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狐菲烏

詩歌、小說、繪畫、隨筆。
正文

螳螂

(2007-09-29 20:33:52) 下一個


我以為我是一隻螳螂。某個中午,陽光柔軟,我伏在粉色被子上,被麵上畫著茸茸的綿羊,旁邊寫著羊,羊,羊在睡覺,我就慢慢以為自己真的睡著了。睡著的時候,我就以為自己是一隻蜷伏的螳螂,綠色的螳螂,伏在肥厚柔軟細茸多汁的綠葉上,陽光從樹葉間隙透下來,葉脈清晰透明像水晶,這樣的又酥涼又溫暖。這時候蜷起的身體,整個背部都弓起來,頭深埋在胸裏,腿收縮,臂抱頭,所以你看,我很希望自己是蜷起來的,可是這時候四肢的不便就很明顯了,它們這樣的長手長腳,實在不利於身體的蜷曲,他們太分散了,讓我以為自己是支離破碎的,像隻被東拉西扯的木偶,我覺得自己的心髒都被拉得怦怦的要斷了,那些縫合心髒的破損的線頭也都怦怦的要斷了,所以我多麽想讓自己最起碼表麵看起來還算完整,這時候我多麽想把自己縮成一團,一個小小的堅硬的團,就可以自由的滾來滾去,不怕被輕易的掛傷,也可以隻在一個小小的角落就可以安靜的療傷,所以當我覺得心髒怦怦亂跳然後很想抱著它安撫它的時候,就覺得四肢非常不方便,但是我一旦想到四肢不方便的時候它們就好些被特意加長加強了一樣,它們和我的心髒做拉鋸戰,把頭拉出來,把身體扯直,這樣我就慢慢的變成了一隻半蜷半伸的螳螂。

唐郎。我的頭埋在葉裏。躲不開。我說,能不能不要叫我了呀?螳螂有鋒利的四肢,所以很容易傷人。我的心髒,就是被另一隻螳螂笑嘻嘻的劃傷的。我眼睜睜看著心髒的皮層一點點翻裂,血一滴一滴流出來,可是卻沒有辦法,隻好弓下身去,這時候翻裂的心髒總是很疼的,刀子落下去再起來,落下去再起來,心髒就撲撲的發抖,一次次的發抖,身體就忍不住的蜷起來,蜷得緊些再緊些,把心髒盡力裹得實實的,它就會舒緩一些,抖的慢一些,撲一聲撲一聲越來越慢,然後就慢慢的不疼了。其實有很多次,我很想在身前貼個標簽,叫做易碎物品,請小心輕放。但是我又清楚的知道,事實上,就算我放了,也不會有人看的見的。大家總是很粗心。一個人並不關心另一個人。而且,如果真的看到了,反而會招來嘲笑,甚至是落井下石式的拳打腳踢。有人就是喜歡聽易碎的聲音。很多人喜歡摔酒瓶子那是因為它最容易粉身碎骨,人與人之間以及自己的肉體和精神之間經常有著刻骨的仇恨就是依靠這些來發泄憤怒和絕望的。再憤怒下去就開始用刀了,有時候是直接的血淋淋的,這樣比較爽快,用刀的人和挨刀的人都是,那麽一霎那,一切就都結束了,天地鴻蒙,宇宙洪荒,大地血淋淋的,時間的雨水衝刷之後就是一片白茫茫的幹淨。什麽也不曾發生。你說,曆史是隱秘的粉飾的歌功頌德的假相。光環最耀眼,疼痛從來沒有人關注。但是也有時候,有人喜歡用鈍鈍的刀子,鈍鈍的,一刀一刀割起來才比較愉悅,是的,像言語,言語可以安慰人也可以像鈍刀一樣慢慢的切割,心髒的千瘡百孔就大多是來自於言語的看似緩慢實則強悍的謀殺。有時候是一個人,有時候是很多人,有時候是看不見的機器被暗影裏的人操縱著,拿刀的人愈是隱秘你愈是無能為力,你的身體愈來愈弱心髒愈來愈疼,隻好俯下身去抱緊心髒擦掉血跡看到血又流出來,有時候或者你會反抗,但是麵對虛無的敵人你就像夢幻的堂吉鈳德一樣揮舞著長矛,不同的隻是,疼痛讓你清醒,清醒讓你悲哀。

