春山沒事兒。後來那姑娘被招工當上了廠招待所服務員。還有一次,春山喝多了,一鐵鍬把一個跟他口角的小流氓腦袋瓜子從當中給劈開了,腦漿血漿呼啦啦淌了一地,小流氓當場成了植物人,廠醫院最好的大夫們一擁而上,手術一天一夜,終於把植物人給搶救回來,春山依然沒事。一年後小流氓身體複元,雖然傷了神經說話磕磕絆絆有點兒不利索,但被招工進了廠保衛科,腰身一變成了春山的忠實鐵杆,春山想讓他揍誰,隻要使個眼色,這小子絕無二話,掏出電棍,上去就抽。
春山拎了把菜刀來到廠子弟學校,徑自衝進教室,揪住我哥的頭發就往操場上拖,我哥的班主任上前勸阻,挨了春山兩記耳光,滿地找牙和眼鏡片兒。
春山將我哥拖到操場上雙杠旁邊,解下皮帶把他結結實實捆哪兒了,然後對我哥拳打腳踢。操場上圍滿了嘻嘻哈哈看熱鬧的學生。我一看情況不妙,飛快地把我爸喊來了。
看得出,我爸比較怵春山,他那雙總是放著凶光的小三角眼竟然流露出羔羊般的怯怯,他驚恐地偷偷打量春山手裏那把上下揮舞的菜刀,堆上笑臉,小跑上前,低三下四地說,春山!春山!別這樣!別這樣!有話好好說!好好說! 我家大小子咋得罪你了,跟叔說,我晚上回去狠狠收拾他,我打斷他雙腿我,你看行不?
我爸說這話的時候態度特別誠懇,表情特別認真,好像在向領導請示匯報工作,我不禁有些替我哥擔心,趕緊拿眼去看春山, 生怕他一點頭批準我爸這個愚蠢的建議,那樣的話,我哥的雙腿就難保了。牛家老二已經丟了一隻耳朵,被人一直嘲笑著,如果老大再丟兩條腿,你們說,那我們老牛家成什麽啦?
然而春山根本就沒拿正眼瞧我爸,他怒氣衝衝地指著我哥,臉紅脖子粗地吼道,操你媽了逼的!說!你自己說!你都對我妹妹幹什麽啦?
我哥掙紮著喊,是你家春梅先摸我褲襠的,她還掐我那地方!
放你媽個屁!春山衝上狠狠扇了我哥一記響亮的耳光。我看見我哥一低頭, 吐出了一顆牙,鼻子也緩緩淌出血來。
我爸頓時臉色慘白,全身開始顫抖,他“撲通”給春山跪下了,帶著哭腔喊起來,春山!春山!叔給你跪下啦!跪下啦!千錯萬錯, 叔的錯!你別再打我家大小子啦!他打小兒身子骨就弱,禁不住你這麽打啊!叔求你啦!叔給你磕頭啦!小二!小二!你死哪去啦?快過來給你春山哥磕頭!磕頭!
我心裏很不高興,心說爸都到這節骨眼兒上了,你還撒謊!我哥哪裏身子骨弱啊!他從小就結實得鐵蛋似的,你還經常偷偷用老母雞肉補他!補得他晚上直流鼻血!你求春山別打他,你直接給春山磕幾個不就完了嘛,幹嘛非叫我呀!
我磨磨蹭蹭不願意上前,我爸暴怒起來,“牯碌”從地上爬起來, 一把薅住我脖領子,揪到春山跟前,抬腳就把我踹跪下了,怒喝道, 磕頭!磕頭!磕不磕!你!不磕我抽死你個小王八犢子!說完我爸飛快地脫下鞋,高高揚了起來。
我一看嚇壞了,趕緊“撲通”跪倒,“砰砰梆梆”一口氣給春山連磕了七八個響頭,震得我腦袋嗡嗡響。圍觀的人“嘩”地笑起來。
春山也“撲哧”笑了,他滿意地揣好菜刀,走到我哥跟前,踢了他一腳,又往他臉上“呸”吐了一口唾沫,說,便宜你小子了,今天!看你爸麵子上,不然我剁了你你信不?
