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夢

Where do you go when you are lonely?
正文

長恨歌 - 2.3

(2007-12-25 14:06:48) 下一個

第三章
 
     
11.康明遜
    在這些混飩的夜晚裏,人心都是明一半,晦一半的。毛毛娘舅,也就是康明遜,是
王琦瑤心裏的那一半明,也是那一半晦,雖是不敢想,卻還是要去想。有一次,隻有他
們倆時,王琦瑤便問:康明遜何日婚娶呢?康明遜笑道:有誰家女兒肯嫁我這樣無業的
遊民?王琦瑤也笑道:這才是得了便宜又賣乖呢!康明遜這樣的人品、家底和門第,誰
家女兒娶不到?康明遜就說:那麽王小姐替我介紹一個。王琦瑤說:與你相配的人家,
可不是我輩能夠結識的。康明遜便也學了她先前的口氣道:這才是得了便宜又賣乖呢!
像王小姐這樣的儀態舉止,一看就是出自上流的社會,倒不是我輩可攀比的了。王琦瑤
說:你這不是嘲笑我們小家小戶的女兒嗎?康明遜說:受嘲笑的分明不是你而是我。兩
人這麽一句去一句來地鬥嘴,康明遜雖然有問必有答,王琦瑤卻沒有聽出她想要的意思,
倒有人來了。再有一次,也是隻他們倆在,康明遜問了同樣的問題:王小姐佳期何時呢?
王琦瑤也學著上回康明遜的口氣:誰能娶我這樣的,但不待她說出“這樣的”是怎樣的
話來,卻突然地緘了口。康明遜再要問,竟看見她眼裏的淚了,趕緊地問:有什麽不對,
千萬包涵,不知者不為罪的。王琦瑤搖頭不語,停了一會兒,才又說了一遍:有誰能娶
我這樣的呢?康明遜就說:你這樣的又怎樣呢?王琦瑤反問:你說怎樣呢?康明遜說:
錦上添花。她說:你又嘲笑我。康明遜說:分明是你嘲笑我。這回,是康明遜挑起的問
話,王琦瑤等著他追問到底,不料卻沒有問到她想要答的意思。
    王琦瑤和康明遜的問與答,就像是捉迷藏。捉的隻是一門心思去捉,藏的卻有兩重
心,又是怕捉,又是怕不來捉,於是又要逃又要招惹的。有時大家都在的時候,他們的
問與答便像雙關語的遊戲,麵上一層意思,裏頭一層意思。這是在人多的地方捉迷藏,
之間要有默契,特別的了解,才可一捉一藏地周旋。漸漸的,他們有了一些兩人才知的
用語,很平常的,在他們卻另有一番意思,是指鹿為馬的。他們能心領神會,還能於無
聲處聽真言。別人都蒙在鼓裏,他們自己也不挑明,說了也當沒說。那回薩沙開玩笑要
給康明遜介紹女朋友,著實把他倆唬了一跳,不怪王琦瑤要著急,把那瓷湯勺的柄也敲
斷了。過後嚴師母同她表弟的一番話,也叫康明遜慌神,說的話裏到處是漏洞。不過顯
見得是虛驚一場,後來什麽事也沒有,再沒有人提了。倒是王琦瑤自己向康明遜提了一
回,問薩沙要給他介紹的女朋友到底是誰。康明遜說:我怎麽知道,要問應當去問薩沙。
她說:薩沙一定是有所指,康明遜心裏當然清楚。康明遜說:既是這樣想知道,當時為
什麽不讓薩沙說,千方百計堵住他的嘴?王琦瑤又急了,說她並沒有堵薩沙的嘴,薩沙
嘴裏吐的什麽,與她又有何幹?康明遜便說:與她無幹,又追著問他幹嗎?王琦瑤一聽
這話,就好像揭開了傷疤,又痛又羞,臉都紅了,憋了一會兒才說;反正你們是一夥,
天下烏鴉一般黑的。康明遜說:要分敵我的話,薩沙才是另一夥,是吃蘇聯麵包的。王
琦瑤隻好笑了,兩人就算和解了。其實是兜了個圈子,又回到原地,因為方才兜遠了,
回到原地時便覺著近了一步似的,是個錯覺。
    錯覺也有錯覺的好處,那是架虛的一格。而這架虛的一格上興許卻能搭上一格實的,
雖是還要退下來,但因有了那實的一格,也不是退到底,不過是兩格並一格,或者三格
並一格,也就是進兩步退一步的意思吧!這就像是舞步裏的快三步,進進退退,退退進
進,也能從池子的這邊舞到那邊,即使再舞回來,也有些人事皆非似的。一支舞曲奏完,
心裏便蓄了些活躍和滿足。與康明遜捉迷藏,王琦瑤有一些是錯覺,也有一些是有意將
對當錯,將錯就錯。她明知是錯,還是按著錯的來,倒叫康明遜沒辦法了。有時候,王
琦瑤將她與康明遜叫做我們,嚴師母和薩沙叫成他們,雖然也是混著叫的,不定是特別
的意思,康明遜心裏也會一跳,不知這樣是好是壞。有一回,他說:王琦瑤,你怎把我
表姐算作薩沙的人了,她又不吃蘇聯麵包。王琦瑤笑道:他們不是丈母娘和女婿嗎?怎
麽不是一家人?大家都笑。王琦瑤這麽解釋,康明遜也不知是稱心還是不稱心。這時候,
他們倆又有些像三岔口了,又要摸著對方,又怕被對方摸著,推來擋去地暗中對付,也
是用錯覺做文章。這文章有些連篇累牘,重複冗長。事後,兩個人一處時,王琦瑤還得
再回一回:你為什麽問我把你表姐推給薩沙?康明遜再進一步問:你問我這個做什麽?
有些糾纏不清,還聘裏暖唆。把個問題連環套似的,一個一個接起來。還像那種武術裏
的推手,一推一讓,看似循環往複,其實用的是內功,還是有輸贏勝負,強弱高低的。
    其實,他倆積極籌備下午茶什麽的,是有些以公濟私,為了做這種雙關語和三岔口
的遊戲,這還像渾水摸魚,在一下午或者一晚上的廢話中間,確實會有那麽一兩句有實
質性意義的話,就看你怎麽去聽了。不過,即便是有實質性意義,那話也滑得很,捉也
挺不住,所以說是‘儲水摸魚”嘛。他們兩人話裏來話裏去,說的其實隻是一件事。這
件事他們都知道,卻都要裝不知道;但隻能自己裝不知道,不許對方也裝不知道;他們
既要提醒對方知道,又要對方承認自己的不知道。聽起來就像繞口令,還像進了迷魂陣,
隻有當事人才搞得清楚。因為是這樣的當事人,頭腦都是清楚,想糊塗也糊塗不了。他
們了解形勢,目標明確,要什麽不要什麽,心裏都有一本明白賬。在這方麵,他們是旗
鼓相當,針尖對麥芒,這場遊戲對雙方的智能都是挑戰。他們難免會沉迷遊戲的技巧部
分,自我欣賞和互相欣賞。但這沉迷隻是一瞬,很快就會醒來,想起各自的目的。在這
場貌似無聊,還不無輕薄的遊戲之下,其實卻埋著兩人的苦衷。這苦衷不僅是因為自己,
還為了對方,是含了些善解和同情的,隻是自己的利益要緊,就有些顧不過來了。
    康明遜其實早已知道王琦瑤是誰了,隻是口封得緊。第一次看見她,他便覺得麵熟,
卻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又見她過著這種寒素的避世的生活,心裏難免疑惑。後來再去
她家,房間裏那幾件家具,更流露出些來曆似的。他雖然年輕,卻是在時代的銜接口度
過,深知這城市的內情。許多人的曆史是在一夜之間中斷,然後碎個七零八落,四處皆
是。平安裏這種地方,是城市的溝縫,藏著一些斷枝碎節的人生。他好像看見王琦瑤身
後有綽約的光與色,海市蜃樓一般,而眼前的她,卻幾乎是庵堂青燈的景象。有一回,
打麻將時,燈從上照下來,臉上罩了些暗影,她的眼睛在暗影裏亮著,有一些幽深的意
思,忽然她一揚眉,笑了,將麵前的牌推倒。這一笑使他想起一個人來,那就是三十年
代的電影明星阮玲玉。可是,王琦瑤當然不會是阮玲玉,王琦瑤究竟是誰呢?其實他已
經接觸到謎底的邊緣了,可卻滑了過去。還有一次,他走過一家照相館,見櫥窗裏有一
張掖婚紗的新娘照,他。已裏一亮。這照片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樣子,使他想起很久以前
也是在這裏的一張照片。倘若這時他能想起王琦瑤,大約便可解開疑團,可他卻沒有,
於是又一次從謎底的邊緣滑過去。和王琦瑤接觸越多,這個疑團就越是頻繁地來打擾。
他在王琦瑤的素淡裏,看見了極豔,這豔涸染了她四周的空氣,雲煙氤氳,他還在王琦
瑤的素淡裏看見了風情,也是洞染在空氣中。她到底是誰呢?這城市裏似乎隻有一點昔
日的情懷了,那就是有軌電車的當當聲。康明遜聽見這聲音,便傷感滿懷。王琦瑤是那
情懷的一點影,綽約不定,時隱時現。康明遜在心裏發狠:一定要找出她的過去,可是
到哪裏去找呢?