唐郎。她又在叫我了。快刀慢刀的麻木和血腥不隻是人類的專利,螳螂也是。螳螂在吃食物的時候都要先細細端詳一番,然後大刀興奮的砍下去,砍下去的時候鮮紅的血液噴出來,就會刺激胃口,增加食欲。我不喜歡用刀子。雖然我是一隻螳螂。我看到鮮血撲地一聲噴出來自己的心髒就發抖。別人在疼的時候我也在疼。所以我在別人覓食的時候總是很安靜。我是一隻手掌安靜心髒柔軟的螳螂。我有陣吃過葉子,然後看到汁液慢慢的流出來,像眼淚。於是我越來越瘦,骨骼在陽光下變得清晰透明。所以她總是很生氣。她說,螳螂就應該有螳螂的樣子。螳螂手持大刀,樣子威武,你實在不是一個合格的螳螂。她生氣的時候開始隻是拿她的雙手掐我,並且使勁的搖,後來動作就越來越劇烈,有次她拿大刀惡狠狠的砍在我身上,說,你去死吧,你不配做一隻螳螂。然後她就開始哭起來。我捂著傷口,把身體蜷起來,說,我隻是不想傷心而已。可是我傷心了,她氣鼓鼓的說。她真是一隻漂亮的蘭花螳螂,生起氣來也這樣的美麗。以後我的身上開始有越來越多的傷口。自從認識她以來,我的傷口就越來越多,她說,理想主義者,你,去死吧,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她的大刀揮舞,漂亮的麵孔變得猙獰。我想起來,我認識她的時候,她睜著懵懂好奇的眼睛對我仔細端詳,曾經那樣清嫩透亮的眼睛,她曾經在我周圍反複徘徊,然後越靠越近,後來她開始憤怒,她拿起大刀憤怒的揮舞,然後就開始哭,後來慢慢的不哭了,她開始笑,隻是用刀越來越狠,麵積越來越大,她的聲音也越來越尖利刻薄,她冷冷的說,去死吧,你不過是隻軟弱的螳螂。後來她終於走了。她累了,眼淚也沒有,笑容也沒有,她最後望向我的時候眼神空洞,跟看一片樹葉沒什麽不同。

跟一片樹葉沒什麽不同。我蜷在樹葉之上,總是覺得溫暖。葉子像厚厚的被子,像愛撫的手掌,這時候我覺得舒適又輕盈,整個身體如同消失了重量,肉體已經消失,隻剩下靈魂輕飄飄在天上。這時候是多麽的好啊,我俯頭,身體是愈來愈透明了,碧綠的晶瑩的透明,透過我的身體甚至能看到下麵的葉子,也是碧綠的晶瑩的透明,我就以為自己現在也是一片碧綠的葉子了,一片寧靜的沉著的隻是吃風飲雨的葉子,在月色裏仰頭在陽光下眯眼的葉子,冬去春來也不會在我心裏留下傷痕,因為一片葉子隻能經曆一個年輪,春去秋來,來得正是時候,去的也正是時候,感春悲秋是別人的事情,我隻需要生長的時候生長,凋零的時候凋零,就可以了,有誰不是呢?大家都會凋零的,人類更不例外,隻是他們她們一直在捕捉和被捕捉之間忙著,食色總是最根本的主題,欲望之後有著更多的欲望,大家忙著捕捉食物捕捉事業捕捉愛情捕捉後代,在過程中互相廝殺。而作為一片寧謐從容與世無爭的葉子,是最為自由自在的,無需吃掉別人,也無需擔心餓死,這樣的生活不是很快樂嗎?我眯著眼睛蜷在葉子上,因為變成一片葉子而欣喜萬分,然後我驚訝的發現,我的身體和四肢已經不知不覺的隨著葉脈伸展的方向慢慢的展開了,啊,原來將身體展開也會是這樣的放鬆溫暖啊,以前的時候,我隻有蜷起身子才會有片刻的安寧妥帖的。而這時候有人經過,說,哎呀呀,我發現了一隻稀有的綠脈螳螂。然後我和葉子一起被輕輕摘走了。


(綠脈,綠脈,有人在叫,我開始朦朧欲轉的醒來,媽媽說,綠脈,綠脈,快起來,你上學要遲到了。我睜眼,陽光照在淡翠布簾上,風吹來,山叢海浪般起起伏伏。窗外一棵榕樹,粉紫花簇紛紛搖落。樹幹上一隻螳螂,正斜斜爬向一片綠枝婆娑。)

2007-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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