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君,窗外終於下雨,你知道,雨前空氣沉悶如泥漿,我總是喘不過氣來,覺得呼吸是唯一痛苦又重要的事情,可是現在終於下起雨來,雷轟隆隆響,我托著頭,大口吸著清澈苦澀的空氣,看著窗外的暗夜和暗夜裏模糊搖擺的樹枝,我就想,你是否真的在那裏悄悄看著我呢?
子君,十年兩茫茫。那個雨夜,你突然入夢來。十年裏夢是一片空白,有時候在白天的正午,陽光白花花的藏著隱秘的黑手,拉扯我的額頭,我就想我是否真的就這樣忘了呢,連個夢都沒有。隻是忽然的那個雨夜,我在墳地裏奔跑,那一個個的墓碑,是一個個恍惚的人影,我想你定是其中的一個了,可是他們全部影影綽綽,模糊不清,我睜大眼睛在這漫山的荒野裏,尋尋覓覓,冷冷清清。醒來胸口一痛,眼淚就流出來。
那日起,眼淚開始多。你曾說右眼下的那顆淚痣,為什麽不點了去?又說,看你每天笑嘻嘻的模樣,誰會忍心害你呢?不點也罷,這樣的好看,你摸它親它,我都嫉妒起來。你不知道吧,自從開始做夢的那個夜晚,那顆痣就像盛滿眼淚的聚寶盆,總是輕而易舉的溢滿溢出,伸出手,全都是水。
整整一年,在到處尋找你的身影。在宿舍,白色的牆斑斑駁駁,生鏽的門和高高的窗,門都全部的關著,這樣一排排在走廊裏排下去,無盡頭,無休止。我一個一個的找,隻能看著一個一個的門,這樣走下去,所有的門都冷冷對著我,關得緊緊的,四周沒有人,沒有風,沒有聲音,像一個幹冷的白鐵皮桶。累了,在一個門前停下來,坐在地上,胸前滿滿的絕望,像炸藥,想把這窒息的白鐵皮桶炸開,卻隻是什麽也沒有,幹淨的無息無聲。
在夜晚,街上全都是燈,亮閃閃又影綽綽的街燈,一盞又一盞,永無盡頭。四周是住宅,一個又一個的高樓,每個高樓裏都有燈,溫暖又明亮,我想你定在其中的某個房間裏,如茫茫海洋裏最遙遠的燈塔,混雜著希望,和絕望,那其它所有的燈火,都是船,我要經過這麽多這麽多這麽多的船,才能找到你,但是走了一街又一街,總是無限反複千重萬重的高樓,和明明滅滅海洋般閃爍的燭火,我終於停下來,倚著一枝路燈發呆流淚。
還是夜晚,影院,或者禮堂,或者劇場,無數的人,我不明白為什麽總是有這麽多人?告訴我,你我之間為什麽總是有這麽多人?這麽多人,我們都被淹沒了。他們像鬼魂,擁擠著遊蕩,總是遮住我的目光,你的方向,我知道你就在他們的背後,他們把你藏起來了,每個人臉上都掛著隱秘又冷漠的笑,我顯得矮小,在人群裏辛苦的穿行,他們把我擠得喘不過氣來,我停下來,大口的喘氣,然後他們通通不見了。子君,告訴我,為什麽我們之間總是有很多人?又總是空空蕩蕩什麽也沒有?
連根繩子也沒有。擁擠得放不下。空曠得放不下。整整一年,我都在人群裏和空寂裏奔跑,在滿和空裏來來回回反反複複的奔跑,我覺得很累,眼淚也流的太多。這一年,衰老如此之快,我還沒有從夢裏醒來,他們,那些遊蕩的鬼魂們,就在我的額頭刻上花莖樣的皺紋,收集一袋又一袋的落葉般的眼淚,秋天總是來的很快,夏天還沒有完全過去,秋天就已經肆無忌憚浪濤洶湧了。
子君,我可不可以放棄?然後你就來誘惑我了。我知道你在某個地方,有時候是鄉村,我要穿過一畦又一畦空曠的農田,和高聳黑暗壓抑逼仄的玉米地,葉子又長又多,像一個個冷冷的巴掌,我的臉都刮的疼了,還是繼續往前走,你就在無數葉子的盡頭啊,我想。
或者是那個城市。我要坐火車,去另外一個地方。我要從我的家鄉,坐著轟隆轟隆的火車,去另外一個地方。我必須去,我不得不去,所以總是和你的城市背道而馳,或者正好經過這個城市我卻不能跳下去,隻能眼睜睜的離開。子君,你就在那裏啊,我被縛了綁,隻能眼睜睜的離開。
但是你看,現在好歹你已經給我一個方向。我最起碼不再茫然慌張。我隻是無奈,還是無奈。你看我們隔著這麽遠,這麽遠,我的心都要蹦出來了,我的身體還在若無其事,按部就班,隻有在夢裏,我乖乖跟著自己的心髒,隨風去。
子君,所以我總是不願醒來。夜晚對我總是很難捱。窗外那黑漆漆的暗夜,像長滿手的黑洞,或者陷阱,總是輕而易舉的把我拉進去,黑暗纏繞我的身體,像花盆裏的泥土,我動彈不得,花盆裏的花,是用黑色澆灌,開出大捧大捧黑色的花朵,然後枯萎倒地。然後我猛然驚醒,就被推了回來。我想那黑洞,是否是一個彼岸世界?是否隻有黑色的花?是否還有耀眼的白或者七彩亮麗,把我的心髒,不再是無垠的黑,而是染成一顆鮮紅的櫻桃,掛在枝頭呢?
子君,這半年,我開始微笑。因為我開始抓到你的手了。你的手,寬大又溫暖,在哪裏並不重要,擁擠又狹長的雜貨小道,或者羊肉串臭豆腐的石板小街,或者是樹影婆娑的花園,或者掛有籃球架的操場,總之這些都不重要,總之我可以抓住你的手了,歡喜像燈芯一樣亮開,然後啪的就滅了,手變成潮濕的陰冷的,然後空氣一樣消失。我的手張著,看一遍再看一遍,確信其實什麽也沒有。
但是又一個夜晚,你開始試著擁抱我了,手撫上那顆痣,手是溫暖的輕柔的,你在耳邊歎息,要不要跟我走?
要不要跟我走?這不是一個問題。你這樣高,這樣高,我眯著眼睛數,數到整整二十四層。月亮就掛在那裏。我住在四層。剛剛搬進來的時候,我問,真的沒有更高的嗎?沒有沒有。但是有人住在二十四層。我摁電梯上去,就離你越來越近了。二十四層的走廊很窄,牆壁潔白,一道又一道的鐵門,都關著,但是兩側有花窗,月亮就掛在那裏,彎彎的上弦月,兩隻美麗的角,很適合跳舞,我跳上去,在弧線和尖角上給你跳舞,可好?然後就會在月亮身上,開出大枝大枝鮮紅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