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狐菲烏

詩歌、小說、繪畫、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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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二):賭徒

(2007-10-25 08:33:34) 下一個

     2。

  我把窗簾噌的拉開,噌的又關上。
  沒有什麽不同。
  這是一間地庫,我打量。事實上我根本不需要打量,我和每一件東西都親密的既厭憎又相愛,比如桌上那隻缺了角的粉青瓷瓶,我把它打碎了,又粘起來,如今它像偽裝的哥窯,隻是有一個尖頭小歪角,永遠找不到了。比如床頭牆上的一個小小的黑洞,不規則的,有時覺得深,有時覺得淺,我經常看著它,猜想會不會有隻叫不出名字的怪物從裏麵鑽出來,而當我一次次的失望的時候,就想,哪怕是一隻蟑螂也好啊,即便沒有翅膀,可是沒有,和房間裏的任何一處空間一樣,安靜的如同一個黑洞,我在黑洞的中間,大概隻有我的眼白,是白的。
  牆角的那個冰箱,儲存了滿滿的食物,在大雪滿天的日子,冰箱裏的雞腿、罐頭魚、酸菜、辣椒醬一點點減少,那些各種各樣的氣味本來混雜在冰箱裏,慢慢的它們飄溢四方,到達牆壁又折回,在這個更大的魚缸或是罐頭瓶子裏一點點發酵,從身體毛發耳朵嘴巴進入我的內髒,我因此被醃製為一條奄奄一息的魚。
  是的,大多數情況下,如果腦袋清醒,我就會以為我是一條正在發酵的魚。
  有時候我會喝醉,這時我的肚皮上翻,頭懸在床頭邊,半空中,就像受刑的鳥,或者被背叛的瑪拉,半身在裏,半身在外,這半身看著那半身,說,啊,這竟然是我的,掐一掐,啊,果真是我的,這真是令人憎惡。
  現在是早晨了,我猜。我起來,地庫仍是陰暗的,尤其是冬天,我再次拉開窗簾,大多時候,雪會覆蓋住那扇小小的窗,雪本是白的,可是從屋裏看出去,是一片青灰色的暗白,厚厚的壓在玻璃上,緊緊密密的像大塊缺水的海綿。我躺在床上,頭依然昏沉麻木,我就在想或者我也不過隻是一塊缺水的海綿。我看著自己僵直的身體,靜靜的發呆。我總是在早晨的時候,喪失思維。
  她又上班去了。半夜三點去上班,中午十二點回來。正好是我在家的時候。
  或者說,她選擇了在我在家的時候上班。
  我們是夫妻,卻總是擦肩而過。
  其實就算一起在家,又有什麽用呢?她總是看不到我。那些空茫的眼神,空空的落在我的身上,然後是一個機械的微笑,我總是很憤怒,而且我已經越來越憤怒了。
  是的,我曾經一次次的努力,希望她落在我身上的眼神久一點,希望她的眼神有點略略的溫度,我一次次的謙卑的笑容下麵隱忍著克製的憤怒,可是,她的眼神,永遠象冬日的陰天一樣,蒼白灰朦,樹幹是光禿禿的,幾根枝椏像我努力掙開的手,卻不過是一個絕望的手勢。
  我比她大十歲。但是又怎樣呢?她自己樂意嫁給我,我並沒有強迫她。
  二十八歲的時候我在廣州。已經有一個小小的電腦公司了。我有些錢。這點很重要。我開始想結婚了,可是並沒有合適的女子。您知道我的意思,合適,包括性情和容貌,比如笑起來的樣子,比如哭泣的聲音,比如一個碰巧的眼神。找到一個覺得合適的人,然後一起手拉手去結婚,真的很難。
  然後我移民到多倫多。我不知因果。大家都絮絮叨叨,我聽得不耐煩,就快速的移了。我隻是河流中的一條滾木,在漩渦裏轉個圈,就被推到對岸去了。
  我先是進了一家西人電腦公司,然後就自己開公司,當時電腦的行情很熱鬧,人人都象香餑餑一樣搶手,我的公司在好的時候,也有三四十人。
  可是我空前的寂寞。每天拖著疲憊的身體回來,我都覺得空前的寂寞。我渴望低低的喃喃訴說。我渴望一個溫暖的擁抱。我渴望一個輕輕的撫摸。
  周末的時候我去按摩。那裏的小姐有的黑眼睛,有的藍眼睛,有的棕眼睛。但是她們的手都很柔軟。我從不知道,自己竟然這麽渴望一雙柔軟的手從我的頭,我的肩,輕輕的撫下去,經過我的背,腰,臀,腿,腳踝,到一個個不安的腳趾。它們全部都在呐喊著寂寞。我的身體總是止不住的顫栗。阿may說,沒見過這麽敏感的男人呢。我竟然顫栗的哭了。我知道,我其實隻是渴望一隻手的撫摸而已,我隻是需要一點溫度貼近我而已,我隻是想確定我還能感覺到我的肉體而已。
  可是回到家,麵對著空空蕩蕩,我重新回歸於寂寞。寂寞日日夜夜,若一條纏身的蛇,我拚命與之奮鬥,我的身體如果紅腫青淤,那定是毒蛇惡意咬出的痕。
  七年之後的聖誕節,我回國。相親沒有什麽難堪,如果你真的很想碰到一個人。
  我看見她的時候,她正轉過頭去微笑,她的膚色白皙,很好看的鳳眼,她笑的時候,淡淡的樣子,眼神有些空茫,我就這樣愛上她。
  她想出國,我想結婚,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一眼愛上了她,這不是很好嗎?