    最終卻是得來全不費功夫。一天,在家和大媽二媽聊天,說起十年前上海的盛況一
幕,那就是競選上海小姐,他母親竟還記得那幾位小姐的芳名,第三位就叫王琦瑤。他
這才如夢初醒。他想起那酷似阮玲玉的眉眼,照相館裏似曾相識的照片,還想起舊刊物
《上海生活》上的“滬上淑媛”,以及後來的做了某要人外室的風聞,這所有的記憶連
貫起來,王琦瑤的曆史便出現在了眼前。這曆史真是有說不盡的奇情哀豔。現在,王琦
瑤從謎團中走出來了,凸現在眼前,音容笑貌,栩翎如生。這是一個新的王琦瑤,也是
一個;目的王琦瑤。他好像不認識她了,又好像太認識她了。他懷了一股失而複得般的
激動和歡喜。他想,這城市已是另一座了,路名都是新路名。那建築和燈光還在,卻隻
是個殼子,裏頭是換了心的。昔日,風吹過來,都是羅曼蒂克,法國梧桐也是使者。如
今風是風,樹是樹,全還了原形。他覺著他,人跟了年頭走,心卻留在了上個時代,成
了個空心人。王琦瑤是上個時代的一件遺物,她把他的心帶回來了。
    他連著幾天沒有去王琦瑤處,嚴師母來電話約,他都說家裏有事推掉了。他想:該
對王琦瑤說什麽呢?後來,他決定什麽也不說,一如既往。因此,當他再看見王琦瑤時,
就和什麽也沒發生過的一樣。王琦瑤問他怎麽幾天不來,他說有事。王琦瑤就說什麽有
事,一定有了新去處,比這裏更有趣的。他笑笑沒說話,把帶來的東西放到了桌上。他
帶來的是老大昌的奶油蛋糕,王琦瑤便去拿碟子。剛給人打過針,王琦瑤手上帶著酒精
的氣味。她穿一件家常的毛線對襟衫,裏麵是一身布的夾旗袍,腳下是雙塔排布鞋,忙
進忙出地準備著茶點。他忽然間想起初與王琦瑤相識,在表姐家吃暖鍋,胡亂測字玩。
王琦瑤說了個“地”字,康明遜指了右邊的“也”說是個“他”,她則指了左邊的“土”
說,“豈不是入上了。”她那脫口而出然後油然哀起的樣子,這時又一次出現眼前,卻
是有根有由的了。他心裏生出憐憫,又生出惋惜,憐憫和惋惜是為王琦瑤,也是為自己。
這時,康明遜被一股憂傷籠罩著,他話不多,有些走神,還有些所答非所問。他望著窗
外對麵人家窗台上的裂紋與水跡,想這世界真是殘破得厲害,什麽都是不完整的,不是
這裏缺一塊,就是那裏缺一塊。這缺又不是月有圓缺的那個缺,那個缺是圓缺因循,循
環往複。而這缺,卻是一缺再缺,缺缺相承,最後是一座廢墟。也許那個缺是大缺,這
個則是小缺,放遠了眼光看,缺到頭就會滿起來,可惜像人生那麽短促的時間,倘若不
幸是生在一個缺口上,那是無望看到滿起來的日子的。
    康明遜是二房所生的孩子,卻是他家唯一的男孩,是家庭的正宗代表,所以他不得
不在大房與二房之間來回周旋。一些較為正式的場合,由他和大媽跟了父親出席;另一
些比較親密的社交,則是和二媽跟了父親參加。大媽是個厲害人,正房本就是占著理的,
還占著委屈,十分理加上三分委屈,大媽便有了十三分的權利,二媽卻是倒欠了三分的。
父親是個老派人,寵歸寵,愛歸愛,卻不越規矩半步,上下長幼,主次尊卑,各得其份。
康明遜是康家的正傳,他從小就是在大媽房裏比在二媽房裏多。他和兩個同父異母的姐
妹打得火熱,比同胞還同胞,無意中他還有些討好她們,好像怕受到她們的排斥。他隱
隱地覺出,大媽的愛是需爭取,二媽的愛則不要也在,沒有也有。所以,他對大媽便悉
心得多,而對二媽怎麽也可以,甚至有時故意冷淡二媽好叫大媽歡喜。他的一顆小小的
心裏,其實全是倚強淩弱,也是適者生存的道理。有一回,他和兩個姐妹玩捉迷藏,他
循聲上了三樓二媽的房間,推門而進,一眼看見垂地的床罩在波動,分明是藏了人的。
他悄悄地走過去,這時卻見靠裏的床沿上,背著身坐著二媽,低了頭,肩膀抽搐著。他
不由站住了,床底下唆地躥出妹妹,一陣風地從他身邊跑過,並且發出尖銳的快樂的叫
聲。他沒有去追,施了定身術似的,站在原地。是個陰天,房間裏的抽木家具發出幽暗
的光,打錯地板也是幽暗的光。二媽臉朝著窗口,有暗淡的光流淌進來,勾出她的背影。
她頭發蓬亂著,就像一個鳥巢,肩膀特別窄小,而且單薄。她覺察出後麵有人,一邊抽
泣一邊轉過身體,不等她看見,他拔腿跑出了房間。他的心怦怦跳著,憐憫和嫌惡的情
緒攫住了他,使他有說不出的難過。他以更大聲的快樂尖叫來克服這難過,這天他是有
些過分了,招來大媽的喝斥。大媽喝斥他的時候,便看見二媽亂蓬蓬的頭從三樓樓梯上
探下來。這時,他心裏生出對二媽的說不出的恨意。這恨意為消除痛楚而生的,這痛楚
有多深,這恨就有多大。隨了成年,他應付這複雜環境漸漸熟練,可說得心應手,那痛
楚和恨意便也消除,積留在心裏的隻是一些煙塵般的印象。可就是這些煙塵般的印象,
卻是能夠決定某種事情。
    康明遜知道,王琦瑤再美麗,再迎合他的舊情,再抬回他遺落的心,到頭來,終究
是個泡影。他有多少沉醉,就有多少清醒。有些事是絕對不行的,不行就是不行,可他
又舍不得放下,是想在這“行”裏走到頭,然後收場。難度在於要在“行”裏拓開疆場,
多走幾步,他能做些什麽呢?王琦瑤是比他二媽聰敏一百倍,也堅定一百倍,使他處處
遇到難題。可王琦瑤的聰敏和堅定卻更激起他的憐惜,他深知聰敏和堅定全來自孤立無
援的處境,是自我的保護和爭取,其實是更絕望的。康明遜自己不會承認,他同弱者有
一種息息相通,這最表現在他的善解上。那一種委曲求全,迂回戰術,是他不懂都懂的。
他和王琦瑤其實都是擠在犄角裏求人生的人,都是有著周轉不過來的苦處,本是可以攜
起手來,無奈利益是相背的,想幫忙也幫不上。但那同情的力量卻又很大,引動的是康
明遜最隱秘的心思,這心思有些是在童年那個陰霸下午裏種下的。康明遜已經看見痛苦
的影子了,不過眼前還有著沒過時的快樂,等他去攫取。康明遜再是個有遠見的人,到
底是活在現時現地。又是這樣一個現時現地,沒多少快樂和希望。因沒有希望,便也不
舉目前瞻,於是那痛苦的影子也忽略掉了,剩下的全是眼前的快樂。
    康明遜到王琦瑤處來得頻繁了,有時候事先並沒有說好,他也會突然地來,說是正
好路過。因王琦瑤沒想到他會來,往往沒怎麽修飾,頭發隨便地用手絹紮起,衣服是更
舊的,房間裏也有些亂。王琦瑤不由麵露窘態,手足無措,拾起這樣放下那樣。此情此
景卻更能引動康明遜的惻隱之心。所以,他就故意地突然撞來,製造一個措手不及。那
樣的場景裏,總有著一些意外之筆,也是神來之筆、有一回他是在午飯時來的,王琦瑤
一個人吃泡飯,一碟海瓜子下飯,碗邊已聚起一小難海瓜子的殼。這情形有一股感人的
意味,是因陋就簡,什麽都不浪費的生計,細水長流的。還有一回來,王琦瑤正在洗頭,
衣領窩著,頭發上滿著泡沫。她的臉倒懸著,埋在臉盆裏,可康明遜還是看見她裸著的
耳朵與後頸紅了。這一刻裏,王琦瑤變成了一個沒經過世麵的孩子,她從臉盆裏傳出的
聲音幾乎是帶著哭音的。後來她洗完了,匆匆擦過的頭發還在往下滴水,將衣服的肩背
全泅濕了,看上去真是一副可憐相。漸漸地,王琦瑤曉得他會不期而至,便時時地準備
著,但這準備是不能叫他看出來的準備,否則難免會被他看輕。她穿的還是家常的衣服,
卻不露邋遢相的。她房間還是有些亂,也是不露邋遢相的。吃飯照例要吃,也照例是個
“簡”字,卻不是因陋而簡的“簡”,而是去蕪存精的意思了。至於洗頭之類的內務,
她就安排在康明遜決不可能來的時間裏,極早或是極晚。這麽一來,康明遜的不期而至
便得不到預期的效果了,不克遺憾。但他體察到王琦瑤自我捍衛的用心,深感抱歉。
    王琦瑤的偽裝,是為康明遜拉起一道帷幕,知他是想檀自入內。王琦瑤為康明遜拉
起帷幕,正是為了日後向他揭開。這有點像舊式婚禮中,新娘蒙著紅蓋頭,由新郎當眾
揭開的意思。這時候,王琦瑤對他格外矜持,反倒比先前生疏了。兩人坐著說不了幾句
話,太陽已經偏西了。他們說話都有些反複惦量,生怕有什麽破綻。過去他們是沒話找
話,現在卻有話也不說,打埋伏似的。他們處在僵持的狀態,身心都不敢懈怠地緊張,
卻又不離開,幾乎日日在一起,看著回頭從這麵牆到那麵牆。兩人心裏都是半明半暗,
對現在對將來沒一點數的。要說希望還是王琦瑤有一點,卻無法行動,因她的行動是與
犧牲劃等號的,行動就是獻出。康明遜沒什麽希望,卻隨時可以出擊,怕就怕出擊的結
果是吃不了兜著走。他們嘴上什麽也不說,心裏都苦笑著,好像在說著各自的難處,請
求對方讓步。可是誰能夠讓誰呢?人都隻有一生,誰是該為誰墊底的呢?
    爐子拆掉了,地板上留下了爐座的印子,窗玻璃上的煙囪孔用紙糊著,好像是冬天
留下的殘垣。春日的陽光總是明媚,也總是徒然的樣子。他們臉上作著笑,卻是苦水往
肚裏流。他們的笑是有些良懇的,作著另一種保證。都不是對方所要的。他們都很堅持,
堅持是因為都不留後路,雖是諒解,可也無奈。他們都是利益中人,可利益心也是心,
有哀有樂的。
    這一天晚上,吃過晚飯了,又一前一後來了兩個推靜脈針的病人,將伽門剛送走,
又聽樓梯上腳步響了。王琦瑤想:難道有第三個來了嗎?可都擠在一起了。然而,樓梯
口上來的竟是康明遜。這是他頭一次在晚上單獨到王琦瑤處,並且突如其來,兩人都有
些尷尬。王琦瑤心跳著,請他坐下,給他倒茶,又拿來糖果瓜子招待。她忙進忙出,有
點腳不潔地的。康明遜說他是到朋友家去,朋友家卻鐵將軍把門,隻得回家,不料忘帶
鑰匙了,今晚他家人除他父親都去看越劇,連娘姨也帶去了,他不好意思叫他父親開門,
隻得到她這裏來坐坐,等一會兒戲散場就回去。他絮絮叨叨地說著,王琦瑤隻聽對了一
半,問他今晚去看什麽戲,哪一個戲院。康明遜便再從頭解釋一遍,還不如前一遍來得
清楚。王琦瑤更有些糊塗,卻作出懂的樣子,可不過一會兒又很擔心地問,戲是幾點開
場,會不會遲到了。事情變得夾纏不清,康明遜索性不再解釋。王琦瑤本是沒話找話,
見他不答,也不問了,兩人就沉默下來。房間裏顯得分外地靜,隔壁人家的動靜都能聽
見。桌上酒精燈還燃著,一會兒便燒幹了,自己滅了,空氣中頓時充滿濃鬱的酒精味,
有些嗆鼻的。這時候,樓梯又一次響起腳步聲,王琦瑤想:這是誰呢?這真是個不平凡
的夜晚,像是要發生什麽事情。來人是裏弄小組長,收弄堂費的,連房門也沒進就又走
了。屋裏的兩個人聽著樓梯一級一級響下去,中間還踏空了一級,不由都驚了一下,互
相望了一眼,笑了。霎那間,便有了一個什麽默契,而氣氛卻更加緊張,竟有點箭在弦
上的味道。王琦瑤端起康明遜喝幹的茶林到廚房添水,她從後窗看見遠處中蘇友好大廈
尖頂上的一顆紅星,跳出在夜色之上。她帶著些祈禱的心情,想:有什麽樣的事情來臨
呢?她端了添滿水的茶杯再進房間,見那康明遜也是木登登他坐著,臉對了窗,不知在
想什麽。王琦瑤把茶林放在他麵前,然後退回自己的位子上坐著,她曉得今天是挨不過
去的,就算挨過今天也終有一天是挨不過去。康明遜一直麵朝著窗,因窗上是拉了窗簾,
就有點麵壁的意思,這姿勢確實是有話要說,隻是不知從何開口。他們靜默的時間是有
點過長了,這也是有話要說的證明,還是不知從何開口。
    康明遜終於出口的一句話是:我沒有辦法。王琦瑤笑了一下,問:什麽事情沒有辦
法?康明遜說:我什麽事情也沒有辦法。王琦瑤又笑了一下,到底什麽事情沒有辦法?
王琦瑤的笑其實是哭,她堅持了這樣久等來的卻是這麽一句話。這時她倒平靜下來,心
裏安寧,無風無浪。她是有些惡作劇的,非要他把那件事情的名目說出來,雖然這名目
已與她無關,但無關也要是有名有目的無關。看他受窘,她便想:她等了這麽久,總要
有一點補償吧!她笑著說:你沒辦法做,也沒辦法說嗎?康明遜不敢回頭,隻將耳後對
著王琦瑤。這回是輪到王琦瑤看他的脖頸一點點地紅出來。她又追了一句:其實你說出
來也無妨,我又不會要你如何的。說到此處,王琦瑤的聲音就有些使咽,她含著淚,卻
還笑著,催問道:你說啊!你怎麽不說康明遜轉過臉,求饒似地看著她,說:你讓我說
什麽呢?王琦瑤倒叫他說憂了,一時想不起問他的究竟是什麽,氣更不打一處來,一急,
眼淚就流了下來。康明遜心軟了,多年前的那個陰霸午後又回到眼前,二媽背著他的身
影就好像朝他轉了過來,讓他看見了淚臉。他說:王琦瑤,我會對你好的。這話雖是難
有什麽保證,卻是肺腑之言,可再是肺腑之言,也無甚前景可望。康明遜也流下了眼淚,
王琦瑤雖是哭著,也看在眼裏,曉得他是真難過,心中就平和了一些,漸漸地收了淚。
抬眼望望四周,一盞電燈在屋裏似乎不是投下亮,而是投下暗,影比光多。她以往一個
人時不覺得,今晚有了兩個人卻覺出了淒涼和孤獨。她帶著滿臉淚痕地笑著:其實有什
麽說不出口的呢?像我這樣的女人,太平就是福,哪裏還敢心存奢望?可你當老天能幫
你蒙混過關,混得了今天能混過明天嗎?跑了和尚還跑不了廟呢!康明遜說:照你的話,
我又算怎樣的男人呢?自己親生母親都得叫二媽,夾縫中求生存,樣樣要靠自己,就更
不敢有奢望了。聽了這話,王傳盈不覺長歎一聲道:不是我說,你們男人,人生一世所
求太多,倘若丟了芝麻拾西瓜,還說得過去,隻怕是丟了西瓜拾芝麻。康明跡也歎了一
聲;男人的有所求,還不是因為女人對男人有所求?這女人光曉得求男人,男人卻不知
該去求誰,說起來男人其實是最不由己的。王琦瑤便說:誰求你什麽了?康明遜說:你
當然沒求什麽了。說罷便沉默下來。停了一會兒,王琦瑤說:我也有求你的,我求的是
你的心。康明遜垂頭道:我怕我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他這話是交底的,有言在先,劃地
為界。王琦瑤不由冷笑一聲道:你放心!
