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狐菲烏

詩歌、小說、繪畫、隨筆。
正文

流沙(三):流浪漢

(2007-10-25 08:34:44) 下一個

3。流浪漢

  我是一個流浪漢。我的職業就是四處流浪。所以對我來說,時間是沒有意義的,場所也是沒有意義的,我可以在任何時間出現,無論白天還是夜晚,也可以出現在城市和鄉村的任何地方,無論是明闊的的大街上還是髒僻的角落裏。
  對於這樣一個美好的職業,我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曾經有那麽一段時間,我在街上一圈圈的行走,經過甜點鋪,咖啡店,酒吧,雜貨店,服裝店,鐵匠鋪,洗衣房以及醫院學校辦公樓,它們有的喑啞無聲有的生機勃勃,我就惶惑的在想,總要做點什麽吧?在這些沉寂和喧囂之間,無論如何微渺,總要有點自己的聲音吧。那時候,我攤著雙手,站在十字路口,覺得無比茫然。
  總要做點什麽吧?既然我有生命,總要做些與生命這個名詞相匹配的事情,就是說,我希望我能感受到自己還依然活著這一事實。而體味活著就應該經常有一種快樂或者悲哀的情緒,這種快樂或者悲哀,能夠長久的浮在空中,我需要以此為牽引,在一條條大街上行走,不至於恐慌,或者在某個地方安睡,不至於麻木。要對這個解釋很困難,比如說,在早晨醒來,我會吃一個甜圈,喝一杯咖啡,當然我會從中得到某種快樂,可是這快樂隨著甜圈和咖啡落肚之後,這種快樂就立刻消失了。所以這個不能算是我所希望的快樂。還比如說,如果我的腳被錘子砸傷了(天哪,對於一個敬業的流浪者來說這可真是痛苦的懲罰),骨頭的疼痛讓我意識到原來我是有軀體的,我也許會悲哀,但是這也不僅僅是我想要的悲哀。
  我說過我剛剛來到多倫多的時候,我想做點什麽事情。實際上,我也許撒謊了,也許真的忘記了,因為那時候,我還處於糊裏糊塗的狀態,如同我的身份,糊裏糊塗,沒有名字,沒有年齡,沒有職業,沒有住所,我走在街上,還不如地上覓食的鴿子,因為它們到了晚上,也知道總有個地方可去。
  所以首先要講清楚我在從事流浪漢這一職業以前的事情。
  事實上,當時我生活在南方沿海福建省的一個小城,職業是一個一本正經的政府官員。我記得,我好像先是市領導的司機,然後是市領導的秘書,然後我也漸漸成了一個小領導。這其實是很正常的事情,我在做司機之前我的老爸就是這麽給我勾畫了一個這樣的未來,中間幾乎沒有出現什麽差錯,就輕而易舉的實現了。老爸對此非常滿意。然後他還為我安排了一門親事,於是我按部就班的結婚生子,總之在我二十八歲以前,大家都說我是一帆風順的,而且有很多人都對我說過前程似錦四個字。可是要知道,我心裏很清楚,這四個字的前提是眼神要快許多,嘴巴要順許多,腰板要彎許多,心腸要狠許多。很不幸,我覺得我越來越達不到這個標準。
  有的人經過一番曆練,會更上層樓,可是也有一些人,會覺得靈魂一點點坍塌,這種被侵蝕的感覺就好像在一個極其寒冷的冬天,你在潮濕陰暗的底樓,隻穿著一件襯衫其實好像什麽也沒有穿,冷風夾著濕氣侵入每個毛孔,以及脆弱的神經,你無比渴望著哪怕一絲的溫暖。
  可是沒有。溫暖總是和良心伴隨著出現,在良心一點點被卷走的時候,我驚恐的發現,我每天都覺得寒冷。這刺骨的寒冷如同一個秘密,總是在半夜裏突如其來的出現,我經常被嚇出一身冷汗,你瞧,這個時候,竟然連汗水也是冷的。
  我當時雖然隻有二十幾歲,我已經感覺到我的背實在是太駝了。有一天進了電梯的門,我一邊跟領導說話,一邊微笑,不小心斜睨到鏡子裏的我,立刻嚇了一跳。
  那個人的頭微微低著,虛偽的微笑掛在臉上,真是令人厭惡。
