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小說的特點,就是重點寫追求過程。對男女雙方彼此愛慕且無外界幹涉的人來說,那就是捅破窗戶紙之前的那段時光;如果是一方愛慕,另一方暫時不愛慕,或者雙方愛慕,但因為外界因素暫時不能順順利利愛慕的男女來說,則是指排除內在外在障礙之前的那段時光。一句話,就是“搞定”之前的那段時光。
從前的愛情小說,都是要曆經千辛萬苦,追求過程才告結束。等到追求過程結束了,故事也就結束了,剩下的就是“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現在的愛情故事,仍然是寫追求過程,隻不過“搞定”在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定義。以往的追求過程,性的出現比較晚,等到出現的時候,差不多婚姻也就隨之而至,就算“搞定”了。現在的愛情故事,性的出現比較早,但有了性不等於就“搞定”了,大概要等到結婚了才算“搞定”了。
當然, 這個"搞定"是從故事角度來說的, 而不是指生活當中愛情也有"搞定"的時候.
所以說無論是什麽年代的愛情故事,真正吸引人的,值得一寫的,都是“搞定”之前的那個階段。之所以“搞定”後的愛情沒什麽人寫,並不是說“搞定”後的愛情就不如“搞定”前的愛情美好,而是因為“搞定”後的愛情就沒多少誤會與巧合,也就沒有了故事性,寫出來就沒什麽人看了。
如果生活裏沒有大的誤會與巧合,一個人的生活就比較平靜,就沒故事,常常會有“白活了一輩子”的感覺;但如果生活中有巨大的誤會與巧合,大喜大悲,大起大落,又難免讓人痛苦難受。所以兩全的辦法是選擇一種沒什麽大喜大悲的生活,但不時看看小說,看看故事,看看電影,在一個安全的距離裏體驗一下大喜大悲。
生性浪漫的人,是寧可受苦受難也不願過平淡無奇的生活的。老三逃避跟丹娘的戀愛,就是因為那段感情一開始就“搞定”了,雖然不是那麽正兒八經的父母之命,但因為有了父母在那裏拿主意,老三與丹娘之間就沒有了那個追求的階段,從一開始就知道彼此是為了什麽樣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的,一切都是已知數,都是常數,沒有變量,沒有未知數,也就沒有了猜測,沒有了擔心,沒有了揣摩,沒有了試探,當然就沒有“魂牽夢縈”。
應該說老三和丹娘之間也不是完全沒有未知數,但他們之間唯一未被開墾的領域,就是彼此的身體,於是他們有了牽手,擁抱,接吻,當這一切也很快由未知變成有知之後,剩下的就隻有“乏味”。
一段“乏味”的愛情,對一個文學青年來說,是最不人道的東西,也是最值得反叛的東西。一個不那麽文學的青年可能會滿足於跟丹娘的婚事:高官的女兒,性格成熟,工作舒適,有一定文化,長相符合彼時流行的審美觀。
但對一個文學青年來說,這些恰好是致命的弱點,缺乏吸引力。
高官的女兒,與之聯姻就使老三有“高攀”的感覺,丹娘的父親是他父親的上司兼恩人,他是為了父親的前程才同意這門親事的,那這樁婚姻對老三來說差不多就等於賣身。
性格成熟,就意味著穩重,穩重就可以預測,能預測就沒有驚喜。性格成熟還意味著經曆豐富,經曆豐富就失卻了天真活潑,不天真活潑就沒有小女孩的青澀懵懂。性格成熟還意味著缺乏冒險精神,而愛情離了冒險,與“乏味”就相去無幾了。
於是文學青年老三感歎道:“命運啊,為什麽對我這樣殘酷?讓我還沒體會到魂牽夢縈的愛情就要踏進墳墓?”
