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夢

Where do you go when you are lonely?
正文

長恨歌 - 2.2

(2007-12-25 14:05:12) 下一個

第二章
 
     
6.平安裏
    上海這城市最少也有一百條平安裏。一說起平安裏,眼前就會出現那種曲折深長、
藏汙納垢的弄堂。它們有時是可走穿,來到另一條馬路上;還有時它們會和鄰弄相通,
連成一片。真是有些像網的,外地人一旦走進這種弄堂,必定迷失方向,不知會把你帶
到哪裏。這樣的平安裏,別人看,是一片迷亂,而它們自己卻是清醒的,各自守著各自
的心,過著有些掙紮的日月。當夜幕降臨,有時連月亮也升起的時候,平安裏呈現出清
潔寧靜的麵目,是工筆畫一類的,將那粗疏的生計描畫得細膩了。那平安裏其實是有點
內秀的,隻是看不出來。在那開始朽爛的磚木格子裏,也會盛著一些談不上如錦如繡,
卻還是月影花影的回憶和向往。“小心火燭”的搖鈴聲聲,是平安裏的一點小心嗬護,
有些溫愛的。平安裏的一日生計,是在喧囂之中拉開帷幕;糞車的轉輛聲,測馬桶聲,
幾十個煤球爐子在弄堂裏升煙,隔夜洗的衣衫也晾出來了,竹竿交錯,好像在煙幕中升
旗。這些聲色難免有些誇張,帶著點負氣和炫耀,氣勢很大的,將東升的回頭都遮暗了。
這裏有一些老住戶,與平安裏同齡,他們是平安裏的見證人一樣,用富於曆史感的眼睛,
審視著那些後來的住戶。其中有一部分是你來我往,呈現出川流不息的景象。他們的行
跡藏頭露尾,有些神秘,在平安裏的上空散布著疑雲。
    王琦瑤住進平安裏三十九號三樓。前邊幾任房客都在曬台上留下各種花草,大多枯
敗,也有一兩盆無名的,卻還長出了新葉。前幾任的房客還在灶間裏留下各自的瓶瓶罐
罐,裏麵生了黴,積水裏遊著小蟲,卻又有半瓶新鮮的花生油。房門後的牆上留著一些
手跡,有大人的,記著事:正月初十備壽禮。也不知是誰的壽禮。也有小孩的,是發泄
私憤,寫著“王根生吃屎”。都是些零星的歲月,不成篇章,卻這裏那裏的,俯拾皆是。
還是一層摜一層,糊鞋靠一樣,紮紮實實,針錐都吃不進去。王琦瑤安置下自己的幾件
東西,別的都亂攤著,先把幾幅窗簾裝上,拉起,開亮了電燈。那房間就變了麵目,雖
是接在人家的茬上,到底也是換新的。那電燈沒有章子,光便滿房間的,不是明亮,而
是樣樣東西都扒了皮,裸著了。窗外是五月的天,風是和暖的,夾了油煙和計水的氣味,
這其實才是上海芯子裏的氣味,嗅久了便渾然不覺,身心都浸透了。再晚些,桂花糖粥
的香味也飄上來了,都是舊相識。窗簾也是舊窗簾,遮著熟知的夜晚。這熟知裏卻是有
點隔,一要悉心去連上,續上,有些拚接的痕跡。王琦瑤很感激窗簾上的大花朵,易時
易地都是盛開,忠心陪伴的樣子。它還有留影留照的意思,是好時光的遺痕,再是流逝,
依然絢爛。地板和木窗框散發出木頭的黴爛的暖意,有老鼠小心翼翼的腳步,從心上踩
過似的,也是關照。然後,“小心火燭”的鈴聲便響起了。
    王琦瑤到護主教習所學了三個月,得了一張注射執照,便在平安裏弄口掛了牌子。
這種牌子,幾乎每三個弄口就有一塊,是形形色色的王琦瑤的營生。她們早晨起來收拾
幹淨房間,穿一身幹淨衣服,然後便點起酒精燈,煮一盒注射針頭。陽光從前邊人家的
屋頂上照進窗口,在地板上劃下一方一方的。她們熄了酒精燈,打開一本閑書,等著有
人上門來打針。來人一般是上午一撥,一撥,也有晚上的。還有來請上門去打針,那的
話,她們便提一個草包,裝著針盒、藥棉,白布帽和口罩,嚴然一個護士的樣子,去了。
王琦瑤總是穿一件素色的旗袍,在五十年代的上海街頭,這樣的旗袍正日漸少去,所剩
無多的幾件,難免帶有緬懷的表情,是上個時代的遺跡,陳舊和摩登集一身的。王琦瑤
穿著旗袍,走過一兩條馬路,去給病家打針。她會有舊境重現的心情,不過人都是換了
角色的。有一日,她去集雅公寓,走進暗沉沉的客廳,打蠟地板映著她的鞋襪。她被這
家的傭人引進臥房,床上一個年輕女人,蓋一條綠綢薄被,她覺得這女人就是自己的化
身。打完針,裝好東西,走出那公寓,心卻好像留在了那裏。她幾乎能聽見那女人對傭
人發噴的聲音,是怪她買來的蝦又小又不新鮮,明知道先生要來家吃晚飯的。她有時望
著酒精燈藍色的火苗,會望見斑斕的景象,裏麵有一個小世界,小世界裏的歌舞永恒不
止,是天上的歌舞。她偶爾去看一場電影,晚上八點的那一場。馬路上靜靜的,路麵有
燈的反光,電影院前廳那靜裏的沸騰,有著時光倒流的意思。她看的多是老電影,周被
的《馬路天使》,白楊的《十字街頭》,這也是舊相識,最不相關的故事也是肺腑之言。
她訂了一份晚報,黃昏時間是看報度過的,報上的每一個字她都讀到,懂一半,不懂一
半,半懂不懂之間,晚飯的時間便到了,爐子上的水也開了。
    晚上來打針的,總有點不速之客的味道,聽見樓梯響,她便猜:是誰來了。她有些
活躍,話也多幾句。倘若打針的是孩子,她便格外地要哄他高興。她重新點上酒精燈消
毒針頭,問東問西,打完針,病家要走時,她就有些不舍。那一陣騷動與聲響還會留下
餘音,她忘了收拾,鍋裏的水幹了底才醒來。這種夜晚,打破了千篇一律的生活,雖然
是個沒結果,可畢竟製造了一點起伏不定,使人生出期待。那期待是茫茫然的,方向都
不明,有什麽未知在醞釀和發展,終於會有果實似的。她有一次夜半被叫醒。人們早已
入睡,那叫聲便顯得格外驚動,帶著些危急和恐怖。王琦瑤的心擂敲似的怦怦響著,她
睡衣外麵披上件夾襖便下樓去開門,見是兩個鄉下人,抬了一個擔架,躺著垂危的病人,
說是請王醫師救命。王琦瑤知道他們弄錯了,將護士當作醫師了。她指點他們去最近處
的醫院,再回樓上,卻怎麽也睡不著了。這城市的夜晚總有著出其不意,每一點動靜都
不尋常。弄口路燈下,寫著注射護士王琦瑤的牌子,帶著點翹首以待。靜夜裏有汽車駛
過,風掃落葉的聲音,夜晚便流動起來,有了一股暗中的活躍。