那天晚上,我爸蹲在黑燈瞎火的廚房地上抱著腦袋唉聲歎氣,喃喃地說,丟人呐! 丟人呐!我哥躲在屋裏鼻青臉腫地“嗯哈嗯哈”哭,很傷心。
這一切當然都和我沒什麽關係,我百無聊賴,蹲在地上用口水玩螞蟻,把所有能抓到的螞蟻統統趕進一個罐頭瓶裏,起身滋了一泡尿,盡悉淹殺。然後沿著牆根翻磚頭,一口氣逮捕了十幾隻蟑螂,全部用磚頭砸掉腦袋,就地正法。最後我實在無事情可作,站在院子裏呆臉看天。突然,我若有所思,猶猶豫豫湊到我哥跟前,說,哥,你,是不是,想當花癡啊?如果是這樣,我可以教你的。這裏麵學問特別大,就拿摸女人這事來說,看似簡單,其實複雜,不是什麽女人你都可以摸的,該摸的使勁摸,不該摸的,一定不要摸,就拿我來說吧,你看我幹花癡這麽久了,也沒捅出過你這麽大漏子......
滾!我哥捂著臉憤怒地說。
我心裏一直惦記給我媽上墳這事兒,我爸說她每年都得見一次兒子,是我還是我哥無所謂,隻要是兒子就行。可今年我哥不去了,我媽會不會著急啊,我爸一喝酒,就顛三倒四,胡說八道,到時候他會讓我媽很著急,我太了解我爸了。
我想我應該先去跟我媽解釋解釋這事兒,但問題是我不知道我媽埋在哪兒。
我偷了我爸半盒烏江牌香煙,跑去找跟我爸一塊兒看大門的老趙頭。老趙頭年紀一大把,頭發胡子都白了,無兒無女,是個鰥夫,他和我爸倒班兒。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老趙頭是唯一喜歡我的人,他每回看見我都跟我逗,摸摸我腦袋,擰擰我耳朵,叫我給他當兒子。
我找到老趙頭就給他跪下了,“嗚嗚”哭, 趙大爺!趙大爺!我想我媽了,我想去看她,可我不知道她埋在哪兒,您帶我去吧!我給您當兒子!來!您抽煙,兒子給您點上!
老趙頭眼圈紅紅的,彎腰伸手拉我,說,二小子,起來吧,這煙大爺就不抽啦,偷你爸的吧?趕緊給送回去,要不你爸又要往死裏打你了。老趙頭說完不停地搖頭歎氣,喃喃地說,作孽喲!作孽喲!作孽喲!
我不太明白這老頭什麽意思,他是說我在作孽呢,還是說我爸在作孽,或者是說這個世界都在作孽?
老趙頭把我領到我媽墳前, 囑咐我呆一會兒就趕緊回家,我使勁點頭答應,老趙頭跚跚走了。
我跪在我媽墳前,開始哭泣。
媽!媽呀!不是我不來看您,是我爸不讓我來, 您別生我氣呀!過兩天等我爸來給您上墳的時候,您跟我爸說說,讓他再打我時輕點兒,別淨往要命的地方下手,行不?媽,我知道我對不住您,您生我的時候,我淘氣,在您肚子裏貪玩,不願意出來,結果就把您活活給憋死了。可我那時候小啊!不懂事啊!也不能全賴我一人兒吧!您就原諒我吧!求您啦!我知道我爸就是為這事恨我。您給他說說,我承認錯誤啦!我後悔啦!我改!下次再也不敢憋您啦!您讓我爸別再恨我了,他不恨我就不打我了。到底行不行啊?媽!你好歹給我回個話呀!
我心裏委屈極了。我哭一會兒,說一會兒,說一會兒,哭一會兒。天色漸漸暗下來,起風了,灰土,枯葉,碎紙片兒在我身邊打著旋兒飛舞。我哭出了一腦門子熱汗,涼風一吹,一連哆嗦了好幾下,趕緊用雙手摟緊肩膀。
媽!我冷!
我貓著腰跌跌撞撞繞到稍稍背風的墳頭後麵,用手拚命在墳堆上挖了一個淺窩兒,哆哆嗦嗦把身子縮進去。哈!暖和多啦!