    這是揭開帷幕的晚上,帷幕後頭的景象雖不盡如人意,畢竟是新天地。它是進一步,
又是退而求其次;是說好再做,也是做了再說;是目標明確,也是走到哪算哪!他們倆
都有些自欺欺人,避難就易,因為堅持不下去,彼此便達成妥協。他們這兩個男女,一
樣的孤獨,無聊,沒前途,相互間不乏吸引,還有著一些真實的同情,是為著長遠的利
益而隔開,其實不妨抓住眼前的歡愛。虛無就虛無,過眼就過眼,人生本就是攢在手裏
的水似的,一總是流逝,沒什麽幹秋萬載的一說。想開了,什麽不能呢?王琦瑤的希望
撲空了,反倒有一陣輕鬆,萬事皆休之中,康明遜的那點愛,則成了一個劫後餘生。康
明遜從王琦瑤處出來,在靜夜的馬路上騎著自行車,平白地得了王琦瑤的愛,是負了債
似的,心頭重得很。這一個晚上的到來,雖是經過長久準備的,卻還是辭不及防,有許
多事先沒想好的情形,可如今再怎麽說也晚了,該發生的都發生了。
    百般夠倦的時候,王琦瑤問康明遜,是怎麽知道她身份的,康明遜則反問她怎麽知
道他知道。王琦瑤曉得他很會糾纏,就坦言道:那一日,大家坐著喝茶,他突然說起一
九四六年的競選上海小姐,別人聽不出什麽,她可一聽就懂。他既然能將那情景說得這
般詳細,怎會不知道三小姐是誰。王琦瑤又說:這時她就曉得他們是鴛夢難圓了。康明
遜擁著她說:這不是圓了嗎?王琦瑤就冷笑:圓的也是野鴛鴦。康明遜自知理虧,鬆開
她,翻身向裏。王琦瑤就從背後偎著他,柔聲說:生氣啦!康明遜先不說話,停了一會
兒,卻說起他的二媽。他說他從小是在大媽跟前長大,見了二媽反倒不好意思,尤其不
能單獨和她在一處,在一處就想走。他想起這點心裏就發痛,什麽叫做難過,就是二媽
教給他的。最後,他說道:他同二媽二十幾年裏說的話都不及同王琦瑤的一夕。王琦瑤
將他的頭抱在懷裏,撫摸著他的頭發,心裏滿是憐惜,她對他不僅是愛,還是體恤。康
明遜說:我知道誰也比不上你,可我還是沒辦法!這個“沒辦法”要比前一個更添了淒
涼。做人都有過不去的坎,可他沒想到他的坎設在了這裏,真是沒辦法。王琦瑤安慰他,
她總是和他好,好到他娶親結婚這一日,她就來做伴娘,從此與他永不見麵。康明遜說:
你這才是要我死,一邊是合歡,一邊是分離。到了這時,他們打趣的話都成了辛酸的話,
說著說著就要掉淚的。
    他倆雖做得形不留影,動不留蹤,早來暮歸避著人的耳目,但瞞得過別人,還瞞得
過嚴師母嗎?她早就留出一份心了,沒什麽的時候已經在猜,等有了些什麽,那便不猜
也知道了。嚴師母暗叫不好,她怪自己無意中做了牽線搭橋的角色。她還怪康明遜不聽
她的提醒,自找苦吃。她最怪的是王琦瑤,明知不行,卻偏要行。她想:康明遜不知你
是誰,你也不知道你是誰嗎?在嚴師母眼裏,王琦瑤不是個做舞女出身的,也是當年的
交際花,世道變了,不得不歸避起來。嚴師母原是想和她做個懷舊的朋友,可她卻懷著
覬覦之心,嚴師母便有上當被利用的感覺,自然不高興。她不再去王琦瑤處,借口有事,
甚至犧牲了打牌的快樂,那兩人心裏有點明白,嘴上卻不好說。薩沙倒還是照來不誤,
不知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夾在他們中間,是他們的妨礙,也是障服法。王琦瑤
有一回問康明遜,嚴師母會不會去告訴他家,他們倆的事。康明遜讓她放心,說無論怎
麽他終是個不承認,他們也無奈。王琦瑤聽了這話,有一陣沉默,然後說:你要對我也
不承認,就連我也無奈了。康明遜就說:我承認不承認,總是個無奈。王琦瑤聽了這話,
想負氣也負不下去。康明遜安慰她說,無論何時何地,心裏總是有她的。王琦瑤便苦笑,
她也不是個影子,裝在心裏就能活的。這話雖也是不痛快,卻不是負氣了,而是真難過。
這就是他們始料不及的,本是想抓住眼前的快樂,不想這快樂是摻一半難過的。他們沒
想到眼前的快樂其實是要以將來作抵押,將來又是要過去來作抵,人生真是連成一串的
鎖鏈,想獨取一環談何容易。
    難過得緊了,本來不抱希望的會生出希望,本來不讓步的也會讓步,都是妥協。兩
人暗底裏都在等待一個奇跡,好為他們解困。這一日,康明遜回到家,發現全家人都對
他冷著臉,二媽則帶著淚痕,鼻溝發紅,嘴唇青紫,是他最不要看見的樣子。父親關著
門,吃晚飯也沒出來。他心裏疑惑,再看見客廳桌上放著一盒蛋糕,知道來過客人了,
向傭人陳媽打聽,才知來的是嚴師母。那盒蛋糕沒人去碰,放在那裏,是代人受過的樣
子。第二天,他沒敢出門,各個房裏竄著應酬,也沒討來笑臉,依然都冷著,愛理不理。
父親還是關門。二媽哭是不哭,卻歎氣。第三天,他出門去到王琦瑤處,將這情形說了。
王琦瑤吃驚之餘,竟意外地有一些欣喜,她想,幹脆事情鬧開,窗戶紙捅破,倒會有料
想不到的結局,像他們這種舊式人家,都是愛惜麵子的,生米煮成熟飯,不定就睜眼閉
眼,當它是個虧也吃下去了。康明遜也有輕鬆之感,卻是另一番期待。他想,倘若父親
動了大怒,不要他這個兒子,更甚的是,連家都不讓回,也就罷了。這一天,兩人都生
出些細微的指望,渺渺然的,內心有些共同的激動。他們比平日更相親相愛,薩沙恰巧
又沒來打攪。兩人偎在沙發上,裹著一床羊毛毯,看著窗簾上的光影由明到暗。他們手
拉著手,並不說話,窗下的弄堂嘈雜著,是代他們發言,麻雀調嫩,也是代他們發言。
這些細細瑣瑣的聲音,是長恨長愛的碎枝末節,分在各人頭上,也須竭盡全力的。房間
裏黑下來,他們也不開燈,四下裏影影綽綽,時間和空間都虛掉了,隻有這兩具身體是
貼膚的溫暖和實在。
    康明遜的期待落空了。這天回到家,進門就覺出和解的氣氛。雖然已晚過十一點,
誰也不問他為什麽,從哪裏來。父親的房門虛掩著,漏出一點亮,他走過時看見父親坐
在鴨絨被裏看一份報紙,臉色很平靜。姐妹的房間裏傳出留聲機的聲音,唱的是那種新
歌曲,有點鍍鋁的,卻也是平靜的氣象。大媽問他餓不餓,要不要吃點心。他其實不餓,
卻不敢拂大媽的好意,便點了頭。他吃紅棗蓮心粥時,大媽和二媽坐在一邊織毛線,談
論著一出新上演的越劇,問他想不想看。他就說,倘若大媽二媽想看,他就去買票。她
們則說,倘若他有空就去買,沒空便算了。一連三天都是平靜度過,他開頭還等著他們
來問,後來便不等了,他想他們不會問了。他們一定是商量好了,決定“不知道”,一
切都和過去一樣,什麽都沒發生過,連那盒蛋糕也無影無蹤。康明遜不知是喜是悲,他
足有整整一周沒去王琦瑤那裏。他陪兩個母親看越劇,陸兩個姐妹看香港電影,又陪父
親去浴德地洗澡。父子倆洗完澡,裹著浴巾躺在睡榻上喝茶說話,好像一對忘年交。他
又回到了小時候,那時父親是壯年,自己隻是個小男孩。他忽有點鼻酸,扭過頭去,不
敢看父親頸項上疊起的贅肉。
    王琦瑤在家裏日日等他,開始還有些著急,後來急過頭反心定了,想這事情鬧得越
不可收場,就越有轉機,由他們鬧去吧!中間嚴師母倒來過一次,像是探口風的意思,
王琦瑤並不露出什麽,一如既往地待她。嚴師母卻憋不住了,問她康明遜怎麽沒來。王
琦瑤笑笑說:嚴師母不來,把個牌局給拆了,所以康明遜也不來了,隻有薩沙還記著我,
常來些。正說著,樓梯上腳步響了,薩沙上來了,好像專門來映證她的話似的。王琦瑤
就撇下嚴師母,和薩沙有說有笑,其實是在撒氣,也是撒怨。她含著一包淚地想:他到
底還來不來呢?