    上門打針的人川流不息,今天去了明天來,常有新人出現。這時,王琦瑤便暗自打
量,猜那人的家庭和職業,再用些閑話去套,套出的幾句實情,竟也能八九不離十。要
逢到那些做奶媽的帶孩子來,不問也要告訴你東家的底細。哪個奶媽不是碎嘴?又不是
對東家有仇有恨,要把一肚子苦水倒給你的樣子?還有一些是固定出現的病人,這些其
實都算不上病人,打的是胎盤液之類的營養針,一周一次或一周兩次。日子長了,有幾
個不打針時也來,坐坐,說說閑話,張家長李家短。這樣,王琦瑤雖然不出門,也知天
下事了。這些雜碎雖說是人家的,可也把王琦瑤的日子填個半滿。一早一晚,有時甚至
會是忙碌的,眼和耳都有些不夠用。平安裏的鬧,是會傳染的,而且無縫不鑽,漸漸地,
就有些將王琦瑤的清靜給打破了。樓梯上的腳步紛遝起來,門開門關頻繁起來,時常有
人在後弄仰頭叫王琦瑤的名字,一聲聲的。尤其是在那種悠閑的下午,這叫聲便傳遠,
有一股殷切的味道。夾竹桃也開了。平安裏也是有幾棵夾竹桃的,栽在曬台上碎磚圍起
來的一掬泥土中,開出絢爛的花朵。白晝裏雖不會有奇遇,可卻是悉心積累起許多細枝
末節,最後也要釀成個什麽。
    王琦瑤和人相熟起來。人們知道她是個年輕的寡婦,自然就有熱心說媒的人上門。
王琦瑤見過其中的一個,是個做教師的,說是三十歲,卻已謝頂。兩人在電影院裏見麵,
看一場農民翻身的電影,是王琦瑤最不要看的那種,硬撐到底的。其中有靜默的間隙,
便聽見那教書的局促的呼吸聲,帶了一股胸腔裏的嘯音,是哮喘的症狀。王琦瑤從此便
對說媒的人婉言謝絕,她知道再介紹誰也跳不出教書先生這個案自。她不怪別人,隻怪
自己命運不濟。她望著平安裏油煙彌漫的上空,心裏想,還會有什麽好事情來臨呢?人
們有說她驕傲,也有說她守節,什麽閑話她都作耳邊風,什麽開導的話她也作耳邊風。
雖是相熟,卻還是隔的,這也是正常。平安裏的相熟中不知有多少隔,渾水裏不知有多
少大魚。平安裏的相熟都是不求甚解,浮皮潦草,表麵上鬧,底下還是寂寞,這寂寞是
人不知,己也不知。日子就糊裏糊塗地過下去。王琦瑤是糊塗一半。清楚一半,糊塗的
那半供過,清楚的一半是供想。白天忙著應付各樣的人和事,到了夜晚,關了燈,月光
一下子跳到窗簾上,把那大朵大朵的花推近眼前,不想也要想。平安裏的夜晚其實也是
有許多想頭的,隻不過沒有王琦瑤窗簾上的大花朵,映顯不出來罷了。許多想頭都是沉
在心底,沉渣一般。全是叫生計熬煉的,擠子汁,瀝幹水,凝結成塊,怎麽樣的激蕩也
泛不起來。王琦瑤還沒到這一步,她的想頭還有些枝葉花朵,在平安裏黯淡的夜裏,閃
出些光亮來。
     
7.熟客
    常來的人中間,有一個人稱嚴家師母的,更是常來一些。她也是住平安裏,弄底的,
獨門獨戶的一幢。她三十六七歲的年紀,最大的兒子倒有十九歲了,在同濟讀建築。她
家先生一九四九年前是一爿燈泡廠的廠主,公私合營後做了副廠長,照嚴家師母的話。
就是擺擺樣子的。嚴家師母在平常的日子,也描眉毛,抹口紅。一穿翠綠色的短夾襖,
下麵是舍味呢的西裝褲。她在弄堂裏走過,人們便都停了說話,將目光轉向她。她剛昂
然不理會,進出如入無人之境。她家的兒女也不與鄰人家的孩子嬉戲玩耍,嚴先生更是
汽車進,汽車出,多年來,連他的麵目都沒看真切過。嚴家的浪姨是不讓隨便出來的,
又換得勤,所以就連她家姐姨,也像是驕傲的,與人們並不相識。嚴家師母每逢星期一
和四,到王琦瑤這裏打一種進口的防止感冒的營養針。她第一眼見王峽瑤,心中便暗暗
驚訝,她想,這女人定是有些來曆。王琦瑤一舉一動,一衣一食,都在告訴她隱情,這
隱情是繁華場上的。她隻這一眼就把王琦瑤視作了可親可近。嚴家師母在平安裏始終感
到委屈,住在這裏全為了房價便宜,因嚴先生是克勤克儉的人。為此她沒少發牢騷,嚴
先生枕頭上也立下千般願,萬般誓,不料公私合營,產業都歸了國家,能保住一處私房
就是天恩地恩,花園洋房終成泡影。嚴家師母在平安裏總是鶴立雞群,看別人都是下人
一般,沒一個可與她平起平坐。現在,三十九號住進一個王琦瑤,不由她又驚又喜,還
使她有同病相憐之感。也不管王琦瑤同意不同意,便做起她的座上客。
    嚴家師母總是在下午兩點鍾以後來王琦瑤處,手裏拿一把檀香扇,再加身上的脂粉,
人未見香先到。下午來打針多是在三四點鍾,這一小時總空著,隻她們倆,麵對麵地坐。
夏天午間的用腦還沒完全過去,禁不住哈欠連哈欠的。她們強打精神,自己都不知說的
什麽。弄口梧桐樹上的蟬一迭聲叫,傳進來是嗡嗡的,也是不清楚。王琦瑤舀來自己做
的烏梅湯給客人喝,一杯喝下去也不知喝的什麽。等那哈欠過去,人漸漸醒了,胸中那
股潮熱勁平息下去,便有了些好的心情。一般總是嚴家師母說,王琦瑤聽,說的和聽的
都入神。嚴家師母對了王琦瑤像有幾百年的心裏話,竹筒倒豆子似的,從娘家說到婆家,
其實都是說給自己聽的。王琦瑤呢?耳朵裏聽進的嚴家的事,落到心裏便成了自己的事,
是聽自己的心聲。也有時候,嚴家師母要問起王琦瑤的事,王琦瑤隻照一般回答的話說,
明知道她未必信,也隻能叫她自己去猜,猜對了也別出口。嚴家師母雖是能猜出幾分,
卻偏要開口問,像是檢驗王琦瑤的誠心似的。王琦瑤不是不誠心,隻是不能說。兩人有
些兜圈子,你追我躲,心裏就種下了芥蒂。好在女人和女人是不怕種下芥蒂的,女人間
的友誼其實是用芥蒂結成的,越是有芥蒂,友情越是深。她們兩人有時是不歡而散,可
下一日又聚在了一處,比上一日更知心。
    這一日,嚴家師母要與王琦瑤做媒,王琦瑤笑著說不要。嚴家師母問這又是為什麽。
王琦瑤並不說理由,隻把那一日同教書先生看電影的情景描繪給她。她聽了便是笑,笑
過後則正色道:我要介紹給你的,一不教書,二不敗項,三不哮喘,說到此處,兩人就
又忍不住地笑,笑斷腸子了。笑完後,嚴家師母就不提做媒的事;王琦瑤自然更不提,
是心照不宣,也是順水推舟。兩人都是聰敏人,又還年輕,沒叫時間磨鈍了心,一點就
通的。雖然相差有近十歲的年紀,可一個淺了幾歲,另一個深了幾歲,正好走在了一起。