依偎在媽的懷裏是溫暖的,即使是一個死去的媽。我又累又渴又餓,卷縮著睡過去了。
我開始作夢。
在媽的懷抱裏是不會作噩夢的,我夢見陽光明媚,遍地盛開牡丹花,亮藍而幽遠的天穹綿綿延伸,一望無際。陣陣香風撲麵而來,花簇晃動。哈哈!花叢中鑽出了無數光屁股的娘們兒!她們熱烈歡迎我,爭先恐後跑上來擁抱我,親吻我。我樂壞了,大喊,別擠!別擠!排隊!排隊!一個個來......
花癡兒_出夢
誰擠你啦?牛家二小子!你一個人趴這水泥地上睡了好幾個鍾頭啦!醫院都下班了,快回家吧, 我要鎖大門啦!醫院看門的老頭用大掃埽捅捅我,溫和地對我說。
我被桶醒,從地上爬起來,翻翻眼睛,拍拍身上的土,回家了。
時間就這麽過了一年又一年,中國發生了很多事兒,主要是死了一些人。姓彭的被姓劉的整死了,姓劉的被姓林的整死了,姓林的被姓毛的整死了,姓周的死了,姓朱的死了,最後,姓毛的也死了。姓毛的死後,百家姓很難過,也跟著死,我就認識兩位。
一位已經死去的是我的中學音樂老師。他開完追悼會,很悲慟,就問跟他學拉手風琴的一個女生悲慟不悲慟,女生說我不悲慟但老師看你這麽悲慟我很想讓你轉移你的悲慟給我以便減輕你的悲慟。老師說把我的悲慟轉移給你必須有通道才行。於是老師和女生就連通了,通完後老師被法警抓去,拉到野地裏用槍崩飛了半邊臉。我很敬佩我的老師,我一直都想通一個姓賀的女的, 夢裏通了無數次,醒來後發現子彈都用光了。我認為我的音樂老師是個比我級別高很多的花癡,他醒著的時候竟然還有子彈可用。我崇拜他。他臨死前,我偷了我爸一盒好煙去監獄看他,誠心誠意地表達一個小花癡對一個大花癡的敬意。老師那天情緒不錯,邊抽煙邊跟我聊天兒,他說我雖然人傻呼呼的,又是個花癡,但有音樂天賦。他留給了我一把口琴和一些簡譜,這些譜子中我最喜歡《風流寡婦》第二幕丹尼洛的唱段,後來我反複用口琴練習,吹奏這首曲子達到了爐火純青乃至出神入劃的程度。老師對我說他也最欣賞這段,他告訴我這段音樂表現的是英俊的男主人公丹尼洛摟著漂亮風情的小騷寡婦漢娜,熱烈地蹦一隻維也納圓舞曲。我沉醉其中, 想像著泥地上兩隻青蛙前爪互相搭著蹦來蹦去。
另一位暫時還沒死的是我爸,不過諸位盡管放心,我向你們保證我寫到這篇小說最後一個字時,一準兒弄死他。我爸肝硬化晚期,腹水三指,像個懷孕的娘們似的挺個大肚子。劉大夫親口跟我說你爸也就幾個月的事了。
我爸急忙提前退休,讓我哥頂他的號頭進廠招了工。我哥變成了新一代看大門的。他穿著單位上新給的軍大衣,蹬上新發的高筒雨靴,打著新領的手電筒,在屋裏走來走去,興奮得像一隻鴨子。
我初中也畢業了,賦閑在家,整日無所事事。
我爸每天坐在院子裏曬太陽。我無處可去,也搬把竹椅,脫得光溜溜一絲不掛,跟我爸一塊兒曬。幾個星期下來, 我們爺倆都曬成了黑煤球,隻剩下眼球和牙齒是白的了。要是我們爺倆都脫光,往煤堆裏那麽一躺,再閉上眼睛和嘴巴,我敢保證絕對不會被人找出來。識別的辦法當然有,而且當然也是我這顆聰明的腦瓜兒想出來的。用棍子捅呀,軟的是我和我爸,硬的是煤球,嗬嗬。
人之將死,其心也善。我爸的凶狠的性情改變了許多,他不再像以前那樣一天到晚對我橫眉怒目,像狼一樣呲牙咧嘴。精神頭好的時候, 我爸很願意跟我聊天兒。然而更多的時候,他瞅著我歎氣。我說爸你歎什麽氣呀?是不是不想就這麽死啊?你想我媽了吧?
