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本來是打算稍後才寫的,但因近期兒子斷奶,觸景生情,提前寫在這裏。
兒子一歲多了,一直戀奶,雖早已添加輔食,無奶也可過活,但吃奶於他而言,更多的是精神享受,而不是生存需要,每天總得砸巴幾口,一日無奶便不歡。近期決定斷奶,思想工作做足,全家輪番對其曉之以理。兒子似能聽懂,默許,無反抗之舉,遂斷其奶源。
連日來,兒子不哭不鬧,但終日怏怏不樂,茶飯不思,且如驚弓之鳥,時刻緊抓其母不放,唯恐奶斷,母子關係也隨之了斷。他人邀抱,便如見人販子,驚懼,大駭,急轉身,緊抱其母,埋頭躲藏,隻以鴕鳥屁屁示人。
艾米終日抱著兒子,跟他講“人生終有斷奶時,不吃飯飯會餓死”的大道理,向他宣誓效忠:“媽媽永遠不會離開你” ( 隻怕你長大了會離開媽媽 ) ,對他唱“媽媽教我的歌”,少不得要把裏麵那個高低對比強烈的地方突出突出,以博兒子一笑。
於是想起老三,想起靜秋,想起他們也曾唱這首歌。
老三現存的日記,都是他認識靜秋以後寫的。通常日記隻是寫給自己看的,但老三生病之後的那部分日記,明顯有特定讀者。也許他擔心自己給靜秋的愛,不足以溫暖她的一生,便想用日記來補足;也許他擔心他的家人會不顧他的臨終囑托,擅自將他的日記交給靜秋,於是他做足防護措施;也許他已經接受了命運的安排,知道“寫得再多也不能減輕病痛”,於是他很少寫他的病狀,從不寫他的痛苦,更不寫對死亡的恐懼。
他寫過同病房的病友,但大多數是寫靜秋的生活,從小寫到老,其中寫得最多的,就是做了媽媽的靜秋,而老三為他的靜秋選擇的搖籃曲,就是“媽媽教我的歌”。
這當然不是那首曾在中國大陸紅極一時的“媽媽教我一首歌”,那首歌裏的母親教給孩子的歌是“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那首歌,以及那首歌裏的歌,都隨著時代的變遷而被冷落了,至少是不再當成搖籃曲唱起 ( 有沒有被當成搖籃曲唱過我不知道 ) ,但這首“媽媽教我的歌”卻穿越時空,一代一代傳下來。
老三的媽媽曾對他唱“媽媽教我的歌”,靜秋的媽媽曾對她唱“媽媽教我的歌”,他們兩人曾在一起唱“媽媽教我的歌”,也對裏麵那個突然升高又降低的地方開過玩笑。
當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永遠不可能跟靜秋一起為自己的孩子唱這首歌時,老三隻能靠想象來彌補此生最大的遺憾。於是老三為他的靜秋描繪了這樣一幅畫麵:有一天,他的靜秋也做了媽媽,有了一個健康可愛的小靜秋,花團錦簇般地靜躺在搖籃裏,他的靜秋“因為生產,更加圓潤豐滿”,臉上是“聖母般的靜謐與安祥”,她守在搖籃邊,對她的女兒輕聲唱“媽媽教我的歌”。。。
於是想起的確曾見靜秋對女兒唱這首歌,也象艾米一樣,把裏麵那個高起又降下的地方特別突出一下。記得那時靜秋的女兒比我家兒子現在的年紀要大,似乎已能欣賞媽媽的幽默,每聽到這裏就格格笑,叫媽媽“再唱,再唱”,於是媽媽不厭其煩地唱,女兒興致不減地笑。
那時不明白,為什麽靜秋唱這首歌的時候,歡笑之餘,總有一絲不易覺察的哀傷,隻以為是歌詞要求的表現,因歌詞大意是:
當我幼年的時候, 母親教我一首歌, 在她慈愛的眼睛裏, 晶瑩的淚光在閃爍。
如今我教我的孩子們, 唱這首難忘的歌, 禁不住辛酸的淚水,在我憔悴的臉上流淌
現在似乎明白了 ( 很可能是自以為明白 ) ,再看 << 山楂樹之戀 >> ,便有“驀然回首”的感覺,其實整個故事,包括書裏書外的部分,就是一首 ” 母親教我的歌 ” 。
<< 山楂樹之戀 >> 裏寫了三個母親:靜秋的母親,老三的母親,還有那個文革期間被打成“叛徒”的朱佳靜。三個母親都不是書裏的主角,但都是故事的主角,是生活的主角。
這三個母親,都是知識分子,都極富文采,不是詩人就是中文老師,或者既是詩人又是中文老師。她們都有點倔,都有點傲,都有點卓而不群,都在文革期間受到過“衝擊”。
當然最大的特點就是她們都是母親,都愛兒如命。
如果我們按革命程度來排列這三位母親,那位朱佳靜老師當然首屈一指,“聽說是跟 << 紅岩 >> 中的許雲峰、江姐、成崗等人共過事的”。那時的青年人,厭惡國民黨政府的腐敗,很多都投身革命洪流,參加地下黨,試圖推翻國民黨政府,建立一個不腐敗的新中國。
但那位朱佳靜老師運氣不佳,還沒等到推翻國民黨政府,就被捕了,在生死考驗麵前,她選擇了生,變了節,寫了“悔過書”,表示不再參加地下黨的活動,於是被釋放了。這是她後來在文革中慘遭批鬥的原因,但她在文革中再也不肯寫“悔過書”了,不僅不寫,也不認錯,一直高昂著頭,不肯低下,因為她不後悔自己的變節,因為她的變節保全了她孩子的生命。
朱佳靜老師可說是既不幸又大幸,不幸的當然是命運把她拋到了一個兩難境地,她不得不在自己的革命信仰與母愛之間做個選擇;大幸的是她不用出賣同誌就保全了孩子的生命,這樣就不至於讓她背上良心的重負。假若她那時不得不出賣同誌才能換來生之可能,那麽一邊是同誌的性命,一邊是孩子的性命,兩者不可得兼,她該怎麽選擇?