他為逃避“乏味”的感情生活跑到勘探隊來,但很快就發現自己離魂牽夢縈的愛情理想更遠了,那裏連一個能跟丹娘打個平手的人都沒有,隊友裏沒女的,全都是男的,西村坪的女子勤勞樸實,但不懂文學,不懂音樂,都不能使他魂牽夢縈。
可以想象,認識靜秋之前的老三,在西村坪的日子有多麽乏味,唯一的慰藉就是看書拉手風琴寫生。但書也是可以看完的,總共就那些,看完了就沒有了。其實他很多書都是早就看過了,但在乏味的日子裏他回頭去一遍遍地看,不僅看,還抄,抄錄那些他喜歡的句子和段落,他有很多“摘抄本”,專摘歐美文學裏的精彩片段。
他的隊友中沒有什麽文學青年,連愛看他那些書的人都很少,他們不喜歡那些“長羅羅”的外國名字,或者就是不喜歡看書,所以老三沒人能與之談談文學。他在琴棋書畫幾方麵唯有棋還能找到幾個對手,其它的都是他一個人的獨角戲,沒有聽眾,沒有對話人,更沒有知音。
但老三從他母親身上吸取了教訓,知道一個人必須“跟群眾打成一片”,不能太我行我素,把自己孤立於一個文學的高架子上。“群眾關係不好”在當時是很大的一個缺點,隨時有被“群眾”痛恨並打倒的可能。所以老三跟隊友們相處得很好,一起打牌,據說牌還打得挺好的,估計也開開帶色的玩笑,搞野外的嘛,家屬又不在跟前,難免會那樣。
但這些都不能填補他精神上感情上的空虛,他渴望有一個文學知音,能在一起談談那些世界文庫的瑰寶,他更渴望遇見一個符合他的審美觀的美少女,讓他經曆一段銘心刻骨的愛情。他那時還沒敢奢望文才與美貌能合二為一,他知道遇到這兩者中任何一者的可能性都很小,因為那是文革年代,而文革年代的特點就是不讀書,那又是在中國,自然不可能遇到大把的“古希臘式美少女”。
他拉手風琴,每天拉很長時間,練各種曲子,因為他沒什麽別的事可幹。他多半會背著手風琴到小樹林裏去拉,因為大多數隊友都不愛聽,嫌吵。他常常坐在山坡上,拉他的手風琴,幻想著有位“穿白衣裙的美麗姑娘躲在樹林裏”聽他拉琴,被他的琴聲誘惑,從樹林裏“飄然而出,雙雙墮入情網”。
他有時到外麵去寫生,但多半是“躺在春日陽光照耀的草地上,幻想魂牽夢縈的愛情”。
在他讀過的小說中,他最喜歡“約翰 - 克裏斯朵夫”這本書,約翰是個充滿人文主義精神的天才音樂家,對老三影響很大。他尤其喜歡約翰的初戀故事,約翰的初戀對象是一位二十歲新寡女人,名叫薩皮納,很美麗,“玲瓏的小鼻子,下端微微的向上翹著;鼻尖和上嘴唇中間另有一條小小的曲線。嘴巴張開著一點,上嘴唇往上吊起,有笑意,也有倦意。下嘴唇太厚了一些。。。”
大家可能發現老三對靜秋外貌的描寫與這段非常相象,除了把帶貶義的“下嘴唇太厚了一點”改為“上唇比下唇薄”以外,其它都差不多。
薩皮納是個很有個性特色的女人,她的特色就是在物質世界裏很慵懶,在精神世界裏卻很勤奮。她經常沉醉在自己的思緒裏,以至於行為舉止都是漫不經心拖拖拉拉的。她起床後梳妝打扮得花很長時間,一個發夾便可以插上十幾分鍾,但並不是因為她對自己的容貌很關心,而是她的思想在別的地方。她不愛做家務,寧可花錢顧個小時工來打掃屋子。
不用說,當地那些勤勞勇敢、用手多過用腦的“模範女人”是很看不慣薩皮納的,總愛在人前人後說她的壞話。但約翰偏偏就喜歡這個不合群的女人,真是應了那句話:
“文學作品中有兩類女人:指責人的和被人指責的。文學作品中的男主角,愛上的都是被人指責的女人,而不是指責人的女人。”
約翰不可救藥地愛上了薩皮納,經常偷偷看她,她花多少時間打扮,他就花多少時間看她。
他們慢慢地有了一些接觸與了解,彼此相愛,但沒完全捅破那層窗戶紙。有一次他們跟別的人一同出去乘船遊河,晚上在旅館過夜的時候,剛好約翰跟薩皮納的房間是緊挨著的,中間有一個門,可以從薩皮納那邊鎖上。這使年輕的約翰想入非非,他“隔著牆低聲叫她,跟她說了許多溫柔而熱情的話”,他起來去推那個門,發現剛才還鎖著的門現在打開了 !