像她們這樣半路上的朋友,各有各的隱衷,別看嚴家師母竹筒倒豆子,內中也有自己未
必知道的保留,彼此並不知根知底,能有一些同情便可以了。所以盡管嚴家師母有些不
滿足的地方,可也擔待下來,做了真心相待的朋友。
    嚴家師母就是時間多,雖有嚴先生,卻是早出晚歸;有三個孩子,大的大了,小的
丟給奶媽;再有些工商界的太太們的交際,畢竟不能天天去。於是,王琦瑤家便成了好
去處,天天都要點個卯的,有時竟連飯也在這裏陪王琦瑤吃。王琦瑤要去炒兩個菜,她
則死命攔著不放,說是有啥吃啥。她們常常是吃泡飯,黃泥螺下飯。王琦瑤這種簡單的
近於苦行的日子,有著淡泊和安寧,使人想起閨閣的生活,那已是多麽遙遠的了。當她
們正說著閑話,會有來打針的人,嚴家師母就幫著瑞椅子,收錢接藥,遞這遞那。來人
竟把裝扮豔麗的她看成是王琦瑤的妹妹,嚴家師母便興奮地紅了臉,好像孩子得到了大
人的誇獎。事後,她必得鼓動王琦瑤燙頭發做衣服,懷著點自我犧牲的精神。她說著做
女人的道理,有關青春的短暫和美麗。想到青春,王琦瑤不由哀從中來。她看見她二十
五歲的年紀在蒼白的晨靄和昏黃的暮色裏流淌,她是挽也挽不住,抽刀斷水水更流的。
嚴家師母的裝束是常換常新,緊跟時尚,也隻能拉住青春的尾巴。她的有些裝束使王琦
瑤觸目驚心,卻有點感動。她的光豔照人裏有一些天真,也有一些滄桑,雜揉在一起,
是哀絕的美。經不住嚴家師母言行並教的策動,王琦瑤真就去燙了頭發。
    走進理發店,那洗發水和頭油的氣味,夾著頭發的焦糊味,撲鼻而來,真是熟得不
能再熟。一個女人正烘著頭發,一手拿本連環畫看,另一手伸給理發師修剪的樣子,也
是熟進心裏去的。洗頭,修剪,卷發,電燙,烘幹,定型,一係列的程序是不思量,自
難忘。王琦瑤覺得昨天還剛來過的,周圍都是熟麵孔。最後,一切就緒,鏡子裏的王琦
瑤也是昨天的,中間那三年的歲月是一剪子剪下,不知棄往何處。她在鏡子裏看見站在
身後的嚴家師母瞠目結舌的表情,幾乎是後悔慫恿她來燙發的。理發師正整理她的鬢發,
手指觸在臉頰,是最悉心的嗬護。她微微側過臉,躲著吹風機的熱風,這略帶嬌憨的姿
態也是昨天的。
    嚴家師母真心地說:我真沒想到你是這麽好看的。王琦瑤也真心地說:我到你的年
紀一定是不如你。這話雖是恭維,卻還是觸到了嚴家師母的痛處,到底是年紀不饒人的。
話剛出口,王琦瑤就覺著不妥,兩人都沉默下來。因對嚴家師母抱歉,王琦瑤便挽住她
的臂彎,兩人一起沿了茂名路向前走。走了幾步,嚴家師母忽然笑了一聲說:你曉得我
最擁護共產黨是哪一條?王琦瑤覺得這問題來得突兀,不知該作何答。嚴家師母接著說:
那就是共產黨不讓討小老婆。王琦瑤明知不是說她,心裏還是咯啦一下,挽著臂彎的手
也鬆了鬆。嚴家師母隻顧自己說下去:倘若不是共產黨反對,我們嚴先生早就討了小的。
王琦瑤說;這也是你多心,嚴先生真要討早就討了,還拖到這時候?嚴家師母搖了搖頭,
說道:王琦瑤你不知道,本就是差一點的事情,人都已經找好了,仙樂斯的一個舞女,
後來說要解放,有人勸他去香港,又有人要他留上海,亂了一陣,才把這事擱下了。王
琦瑤想她怎麽忽然談起這種私事,難道就因為方才那句關於年齡的話?兩人又默默地走
了一段,王琦瑤緩緩地勸慰說:其實再怎麽樣,也還是結發夫妻最恩深義長。嚴家師母
笑了,點著頭道:是啊,有恩有義是不錯,可你知道恩和義是什麽嗎?恩和義就是受苦
受罪,情和愛才是快活;恩和義是共患難的,情和愛是同享福的,你說你要哪樣?王琦
瑤不得不承認她的話有幾分道理,並且驚訝養尊處優的嚴家師母竟也有著不失慘痛的人
生經驗。嚴家師母轉回臉對了王琦瑤說:還是情和愛好啊,隻要嚐過味道沒有肯放手的,
你說我們做女人是為誰做?還不是為男人!這一回王琦瑤不同意了,負氣似地說:我偏
是為自己做的。嚴家師母拍了拍她挽在臂彎裏的手背,說:那就更吃力了,為了男人做,
還就是最省心。王琦瑤沉默不語了。她們這兩個女人走在秋日的斑駁陽光下,人成了透
明的玻璃人似的,彼此都能看進對方。心裏一些。
    自從燙了頭發,王琦瑤又有了些做人的興趣了,從箱底翻出舊日的好衣服,稍作修
改便是新。她也開始化妝,修眉毛的鉗子、眉筆、粉撲都還在,一件件找出來擺開。她
在鏡子前流連的時間多了些,鏡子裏的人是老朋友,也是新認識,能與她說話的。嚴家
師母看見她的變化,暗中加了把勁追趕。王琦瑤顯見得比她懂打扮,也是仗著年輕有自
信,樣樣方麵都是往裏收,留有餘地,不像嚴家師母是向外擴張,非做到十二分不可。
一個是含而不露,一個是虛張聲勢;一個是從容不迫,一個是劍拔弩張。嚴家師母不使
勁還好,越使勁越失分寸,總是過火。王琦瑤當然覺察出嚴家師母的用力,更上了幾分
心。像她這樣的聰敏,不上心就是合適,再要上心便是格外好了,由不得嚴家師母不服
氣。有幾次,她甚至是忍了淚的,回到家中無由地向娘姨發脾氣,還把新做的頭梳亂,
自己報複自己的。但脾氣發過了,還是重振旗鼓,再與王琦瑤較量。這幾日,嚴家師母
到王琦瑤家,不是為別的,專是挑戰而來的。她越這樣,王琦瑤越不讓她,每天都給她
個出奇製勝,並且輕而易舉,不留痕跡。嚴家師母話裏麵就有幾分酸意了,說王琦瑤其
是可惜了,這般的濃妝淡抹也相宜卻無人賞識。王琦瑤知道她是發急,嘴裏說的未必是
心裏想的,聽了也當沒聽見,隻是下一回再用些心,更上一層樓,叫她望塵莫及。這兩
個人勾心鬥角的,其實不必硬往一起湊,不合則散罷了。可越是不合卻越要聚,就像是
把敵人當朋友,一天都不能不見。
    有一日,嚴家師母穿了新做的織錦緞鑲滾邊的短夾襖來到王琦瑤處,王琦瑤正給人
推靜脈針,穿一件醫生樣的白長衫,戴了大口罩,隻露一雙眼睛在外,專心致誌的表情。
嚴家師母還沒見白長衫裏麵穿的什麽,就覺著輸了,再也支撐不住似的,身心都軟了下
來。等王琦瑤注射完畢,打發走病人,再回頭看嚴家師母,卻見她向隅而泣。王琦瑤這
一驚不得了,趕緊過去扶住她肩,還沒出聲問,嚴家師母先開口了,說,嚴先生早晨起
