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救護車也真是怪,好像知道我媽叫它隻是為了上廁所一樣,完全不象電視上看見的那樣,第一時間就風馳電掣地趕來。等救護車哇哇叫著終於來到我媽麵前的時候,塞車情況已經快解除了。
我爸忿忿地說:“將近半小時了,這要是個心肌梗塞的主,還不嗚乎哀哉了?這樣的工作態度,告他 ! ”
我媽說:“算了吧,別人沒告你謊報軍情就不錯了,你還告別人?”
“我怎麽謊報軍情?”
“你說 POURING ,可是現在已經 ---- 沒動靜了。”
“當時是在 POURING 嘛。”
“當時也算不上 POURING---- ”
我爸拿出他的看家本領:“那不都是個定義問題嗎?”
我媽交待說:“待會跟醫院的人可不要這麽耍嘴皮子啊,得罪了他們,該我們倒黴。”
兩個 PARAMEDICS 跳下救護車,直奔我媽,一個奔上三路,開始聽心跳什麽的,另一個奔下三路,當仁不讓地掀起我媽的裙子檢查破水的情況,然後彼此咕嚕了幾句行話,就把我媽弄上了救護車,我爸也跟了上去。
我媽這一生還沒坐過救護車,但在電視上倒是看了不少,她生怕 PARAMEDICS 會象電視上那樣,拿個氧氣罩子把她罩住,或者輸液輸血什麽的。不過還好,那兩個人什麽都沒做,連話都沒怎麽說。
我媽一路都是忐忑不安,總覺得是騙了救護車一把。不過我爸臉皮厚多了,完全沒什麽慚愧的樣子,還兩手握著我媽的一隻手,神色凝重,很像電視上的什麽場麵,搞得我媽以為自己中了彈,生命垂危。
救護車嗚哩哇啦地衝進醫院,我媽直接就被推進產房去了,一進去就被換上了醫院的袍子,然後就被五花大綁,身上七七八八地纏上了各種各樣的管子,連在 MONITOR 一樣的東西上。
有個醫生為我媽內檢了一下,說:“才開了一指,”然後擰起我媽換下的內褲,狐疑地說,“ the sanitary pad is almost dry. ”
我媽完全象被人捉奸在床一樣,羞愧難當。她特別怕我爸跟醫生耍嘴皮子,把他的口頭禪搬出來說“ Define 'pouring' first ”。還好,我爸隻說:“ It WAS pouring! ”
醫生做了個息事寧人的手勢,說聲:“ It's OK. It's OK. ”就出去了,也不知道她說的“ OK ”是指什麽,到底是說我媽的情況 OK ,還是說我爸撒謊 OK 。
產房裏就剩下我爸我媽兩個人,麵麵相覷,像兩個考試作弊被老師抓住的學生一樣。我媽說:“這下糟糕了,把我們中國人的形像搞壞了,以後這醫院肯定不相信中國人了。”
我爸說:“別說得那麽可怕,一兩個人就代表整個中國人?”
“一粒老鼠屎壞一鍋湯嘛 ---- ”
“誰說一粒老鼠屎壞一鍋湯?以前我們在學校食堂打稀飯時,發現老鼠屎了,勤快的,就揀出來丟了再喝,不勤快的揀都懶得揀,照喝不誤。如果有人拿到食堂去告狀,食堂的人抓過去就喂嘴裏吃了,還質問告狀的人:‘我吃得你吃不得?’”
我媽還是憂心忡忡的樣子,我爸見笑話不起作用,又進一步安慰說:“再說兩個電話都是我打的,就算影響中國人形像,也隻影響中國男人的形像。”
我媽說:“就怕給醫院留下壞印象,他們不管我們了。”
我爸說:“這是他們的責任,他們敢不管?了不起態度差一點。我們也沒撒謊,在家裏的時候的確是 POURING 嘛。我去找他們解釋一下 ---- ”
我媽勸阻說:“算了吧,別找他們了。才開了一指,又沒見紅,又沒陣痛,他們沒趕我們回去就不錯了 --- 反正現在有這些儀器,我們知道 BB 的情況,我們自己盯著點,有事再去叫他們。”
好像唯恐天下不亂似的,正在這時,我們家的“親友團”的人都一窩蜂地跑到醫院來了,把個產房擠得滿滿的。我媽嚇一跳,感覺象學生在校犯了錯誤,老師把家長叫來了一樣。
我兩個奶奶連忙上來查看我媽破水的情況,結果什麽水也沒看見,又聽說連陣痛也沒有,“親友團”的人也覺得我爸媽兩個太憨了,肯定是搞錯了。
我太奶奶最富想象力:“是不是搞錯了,把拉尿當成 ---- ”
我奶奶連忙製止:“媽,你真是的,他們幾十歲的人了,連水從哪裏流出來的也不知道?”