    康明遜再來王琦瑤處,已是分手後第八天了。兩人都推停了不少,王琦瑤隻覺得一
顆心沉了一沉,因本來也是浮著的,這時反覺得踏實了。這一回來,兩人也是不說話,
卻是各坐一隅,都躲著眼睛,互相不敢看臉,生怕對方嘲笑似的。坐了一下午,天黑了,
王琦瑤站起來拉開了燈,然後問:吃飯嗎?房間亮著,兩人都有些不認識的,還有些客
氣。康明遜說:我回去吃吧。卻又不走。王琦瑤便不再問他,兀自到廚房去燒晚飯。康
明遜一個人在房間裏,這邊走走,那邊看看。對麵窗戶的燈也亮了,看得見裏麵活動的
人,來去很頻繁的樣子,鄰家的房門一會兒開一會地關,乒乓地響。然後,廚房裏傳來
油鍋炸響的聲音,是一種溫和的轟然。接著,香味起來了。他心裏安定下來,甚至還覺
出幾分快樂。王琦瑤端著飯菜進來了,一湯一菜,另有一碟黃泥螺下飯。兩人坐下吃飯,
再沒有提這八天內的任何事情,這八天是沒有過的八天。吃飯時,他們開始說話,說這
日的天氣,服裝的新款式,馬路上的見聞。飯後,兩人就在一張《新民晚報》上找電影
看。王琦瑤指著一個新上映的香港電影說,是不是去看這個。康明遜一看正是日前陪姐
姐妹妹去看過的那個,心裏難免一動,嘴上當然是說好。兩人就收拾收拾準備出門,走
到門口,手已經拉住門把了,王琦瑤又停下,一個轉身將臉貼進他的懷裏,兩人默默不
語地抱著,不知有多少時間過去。燈已拉滅,是人家的燈照著窗簾,屋裏也有了光,薄
膜似地鋪在地板上。
    從此,他們不再去想將來的事,將來本就是渺茫了,再怎麽染得住眼前這一點一滴
的侵蝕,使那實在更實,空的更空。因是沒有將來,他們反而更珍惜眼前,一分鍾掰開
八瓣過的,短晝當作長夜過,星轉鬥移就是一輪回。這真是長有長的好處,短有短的好
處。長雖然盡情盡興,倒難免揮霍浪費;短是局促了,卻可去蕪存精,以少勝多。他們
也不再想夫妻名分的事,夫妻名分說到底是為了別人,他們卻都是為自己。他們愛的是
自己,怨的是自己,別人是插不進嘴去的。是真正的兩個人的世界,小雖小了些,孤單
是孤單了些,可卻是自由。愛是自由,怨是自由,別人主宰不了。這也是大有大的好處,
小有小的好處。大固然周轉得開,但卻難免摻進旁務和雜念,會產生假象,不如小來得
純和其。
    他們兩人在桌邊坐著,看著酒精燈藍色的火苗,安寧中有一些欣喜,也有些憂傷。
有時有大人抱著孩子來打針,孩子趴在王琦瑤膝上,由那大人按著手腳,康明遜則舉著
一個玩具,對那孩子的哭臉哄著,賠著笑。這情景可笑到揪心,是角角落落裏的溫愛,
將別人丟棄的收拾起重來。還有時他們一起搞馬蘭頭,那一小棵一小棵的,永遠也摘不
完的樣子。他們將老葉放一堆,嫩葉放一堆,這情景瑣碎到也是揪心,是零零碎碎的溫
愛,都不成個器,倒是不摻假,他們本是以利益為重的人生,卻因這段感情與利益相背,
而有機會偷閑,溫習了愛的功課。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不知道“將來”什麽時候才來,
似乎是近一步就遠一步,永遠到不了的。是因為那時間實在是太長太長,沒有個頭的。
倘若不是後來的那件事發生,他們幾乎以為日子會一徑這麽下去,把那將來推,推,推
來推去,直推進眼不見心不煩的幽冥之中。後來的那件事,其實不是別的,正是將來的
信號。這件事就是,王琦瑤懷孕了。
    起初,他們不敢相信是真的,後來,確信無疑了,便陷入一籌莫展。他們不敢在家
中商量這事情,生怕隔牆有耳,就跑到公園,又怕人認出,便戴了口罩。兩人疑神疑鬼,
隻覺著險象環生。又到了冬天,公園裏花木凋零,湖邊上結著薄冰,草地枯黃,太陽在
雲後蒼白地照著。他們想不出一點辦法,圍著草坪走了一圈又一圈。於冷的天氣,臉上
的皮膚都是收緊的,頭發也在往下掉屑,心裏都有到頭的感覺。他們一出公園門,就分
手各走各的,扮作兩個陌路人。喧囂的市聲浮在他們的頭頂,好像作雨的雲層。他們各
自走著,轉眼間誰也看不見誰了。
    下一日,他們還須再商量,就去一個更遠的公園。依然草木凋零,遊人稀疏,麻雀
在枯草地上作並腳的跳遠,太陽移著淡薄的影子,告訴他們時間流淌,刻不容緩。他們
焦急得心都碎了,卻還是一個沒辦法。然後,就有無端的口角發生。王琦瑤本就是害喜,
身上有一百個不舒服,再加上心裏有事,又是一百個不順氣,就變得急躁易怒。康明遜
自己也是滿腹的心事,因要顧忌王琦瑤,還須忍著,說一些言不由衷的寬慰話,其實是
更不自由的。待到忍無可忍,便發作起來。他們站在公園的水泥甫道上,開始是壓著聲
音你一句,我一句,後來就漸漸忘乎所以,提高了音量。但他們再怎麽高聲大氣,在這
冬天的空廓天空之下,也是和耳語沒有兩樣,一出口便叫風吹散了。有一些鳥類在天上
飛過。像揚起的沙粒一般。他們真是絕望,但又不是絕望到底,而是暗懷苟且之心。他
們這兩顆心其實都是奮力向上的,石頭縫裏都要求生存。別看他們一籌莫展,互相折磨,
那正是因為不服輸,所以要掙紮。他們兩人都瘦了一圈,氣色發黑,王琦瑤的臉上起了
疙瘩。最初的焦急過去了,接下來的是一個倦怠的時期。兩人不再去公園,也不再商量,
王琦瑤抱著熱水袋坐在被窩裏,康明遜則在沙發上,裹一條羊毛毯。兩人這麽孵蛋似地
孵著,好像能把那個危險孵化掉。等陽光照到沙發的那麵牆上,康明遜便用雙手在牆上
做出許多剪影,有鵝,有狗,有兔子,有老鼠,王琦瑤在那頭的床上看著。等陽光從牆
上移走,皮影戲結束,房間裏也有了暮色。
    這一段日子,是康明遜燒飯,他從未碰過鍋灶,可一出手就不平凡,連他自己也有
些吃驚。他全神貫注於烹調技術,倒將那煩惱事情擱在了一邊。他腰裏係著王琦瑤的花
圍裙,手上戴著油套,頭發有些亂,額上有些油汗,眼睛裏閃著興奮的光芒,將飯菜端
到王琦瑤的床邊。王琦瑤吃著吃著飲泣起來,眼淚滴到碗裏。康明遜手足無措地站在一
邊,好像是一個夥計,過了一會兒,也滴下淚來。事情是不能再拖了,必須有個決斷。
王琦瑤說她明天就去醫院檢查手術,康明遜就說要陪她一同去。王琦瑤卻不同意,說她
反正是逃不了的,何苦再賠上一個;她這一生也就是如此,康明遜卻還有著未盡的責任。
她撫摸著他的頭發,含淚微笑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嘛!這時候,王琦瑤發現自
己真是很愛這個男人的,為他做什麽都肯。康明遜說,人家要問起這孩子的來曆怎麽說
呢?王琦瑤想這卻是個問題,她就算不說,別人也會猜。她同康明遜再不露行跡,也是
常來常往,跑不掉的嫌疑。別人想不到,嚴師母還能想不到?她忽然心頭一亮,想起了
一個人,這個人就是薩沙。
     
12.薩沙
    薩沙是革命的混血兒,是共產國際的產兒。他是這城市的新主人,可薩沙的心其實
是沒有歸宿的。他自己也搞不清自己是誰,到哪邊都是外國人。這城市裏有許多混血兒,
他們的出生都來自一種偶然性很強的遭際,就好像是一個意外事故的結果。他們混血的
臉上,流露出動蕩飄泊的命運,還有聚散無常的命運。他們語言混雜,看上去都有怪瘤,
大約是兩種血緣衝突的表現,還是兩套起居方式混淆的表現。他們行為乖張,違背常理,
小時看了好玩,大了可就不以為然。他們顯得怪模怪樣的,走在人群裏,也是一副獨行
客的麵目,招來好奇的目光,是看西洋景的目光。他們在這城市是寄居的人,總是臨時
的觀點,可這一臨時或許就是一生。他們很少作長遠打算,人生都是零零落落,沒有積
累的。積累也不知積累什麽,什麽都是人家的,什麽都不歸他。有一些混血兒神秘地消
失,杳無音訊。也有一些紮下很不走了,說著一口本地方言,甚至掌握了黑道上的切口,
出沒於街頭巷尾,給這城市添上詭秘的一筆。
    薩沙表麵上驕傲,以革命的正傳自居,其實是為抵擋內心的軟弱虛空,自己壯自己
的膽。他是連爹媽也沒有的,又沒個生存之計,成日價像個沒頭蒼蠅地亂投奔。臉上的
笑都是用來逢迎的,好叫人收留他。可又不甘心,就再使點壞,將便直找回來。反正他
沒什麽道德觀念,哪一路的做人原則也沒有,什麽都按著需要來,有時也是能給人方便
的。
    王琦瑤想到他是再合適不過的,對別人下不了手的,對他卻可以。對別人過不去的,
對他也可以。他好像生來就是為派這種用場的。她對康明遜說,有辦法了。康明遜問她
有什麽辦法。她不說,隻叫他別管了,一切由她處理。康明遜有些不安,隱隱地有些明
白,幾乎不敢再問,可又不能不問。幸好王琦瑤死活不說,隻讓他近段時間不要來了。
這天臨走前他照例與王琦瑤相擁一陣,他將王琦瑤抱在懷裏,忽然心痛欲裂。他久久不
能放手,懷裏的肉體與他骨血相連,怎麽都扯不斷的。他的眼淚沒了,全幹了,聲音也
啞了,一句話說不出。最後,他終於走出門去,推起自行車,推了幾下設推動,才發現
忘了開鎖。他騎上車,搖搖晃晃地騎在馬路上,眼前白晃晃的一片,雲裏霧裏似的。他
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是逆向地行車,車燈照著他的眼。他體會到人將死未死的情景,
那就是身體還活著,魂已經飛走了。以後的幾天裏,他總是在平安裏附近走動,好像在
等著什麽,自己也不清楚的。平安裏總是嘈雜,人進人出,車來車往。他問自己:王琦
瑤是住在裏麵嗎?回答也是猶豫不決的。弄口玉清瑤的打外招牌他是頭一回注意到,卻
不明白那上麵的名字與自己有什麽關係。已是臨近過年,人們都在置辦年貨,馬路上更
添幾分熙攘,與他也是隔岸的火似的,無子無係。一連幾天過去,他早一趟晚一趟地從
平安裏過,竟一次也沒看見王琦瑤,甚至也沒見嚴師母家的人,進來出去的都是些未曾
謀麵的陌生人。這王琦瑤就像是滄海一粟,一鬆手便沒了影。他心裏空落落地往回走,
說是第二天不來,第二天還是來了。直到有一天,下午三點時分,他在平安裏對麵,看
見薩沙手裏提著一包東西,腳步匆匆地走進弄口。他在附近幾家商店穿行著,眼睛卻看
著弄口。天漸漸黑了,路燈亮了,薩沙沒有出來。他有些倦了,便騎上車,慢慢地走開
了。從此,他不再來了。
    薩沙將王琦瑤當作許多喜歡他的女人中的一個。他知道自己有一張美麗的臉,是女
人都喜歡。女人對他的喜歡總是摻雜著一點母親對兒子的心情,愛憐交加的。久而久之,
薩沙就變得更加溫柔乖覺,就好像可著她們的。動思長成的。薩沙對女人,則是當作衣
食父母那麽來喜歡的。他喜歡女人的慷慨和誠實,還喜歡女人的簡單和輕信,她們總是
有一得就有一還的。女人又是那麽一種虛無的東西,將溫情看得無比的重,簡直不可思
議。薩沙別的沒有,可說是個真正的無產階級,可溫情他有的是,要多少有多少。薩沙
對自己的蘇聯母親,記憶早已模糊,也沒有姐妹,他對女人的所有經驗,都來自這些略