來不知什麽事不順心了,問他什麽都不做聲的,想想做人真是沒有意思,說罷眼淚又流
了下來。王琦瑤就勸她不必這樣小心眼,夫妻之間總是好一時壞一時,不能當真,嚴家
師母當是比她更懂這些的。嚴家師母擦著眼淚又說,如今也不知怎麽的,花多少力氣也
得不到嚴先生的一個笑臉。王琦瑤再勸道,幹脆把他扔一旁,倒是他來討你的笑臉了。
嚴家師母不由破涕而笑。王琦瑤繼續哄她,拉她到梳妝鏡前,幫她梳頭理妝,順便教給
她些修飾的竅門。兩人其實是用話裏麵的話交談,最終達到和解。
    嚴家師母快把王琦瑤的門檻踩平了,王琦瑤卻還沒去過嚴家一次。嚴家師母不知邀
請了多少回,王琦瑤總是推說有人上門打針,不肯去。有一回,嚴家師母半氣半笑地說
了句:你怕嚴先生吃了你啊!她把脖頸都羞紅了,可還是拒絕。這一天,嚴家師母如此
動容,王琦瑤總覺自己有錯,至少是太計較,不厚道,便待她百般的迎合。過去是嚴家
師母硬賴在她這裏吃飯,今天卻是她極力挽留,還將壓箱底的衣服翻出來,請嚴家師母
批評。嚴家師母這才漸漸回複過來。下午時,仗著是受過委屈、占著理的,又一次逼王
琦瑤去她家玩,王琦瑤略一遲疑,點頭答應了。她們倆說去就去,起身關了門窗,就下
了樓。是兩點鍾的時分,隔壁小學校傳來課間操的音樂,弄堂裏少見的沒人,寧靜著,
光線在地麵流淌。她們一徑往弄底走去,路上都沒說話,很鄭重的樣子。繞到後門,嚴
家師母叫了聲“張媽”,那門便開了,王琦瑤隨嚴家師母走了進去。
    眼前有一時的黑暗,稍停一會兒,便微亮起來。走過一條走廊,一邊是臨弄堂的窗,
掛了一排扣紗窗簾,通向客餐廳。廳裏有一張橢圓的橡木大西餐桌,四周一圈皮椅,上
方垂一盞枝形吊燈,仿古的,做成蠟燭狀的燈泡。周遭的窗上依然是扣紗窗簾,還有一
層平絨帶流蘇的厚窗幔則束起著。廳裏也是暗,打錯地板發出幽然的光芒。穿過客餐廳,
走上樓梯,亮了一些。樓梯很窄,上了棕色的油漆,也發著暗光,拐彎處的窗戶上照例
掛著扣紗窗簾。嚴家師母推開二樓的房門,王琦瑤不由怔了一下。這房間分成裏外兩進,
中間半挽了天鵝絨的慢子,流蘇垂地,半掩了一張大床,床上鋪了綠色的緞床罩,打著
招皺,也是垂地。一盞綠罩子的燈低低地懸在上方。外一進是一個花團錦簇的房間,房
中一張圓桌鋪的是繡花的桌布;幾張扶手椅上是繡花的坐墊和靠枕,窗下有一張長沙發,
那種歐洲樣式的,雲紋流線型的背和腳,桔紅和墨綠圖案的布麵。圓桌上方的燈是粉紅
玻璃燈罩。桌上丟了一把修指甲的小剪子,還有幾張棉紙,上麵有指甲油的印子。窗戶
上的窗幔半係半垂,後麵總是扣紗窗簾。倘若不是親眼所見,決不會相信平安裏會有這
樣一個富麗世界。嚴家師母拉王琦瑤坐下,張媽送上了茶,茶碗是那種金絲邊的細瓷碗,
茶是綠茶,又漂了幾朵菊花。光從窗簾的紗眼裏篩進來,極細極細的亮,也能照亮一切
的。外麵開始嘈雜,聲音也是篩細了的。王琦瑤心裏迷蒙著,不知身在何處。嚴家師母
從裏麵大櫥取出一段絕紅色的衣料,在她身上比劃著,說要送她做一件秋大衣,還拉她
到大櫥的穿衣鏡前照著。她從鏡子裏看見床頭櫃上有一個煙鬥,心裏忽然跳出“愛麗絲”
三個字,這裏的一切和“愛麗絲”多麽相像啊。她其實早就知道會在這裏遇見什麽,又
勾起什麽,所以,她不敢來。
     
8.牌友
    此後,除了嚴家師母到王符搖這裏來,有時候王琦瑤也會去嚴家。有人來打針,樓
下的鄰居便會告訴去弄底那一家找。不久,嚴家第二個孩子出疹子。這孩子已經讀小學
三年級,早已過了出疹子的年齡,那疹子是越晚出聲勢越大,所以高燒幾日不退,渾身
都紅腫著。這嚴家師母也不知怎麽,從沒有出過疹子,所以怕傳染,不能接觸小孩,隻
得請了王琦瑤來照顧。要打針的人,索性就直接進到嚴家門裏了。嚴先生從早到晚不在
家,又是個好脾氣,也不計較的。於是,她倆就像在嚴先生臥室開了診所似的,圓桌上
成日價點一盞酒精燈,煮著針盒。孩子睡在三樓,專門辟出一個房間做病室。王琦瑤過
一個鍾頭上去看一回,或打針或送藥,其餘時間便和嚴家師母坐著說閑話。午飯和下午
的點心都是張媽送上樓來。說是孩子出疹子,倒像是她們倆過年,其樂融融的。
    這些天,也有些親朋好友來看孩子的,並不進孩子房間,隻帶些水果點心之類的,
在樓下客廳坐一會兒就走。其中有一個常來的,是嚴家師母表舅的兒子,算是表弟的,
都跟了孩子叫他毛毛娘舅。毛毛娘舅在北京讀的大學,畢業後分他去甘肅,他自然不去,
回到上海家中,吃父親的定息。父親是個舊廠主,企業比嚴先生要大上幾倍,公私合營
後就辦了退休手續,帶兩個太太三個兒女住西區一幢花園洋房。毛毛娘舅是二太太生的,
卻是唯一的男孩,既是幾方嬌寵在一身,又須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地做人,從小就是個
極乖順的男孩,長大了也是。雖是閑散在家。也不討嫌,大媽二媽,姐姐妹妹的事,他
都當自己的事去跑腿奔忙。無論是去醫院還是去理發店,或者買衣料做衣服,要他陪他
就陪,還積極地出主意做參謀。親友間有不可少又不耐煩的應酬,也由他全包了,探望
嚴家,便是其中的一樁。
    毛毛娘舅來的那天,因為中午孩子又發了場高燒,請了醫生來看,配藥打針,忙到
下午一點多才吃飯。聽張媽說毛毛娘舅來了,就請他上樓來坐,反正不是外人,又是年
幼的親戚。毛毛娘舅坐在一邊,她們倆吃著飯,酒精燈還點著。外邊是陰天,屋裏便顯
得很溫暖。飯後,張媽上來撤了碗碟,毛毛娘舅便坐上素來,三個人一起閑聊。毛毛娘
勇和王琦瑤雖是初次見麵,但有嚴家師母左右周旋,誰都不會冷落著。這起居的房間又
自有一股穩熟親近的氣氛,能使人消除生疏之感。說笑了一陣,毛毛娘舅就問有沒有撲
克牌,嚴家師母笑道:這裏可沒有你的對手。又向王琦瑤介紹,毛毛娘舅會打橋牌,每
個星期天到國際俱樂部去打牌的。王琦瑤便趕忙地搖手,連說不打牌,不打牌。毛毛娘
舅就笑了起來,說,誰說打牌啦?哪裏有三個人打橋牌的。嚴家師母說:不打牌你又要