  以後我越來越多的在別人身上看到自己,在自己身上看到別人,看到市領導在接待省領導的時候,我就開始想,這樣何時才能到頭呢?生活真是讓人看不到希望。
  從那時起,我忽然喪失了力氣,雖然我還會對人微笑,隻是我知道,這表麵的笑容如同我私密的根抵,因為看不到美女,所以看似還在,實已垂垂坍塌了。
  從那時起,我開始想改變我的生活。
  一年以後,我跟隨更大的領導們來到加拿大觀光學習,在返程的最後一天,我決定失蹤。
  並非我羨慕國外的生活,我隻是希望,在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裏,在擺脫一切令人煩惱的牽絆後,找到我想要的快樂和悲哀。要知道,在國內,在周遭都是親人的時候,我是沒有這個勇氣的。
  從此站在陌生的街道上,我兩手空空。
  我並不會說英語,可是在唐人街,也無需英語。我很快的碰到了一些老鄉,要知道,從我們那個省市偷渡來的人太多了,他們都不會英語,他們開始的時候欠了蛇頭幾十萬的債,他們很勤奮的打工,到了老也能買一套像模像樣的房子,他們的兒女都在學校裏快樂的讀書,他們覺得很值得,很滿足。
  他們說,你沒有花錢就來了,真幸運。又說,你父親打電話問你,他氣壞了。嘖,可惜你這樣的好前程。
  是的,在這裏我成了黑戶,沒有護照,沒有身份,而在我有身份的地方,我已經被列入了黑名單,我回不去了。
  我說,我已經給父親做了這些年的乖兒子,我實在不能再做下去了。至於老婆,讓她去改嫁吧,她一定會很樂意。至於兒子,我為他存一筆錢,給他足夠生活教育費用,我就不欠他的了。再說,他的未來,誰知道呢?我到現在都沒有搞清什麽叫做未來。
  老鄉問,我帶你去打好幾倍工資的小時工你可樂意?我微笑,那一定是見不得人的工作。老鄉笑,其實也就是坐上飛機到農場摘蔬菜,有時候就會是大麻。
  我搖搖頭,要知道,我是希望把良心找回來的。
  我做過洗碗工,清潔工,搬運工,洗車工,因為沒有身份就隻能是黑工,工資也比別人低,可是我睡得很踏實。
  可是我心裏總是有個秘密的地方,在說,還要在做點什麽呢?
  究竟是什麽呢?在沒事的時候我就苦苦的想,我去附近的咖啡店,店裏總是有幾個住在附近的孤寡老人,他們每天到咖啡店報到,他們有時候指指點點的似乎在嘲笑我,是的,我有時候呆呆的坐在咖啡店裏,拿著紙筆,迷惘的塗塗畫畫些什麽,他們從我身邊經過,瞟一眼,然後哄堂大笑。可是我並不介意,相反,我覺得我給他們帶來了快樂,為此我感到欣喜。而另外的一些時候,我就站在咖啡店門口,看著外麵十字路口的人來人往,覺得這些人似乎都有一個明確的方向,急匆匆的趕路,我就在想,我自己的方向是什麽呢?究竟什麽職業會適合我呢?這時候就經常會有咖啡小妹跑來冷冰冰對我說,先生,你擋住我們的路口了。
  那天,陽光明媚,我站在咖啡店外麵的拐角,特意把門口的位置留出來,並且轉過頭向咖啡小妹微笑,但是她裝作沒有看到我,我隻好轉回頭,然後我聽到了吉他聲。
  事實上,我當時對音樂一無所知,但是很明顯,我被當時的音樂打動了,彈吉他的是一個中年男子,禿頂,樣子不太好看,可是他的琴打動了我,他的手指急速的跳轉,我似乎可以看到音符在天上飛,在十字路口像一片片花瓣般飛舞,然後像蒲公英一樣向四方散開,那些繚繞的清音和餘香。他的前麵放著琴盒,裏麵是稀稀落落的零錢,旁邊是幾張CD,我不知是他自己刻錄的還是經過出版的,我隻知道,我的心突然之間變得無比歡快起來,我幾乎要手舞足蹈了。
  因為我看到了方向。