微年長的、愛他勝過愛自己、向他索取溫情、又踢以仁慈的女人。他在她們懷裏就像一
隻小貓,溫柔得不能再溫柔。也有不耐煩的時候,那都是被她們的愛給惹的,他便是抓
撓幾下,也是溫柔的。
    薩沙在女人堆裏可說是魚水自如,可薩沙畢竟是個男人,心胸是廣大的,欲望很多,
雖不一定能爭取到手,看一眼也是好的,男人的世界在向他把手。然而,薩沙在這個世
界裏卻縮手縮腳的伸展不開,他的漂亮臉蛋沒什麽用處,國際主義後代的招牌也隻是唬
人的。他對男人是敬畏參半,有著不可克服的緊張。他敏感到人們看不起他,對誰也構
不成威脅,心裏難免又嫉又恨。女人對他既是安慰又安慰不了,她們甚至會喚起他的自
慚形穢。他想,他是因為不行才和她們廝混的。所以,薩沙內心其實又是恨女人的,她
們像鏡子,照出了他的無能。有時,他就會伺機報複一下,當然,還是溫柔的,引不起
一點警惕。不過,薩沙對王琦瑤的心情略有不同,說這不同,其實也不是對王琦瑤來的,
而是衝著康明遜。他毫不懷疑王琦瑤會喜歡自己,卻是因為康明遜而使形勢變了。憑他
的聰敏小心,早已看出他倆的糾葛,他說不上有什麽氣惱,反覺得興奮。他覺著他是與
康明遜對峙,得到了平等的快感。
    要說薩沙可憐,他自己卻不知道。見王琦瑤待他親熱,康明遜又不上門了,便以為
是戰勝了他,虛榮心很是滿足。那王琦瑤因是爭取來的,有一點勝利果實的意思,則又
分外看得重一些。見王琦瑤懶懶的乏力,沒有胃口,又去求人做了回蘇聯麵包。他還學
會了搓棉球,消毒針頭,給王琦瑤打著下手。王琦瑤不覺動了惻隱之心,問自己是否太
缺德,可是緊接著就想到康明遜。康明遜出現在眼前,總是那係著圍裙,戴了袖會,頭
上出了油汗,曲意奉承的樣子,心便像被什麽打擊了一下。她曉得沒有回頭路可走,不
行也得行。那頭一回摟著薩沙睡時,她撫摸著薩沙,那皮膚薄得幾乎透明,肋骨是細軟
的,不由心想:他還是個孩子呢!他拱著她的胸口熟睡著,她輕輕地撥著他的頭發看,
看那頭發從根到梢竟木是一種顏色,鳥羽似的,便要笑一笑,一笑,眼淚倒落下來了。
他平時戴眼鏡不注意,脫下眼鏡才看見了扇子般的長睫毛,覆在眼瞼下,鼻翼是很精致
的,輕微地抽動著。王琦瑤覺著害他是多麽不應該,可她也是萬般無奈,便在心裏求他
原諒。再想他到底沒父沒母,沒個約束,又是革命後代的身份,再大個麻煩,也能吃下
的,心裏才平和一點。不過,薩沙也有使她覺著可怕的地方,她沒有想到孩子般的薩沙,
竟這麽懂得女人,動作準確熟練,她幾乎都有些難以自持了。王琦瑤和男人的經驗雖不
算少,但李主任已是久遠的事情,總是來去匆忙,加上那時年輕害羞,顧不上體驗的,
並沒留下多少印象;康明遜反是還要她教;隻有這個薩沙,給了她做女人的快樂,可這
快樂卻是叫她恨的。這樣的時候,她對薩沙的愧疚煙消雲散,取而代之一股報複的痛快,
她想:薩沙你隻配得這種回報。
    當她把懷孕的事情告訴薩沙時,薩沙眼睛裏掠過疑慮的神情。然後,他開始提問,
問題都很內行,就像一個婦產科專家。問題還有些設置圈套,逼王琦瑤露馬腳似的。王
琦瑤知道他是一百個不相信,可話裏卻是滴水不漏,叫他一百個沒奈何。她暗暗驚訝薩
沙的鎮定,康明遜是不能與之同日而語,看來,由他來承擔這事是對了。薩沙問過之後,
心裏雖還是不相信,可也沒再說什麽。兩人依然吃飯說話,甚至還上床睡了。事後,薩
沙趴在王琦瑤肚子上,用耳朵貼著。王琦瑤問他做什麽,他笑嘻嘻地說:問它叫什麽名
字。王琦瑤就說:它不會告訴你的。兩人話裏有話,都是沒法說出來的。王琦瑤隻覺著
薩沙下手比平日都狠,她的快樂也加了倍,更覺著他所做應得,心中很是解氣。過後的
兩天裏,薩沙都沒提這事,這事就好像沒有似的,王琦瑤忍不住問怎麽辦,他就說急什
麽呢?王琦瑤心裏著急又不好說,隻得忍著,依然與他周旋,卻拿定主意咬住他不放。
因有了恨意,事情反而變得簡單了。她甚至還和薩沙開玩笑說,把孩子生下來。然後一
同去蘇聯吃麵包。薩沙也開玩笑,說不曉得他要不要吃蘇聯麵包,說不定隻吃大餅油條
呢。王琦瑤到痛心裏發虛,不敢把這種玩笑開下去,隻得中途撤回,心裏的怨恨則有增
無減,決心也更堅定了。又過了兩天,薩沙來到王琦瑤處,吃完午飯,坐在那裏剔牙。
太陽從窗戶照進來,照著他的臉,連皮膚下的毛細血管都曆曆可見。他剔了一會兒牙,
然後說明天帶王琦瑤去醫院。王琦瑤問是哪一家,說是在徐家匯,他特別找了個醫生,
蘇聯留學的。多日來的石頭落了地,王琦瑤長出一口氣,竟覺著一陣暈眩。
    去醫院是乘公共汽車。薩沙好像是有意的,放過兩輛車不上,偏要上那最擠的一輛。
王琦瑤本是不常出門,更少乘車,也不會搶先,盡是讓著人家,等她上了車,車門是在
她背上關攏的,腳後跟也夾痛了。而薩沙早已擠到深處,沒了人影。她站在門口,進不
得退不得,上車下車的人都推她,還埋怨她。等到了徐家匯,下了車來,她已頭發蓬亂,
紐扣擠掉了一顆,鞋也踩黑了。她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嘴唇顫抖著。薩沙最後一個從車
上下來,問她怎麽了,她咬咬牙,把眼淚咽回肚裏,說沒怎麽,就跟了薩沙往前走。無
論他走多麽快,都搶先一步,那姿態是說:看你還能怎樣]薩沙原是要繼續搗蛋,這時
也不得不老實了。兩人終於走到醫院,掛了紅十字招牌的大門赫赫然在了眼前。薩沙帶
了她七拐八繞地走,去找他認識的醫生。那醫生是在住院部的,剛查完病房,坐在辦公
室休息。薩沙先進去與他說了一會兒,然後把手讓王琦瑤進去。王琦瑤一看,那醫生竟
是個男的,先就窘紅了臉。醫生問了幾個問題,就讓她去小便然後檢查。她出了辦公室
去找廁所,找了幾圈沒找到,又不敢問,做賊似的。後來總算找到了,廁所裏又有公務
員在清掃。等人掃完,她走過去,關上門,一股來蘇水的氣味刺鼻而來,不由地一陣攪
胃。她對著馬桶嘔吐起來,吐的全是酸水,剛擦過的馬桶又叫她弄髒了。她又急又怕,
眼淚就流了出來。這一流淚卻引動了滿腹的委屈,她幾乎要嚎啕起來,用手絹堵著嘴,
便咽得彎下腰來,隻得伏在廁所的後窗台_L。後窗外是一片連綿起伏的屋頂,有誰家
在瓦上鋪了席子曬米。太陽照著屋頂,也照著生了蟲的米粒。有鴿群飛起,盤旋在天空,
一亮一亮的,令人眼花。王琦瑤止了抽噎,眼淚還在靜靜地流。鴿群在屋頂上打著轉,
忽高忽低,忽遠忽近。屋頂像海洋,它們像是海鳥。王清搖直起腰,用手帕擦幹眼淚,
走出廁所,徑直下了樓去。
    直到下午兩點,薩沙才回到王琦瑤處,見她正給人打針,還有一個等著的。桌上點
了酒精燈,藍火苗舔著針盒。床上的被褥全揭下來,堆在窗台上曬太陽。地板是新拖過
的,家具也擦過了。王琦瑤換了身衣服,藍底白點的罩衣,頭發也重新流過,整齊地流
向腦後,用橡皮筋紮住,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她見薩沙進來,便問他有沒有吃過飯,要
不要喝水。因有外人在,薩沙也不便發作,隻得等著,卻不知道王琦瑤究竟是要做什麽。
那打針的一走,他就跳了起來,臉上卻帶了笑的,問她是不是不喜歡那醫生。隻見了一
麵就跑了,連招呼都沒打。王琦瑤說她去了廁所再找不到那間辦公室,所以才走的。薩
沙就說都怪他不好,說應當陪在她身邊,給她作向導。王琦瑤則說是怪她太笨,總是不
認路。薩沙說不認路倒不要緊,隻怕要認錯人。王琦瑤便不說了,隻笑笑。停了一會兒,
又問薩沙要不要吃飯,薩沙一扭身說不吃,脖子上的藍筋鼓出來,一縷一縷的。他這樣
子使王琦瑤又一次想到,他還是個孩子,她想她和康明遜要比他年長四五歲,卻在欺他。
她走過去,站在薩沙身後,伸手撫摸他的頭發,又看他鳥羽似的發絲,很輕柔地摩拳看
她的掌心。兩人都不說話,停了一會兒,薩沙臉不看她地問道:你到底要我怎麽辦?這
話裏是有著鑽心的委屈,還有些哀告的意思。王琦瑤想她再委屈,其實也沒薩沙委屈。
可她是沒辦法,而薩沙卻有辦法。她的手停在薩沙的頭發裏,奇怪這頭發的顏色是從哪
裏來。她說:薩沙,你知道有一句俗話叫作“一日夫妻百日恩”嗎?薩沙不響。她又說:
薩沙你難道不願意幫幫我?薩沙沒說話,站起來走出房間,將房門輕輕帶上,下樓了。
    薩沙的心真的疼痛了,他不知是發生了什麽,事情竟是這麽一團糟。切莫以為薩沙
這種混血兒沒有心肝,他們的心也是知冷知暖知好歹的。他知道王琦瑤欺他,心裏有恨,
又有可憐。他有氣沒地方出,心裏憋得難受。他在馬路上走著,沒有地方去,街上的人
都比他快樂,不像他。眼前老有著王琦瑤的麵影,浮腫的,有孕斑,還有淚痕。薩沙知
道這淚痕裏全是算計他的壞主意,卻還是可憐她。他眼裏含了一包淚,壓抑得要命。後
來他走累了,肚子咕咕叫著,又饑又渴的。他買了一塊蛋糕一瓶汽水,因汽水要退瓶,
便隻能站在櫃台前吃。一邊吃一邊聽有人叫他“外國人”,心裏就有些莫名的得意,稍
微高興了一點。他喝完汽水退還了瓶,決定到他的蘇聯女友處去。他乘了幾站電車,聽
著電車鈴響,心情明快了許多。天氣格外的好,四點鍾了,陽光還很熱烈。他走進女友
住的大樓,正是打蠟的日子,樓裏充斥了蠟的氣味。女友的公寓裏剛打完蠟,家具都推
在牆邊,椅子翻在桌上,地板光可鑒人。女友見薩沙來,高興得一下子將他抱起,一直
抱到房間的中央才放下,然後退後幾步,說要好好看看薩沙。薩沙站在一大片光亮的地
板上,人顯得格外小,有點像玩偶。女友讓他站著別動,自己則圍著他跳起舞,哼著她
們國家的歌曲。薩沙被她轉得有些頭暈,還有些不耐煩,就笑著叫她停下,自己走到沙
發上去躺下,忽覺著身心疲憊,眼都睜不開了。他閉著眼睛,感覺到有陽光照在臉上,
也是有些疲累的暖意。還感覺到她的摸索的手指,他顧不上回應她,轉瞬間沉入了睡鄉。
等他醒來,房間裏已黑了,走廊裏亮著燈,廚房裏傳來紅菜湯的洋蔥味,油膩膩的香。
女友和她丈夫在說話,聲音壓得很輕,怕吵了他。房間裏的家具都複了原位,地板發著
暗光。薩沙鼻子一酸,大顆的淚珠從眼角流了下來。
    第二天,薩沙到王琦瑤處去,兩人都平靜了下來。薩沙說,他可以再找一個女醫生,
王琦瑤說男醫生就男醫生吧,到了這個地步,還管醫生是男是女嗎?兩人就都笑了,還
有些辛酸。再約定好日子,又一次去那醫院。這一回去是叫了三輪車,薩沙坐一輛,王
琦瑤坐一輛。還是那位醫生,不過是在門診部裏了。他好像已經忘了王琦瑤,將先前的
問題再問一遍,就讓她去小便。王琦瑤出了門診室,見薩沙跟在身後,便笑著說:你真
怕我不認路啊!薩沙也笑了,卻並不回門診室,而是站在門口等。門前來往的都是女人,
懷孕或不懷孕的。大約是因王琦瑤的關係,他覺著這一個個的女人,都有著沒奈何的難