什麽牌呢?一邊就站起來,拉開抽屜找牌。毛毛娘奧說:天下又不止隻橋牌一種,有的
是玩法呢!他接過牌來,在手裏很熟練地洗著,然後說:其實橋牌也不難學的,非但不
難,還很有趣。說著,就把牌四張一疊地發著,“叫牌”“打牌”地講起來。嚴家師母
說:看看,這不是得寸進尺,慢慢地就陪他玩起來了。王琦瑤笑著說:把他累死也教不
會我們,到頭還隻他一個人在玩。毛毛娘舅說:橋牌真有這麽可怕嗎?又不是火坑陷階。
說罷隻得把牌收起,嘩嘩地洗出各種花樣,像一把扇子,或像一座橋,把王琦瑤看花了
眼。嚴家師母說:你看他這手功夫,可以去大世界變戲法了。毛毛娘舅說:我不會變戲
法,倒會算命,我結表姐算一個吧。嚴家師母說:你給我算命又不是本事,什麽是你不
知道的?要能給王琦瑤算出一二分,才可眼人。毛毛娘舅說和王琦瑤初次見麵,就妄言
人家過去將來的,未免大失禮了。嚴家師母就說:露餡了吧,什麽失禮,借口罷了,真
金不怕火來煉,你還是沒功夫。毛毛娘舅一聽這話,倒非算不可了。王琦瑤要推托,經
不住嚴家師母的激將,說什麽:你放心,保他算你不出!就隻好由他算。毛毛娘舅又洗
了一遍牌,在桌上發了一排,再發一排,來回地發,就像通關似的。發到末了,還剩幾
張,再一字排開,讓王琦瑤親手翻一張。王琦瑤剛翻過,就聽鈴響,那孩子在叫人了,
趕緊抽身上樓。趁她上樓,毛毛娘舅壓低了聲問他表姐:表姐快告訴我,王小姐有否婚
嫁。嚴家師母幾乎笑出聲來,數落道:我說你是騙人,你還不服。然後壓低了聲說:告
訴你吧,這事是連我也不知道的。
    這天下午,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轉眼已到晚飯時候,嚴先生的汽車在後門批喇叭
了。三個人卻還意猶未盡,便約定好毛毛娘舅過一日再來,嚴家師母說到那日讓張媽去
王家沙買蟹粉小籠請客。隔了一天,毛毛娘舅果然來了,也是那個時間,這回她們已吃
過飯,用縫被針桶蓮心。酒精燈滅著,有一些氣味散發開來,清爽凜冽的感覺。三個人
你一言我一語地閑話,前一日的高興勁卻接不上似的,有些冷場。等蓮心擁完,就更沒
事情做了。毛毛娘舅又提議打牌,她們懶得反對,便同意下來。那口找出來的牌還沒有
收好,就扔在沙發上,毛毛娘舅說要教她們打“杜勒克”,所有牌中最簡單的一種,一
邊講解一邊就發起牌來。這兩個人是連理牌都不會的,他隻得一個個地幫著理,理完之
後才發現已將兩位的牌全看過了,隻得收起來重新洗過再發。免不了要說些取笑的話,
氣氛就活躍了。打這樣的牌,又是同這麽兩個人,毛毛娘舅十分心裏用一分就夠了。嚴
家師母一邊打牌一邊緬懷麻將的樂趣,也隻用了三分心。隻有王琦瑤是十分心都用上了,
眼睛隻看在牌上,每一次出牌都掂量過的,隻是無奈得牌不如人意,總是小牌多於大牌,
所以每每反是輸,而那兩位卻一人一副地贏,便十分感慨地說:看來成敗自有定數,不
能強奪天意的。毛毛娘舅說:王小姐原來還是個天命論者。王琦瑤剛要開口回答,嚴家
師母卻搶過去說:天命不天命我不懂,可我倒是相信定數,否則有許多事情都解釋不來
的;比如我們嚴先生老家有個人,是個擺渡的,有一天晚上,人都睡下了,卻有人喊著
渡河,他隻得起來撐過船去,把那人擺過河,那人上了岸往他手裏塞了個什麽,硬硬的,
就匆匆地走了;嚴先生他家鄉人張開手一看,原來是塊金條,他用這金條買了一批糧食,
想不到第二年就是荒年,這批糧食賣了好價錢;發了財,也木擺渡了,到了上海,正碰
上發行橡皮公司股票,統統買成股票,不想三個月後橡皮公司就破產倒閉,一分不剩,
隻得回鄉下去再擺渡;後來才知道,那給他金條的擺渡客,實是個強盜,犯了殺頭罪,
那天是連夜出逃。說的和聽的都忘了打牌,不知該誰出牌,隻得和了再從頭打。
    毛毛娘舅說:這也是偶然。王琦瑤不同意道:我看恰恰是必然。嚴家師母又打斷她
說:我不管什麽偶然必然,我隻知道什麽都不會平白無故臨到頭上,總是有道理,這道
理又不是別的好商量的道理,而是鐵打的定規。王琦瑤也說:命裏隻有七分,那麽多得
的三分就是禍了;我外婆說過蘇州閥門有一個青樓女子,品貌都是一般;有一日來了一
個揚州鹽商,富比王侯的,一眼看中她,為她贖了身,進門不久太太就病故,立刻扶正,
第二年生下兒子,本是高興事,不料那孩子三個月就露出了呆相,原來是個聾啞兒,、
再過三個月,那女子便得了不吃不喝的病,一命嗚呼;人們都說是福把她的壽給折了,
因她本是個福淺之人。嚴家師母點頭感慨不已。毛毛娘舅則道:你說的是月滿則虧,水
滿則溢的道理。王琦瑤就說:月滿則虧,水滿則溫說到底也是個定數的事,總是指一定
的分寸,但這分寸是因人各異。毛毛娘舅不再反駁,三人接著打牌。打了一陣,毛毛娘
舅也有故事要講了。他說的是他父親的一位老友,十年前亡故,死的那一刻,牆上的電
鍾停了,因那鍾很古舊,又是很高的牆上,說是要修,卻也一天推一天的,竟拖了十年,
到了半年前,老友的太太生了不治之症,也死了,就在她閉眼的時分,那鍾竟走動起來,
一直走到如今再沒停過。故事說完,三人都靜默著,太陽西移了,屋裏暗了些,透過紗
簾,卻可看見對麵的窗扇,被太陽照得晃眼。心裏有些生畏,又不知畏懼什麽。這時張
媽走上來,說蓮心湯已煮好,什麽時候去買蟹粉小籠。嚴家師母這才醒過來,趕緊說,
現在就去,又囑咐買好後坐三輪車回來,免得乘公共汽車擠漏了湯水。張媽應了下去,
王琦瑤看看時間該給孩子打針,便點了酒精燈煮針,那藍火苗一搖一曳的,房間裏頓時
有了春色。
    這個下午雖沒有上一個的熱鬧高興,卻是有些令人感動的。張媽買回的小籠包子還
燙著嘴,湯水也飽滿。又新沏了一道茶,“杜勒克”且從頭來起。一晃眼一下午又過去
了。嚴家師母說:如今天短了,剛開始就結束,幹脆,明天毛毛娘舅上午就來,中午在
這裏吃飯,我讓張媽燒個八珍鴨,是張媽的拿手菜,過年才燒的。毛毛娘舅說:還是幾
年前,母親在表姐這裏吃過,回去就讓燒飯的李大過來學,雖是正傳,也不如真經啊!