我爸把情況解釋了一下,就叫他們先回去:“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會不會被趕回去,你們呆在這裏,醫生們看見了肯定嫌擁擠,你們還是先回去休息吧,等快生的時候我再打電話給你們。”
“親友團”的人磨蹭了一會,聽見附近不斷傳來產婦的雞喊鴨叫,門外還能看見捧著肚子被丈夫架著走來走去的女人,相比之下,我媽完全象個後進生,表現太差了,成績太糟糕了,搞得幾位家長臉上無光。幾個家長商量了一下,灰溜溜地回去了。
我媽真是個門旮旯的簸箕,專在人後簸。“親友團”的人剛走,我媽就說肚子痛,要上廁所了。我爸說叫護士來暫時取了那些繩索捆綁好讓我媽上廁所,我媽還在擔心:“會不會把他們搞煩了,趕我們回去?”
我爸說:“不會的,我們是救護車運來的,再說又破了水,誰敢趕我們?趕我們也不走,今天就賴這裏了。”
護士來後,處理了一下那些繩索捆綁,我媽痛痛快快地上了個廁所,清除了一個包袱,覺得無比暢快,回到床上,護士把那些繩索又綁了回去。正當護士準備離開的時候,我媽覺得一股熱流往外一衝,嚇得她大叫:“ WATER! ”
護士又折了回來,一邊換我媽身下的墊子,一邊對我爸說:“ You see? This is pouring! ”
我爸知道護士有點諷刺的意思,但他沒說什麽,隻催促道:“ Then do something! ”
護士跑了出去,過了一會跟一個醫生一起回來了,醫生對我媽解釋說,現在要給你用 PITOCIN 了,因為你破水了,要盡快讓 BABY 生出來。
我媽知道 PITOCIN 就是那些對“屁”情有獨鍾的網友稱之為“屁托生”的催產藥,她連連“嗯,嗯”的點頭答應,在心裏感謝我的推波助瀾,關鍵時刻炸了水壩,終於使醫生相信是“ POURING ”了。
護士為我媽掛上靜脈點滴,加了“屁托生”,我媽仰躺在那裏,焦急地等待宮縮的開始。打上“屁托生”之後,我媽的待遇就提高了,不時的有人進來調節劑量。當宮縮間隔時間達到四、五分鍾,強度指數七十左右時,我爸問我媽:“肚子疼不疼?”
我媽說:“還好,就是腰酸背疼,肚子一陣陣發緊,大概是 BB 在裏麵撅屁股。”
我爸知道我媽的心理作用是很強的,據說我媽讀小學的時候,有次上體育課從杠上摔下來,把胳膊弄脫臼了,但她不知道,沒事人一樣地上了好幾節課。回到家,說起上體育課摔跤的事,我爺爺奶奶才急忙來查看,總覺得我媽的胳膊看上去異樣,於是帶到醫院檢查,拍片發現是脫臼了。醫生給我媽胳膊複了位,又用白繃帶吊在胸前,我媽這才知道事情嚴重了,一路啼哭不止,覺得疼痛難忍。如果不是有 X 光照片,我爺爺奶奶肯定要以為是醫生把我媽的胳膊搞脫臼了。
我爸說:“既然現在還不痛,你抓緊時間睡一會吧,聽說要生幾十個小時的,睡眠不足,待會沒力氣 PUSH 。”
我媽想想也是,就交待說:“那你盯著一點,當心 BB 的心跳變慢了。”
我爸說:“好,我盯著,你睡吧。”
但我媽睡不著,覺得肚子很疼,她問:“我是不是開始陣痛了?”
