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ture

自然千變萬化, 總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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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說)夢天堂

(2007-10-21 19:01:38) 下一個


看著人聲鼎沸往裏湧的人群, 我有些疑惑,就問旁邊的一個人:“喂!這,是天堂的……入口?”

“是的!這就是天堂,兄弟,我們到家啦!”那人愉快地回答我說。

這可和我想象得不大一樣。我一直以為天堂的大門是用鐵柵欄打製的,魁梧凶悍的兵們巡邏守衛。如今,這進口竟然連個檢票的家夥都沒有!我心裏一陣輕鬆,整整衣襟,昂首踱進天堂。

第二天,穿戴得整整齊齊,我去拜訪魯迅。經人指點,七拐八拐,終於來到一處深宅大院,抬頭看去,門匾上手書兩個大字,魯宅,字體遒勁有力,龍騰虎躍,仿佛要掙脫那匾的束縛,向人呼嘯撲來。

仆人很客氣地把我引進去。來到書房, 先生正坐太師椅上,胡須翹著。

“坐!” 他說。

我彎腰側身坐下。先生突然“啪”地一拍桌子,厲聲說:“你給我坐正了,不要一付謙卑的奴才像!” 我嚇得一激愣,上身立刻挺直了,心裏頓時湧上敬佩,“大師就是大師,言行果然與常人不同!”

“有何貴幹?” 先生冷冷地問。

我思咐了片刻,心想,“你雖然是頂級文學大師,可我也幹過中學語文老師。既然來到了天堂,上帝麵前,魂魂平等,我沒有必要在你麵前誠惶誠恐,反讓你憑生出幾分鄙視來。”

想到這裏,我往椅背上靠了靠,舒展了一下身體,衝一旁雙手垂立的仆人說:“一路走得急,口渴得緊,麻煩你泡杯茶來,別忘了加些菊花。”

老仆人不動,用眼瞟主人。先生微微點頭,他立刻小跑出去……

“魯先生,” 我嘬了口熱茶,“唔,好茶!” 扭過臉衝仆人點點頭,表示謝意。“你當年棄醫從文,卻在報上撰文說你要醫治國民靈魂而不是肉體。話這麽說,的確既漂亮又響亮,但治肉也好,醫靈也罷,恐怕不是你轉行的真正原因吧?”

“呃!怎麽講?” 先生的臉色開始緩和。

“先生當年在東京學了一陣子西醫,並不喜歡這勞什子,但你知道自己從小便有文字天賦,將來寫文章討生活會來得更得心應手些,這才是你棄醫從文的根本原因。”

“唔?說下去!” 先生顯現一絲笑意。

“毛公建國,眾書生熱淚盈眶,跟在屁股後麵讚美他。試想,我中華自文明之初,便戰爭連綿,攻伐不斷,燦燦五千年曆史,血河翻騰,浴出無數英雄。毛公何等人物!文韜武略,天下第一,吟詩殺戮,豪氣衝天。他怎麽可能瞧得上那些軟塌塌的馬屁文人?之所以應酬於他們,不過借他們手中的一支筆粉飾天下。然而,萬民之中,毛公卻獨垂先生。他老人家敢批倒批臭千年孔聖,卻號令眾生學習先生文章。當然,先生也的的確確是中華民族看透國民劣根之第一人,何等追捧,猶不為過。”

先生略略沉吟,緩緩問道:“這多年過去,如今是否已經有了第二人呢?”

“有了,此人名王二,號小波。我預備明天去拜訪他。”

“哦!原來是他!此人曾來我家拜會,相談之下,感覺是可造之人,我當時甚至動了請他嘬一頓的念頭。可惜 …… ”

“可惜什麽?” 我急忙問。

“可惜他在天堂裏依然不老實。他濃眉眼大,卻常斜眼看人;不患鼻炎,卻哼哼嗤嗤;嘴闊唇厚,明明一副憨厚之相,卻怪話連篇,拐彎抹角罵人。最終,惹起眾怒,已被趕進十八層地獄去了。”

聽了這話,我不由流下淚來, 頓足說:“王二!王二!生不得見,死亦不得見,人生一大憾事!一大憾事哇!”