  我在多倫多已經買了自己的房子,而且我有自己的公司,有一輛亨達,一輛SUV,如今又有了合適的妻子,這真是太好了,傍晚的時候我拉著她的手在安靜的小路上散步,旁邊有一大塊綠地,有兩隻秋千,她高興的坐上去,我微笑著把她推的飛起來,她快樂的大笑,我也真覺得快樂。
  可是這些都是真的嗎?我對著窗簾笑起來,也許不是這樣的,也許是我自己想象的,這個地庫陰暗潮濕,很容易讓人編故事,我懷疑,我看到過她大笑的樣子嗎?有時候我看著灰白的窗戶,我想,外麵總該是溫暖的陽光吧,其實當我走出去,也不過是灰蒙蒙的一片天,溫暖的陽光,隻存在於自我想象和自我安慰,是的,如果一個人沒有勇氣麵對懦弱和醜惡,就隻好自己去架構美麗和高貴,有一個所謂的明亮亮的幌子,總比什麽都沒有的好。
  所以我的窗簾是杏黃色的。
  我接受它的吸引,也心甘情願的接受它的欺騙。
  最初的時候,她就像這樣一個杏黃色的窗簾,我以為她是一個夢想。有時候,我會看到她的眼睛裏一閃而逝的快樂,這快樂,像春天的風一樣,柳枝輕柔自在的擺動,輕輕拂過水麵,眼睛裏的溫度如水紋般輕輕蕩漾。可是當這水紋經過我的時候,便是一陣緊張,而水紋的顫栗又如何能夠掩飾呢?我眼睜睜看著,我自己在她的眼睛裏,就像落入春日水紋的一片落葉,無論怎樣折騰顏色都是一片枯黃寥落。
  她那略略空茫的眼神,這眼神,如同一個魔咒,我曾經因此而愛上她,可是不知從什麽時候,我日複一日的厭惡,甚至憎恨,眼神這樣的空茫,如同沒有焦距,她看不見我,我無論怎樣努力,也不過是落在她的盲點,我曾經拚命搖她的頭,她的眼淚都流出來了,她的脖子被我掐的紫紅,我累得眼淚也都流出來了,可是,我在她的眼睛裏,依然沒有溫度。
  我能怎麽樣呢?像我們這樣的年紀,誰沒有舊日的故事呢?隻是,我隻是想找一個合適的人結婚而已,對我而言,我結婚,不過是希望有個溫暖的眼神拂照著我,讓我真切的感受到杏黃窗簾柔和的光亮而已。我一直以為她的眼神是寥落的空茫,如同我纏身的寂寞一樣,我們從此可以相互取暖,相互慰藉,可是在我一次次失敗的努力之後才知道,她的杏黃,從來就不會落在我身上。
  我很忿悶。
  我想,我曾經一個人忍受寂寞忍了很多年了,這樣一個四處釘滿鐵釘的牢籠,我一次次的絕望,也許終會有一天,她那雙很好看的鳳眼,在輕輕瞟過我的時候,那個牢籠,會裂開一個縫,然後慢慢散架,我因此會得到拯救吧。卻不知道,她的空茫,是另一個四處釘滿鐵釘的牢籠,她也在默默等待拯救,我們相互之間的眼神,隻如同更多的釘子,我們互相看著對方,相互躲避對方,掐著對方的咽喉,把一顆顆釘子釘上去,這兩個牢籠,隻是愈釘愈緊,不能動彈,不能呼吸。
  是什麽時候搬進這個狹小的不能呼吸的地庫裏的呢?