處,又是百般地不能說,不由的心情憂鬱。過了一會兒,王琦瑤回來了,自己進了門診
室,一會兒又出來,說是去化驗間,再讓他等著。王琦瑤匆匆消失在走廊盡頭,已是決
心接受一切的樣子。事情很順利地進行,手術的日子也最後定下了。走出醫院,天已正
午,王琦瑤提議在外麵吃午飯,薩沙也同意,兩人對徐家匯這地方都不熟,漫無目標地
走了一陣,看見了徐家匯天主教堂的尖頂,矗立在藍天之下,心裏便有一陣肅穆。再走
了一陣,終於看見一個飯店,推門進去了。
    一坐下,薩沙就說由他請客。王琦瑤說怎麽是他請呢?當然是她請了。薩沙看她一
眼,問為什麽是她請,明明他請才對。王琦瑤暗暗一驚,差點地露出破綻,是有些大意
了。就不再與他爭,心想薩沙也不定拿得出錢,等會兒再說吧。兩人點了菜,說了會地
閑話,薩沙忽然冒出一句:做這種手術痛不痛?王琦瑤怔了怔,說她也並不知道,想來
總不會比生孩子難。薩沙就又問:那麽比拔牙齒呢?王琦瑤笑了,說怎麽好比呢?她體
會到薩沙的擔憂,心中有幾分感動,也有幾分感激,卻不好流露,隻得嘲笑著:這又不
是一顆牙齒。這時,菜來了,兩人就開始吃飯。薩沙說:我吃來吃去,覺著最好吃的還
是王琦瑤燒的菜。王琦瑤笑他嘴甜,薩沙卻很正經,說他決不是恭維,王琦瑤的菜好吃,
決不是因了珍奇異味,而是因了它的家常,它是那種居家過日子的菜,每日三餐,怎樣
循環往複都吃不厭的。王琦瑤就說:誰家的菜不是居家過日子的菜,還能是打家劫舍的
菜?薩沙道:王琦瑤,你這“打家劫舍”幾個字說得太對了,說出來怕你不相信,像我
這樣的人,從來就是過著打家劫舍似的生活。王琦瑤說:我當然不相信。薩沙不理她,
兀自說下去:我是個沒有家的人,你看我從早到晚地奔來忙去,有幾百個要去的地方似
的,其實就是因為沒有家,我總是心不定,哪裏都坐不長,坐在哪裏都是火燎屁股,一
會兒就站起要走的。王琦瑤說:不是有奶奶的家嗎?薩沙有些淒涼地搖了一下頭,沒回
答。王琦瑤心裏同情,卻沒法安慰,兩人沉默了一時。吃完飯,要結賬了,王琦瑤做出
理所當然的樣子,掏出錢來,不料薩沙勃然大怒,說王崎瑤你這不是小看我嗎?薩沙雖
然不發財,可也不至於請女人的錢都沒有。王琦瑤窘得臉都紅了,呼嘯了半天才說出一
句:這本是我的事情。這話說得相當危險,眼睛裏全是認賬的表情。薩沙按住她拿錢的
手,臉上忽有種溫柔,他輕聲說:這是男人的事情。王琦瑤沒再與他爭。等叫來招待付
了錢,兩人出了酒樓,一路沒說話,都在往肚裏吞著眼淚。
    臨到手術這天,忽又有事。薩沙的姨母從蘇聯來訪問,要他去北京見麵。薩沙說等
他回來再去手術,反正沒幾天的。王琦瑤卻說不要緊,他盡管去,她自己到醫院好了,
又不是什麽開膛破腹的大手術,就好比是拔一顆牙齒,她開了句玩笑。薩沙不依,無論
她怎麽說行也是不行。後來王崎瑤騙他,說讓她母親陪她去。他雖是不信王琦瑤會讓母
親陪去,可見她執意要去,也隻有裝作相信了。走之前,他硬是給王琦瑤十塊錢,讓她
買營養品。王琦瑤先是收下,然後悄悄塞進他口袋二十元。聽他下了樓梯,腳步聲在後
門口響起,又漸漸遠去。有一陣子發呆,坐在那裏,什麽也不想。暮色漫進窗戶,像煙
一般罩住了王琦瑤。
    這一個夜晚非常安靜,好像又回到以前,沒有薩沙,沒有康明遜,也沒有嚴師母的
時候。她又聽見平安裏的細碎的聲響:鬆動地板上的走路聲,房門的關閉聲,大人教訓
孩子的喝斥聲,甚至誰家水開了,那話出來的“哦”一聲。她還看見對麵人家曬台上栽
在盆裏的夾竹桃,披著清冷的月光,旁邊是一盆泥栽的蔥,也是被月光的,好像能看見
栽它的手,小心翼翼的樣子。水落管子的動靜卻氣勢磅礴,轟然而下,呼然落地,要為
平安裏說話似的,是屈服裏的不屈。平安裏的天空雖然狹窄曲折,也是高遠的,陰震消
散的時候,就將平安裏的房屋襯出一幅剪紙。那星和月有些被遮擋,可也不要緊,那光
是擋不住的,那溫涼冷暖也擋不住。這就好了,四季總是照常,生計也是照常。王琦瑤
打開一包桂圓,剝著殼。沒有人來打針,是個無病無災的晚上。搖鈴的老頭來了,喊著
“火燭小心”在狹弄裏穿行,是叫人好自為之的聲音,含著過來人的經驗。剝好的桂圓
蓄起了一碗,殼也有一堆,窗簾上的大花朵雖然褪了色,卻還是清晰可見的。老鼠開始
行動了,息息率牽地響,還有蟑螂也開始爬行,背著人的眼睛。它們是靜夜的主人,和
人交接班的。許多小蟲都在動作,麻雀正朝著這邊飛行。
    第二天是個陰雨的天氣,潮濕而溫暖。王琦瑤打了一把傘出門,鎖門時,她看了一
眼房間,心想能回得來吃午飯嗎?然後就下了樓,雨是浙浙瀝瀝的,在陰溝裏激起一點
漣儲。她在弄口叫了部三輪車,車篷上雖然垂了油布簾,車墊還是濕滾流的,這才覺出
了涼意。有很細小的雨從簾外打進來,濺在她的臉上。她從簾縫裏看見梧桐樹的枯枝,
從灰蒙蒙的天空劃過,她想起了康明遜,她肚裏這孩子的爸爸。她這時想到肚裏的麻煩
還是一個孩子,但這孩子馬上就要沒有了。王琦瑤背上出了一層冷汗,心也跳得快起來。
她忽然之間有些糊塗,想這孩子為什麽就要沒了?她的臉完全被雨水濺濕了,雨點打在
車篷上,碑劈啪啪地響,耳朵都給震聾似的。王琦瑤想,她其實什麽都沒有。連這個小
孩子也要沒有了,真正是一場空呢!有眼淚流了下來,她自己並不覺得,隻覺得前所未
有的緊張,膝蓋都顫抖了,有一件大事將在須臾之間決定下來。她眼裏盯著油布簾上的
一個小洞,將破未破的,還網著絲線,透進了光。她想這破洞是什麽意思呢?她又看見
了灰白的天空,從車篷與布簾的連接處,那麽蒼茫的一條。她想起她三十歲的年齡,想
她三十年來一無所有,後三十年能有什麽指望呢?她這顆心算是灰到底了,灰到底倒仿
佛看見了一點亮處。車停了,靠在醫院大門旁的馬路邊。王琦瑤看見進出的人群,忽有
一股如臨深淵的心情。她坐在車簾後頭,打著寒戰,手心裏全是汗。雨下得緊了,行人
都打著傘。那車夫揭起了車簾,奇怪地看她一眼,這一個無聲的催促是逼她做決定的。
她頭腦裏昏昏然的,車夫的臉在很遠的地方看她,淌著雨水和汗水,她聽見自己的聲音
在說:忘了件東西,拉我回去。簾子垂下了,三輪車掉了個頭,再向前駛去。是背風的
方向,不再有雨水濺她的臉。她神智清明起來,在心裏說,薩沙你說的對,一個人來是
無論如何不行的。
    她回到家,推開房門,房間裏一切如故,時間隻有上午九點。她在桌邊坐下,劃一
根火柴,點起了酒精燈,放上針盒,不一時就聽見水沸的聲音。她又看鍾,是九點十分,
倘若這時去醫院,也來得及。她忙了那許多日子,不就為了這一次嗎?如不是她任性這
時候怕已經完事大吉,正坐在回家的車中。她聽著鍾走的嘴略,想再晚就真來不及了。
她將酒精燈吹滅,酒精氣味頓時彌漫開來,正在這時,卻有人敲門,來推靜脈針的、她
隻得打開針盒,替他注射,卻心急火燎的,恨不能立刻完事好去醫院。越是急越找不著
靜脈,那人白挨了幾下,連連地叫痛。她按下性子,終於找著了靜脈,一針見血的霎那
間,她的心定了一定,藥水一點一點進入靜脈,她的情緒也和緩下來。最後那人按著手
臂上的棉球走了,她收拾著用髒的藥棉和針頭,那一陣急躁過去了,剩下的是說不出的
疲憊和懶惰。她聽天由命,抱著凡事無所謂的態度,她反正是沒辦法,就沒辦法到底也
罷了。已是燒午飯的時間,她走進廚房,看見昨晚上就燉好的雞湯,冷了,積起油膜。
她捅開爐子,放上砂鍋,然後就去淘米,一邊看著玻璃窗上的雨,她想她總算賴住薩沙
了,不生是他的,生也是他的,薩沙要幫忙就幫到底吧!她嗅到了雞湯的滋補的香氣,
這香氣給了她些抓挽著的希冀。這希冀是將眼下度過再說,船到橋頭自會直的,是退到
底,又是豁出去的。
    薩沙此時正坐在北上的火車裏,一支接一支地吸煙。這姨母是他從未見過的,甚至
隻在幾天前剛聽說。連母親都是個陌生人,更何況是姨母。他所以去見姨母,是為了同
她商量去蘇聯的事情。他決定去蘇聯是因為對眼下生活的厭倦,希望有個新開頭。他想
混血兒有這點好,就是有逃脫的去處。這逃脫你要說是放逐也可以,總之是不想見就不
見,想走就走。
     
13.還有一個程先生
    與程先生故人重見,是在淮海中路的舊貨行。這一年副食品供應逐漸緊張起來,每
月的定糧雖是不減,卻顯得不夠。政府增發了許多票證,什麽東西都有了限量的。黑市
悄然而起,價格是翻幾倍的。市麵上的空氣很恐慌,有點朝不保夕的樣子。王琦瑤懷著
身孕,喂一張嘴,養兩個人,不得不光顧黑市。靠給人打針的收入隻夠維持正常開銷,
黑市裏的兩隻雞都買不來的。當時李主任離開之際,留給她的那盒子裏,是有一些金條,
這些年都鎖得好好的,一點沒動過,作不備之需。如今似乎到了動它們的時候,夜深人
靜,王琦瑤從五鬥櫥的抽屜裏取出它來,放在桌上。電燈照著它,桃花心水上的西班牙
風的圖案流露出追憶繁華的表情,摸上去,是溫涼漠然的觸覺,隔了有十萬八千年的歲
月似的。王琦瑤對了它靜靜地坐了會兒,還是一動沒動地放回了原處。她覺著依然沒到
動它的時候,她實在說不準有多少過不去的時刻在前麵等著呢!她不如找幾件穿不著的
衣服送去舊貨行賣了,放著也是喂蟑螂。於是就去搬衣箱,打開箱蓋,滿箱的衣服便在
了眼前,一時竟有些目眩。她定了定神,首先看見的是那一件粉紅緞的旗袍。她拿在手
裏,綢緞如水似地滑爽,一鬆手便流走了,積了一堆。王琦瑤不敢多看,她眼睛裏的衣
服不是衣服,而是時間的蟬蛻,一層又一層。她胡亂拿了幾件皮毛衣服,就合上了箱蓋。
後來,翻箱底就有些例行公事的意思,常開常關的,進出舊貨行,也是例行公事,熟門
熟路起來。這一日,她接到東西售出的通知,就到舊貨行去領錢,正往外走,卻聽有人
叫她,回頭一看,竟是程先生。
    王琦瑤有一時的恍惚,覺著歲月倒流,是程先生鬢上的白發喚醒了她。她說:程先
生,怎麽會是你?程先生也說:王琦瑤,我以為是在做夢呢!兩人眼睛裏都有些淚光,
許多事情湧上心頭,且來不及整理,亂麻似的一團。王琦瑤見他們正是站在照相器材的
櫃台邊,不由笑了,說:程先生還照相嗎?程先生也笑了。想到照相,那亂麻一團的往
昔,就好像抽出了一個頭似的。王琦瑤又問那照相間是否依然如故。程先生說:原來你
還記得。這時他看見了王琦瑤懷著身孕,臉是有些浮腫,那舊日的身影就好像隔了一層
膜。他想剛才喊她的時候,覺著她一絲未變,宛如舊景重現,如今麵對麵的,卻仿佛依
稀了。時間這東西啊,真是不能定睛看的。他不由問王琦瑤:有多少年沒見麵了?掐指
一算,竟有十二年了。再想到那分手的源頭,都有些緘默。時近中午,舊貨行擁擠起來,
推來探去的,站也站不穩,王琦瑤就說出去說話吧。兩人出了舊貨行,站在馬路上,人
群更是熙攘,他們一直讓到一根電線杆子底下,才算站定,卻不知該說什麽,一起昂頭