我爸說:“應該是開始了。”我爸哄我媽背朝監測器躺著,他好幫我媽揉背。我媽不知有詐,真的那樣躺著,享受我爸菜鳥水平的“馬殺雞”。
我爸一邊給我媽揉背,一邊天南地北地胡扯。又過了一陣,我爸發現宮縮強度已經快到一百了。我爸說:“現在已經七十了,如果你疼得受不了,我就叫醫生來給你上‘愛屁’ (EPIDURAL) 吧。”
我媽說:“算了,聽說有人疼到一百四,我這才別人的一半,低得很呢。再說要開到四、五指了才能上‘愛屁’的,我才開了一指,還早著呢。別又搞得一場虛驚,越發把醫生們搞煩了 ---- ”
“那我叫他們來給你檢查一下吧,說不定已經開了四、五指了。”
“不會吧 ? 才這麽短的時間,還是再等等吧,等我忍不住的時候再叫他們。你隻盯著 BB 的心跳就行。”
“ BB 的心跳沒問題。”
其實我媽覺得宮縮已經很痛了,但她聽我爸說才七十,就覺得萬裏長征才走完了第一步,後麵的路還長著呢。她想起最後一段時間沒怎麽多走路,因為她從電視上看到某位英國科學家的新發現,說胎兒的肺部發育成熟、達到了能在母體外呼吸的地步時,就會分泌一種催產素,通過胎盤進入母體,使母親的子宮開始收縮,促使分娩開始。我媽自從看到這個報道後,就沒再多走路了,因為她怕走多了引起早產,搞得我肺部還沒發育好就匆匆忙忙跑出來了。
現在她又有點後悔,好像別的產婦都是拚命多走路,說那樣生得快。我媽擔心極了,怕產程拖得太長,她自己吃苦是小事,萬一給寶寶帶來麻煩就糟糕了。
下午一點多鍾的時候,我媽的豆腐 OB 終於露了一下麵,一看我媽還沒痛到要謀殺親夫的地步,豆腐 OB 的臉上就顯出一種上當受騙的神情,不過還是很禮貌地站在床邊跟我爸媽閑聊,賣弄自己的漢語,他會說“男孩子”“女孩子”“很好”“不好”“你好”“再見”之類的詞,還會從一數到十,不過他的“四”和“十”基本沒區別,都是介乎“ shit ”和“誰”之間的什麽音。
我爸一邊給我媽“馬殺雞”,一邊猛誇豆腐 OB ,說他中文好生了得,這樣好的中文,隻有去過中國或者找了中國老婆的人才能達到。
豆腐 OB 很得意地說他沒去過中國,老婆也不是中國人,他的中文是跟診所的一個台灣護士學的。
我爸又把豆腐 OB 恭維一番,說那你就更不得了啦,簡直是語言天才。
豆腐 OB 聊了幾句,就叫我媽好好休息,他過一會再來,叫我媽有什麽事情按鈴叫人就行了。
我爸主動請求 OB 吃豆腐,讓他給我媽檢查一下,看開了幾指了。
豆腐 OB 好像生怕多吃了一塊豆腐似的,並無檢查的意思。我爸把宮縮指數指給他看,豆腐 OB 往監測器那裏看了一眼,驚訝地說:“ Oh, my God. It's over 100! ”他首先懷疑儀器出了問題,檢查我媽之前先把儀器檢查了一下。
等他確信儀器沒問題之後,他戴上手套,為我媽內檢,然後報告說已經開了“四 CM ”了。豆腐 OB 中英混合地把我媽狠狠誇獎一番,說她 DOING GREAT ,“很好”,“再見”,說開到五指就可以叫麻醉師來上 EPI 了,然後就離開了產房。
豆腐 OB 一走,我媽責怪我爸說:“都超過一百了,你怎麽說才七十多?”
“你這個人心理作用特別強嘛,我說七十,你就不覺得痛,現在你知道了,肯定要覺得痛了 ---- ”
我媽齜牙咧嘴地說:“這個儀器 ---- 能查出心 --- 痛程度就好了 ---- ”
我爸趕快表白:“這還用儀器來查?我現在的心痛指數肯定上了 200 了,這真的是比我自己痛還難受 ---”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知道了宮縮的強度,我媽頓時覺得疼痛難忍了,我爸的“馬殺雞”和“嚼”都不起作用了。我媽把學來的各種呼吸大法都拿來亂用一氣,還是疼痛難忍,大汗淋瀝。
我爸說:“我叫醫生來給你打‘愛屁’吧 ---- ”
但我媽知道“愛屁”和“屁托生”連在一起打,對胎兒很危險。“屁托生”促使宮縮,要把胎兒擠出來,“愛屁”則有可能引起產婦血壓降低,宮縮變緩,有可能會使胎兒心跳減慢,搞不好會引起 fetal depression ,所以我媽從牙齒縫裏蹦出一句:“不打。”
我爸勸說:“不打的話,你這麽疼,體力消耗光了,到時候就沒力氣生了。再說也不是個個產婦都會降低血壓的,你以前沒體位性血壓低,不會有問題的。”
我爸見自己這個半調子說不服我媽,就把我伯母搬了出來。我伯母在電話裏說的跟我爸說的一樣,也是勸我媽上“愛屁”。我媽一聽我伯母說能上,馬上就同意了,連連高呼:“上‘愛屁’,上‘愛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