嚴家師母說:是啊,說起來已有四五年了,那時親戚走動得還勤,現在都疏遠下來,難
得見一麵,前天你來,我倒嚇一跳,忽然間冒出個大人了。又轉向王琦瑤說:你不知道
他小時的樣子,西裝短褲,白色的長筒襪,梳著分頭,像個小伴童,婚禮上專門牽新娘
的禮服的。毛毛娘奧說:難道長大就討嫌了?嚴家師母不由神情黯淡了一下,說:人是
不討嫌,隻是這一身衣服,左看右看不入眼。毛毛娘舅穿的是一身藍味嘰人民裝,熨得
很平整;腳下的皮鞋略有些尖頭,擦得鋥亮;頭發是學生頭,稍長些,梳向一邊,露出
白淨的額頭。那考究是不露聲色的,還是急流勇退的摩登。王琦瑤去想他穿西裝的樣子,
竟有些怦然心動。嚴家師母感慨了一會兒,三個人便散了。
    再一日來,天下起了小雨,寒氣逼人的,都添了衣服。午飯時,臨時又添了一個暖
鍋,炭火燒旺了,湯始終滾著,菠菜碧綠,粉絲雪白。偶爾的,飛出幾點火星,劈劈啪
啪地響幾聲。半遮了窗戶,開一盞罩子燈,真有說不出的暖和親近。這是將裏裏外外的
溫馨都收拾在這一處,這一刻;是從長逝不回頭中攬住的這一情,這一景;你安慰我,
我安慰你。窗戶上的雨點聲,是在說著天氣的心裏話,暖鍋裏的滾湯說的是炭火的心裏
話,墨綠的窗幔裏,粉紅的燈下,不出聲都是知心話。王琦瑤吃魚吃出一根仙人刺,用
筷子抹著,往下一拋,仙人刺竟站住了,嚴家師母便問許了什麽心願,王琦瑤笑而不答。
嚴家師母再追問,就說沒有心願。嚴家師母不信,毛毛娘舅也不信。王琦瑤說:不相信
就不相信,反正是沒有。嚴家師母就說:你瞞我,還能瞞他,毛毛娘舅可是會算命的。
毛毛娘舅說,我不僅會算命,還會測字,不信就給一個字。王琦瑤不給,嚴家師母說,
我幫她給。四周看看,看到窗外正下雨的天,隨口說:就給個天字吧!毛毛娘舅用筷子
蘸了湯,在桌上寫個“天”,然後把那兩橫中的人字頭向上一推,說:有了,王小姐命
有貴夫。嚴家師母拍起手來,王琦瑤說:這字是嚴家師母給的字,貴夫也是她的貴夫,
要我給,我偏給個“地”字。毛毛娘舅說:“地”字就“地”字。也用筷頭蘸了計水寫
了個“地”,然後從中一分,在“也”字左邊加個“人”字旁,說:是個“他”,也是
個貴夫。王琦瑤用筷頭點著“地”字的那一邊說:你看,這不是入土了嗎?本是順嘴而
出的話,心裏卻別的一跳,臉上的笑也勉強了。那兩人也覺不吉祥,又見王琦瑤神色有
異,便不敢再說下去。嚴家師母起身喊來張媽給暖鍋添水加炭,毛毛娘舅趁機恭維張媽
的八珍鴨,換過話題。等那暖鍋再次滾起,火星四濺,王琦瑤才慢慢恢複過來。
    喝了一會兒湯,王琦瑤緩緩地說:這世上要說心願,真不知有多少,蘇州有個廟,
廟裏有個水池,丟一個銅板發一個心願,據我外婆說,廟裏的和尚全是吃這池底的銅板,
可見心願有多少,可是,如願的又有幾個呢?這話題本已經避過不談,不料王琦瑤反倒
又提起了,他們兩個不知該接不該接,怔著。暖鍋裏的湯又幹了一些,突突地,想滾又
滾不起來的樣子。王琦瑤笑了一下,是笑自己的沒趣,再接著喝湯。窗上的天又暗了一
成,壓低了聲似的,好叫人吐露心曲。停了一會兒,毛毛娘舅說起一種撲克牌的玩法,
叫作“吹牛皮”。“吹牛皮”的打法是:出牌的人將牌覆在桌上,然後報牌,報的牌可
能是假也可能是真,倘若同意他是真,那麽便過去,有不同意的就翻牌,翻出是真,翻
牌的吃進,翻出是假,出牌的吃進,翻牌的則可出牌。毛毛娘舅說:這牌雖然是叫“吹
牛皮”,可往往卻是不吹牛皮的人贏。王琦瑤和嚴家師母都看著他,不知其中是什麽道
理。毛毛娘舅繼續說:不吹牛皮的人也許牌要脫手得慢一些,雜牌零牌隻能一張一張地
出去,但隻要他不吹牛皮,這牌總是在出,而不會吃進,對了,還有一點,他不吹牛皮,
但也不要去翻人家的牌,翻人家的牌也是有吃牌的危險;讓別人去吹牛,去翻牌,吃來
吃去的僵持不下,他這邊則一張牌一張牌的出了手。她們兩個還是看著他,停了一會兒,
王琦瑤若有所悟道:你說的是打牌,其實是指的做人,對嗎?毛毛娘舅隻是笑,嚴家師
母就說:倘若是指做人,那未免過於消極,不如麻將來得周全:天時地利,再加上用心
思,缺哪樣都不行,那十三隻牌的搭配是很有講究的,既是給人機會,也是限定人的機
會,等到一切都成功,卻還要留一隻空缺,等著牌來和;這真叫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這才是做人的道理。說起麻將,嚴家師母就來精神,她腦子裏出現許多精彩的和局,帶
有千鈞一發之勢的,還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是多麽令人激動啊!她對毛毛娘舅說:要
說牌,什麽都抵不上麻將,那種西洋的紙牌,沒什麽意思,比如你教我們的“杜勒克”,
就是比牌大,誰大誰凶;你方才說的“吹牛皮”,也是把小牌吹大牌,誰大誰凶,小孩
子打架似的,又像是小孩子做算術,麻將才不是呢!它沒有什麽大牌小牌,大和小全看
你做牌,是看局麵的,這就是做人了;人和人是怎麽比大小的?是憑年紀大小?還是比
力氣大小?都不是,憑什麽呢?還要我說嗎,你們都是聰敏人。嚴家師母有些盆超似的,
帶了一股氣。暖鍋的湯幹了,還硬要喝。毛毛娘舅不服氣,申辯說那紙牌裏的技巧千變
萬化,並不是那麽絕對,有相對的地方,比如“吹牛皮”,方才隻是簡單地說,其實有
更深的道理,有時明明知道報牌是假,可也同意了,為的是也跟著把小牌當作大牌的打
出去,大家其實心裏都明白都在吹牛,可為了小牌出手,也都不說。嚴家師母鄙夷地撇
撇嘴道:這才是不講理呢!麻將可沒有一點不講理的地方,毛毛娘舅就有些不悅,說:
如此高明的麻將,怎麽不設一個國際比賽?王琦瑤見這表姐弟倆竟有些真動氣,又覺得
好笑,又覺得沒趣,打圓場說:明後天,我請嚴家師母、毛毛娘舅吃晚飯好不好?我雖
然不會做八珍鴨,家常菜也還能燒幾個,不知你(I給不給麵子。
    過了一天,王琦瑤下午就從嚴家回來,準備晚飯。這時,嚴家孩子的麻疹也出完了,
燒退了,身上的紅點也退了,開始樓上樓下地淘氣起來。王琦瑤事先買好一隻雞,片下
雞脯肉留著熱炒,然後半隻燉湯,半隻白斬,再做一個鹽水蝦,剝幾個皮蛋,紅燒烤夫,
算四個冷盆。熱菜是雞片,蔥烤鯽魚,芹菜豆腐幹,賭子炒蛋。老實本分,又清爽可口
的菜,沒有一點要蓋過嚴家師母的意思,也沒有一點怠慢的意思。傍晚,那兩人一起來
了,毛毛娘舅因是頭次上門,還帶了些水果作禮物。聽見樓梯上腳步聲響,王琦瑤心裏