  我是多麽的快樂啊,我夢寐以求的快樂終於到來,並且在聽到吉他聲的一刹那間擊倒了我。親愛的朋友們,我一直覺得在街道上行走的時候,所有的行人都給我一種陌生感,在這個時候,我總是驚惶的,這樣的陌生與懷疑,讓我覺得周圍行人的目光利如冷箭,我要變得很是小心翼翼,生怕碰撞了他們,從而導致什麽可怕的事情發生。可是當我聽到了飄揚在路口的音樂聲,我竟會覺得世界忽然之間變了一個模樣,比如說,一個歡快的曲子,我會覺得每個人似乎都在歡快的跳舞,生命如此豐美多汁,像碩大長有細細茸毛的桃子溫軟甜美,我的眼淚口水都要忍不住的流出來;而如果曲子很憂傷,我就會覺得,空氣裏滴滴流淌的都是前塵後事的悲哀和歎息,每個人都脆弱的捧住胸口,充滿同情無助和忍氣吞聲的淚水,靈魂會因此得到安寧和歸依。親愛的朋友們,您看,這就是我一直渴求的快樂和悲傷,這樣的快樂和悲傷,就是在這樣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伴隨著一支我不知道名字的曲子,滿含淚水的到來。
  這快樂和悲傷的複調,滿心芬芳的和音,就是這樣突然彌漫在我的胸口,將我一層層環繞滲透,這樣的,到來。
  親愛的朋友,我想您一定會為我感到高興。
  我打工已經積累了一大筆錢了,您知道,我是個很勤奮的人,雖然我給兒子每次都留下一些錢,我還是覺得自己還算富有,因為我很節約,而且我對錢的要求很低。
  我來到一家樂器店買了一把很貴的吉他,到目前為止,它是我花銷最貴的物品了,我很得意。
  然後我去夜校報名參加了吉他班。至於我的身份,要知道,我來到這個城市已經好幾年了,我的老鄉會幫助一些黑戶弄到身份。
  以後的時候,我一邊刻苦的練習,一邊在各個十字路口彈琴。有時候比如在唐人街,會碰到一個隻會反反複複拉二泉映月的老頭,他拉的實在太糟糕了,不成調的簡直不成樣子,可是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還是很奇怪的讓人覺得萬事悲涼,就好像一隻垂垂老矣的病貓,叫得很難聽,可是那偶爾的哀鳴,讓人覺得哀涼直透胸背。這時候,我通常會放一些零錢給他,再到下一個十字路口。有時候我在地鐵站裏麵,碰到一個敲揚琴的同胞,在熙來攘往的急匆匆的塵流和車輪滾滾的轟鳴裏,揚琴悠然清揚的聲音宛然自若的飛升,像安隱於市的渺渺高士,我拔不動腿般的豔羨無比,他的水平真是高啊,一定是從國內的某個大樂團來的,我很高興他和我選擇了同樣的職業,可是當我在他演奏完一個曲子,湊近他想表達我的知音般的友誼時,他卻迅速收拾起來走掉了,這真是令人遺憾。
  而且,有時候我會遇到鄙夷的目光,以及冷嘲熱諷,有人說,他真是偷懶啊。不,親愛的朋友,您真的沒有認識到街道上樂曲繚繞上升的魔力,我是在用我的熱情勞動並且有所收獲,而且,給不給錢隨你,我從來不曾鄙夷過不給錢的人,要知道,這個城市裏的移民太多了,他們多數人都很窮,我樂意給他們帶去在路上不經意的一點怦然心動的歡樂或是哀傷。當然,我會遇到一些人,他們站在路口,伸著手,看到一個人過來,就會或熱切或冷硬或機械麻木的說,零錢,零錢,請求你。他們通常是得不到零錢的,所有人都無動於衷的走過,可是他們仍然堅持不懈的站在路口,一遍一遍的說,零錢,零錢,請啊。請啊。有老人,有的隻是老而已,有的則是形形色色的殘疾,他們臉上的表情通通是僵硬麻木的,我有時候和他們站在一起,拉琴,然後一起分錢,保持一個微笑,然後離去。當然,也有年青人,四肢健康的,穿戴整齊的年輕人,他們有的背著旅行包,走到一個地方就坐下來,摘下帽子放在麵前,然後一聲不吭,這時候我會想,誰知道呢?他們為什麽會坐地要錢呢?他們看起來四肢健全,但是誰知道呢?他們是否內心痛苦不堪,甚至和我在以前一樣一直找不到方向呢?或者他們是否在懲罰自己呢?