書裏接著寫道:“情欲把他困住了,渾身哆嗦,一動也不能動。盼望了幾個月的,從來沒有領略過的歡樂,如今擺在眼前,什麽阻礙都沒有了,可是他反而怕起來。這個性情暴烈的,被愛情控製的少年,對著一朝實現的欲望突然感到驚怖,厭惡。他覺得那些欲望可恥,為他想要去做的行為害臊。他愛得太厲害了,甚至不敢享受他的所愛,倒反害怕了,竟想不顧一切的躲避快樂。愛情,愛情,難道隻有把所愛的人糟蹋了才能得到愛情嗎?……”
這在那些“本能派”看來,無疑又是“禁欲”,是“變態”,但這是很多真正墮入情網的青年男子都曾有過的複雜感情,因為他們是把心愛的女性當女神來看待的,對她有一種可遠觀不可褻玩的敬畏。
當約翰終於鼓足勇氣準備推開門的時候,他發現薩皮納從她那邊把門拴上了。
後來,約翰因為要到外地去舉行演奏會,離開家鄉兩三個星期。當他返回故鄉的時候,他發現薩皮納已經患流行性感冒去世了。約翰痛不欲生,但最終還是活了下來,繼續他的天才音樂家生涯。
老三很愛這段悲情的初戀故事,不僅看過多遍,還一筆不苟地抄在他的“摘錄本”上。
當這樣一個渴求著“魂牽夢縈”愛情的老三在西村坪遇見靜秋之後,他的世界“一下子明亮起來”,他的“生活從此有了意義”,他被她的美貌震懾得“心口發痛”,她在文學上的靈性使他“佩服得五體投地”,他遇見了一個在文學上跟他有共同語言的“古希臘式美少女”,文才與美貌“奇跡般地結合在一個人身上”,於是他感慨:
“認識你,是命運對我的恩賜”。
很久以來,老三都在渴望著“魂牽夢縈”的愛情,渴望著為愛情“而受苦,而受傷,而獻身,而瘋狂”,但當他真的開始“魂牽夢縈”的時候,他又渴求一切都簡單化明朗化,祈求智慧女神賜給他智慧,讓他能夠“一直看進她的心”,知道她究竟愛不愛他;他也祈求“愛情女神派她那長翅膀的小愛神”,向他心愛的姑娘心上“射一支金箭”,讓她愛上他。
靜秋在西村坪的那段日子,老三都是在“魂不守舍”的狀態下度過的,越是害怕時間飛逝,時間就越是飛逝飛逝。而當那個分別的日子不可挽回地來臨的時候,老三卻不知為什麽得罪了女神,女神不理他了,也不要他送她。他不明白自己犯了什麽天條,但他不敢質問女神的決定,隻想“跑到曠野裏,對著黑呼呼的山林大聲呼叫:請你告訴我 ! 請你告訴我 ! ”
靜秋剛離開的那段日子,老三還隻呆在西村坪魂牽夢縈著,他的大膽潑辣、跟蹤追擊、無所不在、天降神兵的戰略戰術,那時還沒發展起來,一是因為他還在誤會著他的誤會,以為靜秋愛上了長林,二是因為他還在指望靜秋會來看山楂花 ( 至少會來看長林吧? ) 。到底靜秋來了西村坪,就會發生什麽轉折,他並不知道,他隻想見到她,沒有任何附加條件和目的,就是想見到她。
老三羨慕一切可以跟靜秋在一起的人和事,她的家人,她的同學,路上的行人,隔壁的鄰居,她身上穿的衣服,她腳下踩過的泥土,一切的一切,隻要是能跟靜秋呆在一起的,哪怕就那麽幾分鍾,哪怕靜秋根本沒覺察他們的存在,在老三看來,都比他幸福,因為他們能跟靜秋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