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狐菲烏

詩歌、小說、繪畫、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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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一):畫家

(2007-10-25 08:26:54) 下一個

1.

我是一個畫家。

自小我便對顏色異常的敏感,耳朵卻是分外的遲鈍。聲音飄來飄去,我卻總是捕捉不到,或是因為根本不願去捕捉。小時候母親總是重複三五遍我才惶惑地轉身,以至於她最後聲嘶力竭的疲憊不堪,終於斷定我有聽力智障,偏偏每次看醫生都是徒勞而返,到最後她不得不放棄一切嚐試,從此與我默然以對。

可是你要知道,優美的聲音總會自動地鑽入人的耳朵,然後是心靈,以及靈魂最深處。我在聽巴赫的時候樣子就象一隻木偶,可是我的嘴唇會滲出血來。

嗬,血的顏色,之於我是生命的顏色,瘋狂的顏色。而我熱愛所有的顏色,這麽多絢爛妖嬈又狂亂沉迷的顏色,他們或喜或怒地在我的畫布上載歌載舞,其實是他們,一直在延續我這即將枯萎腐敗的生命。

我十歲時父母終於離婚。那些噪亂的聲音再也不會幹擾我。那個男人留在香港,我則跟隨母親移民至多倫多。二十歲堅持在安省美院學美術而不是遵從母親在多大繼續讀商業管理。畢業後在巴黎混了十年。賣了些畫交了無數女友。此時母親去世,留下安省美術館旁邊的樓屋,我忽然開始想念母親的聲音,於是我又回到多倫多。

隻要我想,樓屋裏會滿是母親的聲音,那些絮絮叨叨的破碎的虛幻的聲音忽然之間變得無比清晰柔和,我忽然得到了多年來一直在苦苦追尋卻從來也找不到的平靜。

我每天中午十一點起床,十二點開始作畫,零點或是泡吧或是看書或DVD,然後三點鍾開始睡覺。

真的是很有規律。我覺得我應該是個好男人。

樓屋紅色,共有兩層。我住在第二層。一間臥房,一間由原來的兩間臥房改造打通的寬大的畫室,南向是斜牆,長長的玻璃窗。樓上有閣樓,作為我的儲藏室。一層有三間房,還有地庫,已被母親租出去。每月大約有兩千多塊的固定進帳,當然是一件好事。因是街口,房子後退的遠,因而院落很大,並且有兩處入口。一個在北,正門,房客用;一個在西,側門,我和我的模特們用。在房子西側另有樓梯直通二樓的起居室。這樣大家互不幹擾。母親考慮的實在周到,我剛來的時候站在二樓明亮寬敞的畫室裏,一時間各種奇特的情緒鬧哄哄翻滾,百味陳雜。

我這樣一個男人。有時候,那個鼻孔一個環、眉毛兩個環、耳朵五個環,卻有一張天使麵孔的模特兒KATHY搖搖頭說,喬,你這樣一個男人。

親愛的,難道我不好麽?我撫著她柔軟的胸和細滑的肚皮。忘了講,她的肚臍上也有一個環。

那個從東歐移民來的十環少女笑眯眯的說,喬,你娶我好不好,這樣我就可以住自己的大房子,實現我的人生夢想。
我微笑,說,親愛的,不如我們現在就來共渡我們的新婚之夜。

三四點鍾的時候被一種奇怪的聲音吵醒。像是捂在被子裏悶哭的聲音。我拚命的搖身邊的十環少女,KATHY,KATHY,醒醒啊,你怎麽啦?

KATHY一個巴掌打在我的右臉上,咕噥一聲你去死,然後又昏昏沉沉睡去。

耳邊依然是那種捂在被子裏悶哭的聲音。那聲音時斷時續,有時候似乎已經憋的背過氣去,這聲音隔的如此之久,以至於永遠也不會回來了,然後卻又是一聲微弱的抽泣。

我覺得有了鬼。或者是母親又回來了?不,不,不,母親隻會哼哼唧唧的哭,一邊哭一邊自言自語,母親不會用被子把聲音秘密的捂住,母親隻會讓自己哭得更大聲更有分量,母親永遠不會哭得背過氣去。

我起身。我很容易失眠,這樣的哭泣讓我想起森林裏的幼獸,他們在被傷害的瞬間,當他們知道無論怎樣憤怒也無能為力的時候,他們的眼睛裏通常流露出一種悲哀,他們有時會忍不住輕輕的兩聲啜泣。

我點著一根煙,煙霧一點點上升,像時斷時續的哭泣,徘徊兩圈又離去。

煙霧裏是那個在巴黎遇到的女孩子,四周是昏暗的光,她站在門口,衣衫襤褸,她說,我從家裏逃出來,他們都是魔鬼,魔鬼,魔鬼,我不要再回去,你收留我吧。

她有長長的睫毛,一雙圓圓的杏仁眼,裏麵閃著清藍的光。

當時我往她兜裏塞了十幾塊錢,輕輕把她推出門去。她輕輕的哭了,她把上衣的扣子輕輕扯開,露出小巧新鮮的乳房,說,為什麽趕我走?我長得不好看嗎?