生出些歡騰。這是她頭一次在這裏請客,嚴師母便飯的那幾回當然不能算。她將客人迎
進房間,桌上早已換了新台布,放了一盤自家炒的瓜子,她覺得有點像過節。因為忙,
還因為興奮,她微微紅了臉,臉上獲一層薄汗。她拉上窗簾,打開電燈,窗簾上的大花
朵一下子跳進來。王琦瑤眼裏有些含淚的,要他們坐下,再端來茶水,就回到廚房去。
她眼裏的淚滴了下來,多少日的清鍋冷灶,今天終於熱氣騰騰,活過來似的。煤爐上燉
著雞湯,她另點了隻火油爐炒菜,油鍋嘩剝響著,也是活過來的聲音。房間裏傳來客人
說話聲,這熱鬧雖然不是鼎沸之狀,卻是貼了心的。
    菜上桌,又溫了半瓶黃酒,屋裏便暖和起來。這兩人都是讚不絕口的,每一個菜都
像知道他們的心思,很熨帖,很細致,平淡中見真情。這樣的菜,是在家常與待客之間,
既不見外又有禮貌,特別適合他們這樣天天見的常客。嚴師母不由歎息一聲道:可惜是
三缺一啊!那兩個都笑了。嚴師母不理會他們的好笑,四麵環顧一下,說:其實就是打
麻將,又有誰知道呢?拉上窗簾,桌上鋪塊毯子,誰能知道呢?她被自己的想象激動起
來,說她藏著一副麻將,上等的骨牌,像玉似的。什麽時候打一回吧!王琦瑤說她不會,
毛毛娘舅也說不會。嚴師母起勁地說:這有什麽不會的,簡單得很,比“橋牌”、“杜
勒克”都容易。毛毛娘舅說:怎麽可能呢?“橋牌”什麽的不都是小孩子們做算術嗎?
嚴師母也笑了,不搭理他,還是自顧自地說麻將的規則,人坐四麵,東西南北,這才發
現,終是三缺一,又泄了氣,說這才叫做天不時地不利人不和呢。那兩個見她這般沮喪,
就說著打趣的話。嚴師母也不回嘴,由他們奚落,半天才說道:我真是為你們抱委屈,
連麻將都不曾打過。說罷,自己也笑了起來。笑過之後,毛毛娘舅說:既然這樣地想,
大家商量一下,怎樣來成全表姐,我可以找個朋友來的。王琦瑤說;嚴師母要不嫌棄,
就在我這裏好了,就是地方小了些。嚴師母說:地方小不要緊,又不是開生日舞會。又
問毛毛娘舅他要找的人是否可靠。毛毛娘舅說:隻要他來,就是可靠。她們一時沒聽懂,
再一想便懂了。事情看來十有九成了,嚴師母反倒不安起來,千叮囑萬叮囑不能叫嚴先
生知道,嚴先生最是小心謹慎,人民政府禁止的事,他絕對不肯做,那一副麻將都是瞞
了他藏下來的。這兩人便道:隻要你自己不說。
    說妥了打麻將的事,酒菜也吃得差不多了,一個盛了半碗飯,王琦瑤再端上湯,都
有些抱過頭了,身上發懶,話也少了。王琦瑤撤去飯桌,熱水擦過桌子,再擺上瓜子,
添了熱茶,將毛毛娘舅帶來的水果削了皮切成片,裝在碟裏。三個人的思緒都有些渙散,
不知想什麽,說的話東一句西一句,也接不上茬。隔壁人家的收音機裏放著滬劇,一句
一句像說話一樣,訴著悲苦。這悲苦是沒米沒鹽的苦處,不像越劇是曠男怨女的苦處,
也不像京劇的無限江山的悲涼。嚴師母說,王琦瑤這地方是要比她家鬧,可心裏倒靜了,
她家正好反過來,外麵靜心裏鬧。王琦瑤笑著說:看來在哪裏都跑不掉一靜一鬧。毛毛
娘舅注意地看她一眼,再環顧一下房間。房間有一股娟秀之氣,卻似乎隱含著某些傷痛。
舊床罩上的繡花和荷葉邊,留連著些夢的影子,窗簾上的爛漫也是夢的影子。那一具核
桃心木的五鬥櫥是紀念碑的性質,紀念什麽,隻有它自己知道。沙發上的舊靠枕也是哀
婉的表情,那被哀婉的則手掬不住水地東流而去。這溫馨裏的傷痛是有些叫人斷腸的。
毛毛娘舅沒聽見王琦瑤在叫他,遞給他一碗酒釀圓子,圓子搓得珍珠米大小,酒釀是自
家做的,一粒種子也沒有。
    約定的這天,七點鍾,嚴師母先來,抱嬰兒似地抱一個毯子卷,裏麵是一副麻將,
果真是白玉一般涼滑,不知被手多少遍地撫弄過,能聽見嚼嘟的響。再過些時,毛毛娘
舅帶了位朋友來了。因是生入,王琦瑤和嚴師母有些拘束,又是為那樣的目的而來,更
不好說話。隻有毛毛娘舅與他說笑,那人一開口竟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話,令她們吃了一
驚。毛毛娘舅介紹他叫薩沙,聽起來像女孩的名字,他長得也有幾分像女孩子:白淨的
麵孔,尖下巴,戴一副淺色邊的學生眼鏡,細瘦的身體,頭發有些發黃,眼睛則有些發
藍,二十歲出頭的年紀。她們心裏狐疑,不知他是個什麽來曆,誰也不提打牌的事,那
兩個也像忘了來意似的,盡是說些無關的事情,她們也隻得跟著敷衍。話說到一半,那
薩沙忽然煞住話頭,很柔媚地笑了一下,說:現在開始好不好?這麽突如其來,又直截
了當,倒把她倆怔了一下,尤其是嚴師母,就像抓賭的已經在敲門了似的,紅了臉,張
口結舌的。薩沙將桌上的毯子打開鋪好,把麻將撲地一合,牌便悄無聲息地盡倒在桌上。
於是,四個人東南西北地坐下了。說是不會,可一上桌全都會的,從那洗牌摸牌的手勢
便可看出。那牌在手間發出圓潤的輕響,嚴師母眼淚都要湧上來的樣子,過去的時光似
乎倒流,唯一的陌生是那薩沙,是嚴師母牌友中的新人。
    或是由於薩沙的緣故,或是由於緊張,麻將似乎並沒有帶來預期的快樂。說話都是
壓低了聲,平時聊天打撲克的活躍這時也沒了。一個個神情嚴肅,不像是玩牌,倒像是
盡什麽義務。毛毛娘舅不得不在嚴師母她們和薩沙之間周旋,好使雙方搶熟起來,不覺
也累了。反是薩沙這個生人,並不覺得有什麽拘束,還有幾句玩笑話,和這晚的壓抑沉
悶唱著反調。要不是他的普通話給她們官腔的感覺,心生隔膜,氣氛便可好得多。他的
玩笑也使她們不慣,其中有目空一切的味道,還有理所當然的味道,叫人不由地自謙自
卑。但因他的禮貌和斯文,還不致使人反感。雖然他是這樣文弱年輕又知禮,卻給這裏
帶來一股臨駕於一切的空氣,好像他才是真正的主人。王琦瑤看見,毛毛娘舅有些奉迎
薩沙,這叫她十分不悅,為毛毛娘舅委屈。她心裏盼著這場麻將早點結束,各自回家了
事。她本來準備有水果羹作夜宵的,如今也沒興致了。而嚴師母一旦真的坐到麻將桌前,
畏懼便上心頭。她始終心跳著,一會兒擔心有人上樓來打針,一會兒生怕嚴先生找她,
神不守舍,從頭至尾就沒和過一副,興致也淡了。毛毛娘舅本就是陪太子讀書,可有可
無,見大家不起勁,自然也是盼著早散。隻有薩沙有熱情,大都是他和,別人家的籌碼
都到了他麵前。到頭來,薩沙不是毛毛娘舅找來陪她們打牌,而是那三個人陪薩沙打牌。
終於東南西北風地打完十六圈,嚴師母說再不回去,嚴先生要發火了。毛毛娘舅也順水
推舟地說要回去,王琦瑤嘴上留客,心裏卻鬆了口氣。薩沙意猶未盡,說才開始怎麽就
結束了?這時,隔壁無線電正好報時,報了十一點。大家都不相信地說:怎麽這樣晚了?
