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了大西南那片高原。
考上大學的那一年,我們一家人遷回北方,從此走出這座大山。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娶妻生子,掙紮出國...... 如今,飄零異國他鄉的我,千山萬水,重新回來這已經沒有任何親人的地方。
我想看看那個學校,我想看看那個學校某個教室的一個角落,然後獨自一人靜靜地在那裏呆一會兒。
天空下著瓢潑大雨。和幾十年前一樣,這兒依舊多雨。我打著傘,從小旅館出來,踏著泥濘的路,慢慢往山頂那所學校走去。
舊景依在,物是人非。工廠早就解散,學校歸了地方,擴建了一些新教學樓,舊樓依然在使用。我沒有急於奔向那個角落, 我繞著學校慢慢轉了一圈,山上山下,遠景近觀,拍了些照片。這山被一條彎曲的大河環繞。嗅著這親切的味道,看著那熟悉的風景,我的心情漸漸趨於平靜。
於是我開始奔跑,我快速而準確地在樓梯拐角處找到了我和那個小姑娘同學過的教室。透過窗戶我向那個角落望去。雨水滴滴噠噠在我周圍落下,三十多年前那一幕就在我的眼前鮮活起來。
這個山溝溝裏的工廠,是那個荒誕年代的產物,職工來自全國各重工業城市,子弟學校清一色職工子弟。一天老師領進來一個當地小姑娘,她的父親據說是附近一個公社的頭兒,托關係把姑娘送進條件比較好的子弟學校。她立即成為班上所有人嘲笑的對象,她的當地口音很難懂,她總是穿著很土很舊的衣服,她是一個殘疾小姑娘, 偏頭,腦袋永遠偏向左肩,她有一雙黑葡萄一樣的大眼睛, 她沒有朋友。
那天,早自習我來晚了,跑進教室就看見一幫同學圍在牆角哄笑。 我放下書包,急急慌慌擠進去一瞧,也笑。
那笑,我成年後被它牢牢釘在良心的十字架上。
那個小姑娘, 她背靠牆角,微微揚著臉,緊緊閉著嘴唇,雙眼射出仇恨的目光。
那目光,穿越悠長的時光隧道沒有黯淡下去,反而在時間這塊磨石上打磨得愈加鋒利,發出冷沏的寒光,讓成年後的我從睡夢中驚醒,再也無法入睡。我無數次試圖說服自己,那樣一雙美麗的眼睛與這錐子一般仇恨的目光,根本就是兩回事,不可能聯係到一個小姑娘身上的。 我最終放棄了這精疲力竭的徒勞嚐試。
你可以欺騙別人,但你無法欺騙自己。
那天早上,她上身穿著那件很舊的棉襖,下身,她......
那個早上,年少無知的我們,年少無知的我,用快活的笑聲,傷害著一個殘疾小姑娘對美麗的感覺。我永遠無從知道這傷害有多深,因為後來老師走進教室,喝散我們,把她領走了。那天早上,從這個教室,她永遠消地失了,像一滴露珠,被早上的太陽蒸發掉。
此時此刻,透過窗戶,我凝視著那個角落,雨水滴滴噠噠在我周圍落下。
小姑娘,我已步入中年,我從彼岸一個很遙遠的國家回來,我站在雨中,我站在我們曾經同窗過的教室外麵,我凝視著那個角落,我凝視著那個你曾被我們圍觀嘲笑的角落。
小姑娘,你應該嫁了,你應該已經做了母親,你的小孩該上初中了吧,你生活得很幸福吧。
那個早上,你上身穿著那件很舊的棉襖,下身,你圍了一塊大塑料布,我們用來鋪在飯桌上的那種塑料布,塑料布上印著大團大團色彩豔麗的牡丹花。
“小姑娘,這些牡丹花好漂亮啊!”我含著淚對那個空蕩蕩的角落喃喃地說。這話整整晚了三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