  那次的經濟蕭條,眨眼之間,無數的人丟了工作,倒了公司,我起初還在堅持,然後發現,多堅持一天就會負更多的債,當我解散公司,賣房賣車,走出辦公樓,站在大街上,人不是不恍惚的。
  她停了學,跑到一家咖啡店打勒脖工。因我已經很久很久找不到工作了。我總是以為,在我醒來的某個早晨,我就再也看不到她了,這讓我戰戰兢兢,以至於每天早晨不敢睜眼,可是當我看到她清瘦的身影,愈發空茫的眼神,我就更加憤怒,我希望她走,我希望她留,希望她走,希望她留,正像那個杏黃色的窗簾,撕碎了就換一個新的,然後再撕碎,然後再換新的。
  誰來拯救我呢?沒有人。我看著地上東倒西歪的杏黃,眼淚流出來,沒有人,生活像一條條的爛布,我躬身拾起來,包裹我血淋淋的屍首。
  我隻是知道,我日愈一日的狂躁了。
  有一天在經過401公路大橋的時候,我們都忍不住張望了一下,因為報紙上剛剛報道,一個四十四歲的博士生,剛剛從這裏跳下去了,留下他的妻,和兩個孩子,一個兩歲,一個兩個月。
  我曾經試著也去打勒脖工。我本來以為自己是個溫和的人,可是幾次下來,我才發現原來我已經如此的狂躁。是的,做了這些年的管理,我怎會容忍有人衝我皺眉嗬斥指手畫腳呢?這麽多年,我原來不過還是個敏感易怒的男人,隻不過,它們都被一帆風順的表象掩蓋住罷了。
  白天,我窩在地下室裏,急切的盼望著她的回來,可是當她回來,我又通常無言,如果她安慰我,我會憤怒,如果她不說話,我會悲哀。我本是盼著她回來,可是當她回來,我又覺得這房子逼仄窒息,我又想逃離。
  我能逃到哪裏呢?
  起初我總是躺在地庫裏發呆,這樣的陰暗和潮濕,將我一點點淹沒,這樣一條奄奄一息的魚,我覺得痛苦,又覺得快意,我開始懼怕陽光,我曾經是希望著陽光的,可是如今對於陽光,我一日日的懷疑並深惡痛絕。
  更多的時候,我轉過頭,呆呆的望著那一扇小小的窗,或者如同一個黑暗裏的希望,或者如同一個永遠無望的洞穴,我睜大眼睛,緊緊的盯著,眼光集中又四散,四散又集中,慢慢將這杏黃也變成了一塊黑暗。
  我就這樣沉沒於黑暗。
  黑暗。這樣沉悶逼仄的地庫,以及這樣沉悶逼仄的感情,都埋在黑暗裏,像猙獰的鬼,那些尖利的獠牙,日日的啃齧咬噬,真是無法忍受,有一天,她回來,我使勁搖晃她的肩膀,她那空茫的眼神,在我心上生了根,我拚命的搖,想把它們搖掉,就像秋天的果實,遇到風,為什麽還不肯掉下來呢?我拚命的搖,地庫裏永遠也沒有風,給一點風吧,我拚命的搖,想讓風來,風來,來得更猛烈一些,直到我看到她眼睛裏終於慢慢流出來,那些憐憫,和悲哀。
  我痛恨極了,這些終於慢慢流出來的,終於慢慢落在我身上的,為什麽如此冰冷而刺痛呢,我真是憤怒,為什麽呢?我一巴掌扇過去,嗬嗬,我舉著我的手,嗚嗚的哭起來。
  可是她隻是呆呆的,無比歉疚的樣子,明明是我打了她,為什麽她會覺得歉疚呢?為什麽她不會大喊大叫,打罵回來呢?她隻是那樣呆呆的,那樣空茫的樣子,我看著真是絕望。
  或許是因為這個地庫的鬼實在太多了,它們兩眼發光無比邪惡的看著我,我掩住雙眼,決定逃離。
  我又能逃到哪裏去呢?
  這時候正是傍晚,我一路昏昏沉沉的走,五光十色的霓虹燈閃閃爍爍,那最耀眼最斑斕的地方,一定是距離黑暗和空茫最遙遠的地方。我進門,原來是賭場casino,到處是人群,到處是微笑,我聽到老虎機嘩啦嘩啦硬幣跳落的聲音,我也手舞足蹈起來,這裏真是無比悅耳動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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