先生從太師椅上走下,細細觀察我的啼哭,他趨上前來,用小拇指從我眼角處刮去一滴淚水,放進嘴巴裏咂咂, 點點頭。

我大惑不解, “先生為何這般舉動?”

“我得確認你是不是在真哭,真哭是感情,假哭便是在做戲。當今社會造假成風,我不得不防。上次有個混蛋竟然用尿騙我。不過,你是誠實的。”

“如今世道,真淚真哭,未必就敢保證不是在做戲。”我喃喃地說。

正聊著,仆人牽了一條活潑潑的哈巴狗進來, 說:“老爺,您遛狗兒的時間到啦。”那狗撲過來,親昵地用鼻尖蹭先生的褲腳。我注意先生看那狗的眼神,已從冷峻轉向柔和,甚至有些憐愛了。不知這世上是否有人有幸曾得到過先生這般眼神,他的夫人和孩子應該得到過。我想。

我起身欲告辭。

“如果不介意,陪我一起溜溜?” 先生語調平平地說。我點點頭,頗有些受寵若驚。

出來門外,便聽得大街上一陣喧囂。一群紅衛兵簇擁著一個紅光滿麵的偉人遠遠走來,原來是毛公,他也在溜狗。那狗體格碩大,麵相凶猛,估計是藏獒一類的品種。一個紅衛兵快快跑過來,恭恭敬敬對先生說:“主席讓先生過去敘話。”

先生濃濃眉毛慢慢豎起,緩緩打卷,最後擰成了一個大疙瘩,嗬斥道:“沒見我這裏有客人麽?現在不便過去!以後得空,再去拜訪你家主人。” 那紅衛兵愣了愣,怏怏不樂地走了。

“魯先生您好!” 一個溫和而沙啞的聲音從背後傳過來。我和先生扭轉頭,原來是蔣公,光頭依然賊亮。他懷裏抱了一隻漂亮的金絲貓,漫不經心地撥弄。一旁的蔣夫人,千矯百媚又不失端重得體。“先生早上好!”她用略帶美國南方口音的英語,大大方方問候先生。

“什麽事?” 先生硬硬地問。

“我有一件事請教魯先生。” 蔣公恭敬地說。

“講!”

“當年北洋政府,先生不滿,寫文章大罵。我結束混亂,統一全國,先生還是不滿,幹脆自辦刊號痛罵。我很想知道,後來毛公坐了江山,倘若先生還活著,究竟滿不滿呢?罵?還是不罵?”蔣公認真地問。

先生怔了怔,隨即暴躁起來,翻著白多黑少的眼珠說:“豈有此理!我罵與不罵,幹你屁事!”

蔣公和夫人訕訕離去。

“你說我罵不罵呢?” 沉默了半響,先生問我,歪著腦袋。

我微微仰了仰頭,說:“罵,因為罵得;不罵,因為罵不得。”

“此話怎講?”

“台灣有個叫李敖的狂生,風流倜黨,桀驁不馴,上至總統,下到草民,沒有他不罵的,罵將起來,唾液橫飛,天下無敵,曾兩次獲諾獎提名。他跑去大陸演講售書,半句不罵,老實得很。”

先生冷笑一聲, 說:“你講話不要兜圈子!我最膩歪國人耍這種自以為是的小聰明,這是巧猾,不是智慧。你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先生為何對順和之人如此輕易蠻橫譏諷?以先生對世道、人心、己身之精察洞解,罵與不罵,心中自然早有答案,何必偏偏要迫使我來回答呢?” 我的話裏流露出一絲忿忿。

先生舒緩了一下濃眉,正要講話。突然雲霄霞蔚中傳來唱詩般的聲音:“光芒普照,蓮花綻開,上帝出遊,眾生避讓!”

刹那間,如狂風掃荒原,茅草野花,齊齊彎伏。遠處的毛公和他的兵們,蔣公與夫人,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紛紛避讓路邊,匍匐在地。我惶然扭頭四顧,已然不見了先生……

……醒轉來,南柯一夢而已。

倚床抬眼望去窗外,晚秋時節,冷風,落葉,苦雨。我手裏正攥著先生的《南腔北調集》,裏麵有這樣的話:“做夢,是自由的,說夢,就不自由。做夢,是做真夢,說夢,就難免說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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