我爸點點頭,又搖搖頭,閉上眼睛,幾顆渾濁的老淚淌出來。我饒有趣味地盯著那幾滴淚珠,看著它們從我爸堆滿眼屎的眼角,艱難地淌出,然後沿著溝壑縱橫,緩緩流到嘴角,這時候淚水已經被煤灰染成了黑色。我爸幹癟而毫無光澤的嘴唇抽動了幾下,把淚水吸允進去。
我靈感來了,立即興致勃勃地作了兩句詩,“老爸昨日悲傷淚,今天方流到嘴邊。”我快樂地轉轉眼珠,咂咂嘴巴,驕傲地笑了。像我這樣真正有文學天才的人,不用思考,妙句張口就來!
小二啊,我死了,你可咋辦呢? 我活著,隻要有口氣兒,你是我兒子,我就得養你。可兄弟不一樣啊!你哥招上工,是公家的人了,端上了鐵飯碗,這一輩子就有了保證,我對他沒什麽可再擔心的。我擔心你, 你哥他早晚得成家,到時候你哥容得你, 你嫂子也容不得你呀?你說你一個花癡,一個傻子,爸走了就你一人孤零零呆在這世上,作孽啊!幹脆,爸弄一瓶敵敵畏,咱爺倆一塊兒喝,一齊了了吧!我爸喃喃地說。
我很不高興,立即抗議,爸,你說話別這麽難聽,我是花癡不假,可我絕不是傻子!我嫂子要是不待見我,我就起灶另過啵!我說爸,要死你死!別拉著我!我還沒活夠呢!活著多好啊!
我爸搖搖頭,獨自垂淚。
我閉上眼睛迷了一會兒,說,爸,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說我要是能招上工,端上鐵飯碗,成了公家的人,你就可以放心地死了,是這意思吧?
我爸拭試淚,衝我點點頭。
那好辦!我思索了一會兒,愉快地說,我至少有兩個辦法可以招上工。
我爸驚奇地看著我。
我很欣賞我爸這個吃驚的表情,搖頭晃腦地說,我去找春山,你還記得春山不?打我哥那個,找到他,我就可以招上工。
我爸看看我,又看看四周,往我跟前湊了湊,茫然地眨巴著小眼睛,啥?春山?招工?
一股惡臭撲鼻而來,我厭惡地往後靠了靠,用手捂住鼻子說爸你別離我這麽近,熏死我了你。
我胸有成竹地擺擺手,慢條斯理地說, 第一個辦法,讓春山強奸我,把我肚子弄大。第二個辦法,讓春山用鐵鍬劈我,把我劈成植物人。然後,你去公安局這麽一告,好工作隨我挑!
我想進一步欣賞我爸驚訝的表情,然而我發現我爸開始上火,他的臉慢慢漲成了豬肝色,他哆嗦著,起身,試圖抬腳,他在脫他的大頭鞋, 他掙紮了好幾次,也沒能把腳抬起來,累得滿頭大汗,氣喘籲籲。
我冷笑了一聲,說,爸,你他媽的就算了吧!都這熊樣兒了,還惦記著抽我呢!省點兒勁吧你!我剛才說的如果有不妥的地方,你可以指出來嘛。有理講理,別動不動就想打人。我們老師說過,家長打孩子是最低級的表現,比動物都不如。你看過哪種動物家長動手打過它們的孩子?人家都是把小崽崽摟在懷裏用舌頭舔啊舔的!你倒好, 總用鞋底子在我臉上舔啊舔的。再說了,現在你還練得動我嘛?惹急眼了小心老子我反練你!
我爸醒悟過來, 衝我點點頭,感謝我幫他指出了一個很重要的事實。他看上去有些沮喪,重新躺回去,“呼哧呼哧”喘了好半天,漸漸平靜下來。他無精打彩地說,小二啊, 你剛才那麽想不對!別跟我瞪眼睛!你坐下, 聽爸給你說。 第一,你是男的, 又長得歪瓜劣棗,人家春山屁股後麵那麽多漂亮姑娘追他,他幹嘛要強奸你啊!他吃飽了撐的?他沒事閑的?他像你似的是個花癡?退一萬步, 就算春山渾!有那麽一天喝多了,把你摁住給強奸了,可你也懷不了孕呐! 肚子裏沒孩子,你拿什麽去要挾人家啊!第二個辦法更行不通,多危險,你把他惹火了,他真拿鐵鍬劈你,萬一下手太重,一鐵鍬把你給拍死了,你還挑個球的工作啊!