我聽見自己說,親愛的,你美極了,可我隻有這十幾塊錢,而且已經都給你了。

她笑起來,還是一臉稚氣,她說,你真是個好人,不過,既然你沒錢,那我還是去找別人吧。

我看著她走開,我其實很想讓她留下來,隻是怎麽辦呢?我撒了謊,我兜裏和房間裏總共還有幾十塊,而且我也隻能首先保證自己先活下去。

過了幾年我打開門又看到她,她已經長大了很多,一條開司米披肩皺皺巴巴,她說,嗨。

嗨。親愛的,你那雙清藍的眼睛為什麽不見了?它們從什麽時候變成了黃色的呢?那雙圓圓的杏仁眼呢?它們從什麽時候慢慢拉長了呢?

她的下巴鐵青,嘴角一點點流血,脖子上是扭抓過的深深的痕,她說,我餓了,給我點吃的吧。

她吃過飯,輕輕閉上眼睛,那時我倚在門口看她,在那一刻她的笑容甜蜜,甚至於輕輕哼了兩聲,像小孩子剛剛心滿意足吃飽了糖。

然後她突然跳起來,拉開門驚惶的跑出去。一直沒有回頭。

我看著她驚惶的跑出去,一直沒有回頭。

我沒有再見過她。

我以為我倚著門框已經睡著了,那聲無來由的憋悶的哭泣又突然出現。我覺得憋悶死了,為什麽不能哭出來呢?

我恨恨的下樓,在黑夜裏木板樓梯通通的響。那哭聲隨著腳步聲已經停止,然而我已經聽了許久了,我辨得出方向,我嘭嘭嘭捶門。

那個鳳眼女子,抱著一個厚厚的沙發墊子看著我,這樣一雙哀傷的眼睛,我別過臉去,那些被掩蓋的傷痕,我知道。

我惡狠狠的尋找那個倒在一旁的醉醺醺的男子,惡狠狠把他的衣領揪起來,惡狠狠的說,你敢他媽的再打一次,然後把他惡狠狠摔在地上。

又能怎麽樣呢?我再一次覺得無能為力。那天我抓起電話,卻被那個鳳眼女子攔下,她不說話,隻是無限哀求的望著我,我隻好又把電話放下。

我說,你們去另租房子吧。我受不了啦。請你男人不要再打啦。要不,請你使勁哭出來吧。你這樣憋悶,我聽著也很憋悶,你知不知道?我很難受啊,你為什麽不能哭出來呢?求求你,你哭出來吧。

淩晨三點半,我還沒有睡覺,聽得輕輕的敲門。是新鮮的鬼嗎?那就進來吧。要知道,我已經是多麽的厭倦,多麽的疲憊。

那鳳眼女子穿戴整齊的進來,待會兒她要去上班,我知道。

她遲遲疑疑的問,你畫畫?

然後進來在畫室裏來來回回看了幾遍,她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她說,你能不能給我畫一幅?

我說,當然,一小時十八塊。

她嚇了一跳,說,那你多久能給我畫完?我能不能晚些給你錢?

我笑起來,說,是給模特的工資,現在多倫多就是這個價。

她聽了鬆了一口氣,也笑起來,眉眼閃閃,說,“是我做BAKER的兩倍多呢。”

她開始做我的模特。先是肖像,然後是人體。起初她很猶豫,我說,我工作的時候隻有工作。但是其它的時間,如果有模特主動和我約會,我是個男人,當然也不會拒絕。當然,我也從不主動。她釋然。

她的身體,舊傷新痕下麵是白皙的軀體。有時候我在想,人這莫名其妙的肉體,究竟能承受多少肮髒不堪的份量呢?

那是怎樣的一種表情呢?如果我不告訴她,要休息了,她就會一直這樣默默的保持下去,她的身體一動不動,隻有臉上的表情,瞬間的痛苦、迷惑、哀傷、喜悅,都是一閃而逝,有時候她的眼眶含淚,我隻好去畫其她的部位,我不想看到她受到驚嚇的模樣。

我總是想抓住那些瞬間流逝的表情,那些陷溺在紫色汪洋裏的幻想,藍色泡沫裏的哀傷,綠色幽靈裏的恐懼,紅色猙獰裏的憤怒,黃色沙塵中的寂寞,這樣變幻莫測的讓我陷入泥潭的顏色,我越是努力越抓不住。

我覺得絕望。

有一天,她不見了。

然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

其實很正常,我們身邊總是有無數的人流過去,有的人在你心裏烙下深深的烙印,有的人隻留下一個虛幻的尾巴,有的人和你不過是擦肩而過,在瞬間消失不過如虛無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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