良心是個很可怕的東西,我曾經被它折磨了好久了,折磨的方式也會是千奇百怪,所以誰知道呢?每個人的內心世界都是歡樂以及悲哀的交錯糾纏,而表現出來的行為更是不可預測,比如說,我在咖啡店小憩的時候,經常會看到各式各樣的奇怪的人。比如一個在炎熱的夏天依然穿著毛衣並且在胸前緊緊抱著一隻鮮綠鮮綠的茸毛小猴玩具的四十來歲的女人,她的兩頰永遠有兩塊奇怪的紫紅,襯的那隻綠絨小猴愈發的鮮綠,或者說,那隻鮮綠的小猴襯得她的雙頰奇異的紫紅。還有一個五十來歲的長胡子的老男人,進得咖啡店來到一個空空的座位那裏,放下東西,站直身體,直視前方,清清嗓子,然後開始沒完沒了的清朗宏亮的謾罵,中間連個句號也沒有,一直罵到被警察趕走。還有一個胖乎乎的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始終笑嘻嘻的看著你,然後突然的一聲放縱的大笑,聲音響脆如敲碎的玻璃,或是尖利嘹亮如口哨。親愛的朋友們,我總是在這時候會流出淚來,這些被痛苦糾纏得如同惡夢的靈魂,讓我難過的幾乎發不出聲。我看著他們被趕走,就忍不住站起來也跟著他們走,他們在路口停下來,我也就停下來,拉上一個輕柔的安撫的曲子,通常他們都會比別人更敏銳的捕捉到這些空氣裏的聲音,他們轉回頭,給我一個天真無邪的笑容。我因此也快樂的笑起來,任眼淚一點點滴落。是的,我愈來愈發覺,自從我在街上拉琴,我的身體就愈發的敏感起來,好像全身的細胞都有了生命,它們一起歡喜或者悲哀,將我的心腸折磨的顫悠悠的柔軟,以至於哪怕輕輕的碰觸,也會疼的流下淚來。
  當然,有時候我也會遇到知音,比如那家咖啡店裏的那個年輕的甜點師,那個鳳眼女子。有時候,她下班,會奇怪的站在我的旁邊,當然,她距離我仍然有好幾米遠,可是,我知道她在靜靜的傾聽。如果我恰好在旁邊的街頭公園裏,她就會循聲前來,她靜靜的站著,開始的時候不說話,後來慢慢的熟悉了,她就說,啊,這個曲子太淒涼了些,換一個歡快一點的吧。而歡快的剛剛拉完,她會說,啊,這樣的快樂簡直害怕的不敢承受,趕快換上一個哀傷一點的吧。她這樣舉棋不定,翻來複去的更換,我也就這樣在歡快與悲哀之間反反複複的糾纏,然後老淚縱橫。她說,啊,真是對不起。啊,我要走了。然後再回來說,啊,我忘了錢。她說,你彈了快一個小時呢,我要給你多少錢?她眼淚汪汪的看著我。我說,不用了,我今天已經得了很多,你看。她說,不行,是我要求你拉琴的。她說,這樣吧,我在咖啡店打工,八塊錢一小時,我給畫家做模特,十五塊一小時,我還是折中一下,給你,給你十一塊半吧。我笑起來,說,你打兩份工,一定是很缺錢,我隻有一個人生活,從來不缺錢,你今天就給我一塊半吧,以後就不用給了,你肯來聽,我就已經很高興了。她果真給了我一塊半,走掉了,以後的時候,我在公園彈琴的時候,她有時會走過來,她總是翻來複去的說,啊,太悲傷了,請彈一個歡快的曲子吧,然後說,啊,太歡樂了,這簡直不可能,還是彈個哀傷一點的吧。我每次都幾乎要錯亂的崩潰,我想,明天,天哪,她不要再來了吧,這可真是從未有過的折磨,可是第二天,我又隱隱約約的盼著她來,繼續那快樂和悲傷的錯亂疊合。終於有一天,她不來了,然後再也沒有來過。我想,街上的人都是走來走去的,汽車和飛機的存在是有充足理由的,我在這個城市呆的太久了,也許我需要換個城市,換個地方。我是個流浪漢呢,自然應該名副其實的到處去流浪,經過一個個的人,一個個的地方,所以,我背起我的琴,也從此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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