我覺得我爸很羅嗦,懶得再答理他。我看看天,說,不早了,爸,你餓了吧? 我給你蒸雞蛋羔兒去,多放香油!
然而我爸終於下了一個龐大無比的決心,他要在他死之前,給我解決飯碗問題!我爸的想法雖然驚天動地,但其實他沒啥絕招。他苦苦思索了兩天兩夜,想得腦袋瓜兒整整小了一圈,下麵肚子卻鼓出一大截。老實說這是我這輩子唯一感到對不起我爸的地方,他要不是為我這麽玩命地動腦子,少點兒白花花的腦漿流淌下去轉化成肝膿液把肚子撐得更大,他也許能多活上幾天。
最後我爸想出來的招數是讓我陪他去領導家下跪,告訴領導們老牛頭得了癌症要死了,求領導們可憐, 給他兒子碗飯吃。
我對我爸的想法嗤之以鼻,他真是太可笑了,太幼稚了。一個人不被強奸,不被弄傻,就能當公家人?作你個春秋大頭夢去吧!
我爸急得捶胸頓足,老淚縱橫。他現在連走路都困難,沒有我攙扶著,別說去爬上爬下領導們的小樓,就是我家這個破院子他都邁不出去!
一個陰雨連綿的早晨,我被一泡尿給憋醒了,一掙眼我嚇了一激靈,滾滾熱尿差點兒噴薄而出!一個黑呼呼的東西跪在我床前,兩眼放出幽藍的光,“妖啊!”我怪叫一聲,猛地彎腰抓起拖鞋,高高舉起,顫抖著問,誰?誰在哪兒?
我! 一個安詳的聲音穩穩傳過來。
我爸!他直挺挺地跪在水泥地上,腦袋歪著,目光炯炯。他堅定地說, 小二! 你不答應爸,爸就在這兒一直給你跪著!
答應你什麽呀?我莫明其妙。
答應跟爸一塊兒下跪去,給你弄個飯碗。
那一刻我熱淚盈眶!
我翻身跳下床,攙他,嗚咽著說, 爸!爸!別這樣!我答應你!咱爺倆一起跪去,爭取跪個鐵飯碗出來!
接下來一個月裏,從副科長家開始,科長,副處長,處長,副廠長,副書記,廠長, 一路跪上去,最後我和我爸雙雙跪在了廠黨委書記家的大紅地毯上。
書記姓賀,紅光滿麵,豹頭熊頸,體態碩大,肚腩渾圓,膚色雪白,微微顫的一身肥肉把黑皮沙發撐得滿騰騰,漲鼓鼓。
賀書記端坐那裏,我偷眼望上去,他仿佛如來佛祖在世,燦燦生輝。我和我爸跪在下麵,我們爺倆又黑又瘦,活脫脫兩個陰間小鬼兒。這情景讓我幾乎哈哈大笑起來,我拚命忍住,努力低下頭,憋得肩膀一聳一聳的,好像在為自己淒慘的命運悲哀哭泣。
賀書記抽著中華牌香煙,非常和氣,他幾次揮手和藹地讓我們父子倆起來說話,起來說話,我爸堅決不肯,沒有服務員攙扶看樣子書記起身有一定難度,他試著扭了扭屁股,隻得作罷。
耐心地聽我爸嘮嘮叨叨說完,書記沉吟著說,老牛頭,我知道你,你是我們廠裏的老同誌,為咱們廠看了一輩子大門,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些,我們領導都看在眼裏,群眾也看在眼裏,黨和國家不會忘記你。但是,一碼是一碼,你退休,念你是個好同誌,廠裏按規定讓你大兒子接班,一點兒都沒為難你吧!可你現在又想讓小兒子進廠工作,這不符合國家政策啊!不錯,我是書記,黨和人民給了我一定的權利,可越是這樣,我這個書記越不能違反國家規定,相反,我更要帶頭嚴格執行國家政策,這樣才不辜負黨和群眾對我們領導幹部的信任。老牛頭,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我爸絕望地拚命點頭,然後又絕望地拚命搖頭,哭泣著說, 賀書記,您說的,句句都對!可是,我就快死了,我閉不上眼啊!我實在放心不下我家老二。這孩子從小沒媽,我又總往死裏揍他,他活到今天不容易,我現在就把他托付給您,托付給黨,看在我老牛頭這一輩子對咱廠子那點兒苦勞的份上,您就權當他是頭牲口,是個家畜,一頭豬,一條狗,一隻雞或者鴨什麽的,都行!您就賞給他口飯吃吧!