於是想到一個似不相關的故事,就是近來很被熱議的張愛玲短篇小說 << 色戒 >> ,李安拍的電影沒看過,隻看過小說,據說是根據真實曆史事件寫的,故事很簡單:愛國女青年王佳芝奉命接近漢奸易先生,以便謀殺他,但當她幾乎大功告成的時候,她看到正為她買戒指的易先生臉上有種“悲哀”的神色,意識到他是真的喜歡她的,而那些抗日同誌隻不過是利用她。於是她改了主意,把暗殺的計劃暴露給易先生,放了他一條生路。
有人認為這是一部抗日小說,但我們知道,張愛玲是不會為寫抗日而寫抗日的,她更多的是寫人。她也寫重大曆史事件,但那些事件隻是她故事的背景,是人物的活動場所,所以她的 << 傾城之戀 >> ,寫“傾城”是虛,寫“之戀”是實。 << 色戒 >> 也一樣,寫抗日是虛,寫愛情是實。一個抗日女青年,被命運拋到一個政治與愛情不能兩全的關頭,對於小說家來說,這是一個很有戲劇性很有寫頭的題材,但對當事人來說,無疑是個悲劇,無論當事人怎樣選擇,都是一個悲劇。
也許隻是巧合,但我們從 << 英國病人 >>(ENGLISH PATIENT) 中也看到同樣的主題,那個瘋狂墜入愛河的男主角,為了拯救戀人的生命,不惜跟德國納粹合作,這跟我們這位王佳芝小姐為了愛情放漢奸一條生路可謂異曲同工。而且最後的結局也大同小異,王佳芝小姐被漢奸們抓住殺害了,而 << 英國病人 >> 的男主角功虧一簣,他的戀人沒能等到被拯救的那一刻,先行離世了。
無意從道德或者正義的角度來評價這兩位跟人民公敵合作的故事人物,提到這兩個例子,隻是想說一個人隻能乞求上蒼,不要讓自己碰上這樣的兩難問題,碰上了,就沒有一個皆大歡喜的解決辦法,很可能無論怎樣做,最終都是錯。
朱佳靜老師一定對她的孩子講過自己變節的原因,因為她最小的那個孩子曾經反駁那些罵她媽媽“叛徒”的人,說“我媽不叛變,就沒有我”。於是又招來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和漫畫,畫著他媽媽從狗洞爬出,乞求保住自己的狗命。
一首母親教給孩子有關母愛的歌被時代唱變了調。
從革命的程度來講,老三的母親應該排名第二,因為她雖然沒親自參加地下黨,但她也算親自參加革命了的,因為她“親自帶領護廠隊到處去搜她那資本家父親暗藏的財產,親眼看著別人拷問她的父親,她不同情他,她覺得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革命”。
請不要責備那時的人愚蠢,沒經曆過那個時代,無法體會那時人們信仰之單純與堅定。
雖然老三猜測他母親“可能為了改變自己的政治麵貌,就嫁給了我爸爸。”,但也許他母親嫁他父親的初衷,是因為真的愛上了他父親,因為她是那樣向往革命,向往進步,她愛上一個代表革命和進步的老三父親是很自然的事,尤其是如果老三的父親既不老又不醜,很可以算得上風度翩翩的話。
但是後來的生活經曆可能不僅使她對愛情的理想幻滅,也使她對革命的理想幻滅了。她跟自己的資本家父親劃清界線,是想消除人剝削人的製度的;她投身革命,是想建立一個不腐敗的國家的;她跟老三的父親結婚,是以為共同的理想會使他們的愛情浪漫永恒的。
但是她看到得到的,可能正好相反。
因為丈夫的關係,她身居高層,能看見更多平民百姓看不到的上層的腐敗、愚昧與專製。一個她曾經奉為革命與進步化身的丈夫,可能也不能擺脫政治場上必然存在的派係鬥爭與媚上,她內心的苦悶,可能並不僅限於丈夫的不解風情,也許更多的是由於對革命和愛情雙重的幻滅,所以她認為自己是“質本潔,命不潔”,本來是一心向往革命,要為建立一個新的社會而獻身的,但最終卻發現所謂革命不過是不同派別間的權力之爭。