看電線杆子上張貼的各種啟事。太陽已是春天的氣息,他倆都還穿著棉襖,背上像頂著
盆火似的。站了一時,程先生就提出送王滿瑤回家,說她先生要等她吃飯。王琦瑤說,
她才沒人等呢!回去倒是該回去了,程太太一定要等急的。程先生臉紅了,說程太太純
屬子虛烏有,他於然一身,這輩子大約不會有程太太了。王琦瑤便說:那就可惜了,女
人犯了什麽錯,何至於沒福分到這一步?兩人都有些活躍,你一言我一語的,眼看著太
陽就到了頭頂,彼此都聽見饑腸漉漉的。程先生說去吃飯,兩人走了幾個飯館,都是客
滿,第二輪的客人都等齊了,肚子倒更覺著餓,刻不容緩的樣子。最後,王琦瑤說還是
到她那裏下麵吃罷了,程先生卻說那就不如去他那裏,昨天杭州有人來,帶給他臘肉和
雞蛋。於是就去乘電車。中午時分,電車很空,兩人並排坐著,看那街景從窗前拉洋片
似地拉過,陽光一閃一閃,心裏沒什麽牽掛的,由那電車開到哪是哪。
    程先生住的大樓果然如故,隻是舊了些,外牆上的水跡加深了顏色,樓裏似也暗了。
玻璃窗好像蒙了十二年的灰沒擦,透進的光都是蒙灰的。電梯也是舊了,鐵柵欄生鏽的,
上下眼卿作響,激起回聲。王琦瑤隨了程先生走出電梯,等他摸鑰匙開門,看見了穹頂
上的蜘蛛網,懸著巨大的半張,想這也是十二年裏織成的。程先生開了門,她走進去,
先是眼睛一暗,然後便看見了那個布慢圍起的小世界。這世界就好像藏在時間的芯子裏
似的,竟一點沒有變化。地板反射著棕色的蠟光,燈架仁立,照相機也仁立,木板台階
上鋪著地毯,後麵有紙板做的門窗,又古老又稚氣的樣子。程先生一頭紮進廚房忙碌起
來,傳出了刀砧的聲音。不一會兒,飯香也傳出了,夾著臘肉的香氣。王琦瑤也不去幫
他,一個人在照相間走來走去。她慢慢走到後麵,化妝間依然在,鏡子卻模糊了,映出
的人有些綽約,看不清年紀的。她去推梳妝桌旁的窗子,風將她的頭發吹亂了。太陽已
經偏午,夾弄裏的暗有些過來,她看見底下的行人,如蟻的大小和忙碌。她走出化妝間,
又去推暗房的門,手摸著開關,一開,紅燈亮了,聚著一點,其餘都是黑,含著個心事
般的,又還是萬變不離其宗的那個“宗”字。王流搖不知道,那大勝界如許多的驚變,
都是被這小世界的不變襯托起的。她立了一會兒,關上燈掩了門再往裏走,這一間卻是
廚房了,煤氣灶邊有張小圓桌,桌上已放好兩付碗筷。飯還切在火上,另一個火上燉著
蛋羹。
    程先生燒的是臘肉菜飯,再有一大碗蛋羹。兩人麵對麵坐著,端著菜飯碗,卻有點
餓過頭了,胃裏滿滿的。一碗飯下去,才覺出了空,就一碗接一碗地吃下去,沒底似的,
不知不覺竟將一隻中號鋼精鍋的飯都吃完,蛋羹也見了底,不由都笑了。想十二年才見
一麵,沒說多少話,卻是悶頭吃飯。又想過去曾在一起吃過許多次飯,加起來大約也沒
這一頓吃的多。兩人笑過之後又有些不好意思,王琦瑤見程先生看她,便說:你別看我,
你是一個人,我是兩個人,也不過同你吃的一樣。說到這話,兩人都一怔,不知該怎麽
接下去。停了一會兒,王琦瑤勉強一笑,說;我知道你早就想問我,可是你問我我也不
知道如何告訴你,反正,我現在怎樣是全部在你眼前,也就沒什麽可問的了。程先生聽
她這話說得潑辣世故,卻又隱若無奈和辛酸,便有滄海桑田的心清。但既是把話說開,
兩人倒都坦然了。他們撇開過去不提,說些眼下的狀況。程先生說他在一個公司機關做
財務的工作,薪水供他一個人吃喝用度,可說綽綽有餘,隻是近些日子覺出了緊,但比
起那些有家口的同事,就算是好上加好的了。王琦瑤告訴他,打針的收入本就勉強,如
今就難免要時常光顧舊貨行了。程先生不禁為她發愁,說賣舊衣服總不是個長久之計,
賣完的那一天怎麽辦?王琦瑤笑了,反問他,什麽是長久之計7什麽又是個長久?看程
先生回答不上來,又和級口氣說;隻要把眼前過去,就是個長久之計。程先生便問眼前
的日子如何。王琦瑤細細告訴他一日三餐怎麽安排,一鹽一醬都不遺漏的。程先生也告
訴王琦瑤他的勤儉之道,一根火柴也發出三分光的。兩人說著說著,又說回到吃的上麵,
是有千言萬語要說的題目,說到興趣,便互定了時間請客,好像下了戰書似的,都是躍
躍然的。然後,王琦瑤就說要走,約好人下午來打針,還有一個須上門去的。程先生送
她出門,看著她進了電梯才回去。
    一九六O年的春天是個人人談吃的春天。夾竹桃的氣味,都是絞人饑腸。地板下的
鼠類,在夜間繁忙地遷徙,麻雀則像候鳥似地南北大飛行.為了找一口吃食。在這城市
裏,要說“饑道”二字是談不上的,而是食欲旺盛。許多體麵人物在西餐館排著隊,一
輪接一輪地等待上座。不知有多少牛菲利,洋蔥豬排,和匿塌魚倒進了婆婆之口,奶油
蛋糕的香味幾乎能殺人,至少是叫人喪失道德。搶劫的事件接連發生,事件也不是大事
件,搶的都是孩子手中的點心。糕餅店是人們垂涎的地方,一人買,眾人看。偷竊的事
件也常有發生。夜裏,人們不是被心事鬧醒,而是被漉漉肌腸鬧醒。什麽樣的感時傷懷
都退居其次,繼而無影無蹤。人心都是實打實的,沒什麽虛情假義。人心也是質樸的,
洗盡了鉛華。在這城市明麗的燈光之下,人們臉上的表情都是歸真還原的,黃是黃了,
瘦是瘦了,禮貌也不太講了,卻是赤子之心。雖然還不是“饑饉”那樣見真諦的,是比
“饑饉”要表一層,略有些奢侈,卻也相當純粹,相當接近水落石出了。雖然也不如
“饑謹”來得嚴肅,終有些滑稽的色彩,可嘲諷的力量也是極大的。不是說,喜劇是將
無價值的撕碎給人看嗎?這城市裏如今撕碎的就正是這些東西。要說價值沒什麽,卻是
有些連皮帶肉的,不是大創,隻是小傷。
    程先生與王琦瑤的再度相遇,是以吃為主。這吃不是那吃,這吃是飽腹的,不像以
往同嚴師母,幾個的下午茶和夜宵,全是消磨時光。他們很快發現,兩個合起來吃比分
開單個吃更有效果,還有著一股同心協力的精神作用。於是他們每天至少有一頓是在一
起吃了。程先生把他工資的大半交給王琦瑤作膳食費,自己隻留下理發錢和在公司吃午
飯的飯菜票錢。他每天下了班就往王琦瑤這裏來,兩人一起動手切菜淘米燒晚飯。星期
天的時候,程先生午飯前就來,拿了王琦瑤的購糧卡,到米店排隊,把配給的東西買來,
有時是幾十斤山芋,有時是幾斤米粉。他勤勤懇懇地扛回來,一路上就在想如何消受這
些別致的口糧。程先生的西裝!回了,裏麵的羽紗烊了,袖口也起了毛。他的發頂稍有
些禿。眼鏡還是那付金絲邊的,金絲邊卻褪了色。雖然是舊,還有些黯淡,程先生還是
修飾得很整潔,臉色也清爽,並無頹敗之相,這就使他看上去更有些特別,像是從四十
年代舊電影裏下來的一個人物。這類人物,在一九六0年的上海,馬路上還是走著幾個
的。他們的身影帶著些紀念的神情,最會招來孩子的目光。他不是像穿人民裝的康明遜
那樣,舊也是舊,卻是新翻舊,是變通的意思。程先生是執著的,要與舊時尚從一而終
的決心。程先生拎著一鉛桶山芋,走在路上。因為拎得不得法。鉛桶老是碰膝蓋,他不
得不經常換手。換手時,便趁機喘口氣,看看街景。梧桐樹都長出了葉子,路上有了樹
陰,他心裏很安寧,問自己:這一切是真的嗎。
    程先生出入王琦瑤處,並沒給平安裏增添新話題。康明遜與薩沙相繼光顧地處,又
相繼退出;再接著,她的腹部一日一日地顯山顯水,都看在了平安裏的眼中。平安裏也
是蠻開通的,而且經驗豐富,它將王琦瑤歸進了那類女人,好奇心便得到了解釋。這類
女人,大約每一條平安裏平均都有一個,她們本應當集中在“愛麗絲”的公寓裏,因時
代變遷,才成了散兵遊勇。有時,平安裏的柴米夫妻為些日常小事吵起來,那女的會說:
我不如去做三十九號裏的王琦瑤呢!男的就嘲笑道:你去做呀,你有那本事嗎?女的便
啞然。也有時是反過來,那男的先說:你看你,你再看三十九號裏的王琦瑤!那女的則
說:你養得起嗎?你養得起我就做得起!男的也啞然。以此可見,平安裏的內心其實並
不輕視工倚瑤的,甚至還藏有幾分豔羨。自從程先生上了門,王琦瑤的廚房裏飄出的飯
菜香氣總是最誘人的。人們吸著鼻子說:王琦瑤家又吃肉了。
    晚上,王琦瑤早早進了被窩,程先生坐在桌前,記著流水賬,再商量第二天的菜肴。
他們雖是吃過了晚飯,卻已開始向往第二天的早餐了,說起來津津樂道的,在細節上做
著反複。說著話,天就晚了。貓在後弄裏叫著春,王琦瑤昏昏欲睡。程先生站起身,檢
查一下窗戶的插銷,拉好窗簾,將放亂的東西歸歸好,然後關上燈,走出房間,放下司
伯靈鎖,輕輕碰上了門。
    程先生從不在王琦瑤處過夜。王琦瑤曾起過留他的念頭,卻沒有開口,因是自己懷
著人家的孩子,生怕程先生嫌棄。心裏是想,隻要程先生開口,自己決不會拒絕的。倒
不是對程先生有什麽欲望和愛,而是為了報恩。十二年前,程先生是王琦瑤的萬事之底,
是作退一步想的這個“想”。那時她並不知道這個“底”的寶貴和難得,是因為她盡是
向前看的境遇,離向後退還早著呢!如今,她雖不是退,卻也不敢說進的話了,那個
“底”和自己是近了許多的。這些日子,她與程先生也算得上朝夕相處,她發現程先生
沒變,可她卻是變了的,今天的她不再是昨天的她。倘是程先生也變了些,還好說。唯
其因為程先生的不失毫厘,反使她生有愧疚的心情,覺得對不起程先生的等待。程先生
守身如玉這多年,等來的是千瘡百孔的一份生計,自己都為他抱屈。所以,當她接近這
個“底”的時候,卻又不敢認它作“底”了,自己已是失去資格,隻剩有一顆知恩圖報
的心。但程先生就是不開口,坐得再晚也是一個回家。有幾回,王崎瑤股俄中覺著他是
立在自己的床邊,心裏忐忑著,想他會不走,可他立了一會兒,還是走了。聽見他碰上
門的那“咋唯”一聲,王琦瑤既是安慰又是惆悵。
    他們有時候也會談到一些故人,比如蔣麗莉。這些年裏,程先生倒還有蔣麗莉一些
稀疏的音信,是從那位導演朋友處得來的。提起導演,王琦瑤恍若隔世,有一些場景從
混飩的往事中浮現起來,她說導演怎麽會認識蔣麗莉的呢?程先生就告訴她,蔣麗莉曾
為了找他,從吳佩珍那裏找到導演,再從導演那裏找到他的。吳佩珍是又一個故人,又
有一些舊景接蹭而來,浮在眼前。程先生說,導演如今是在電影部門任一個副職,當時
他們都不知道,導演其實是共產黨員。後來,蔣麗莉也在他的影響下參加了革命,上海
解放的時候,他親眼看見蔣麗莉揮著大擦,指揮女學生的腰鼓隊遊行。她還是戴眼鏡,
卻穿一身舊軍裝,袖子卷在胳膊肘,腰裏係一根皮帶.他差點兒沒認出她來。她本來還
有兩年就可以拿到畢業文憑,卻退學去做了一名紗廠工人,因為有文化又要求進步,就
提到工會做了幹部。再後來,就和紗廠的軍代表結婚了。軍代表是山東人,隨軍南下到
上海的。如今,已有了三個孩子,住在大楊浦的新村裏。聽完程先生的話,王琦瑤說:
想不到蔣麗莉做幹部了,真不錯!程先生也說不錯。但兩人心裏卻都不相信自己的話。
蔣麗莉的經曆聽起來像傳奇,裏麵總有些不對頭的地方。停了一會兒,王琦瑤說,原來
導演是個共產黨,那年競選上海小姐,還特地請她吃飯,勸她退出,說不定是上級指派
他做的呢。倘若那一回聽了導演的話,就不是蔣麗莉革命,而是她王琦瑤革命了。說罷,
兩人都笑了。
    王琦瑤和程先生商量要去看望蔣麗莉一回,卻猶豫不定。他們不曉得如他們這樣的
身份,是否還能與蔣麗莉做朋友了。和所有的上海市民一樣,共產黨在他們眼中,是有
著高不可攀的印象。像他們這樣親受曆史轉變的人,不免會有前朝遺民的心情,自認是
落後時代的人。他們又都是生活在社會的芯子裏的人,埋頭於各自的柴米生計,對自己
都談不上什麽看法,何況是對國家,對政權。也難怪他們眼界小,這城市像一架大機器,
按機械的原理結構運轉,隻在它的細部,是有血有肉的質地,抓住它們人才有依傍,不
至陷入抽象的虛空。所以,上海的市民,都是把人生往小處做的。對於政治,都是邊緣
人。你再對他們說,共產黨是人民的政府,他們也還是敬而遠之,是自卑自謙,也是有
些妄自尊大,覺得他們才是城市的真正主人。王琦瑤和程先生自覺著從此與蔣麗莉不是
一個階層的人了,照說沒有聚首的道理,隻因為往事的糾纏,才生出這非分之想。
    王琦瑤和程先生的重逢,就好像和往事重逢,她溫習著舊時光,將那曆經過的生平
再讀一遍,會有身臨其境,恍若夢中的感覺。她想,誰知道哪個是過去,哪個才是現在
呢?她身子越來越重,腳浮腫著,越發不想動,成天坐著,心裏恍恍惚惚,手裏織一件
嬰兒的毛衣褲。毛線是用她舊毛衣拆下的,有點斷頭,一邊接一邊織,進度很慢的。程
先生忙裏忙外,直到晚飯後,將近八點才算忙完坐下,王琦瑤的眼睛卻已經半張半合,
說話也是東半句,西半句。程先生不由也困乏起來。兩人在一張沙發上,一人一頭坐著,
打著瞌睡,直到覺出了身上的寒。程先生打一個寒噤驚醒,王琦瑤還是不動,待程先生
為她鋪好床,扶她上去,才自己半脫了衣服鑽進被窩。程先生照例檢查一遍門窗,然後
拉了燈走出去,輕輕碰上房門。
    正當他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看蔣麗莉的時候,萬萬想不到的,蔣麗莉竟然自己
找上了程先生的門。這段日子,程先生除了睡覺,幾乎不在自己家裏待,也不知她究竟
去了多少回,最後才把程先生在電梯裏捉住的。她先是上樓,撲了一個空,隻得下樓,
等電梯上來,不想電梯裏正走出了程先生。兩人迎麵看見,又認識又不認識,說是都變
了,可又好像都沒變,總是理所當然的樣子。蔣麗莉穿著列寧裝,一條味嘰褲,膝蓋處
鼓著包,褲腿又短了。腳上倒是皮鞋,卻蒙了一層灰,眼鏡上也蒙灰似的,好像又加深
了近視,一層一層旋進去,最深處才是兩隻小眼,眼裏的光,也是旋進深處的兩小叢。
程先生說:真是太巧了。蔣麗莉說:巧什麽巧,你巧也不是我巧。程先生被她這麽一堵,
不知說什麽才好。蔣麗莉又說:早來你不在,晚來你不在,中午來你也不在!程先生嘴
裏說對不起,心裏卻辯解:這不是在了嗎?一邊開門讓她進房間。是星期日的中午,他
把王琦瑤安頓睡了午覺,臨時想要洗澡,就回來拿換洗衣服,不料碰上了蔣麗莉。蔣麗
莉走進房間,站在翻卷著灰塵的陽光裏,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眼睛裏那兩叢充分明是怨
氣。程先生有些忐忑,心跳著,還有些窘,想找些閑話說,可出口的卻是:你找我有事
嗎?蔣麗莉又火了,說:沒事就不能來嗎?程先生臉紅了,賠著笑,說去給她泡茶,可
熱水瓶是空的,玻璃杯蒙了垢,茶葉聽則生了鏽,打不開。蔣麗莉跟他到廚房,看他忙
著燒水洗杯子,說:簡直像個雞窩。轉身走了回去。程先生忙完了,走出去,見她一個
人站著出神。照相間的布慢都已拉起,燈推在角落,台階什麽的布景推在角落,越加顯
得空蕩蕩。程先生看著蔣麗莉的背影,不敢驚動她,又輕輕退到廚房去,守著那壺燒著
的水。時間好像停住了,隻有那壺水一點一點響了起來,最後項起了壺蓋。
    程先生泡好茶走出去,見蔣麗莉正在房間裏來回踱步,雙手背在身後,步子有些像
男人似的。程先生將茶放在作布景用的那張搖搖晃晃的圓桌上,兩人一邊坐一個。程先
生說:你先生好嗎?蔣麗莉皺皺眉頭說:你是在說誰?是說老張嗎?程先生就知道她男
人是姓張,卻不敢再問,轉而問她的孩子。她也是皺眉,說孩子除了吵還是吵,有什麽
好不好?程先生要想問她的工作,又覺著那是自己不配問的,把話咽下,就再找不出什
麽話了。可他不說話,蔣麗莉也不願意,說這麽多年不見麵,就沒什麽要問的嗎?程先
生聽她這麽說,知道沒道理可講,反倒豁出去了,笑著說:我看還是你問我答吧,反正
我問什麽都不對。蔣麗莉凶聲說:誰說你不對了?臉色卻和緩了一些,那凶也是有幾分
做作的。程先生更抱定主意不問隻答,蔣麗莉也沒了辦法,不再逼他,低下頭喝茶。窗
外傳來輪船的汽笛聲,很是悠揚。,房間裏靜默著,卻有一股溫煦滋生出來。他們都在
想過去的時光,雖是不無尷尬的人與事,想起來也是溫暖的。這人生說起來是向前走,
卻又好像是朝後退的,人越來越好商量,不計較。蔣麗莉對程先生說:你倒是一切如舊,
住的都是老地方。程先生有些慚愧地低下頭說:我是沒什麽追求的。蔣麗莉冷笑一聲道:
你怎麽沒追求?你很有追求。程先生就不敢出聲。停了一會兒,蔣麗莉問道:王琦瑤住
在什麽地方?程先生驚異地說:你找她?蔣麗莉不耐煩地說:你知不知道?不知道就算
了。程先生趕緊說知道。蔣麗莉就站起來問:在哪裏?馬上就要去找似的。程先生也站
起來說:我正要去她那裏,一起去吧,我們這幾天還說到你呢!他神情躍然,也忘了回
來是要拿衣服去洗澡,說著就往外走,走到門口回頭一看,蔣麗莉還站在原地,看看他。
即便是隔了這麽一段距離,程先生還是看見了她眼睛裏的幽怨。他好像覺著回到了從前,
他們都還年輕的時候。兩人對視了一陣,互相都明白了對方的一個矢誌不忘,然後,一
同走出房門。
    蔣麗莉正在填寫入黨申請表格,個人履曆裏中學這一階段,需一個證明人,她就想
到了王琦瑤。王琦瑤真是久遠的事情了,想起來都是懷疑,一切像是杜撰,而不是真實。
這十多年來,她過的是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她以她曆來的狂熱,接受這生活裏不堪承
受的一麵。從前放縱任性的衝動,這時全用在約束檢討自己。她的積極性令她左右上下
的人都感到跟不上。什麽樣的事情,她都要做得過頭。她自知是落後反動,於是做人行
事就都反著她的心願來,越是不喜歡什麽,就越是要做什麽。比如和丈夫老張的婚姻,
再比如楊樹浦的紗廠。她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有點像演戲,卻是拿整個生活作劇情的。
她的入黨問題很令黨的組織頭疼,她固然是革命,可革命也不是這麽革命法的。她幾乎
每半年要向組織寫一份匯報,有點挖心控肺的,用詞造句也相當過火,即便是對組織,
也有些肉麻了。一九六①年,這種狂熱病蔓延得很厲害,一般都有一頂小資產階級的帽
子,其實也難說是哪個階級的,各有各的病根,是連自己都不清楚的。
    從大樓裏出來,蔣麗莉和程先生就去乘電車,兩人一路都無話,聽著電車當當地響。
這好像是那千變萬化中的一個不改其宗,淩駕於時空之上的聲音。馬路上的鐵軌也是穿
越時間隧道的,走過多少路了也還是不改其宗。下午三點的陽光都是似曾相識,說不出
個過去,現在,和將來,一萬年都是如此,別說幾十年的人生了。下了電車,穿過兩條
馬路,就到了平安裏。平安裏的光和聲是有些碎的,外麵世界裁下的邊角料似的,東一
點西一點,合起來就有些雜亂。兩人走過弄堂,也是默默無語。有一些玻璃窗在他們頭
頂上碰響,還有新洗的衣衫上的水珠滴在他們頸窩裏。走到後門口,程先生就從口袋裏
摸出鑰匙。蔣麗莉的眼光落在鑰匙上,忽然變得銳利起來,待程先生發現,便迅速閃開。
程先生稍有些窘,想開口解釋什麽,蔣麗莉已奪路而進,走在了前頭。王琦瑤已經醒了,
卻還睡在被窩裏養神。房間裏拉著窗簾,有些暗,一時沒認出蔣麗莉來,等她認出,蔣
麗莉已走到她的跟前,低下頭看她。兩人幾乎是臉對臉的,眼睛就不動了。其實隻是一
秒鍾的時間,卻有十幾年的光陰從中關山飛渡,身心都是飄的,光和聲則是倏忽而去。
然後,王琦瑤從被窩裏坐起,叫了聲“蔣麗莉”。蔣麗莉的眼睛一下子落在她拱在被子
下的腹部,也是銳利地一瞥。王琦瑤本能地往下縮了縮,反是畫蛇添足。蔣麗莉的臉刷
地紅了,她退後幾步,坐到沙發上,臉朝著窗外,一言不發。房間裏的三個人是在尷尬
中分的手,又是在尷尬中重聚,宿債末了的樣子。窗簾上的光影過去了一些,窗下的嘈
聲也更細碎了。蔣麗莉說要走了,那兩人都不敢說留她的話,是自慚形穢,還是怕碰壁。
程先生將她送到樓下,再回到房間,兩人都有些回避目光,知道蔣麗莉是誤會了,但這
誤會卻有些稱他們。動的意思。
    晚上,兩人各坐方桌一邊剝核桃,聽隔壁無線電唱滬劇,有一句沒一句的,心裏很
是寧靜。他們其實都是已經想好的,這一生再無所求,照眼下這情景也就夠了,雖不是
心滿意足,卻是到好就收,有一點是一點。他們一個負責砸,一個負責出六,整的留著,
碎的就填進嘴了。王琦瑤破例沒有早早就瞌睡,腰酸也好些了,程先生替她在椅子上墊
了個枕頭,問道:大約是什麽時候生呢?王琦瑤掐指一算,竟就是十天之內的事了。程
先生不覺有些緊張,王琦瑤倒反過來安慰他,說做什麽事情都沒有比生孩子自然的了,
看這馬路上有多少人便可明白。程先生說別的不怕,就怕要生時身邊沒有人,無法送去
醫院。王琦瑤就說,這生孩子也不是立時三刻的事情,說是要生,也須一天半天的。聽
她這麽說,且還很沉著,程先生也定心了一些,停了停又說,不知道這孩子是男還是女。
王琦瑤說,希望是個男的。程先生問為什麽。王琦瑤說做女人太不由己了。兩人就都沉
默了。這是他們頭一次提及這個未出世的孩子,這是一個禁區性質的話題,雙方都小心
地繞開著。如今一旦說及,就好像克服了一個障礙,有一些較深的情和義交流貫通,兩
人更親近了一些。剝完核桃,已是十點,王琦瑤讓程先生走,等他下了樓,聽見後門響
過,才檢查了門窗,洗漱就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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