不許這樣說一個孩子!書記嚴肅地說。又沉吟了片刻,書記說這樣吧老牛頭!明天廠辦公會上,我跟幹群部打聲招呼,咱們廠不是有個家屬隊麽?你這二小子可以去那裏找份合適的工作幹幹,雖然不算國家正式職工,但有工資,也有一定福利。哎!等等!家屬隊裏可都是女同誌,你們家老二,我聽說, 聽說,精神上, 好像,有點兒.......問題,對女的,喜歡......那個。
我爸立刻大呼小叫喊起屈來,賀書記!賀書記喲!我老牛頭老實,這在廠子裏是出了名的,人善被人欺, 馬善被人騎呀!您是不是聽人瞎叨叨說這孩子是個花癡,愛跟女的耍流氓?天地良心呀!那幫混帳王八蛋遭雷劈的合著夥兒糟蹋我老牛頭呢,這些人不得好死啊!生了兒子沒屁眼兒啊!您可不能相信他們哪!賀書記!您瞧瞧!您好好瞧瞧這孩子!
我爸一手揪住我後腦勺的頭發使勁往後拉,另一隻手抬起我的下巴頜兒使勁往上頂。他急切地說,賀書記!賀書記!您看他這張臉!您看他鼓起來的這倆顆大黃眼珠子!您再看看他上翻的這倆大鼻孔!您最後看看他厥著的這張嘴!您看他像不像個癩蛤蟆?還有更要命的呢!他隻有一隻耳朵!說完我爸擰住我那支殘耳,把我的腦袋左右晃來晃去展示給書記看,那動作像開手扶拖拉機似的。您說!賀書記您說就他這副模樣,他跟誰耍流氓?他跟耗子耍流氓耗子都不帶答理他的!
提到這耳朵,我也憤怒起來,忿忿地嚷道,還不是讓你們廠裏的劉大夫給咬掉的!
賀書記對我的耳朵被誰咬掉這件事不感興趣,他顯然被我爸說服了,滿意地點點頭,說,好,那就這樣!你們回吧,過兩天安排一下就去家屬隊上班。
磕頭!磕頭!小二,快給賀書記磕頭!我爸心花怒放,激動得聲音都有些變調啦。我也很激動,興奮地問,爸,你說我應該磕幾個?不應該比上次給春山磕得要少你說是吧?我那次給春山磕了幾個你數沒?
就在這時候,我聽見了一個嬌滴滴而熟悉的聲音。爸,您該吃藥啦,別老沒完沒了地工作!工作!您就知道工作!哼!話音未落,裏間雪白窗簾一挑,一個美人兒,飄然而至。
我的腦袋“轟”地一聲。賀芯!
賀書記的獨生女兒,廠廣播室播音員,我的心上人!我在夜裏為她耗盡了全部子彈!
我的仙女!仙女!我姓牛,牛郎的牛!
平日裏,每一次聽她播音,她那陰柔,嬌嫩,磁性的聲音,讓我神魂顛倒,讓我熱血騰騰!我無數次夢見她,我無數次把她撲倒在地,騎上去!想和她連通!可是,每次到這關鍵的地方,好夢一準二就戛然而醒,然後褲襠裏濕漉漉。
現在,她就站在佛祖旁邊,就站在牛郎麵前!
我的褲襠“呼呼”急劇升溫,我跪直了身子,從褲兜裏摸出口琴,那把音樂老師臨死前留給我的口琴。我情緒昂揚,思緒澎湃。我得幹點兒什麽,我至少應該在我的情人麵表現一下自己的才華。女貌郎才,絕配人間!
我熟練地用嘴唇校了幾個音符,然後,開始吹奏。
《風流寡婦》,第二幕。
音樂起,熱烈,飽滿,活潑,喜慶,俏皮。
優雅的維也納圓舞曲!令我的聽眾尖叫,背氣,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