對於我們這些無緣得知真相的平民百姓來說,黨內的政治鬥爭都是化做“兩條路線的鬥爭”推介給我們的,我們隻看見某些反革命分子企圖篡黨奪權,把新中國拉回到黑暗的舊社會,讓人民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我們出於樸素的無產階級感情,痛恨那些反革命分子。但對於老三父親這樣的人來說,每一次黨內政治鬥爭都是一次權力之爭,他得決定站在誰的一邊,站對了,就有可能加官進爵;站錯了,則有可能人頭落地。
也許老三的母親身不由己地被卷進了這些權力之爭,因為她丈夫的生死,也就是她的生死,是她一家的生死。她在擔心丈夫生命安全的同時,也看清了她向往的革命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也許她從很早起,就幻滅了,後悔了,所以她隻蜷縮在群藝館,不願跟上層們有什麽瓜葛。
她是怎樣教育自己的孩子的,老三的日記裏沒有談到,因為他托弟弟轉交靜秋的,隻是跟靜秋有關的日記,是他認識靜秋之後記的日記。但我們從老三的思想境界和為人處世可以看出,老三受母親的影響遠遠超出受父親的影響,也許是因為父親忙於公務,無暇顧及子女教育,也許是因為父親的活法不符合老三的價值觀,因而更願意像母親那樣生活。
雖然老三在談話中和日記裏都沒有詳述他那段“政治聯姻”,但我們可以猜測,那主要是他父親的意思,要麽發生在他母親去世之後,要麽就是老三跟丹娘並非毫無感情,因為他母親是一個追求真愛的女人,怎麽會忍心讓兒子去承受一樁無愛婚姻呢?至少我們知道老三跟丹娘“牽過手”,照相時也還算親密,因為他們的肩膀重疊了,致使長芳剪開他們的時候,不得不犧牲了老三的部分肩膀。
老三為什麽跟丹娘分手,我們不知道,從他的談話中,我們可以聽出是因為不喜歡“政治聯姻”。但按我們外人快刀斬 ( 別人 ) 亂麻的思維方式,這個好像說不過去,不喜歡政治聯姻,一開始就不同意這門親事;既然同意了,就說明還是有感情基礎的 , 就不完全算政治聯姻。
當然感情的事不是亂麻,快刀也拿它無法,估計老三開始並不討厭丹娘,加上父親的前程 , 於是同意了這門親事,並且準備好好跟丹娘愛下去的。但也許一個比他大幾歲的丹娘在愛情上也比他老練成熟,而老三象大多數男性一樣,更喜歡青澀懵懂,情竇初開 ( 未開 ) 的女孩 . 最重要的是 , 丹娘的父母即使不比老三的父親官階更高,級別也絕對不比他父親低,不然不能影響他父親的前程 , 甚至掌握他父親的生死大權。
按老三的個性,高攀一定是件使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的事,愛情中攙雜其它因素也便不叫愛情了。這使他特別理解靜秋的不願高攀,因為他在這一點上,就是一個靜秋,除了性別不同,其它什麽都一樣。為了家人, 可以犧牲自己,但如果犧牲的是愛情,損失就太慘重了,能逃自然要逃。
如此看來,他更多的是他母親的兒子。
老三的母親最後選擇了死,但我不想說她的母愛不如朱佳靜老師深厚,我寧願相信那是因為她的孩子們已經長大了,她可以放心地去了。從她最初的幻滅到她最後謝世,其間一定有幾十年的時間,這幾十年,她一定是靠著深厚的母愛才得已熬過來的。
她的死,無疑極大地震憾了老三,我們可以從他後來對待靜秋的態度上看出來,他總是那麽小心翼翼,擔心靜秋誤會,害怕靜秋不知道他愛她,或者不相信他愛她,為了讓她相信,他什麽都願意做,包括等她一輩子。我們相信老三說得出就做得到,如果他沒在二十六歲就去世,他就會癡癡地等,隻要靜秋讓他等,隻要他的等不會使她不開心,隻為了讓靜秋相信世界上是有永恒的愛情的,隻為了靜秋不會像他母親那樣,因為對愛情幻滅就結束自己的生命。
我們可以說,老三的母親傾其身心,教會了老三一首歌 --- 一首愛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