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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分野中峰變,春秋眾壑殊”
從西安搭上西去的夜車到達寶雞已是黎明時分。我們在站前的小吃攤上胡亂吃飽了肚子,不敢怠慢,急忙奔赴長途汽車站,因為聽說南去的汽車很緊張,有的旅客在寶雞等了四五天還買不上車票。我們趕到汽車站時,售票窗口還關得嚴嚴實實,窗前已經擠著不少人在等著買票。等了一個多小時,售票口才慢慢推開。好在牛振業人高馬大,總算買到了票。
長途汽車沒有客車,都是載貨的卡車。戰時汽油短缺,汽車改燒木炭,汽車的尾部安裝了一個燒木炭的大鐵爐以代替內燃機。由於車少,載人的同時還要載貨。車上先裝滿貨物,貨物裝得與駕駛室頂一般高,上邊再碼行李,人坐在堆得像小山似的行李上,望望車下,直眼暈。開動起來,機械的轟鳴聲震耳欲聾,車身震顫搖晃得吱嘎亂響,哼哧哼哧艱難地爬行起來,好象一頭不堪重負的病牛,隨時有倒下去的危險。在秦嶺的盤山道上,我們多次看到翻下溝底的汽車殘骸,真是驚心動魄!坐這樣的車,隻能閉上眼睛,把生命交給破車,決心與它生死與共了!
汽車走出寶雞不遠就拋錨了。這些車都是早該退役的老爺車,機械老化失靈,改燒木炭後機械的耗損尤其嚴重,隨時都會發生故障。據有經驗的旅客講:一路不知要拋多少次錨,坐這樣的車的好處是很能磨練人的性格,急性子能磨成慢性子。
大家隻好下車,伸展伸展壓麻了的腿腳,無可奈何地看著司機和副手鑽在車底下修車。好不容易看到他們爬起來了,人們忙湊上去討好地問:“修好了?”司機卻沒有耐性回答,他滿嘴出臭地罵起街來,大概是這樣糟糕的車,這樣糟糕的路把他逼得脾氣暴躁起來了,隻有用臭罵才能發泄那滿腔怒氣吧!人們瞠目結舌地不敢再問了。司機坐進了駕駛室,向旅客一揮手,沒好氣地嚷道:“還不快推車!”那些有經驗的旅客連忙招呼大家到車尾去推車。推了老長一段路,終於聽到發動機轟鳴起來了,人們才匆匆忙忙再爬上那行李的“山”頂去。
走了一程,車子又停下來了,司機探出頭來命令大家下車。這次不是拋錨,是遇到了一個坡,需要大家把車推上去。
車子向秦嶺攀爬,一路上坡,需要推車的段落不少,記不得推過多少次車了,一會兒下車,一會兒上車,推車推得氣喘籲籲、汗流浹背,疲憊不堪。其間還拋過三次錨。這樣的旅行,沒有年輕健壯的體魄是很難承受得了的。
又遇到了一個長坡,司機的副手很和氣,鼓勵大家說;“再賣一把力氣,上了這個坡,就是下山的路了,推不了幾次車了。”聽了這樣振奮人心的消息,大家就來勁兒,車子很快推上了坡頂。這兒是一片平坦的地帶,路邊立著一塊不大的石碑,刻著“大散關”三個字。啊!這就是曆史上著名的大散關嗎?曹操和諸葛亮都曾在這兒用過兵。而今雄關已不複存在,還可以看見關址的痕跡。
陸遊的詩曾經寫過“鐵馬秋風大散關”的句子,他在另一首詩裏歎道:“三秦父老應惆悵,不見王師出散關!”目前的情況與陸遊當年何其相似! 同是強敵壓境,國事堪憂。然而又何其不同!當年有座雄關就可以抵敵一時,而今敵機不受關山阻隔,可以任意到處肆虐,國難深重的程度,又豈可與南宋相比!見到這大散關的遺址,能不感慨民族的多災多難?
司機讓大家在這兒休息打尖。誰知休息過後,車子打不著火了。司機又沒好氣地鑽到車底下去。沒想到這次拋錨比前幾次都麻煩,已經是西山銜日的時候了,修車還毫無希望。我們注定要在這毫無遮攔的大散關廢墟上過夜了,此刻即使修好車子,司機也不敢摸夜路,車子是獨眼龍,右邊的一盞燈隻是個黑窟窿,路在山壁上盤旋,一側是不見底的深穀,稍有閃失,全車人就要粉身碎骨了!
秋意很濃,秦嶺上已是衰草連天,落葉蕭蕭,一片蒼涼肅殺的景象。夜涼侵人,大家隻好四處搜尋撿柴拾草聚攏來點起兩堆篝火。
過了大散關,果然多是下坡路了,我們已越過了秦嶺的脊梁,從山陰走向山陽。呈現在眼前的完全是另外一種景象,仿佛是時序倒轉,秋天之後出現了夏天。這裏看不到光山禿嶺,而是林木深幽,草繁花茂,一片賞心悅目的青翠。這裏看不到濁流黃水,到處是明澈見底的清泉。這裏的風不像嶺北那樣剛勁,而是軟軟的清風,撲麵而來,像是一隻柔柔的手在撫摸著你的麵頰,撩撥著你的頭發。這裏的空氣是潮潤而明淨的,帶著花香、草香和山間清涼的氣息,吸入肺管,肺葉似乎也張大了。啊,這不是我夢想中的南國風光嗎?原來秦嶺是我國南北不同地理環境的分水嶺。王維筆下的終南山是“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如果他跨過秦嶺的山脊,恐怕他的詩要改成“分野中峰變,春秋眾壑殊”吧!
傍晚車抵廟台子。這是大山深處的一個風景旖旎的幽秘佳處,隱藏在蒼鬆翠竹之間,像是一個躲入碧紗櫥裏的美麗少女,拒絕世俗浮浪子弟的窺視,永遠保持著與大地同在的純真與聖潔似的。鬆林中的濤聲不絕,更使人感到山間的幽謐。竹林裏的小草的鮮嫩,使人忘卻這是秋天。
第二天的清晨,我匆匆遊覽了張良廟。廟宇依山勢而建,殿閣嵯峨,樓台古雅,院中有一泉池,清澈見底,水底的卵石閃爍出悠悠的熒光。這兒有別於其他廟宇的有“進履橋”和“授書樓”,形象地介紹了張良的傳說中的故事。可惜所有的殿堂都關門落鎖,使我無緣瞻仰那位使不可一世的秦始皇在博浪沙喪膽的英雄的風采。我羨慕他在這兵連禍結的時代能隱居在這樣一塵不染的幽境中!廟台子屬留壩縣,張良封為留侯,留壩是他的封地,想必這裏應有張良墓。我是倉促過境,無緣去探訪這位漢室功臣的陵寢,也深感遺憾。
汽車開動後,我頻頻回首,在心裏說:我一定還要來的,在這裏多留連幾日,這裏實在太美太靜了,留下了我過多的依戀。
離開廟台子,汽車緩緩下坡,進入漢中盆地。公路是平坦的,前邊隱約現出大巴山的連綿不斷的藍色山影,背後是剛剛告別的群峰迭翠的秦嶺,兩側是阡陌縱橫的碧綠的稻田,其間時時出現閃著金光的片片油菜田和林木掩映中的村落。這裏沒有陝北黃土高原的蠻荒,沒有關中平原的莽野,卻是一幅青山綠水的畫卷。集三種截然不同的地理風貌於一省,大概是陝西獨有的特征吧!
©郭錦文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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