嚴師母感歎道:打麻將是最不知道時間的了。這時,她卻有些依依不舍的。他們和來時
一樣分兩批走,嚴師母先走。過一會兒,毛毛娘舅和薩抄再告辭。弄堂裏已經一片寂靜,
他倆自行車的鋼條聲,滋啦啦地從很遠處傳來。
    下一回毛毛娘舅來,嚴師母和王琦瑤就責怪他請了薩沙這位牌友,顯見得與他們不
是一路人,能靠得住嗎?且又無話可說的。毛毛娘舅說這個薩沙是他的橋牌搭子,很要
好的。他的父親是個大幹部,從延安派往蘇聯學習,和一個蘇聯女人結了婚,生下他,
你看,“薩沙”這名字不就是蘇聯孩子的名字?後來,他父親犧牲了,母親回了蘇聯,
他從小在上海的祖母家生活,因為身體不好,沒有考大學,一直呆在家裏。聽了薩沙的
來曆,那兩位心裏更加害怕,毛毛娘舅卻笑了,也不與她們解釋,隻說盡管放心。到了
下一回,他還是把薩沙帶來,盡管有戒心,可經不起一回生二回熟。薩沙又是那麽有趣,
見多識廣,雖然是另一路的見識,也是叫人開眼界的。他的普通話則是另一路的生動,
消除偏見之後,也是日見有趣。他性情隨和,雖然是占了優勢的,畢竟是真心想搞好關
係。他的牌也打得不錯,還有一些風度。總之,作為一個牌友,薩沙當之無愧。

9下午茶
    後來,薩沙不僅晚上來打牌,下午不打牌的時候,他也會跟了毛毛娘舅一起來玩。
這時,他們聚集的地點,已從嚴家移到王琦瑤處。一是因為有人上門打針,二也是因為
王琦瑤處更隨意一些,嚴家的排場畢竟叫人受拘束,連嚴師母自己,似乎都是喜歡王琦
瑤處勝過自己家的。現在,他們也有些少不了薩沙似的,有一段時間不來,就要問起。
四個人都到齊,即使不打麻將,也有許多事好做。桌上那盞酒精燈,成日價點著,一南
藍火,像個小精靈在舞蹈。每一回來,王琦瑤總備好點心,糕餅湯圓,雖簡單,卻可口
可心的樣子。也有時是嚴家師母叫張媽去喬家柵、王家沙買了送來。毛毛娘舅則專門負
責茶葉和咖啡。漸漸地就成了習慣,本是為聚而吃點心,現在是為點心而聚的。薩沙總
是空手而來,飽腹而去,人們都以為自然,並不計較。可是有一天,別人都來了,他還
不來,隻當他臨時有事,不會再來,便就喝茶吃點心聊天,開始覺著有些冷清,漸漸也
就忘了。時間依舊不知不覺過去,天色已黑。正想著散的時候,忽聽樓梯上隆噎的腳步
聲響,薩沙氣喘喘地一頭撞進,滿頭大汗的樣子。他手裏拿著一個大報紙包,放在桌上,
一層層地打開,裏麵是一個大圓麵包,散發出熱氣和香味,邊緣是酥脆的焦黃,顯然是
剛出爐。薩沙不等氣喘定便解釋說,這是他請一個蘇聯朋友烘烤的麵包,正宗的蘇聯麵
包,本以為能趕上下午條,沒料到做麵包竟那麽複雜,直到這時才出烤箱。這時的薩沙,
像大孩子似的,又天真又真誠。大家都受了感動,從此與薩沙更親近,下午茶也成定規,
一周至少要有兩回。
    到了說好的這一日,王琦瑤總要把房間整理一遍,將女人家的東西收好,桌上放一
些平日就買下的零食,山碴片芒果幹之類的。她還特地去買了一套茶具,鑲金邊帶蓋帶
托的茶碗,這時也一邊一個的安置好。點心是前一回就說好由誰負責,因是在她這裏,
總是由她準備的多,雖是增加開銷的,她也情願。毛毛娘舅買茶葉咖啡,可有幾次卻是
帶了桂圓紅棗還有蓮心來的。王琦瑤體會到他的用心,驚訝也感激他的細致和善解。薩
沙自從帶過一次蘇聯麵包之後,就沒什麽新的創舉了。嚴師母讓張媽去買了幾回點心,
因覺得周折麻煩,便流懶下來。但她也感到都由王琦瑤一人負擔不妥,就提出一個湊份
子的方案。王琦瑤卻堅辭不受,說本來有趣的事,這樣一來,公事公辦似的,就沒意思
了,要不,大家往後都別來了。她這樣一說,嚴師母也不好再堅持。這時,毛毛娘舅出
了個主意,他說,往後打麻將不應空算籌碼,要有些輸贏,輸的拿出來,充入公賬,就
作點心的開銷,這樣,打牌還有些刺激,也更有意思了。嚴師母和薩沙都讚成,王琦瑤
見大家都說好,反對不免掃興,也拂了毛毛娘舅的好意,便同意了。從此,打一次麻將,
總有一兩塊錢的收益,全交給王琦瑤操辦茶點。王暗搖不敢含糊,專門用個本子記賬,
每一筆進出都寫明日期、數目和用途,詳細而清楚。雖然誰也不看的,為的是自己心裏
有數。這樣一來,別人便都撒手不管,全由王琦瑤一個人操辦。她動足腦筋,努力翻新
花樣,總能給大家一個出其不意。有時實在想不出了,就和毛毛娘舅商量。後來,幹脆
每一回都要請教毛毛娘舅。毛毛娘勇也不推辭,不僅出點子,還出力氣,買這買那的。
那嚴師母和薩沙隻管帶了一張嘴來,說話和吃喝。
    在薩沙帶來蘇聯麵包之後,他帶來了那個做麵包的蘇聯女人。她穿一件方格呢大衣,
腳下是翻毛矮靴,頭發梳在腦後,挽一個合,藍眼白膚,簡直像從電影銀幕走下來的女
主角。她那麽高大和光豔,王琦瑤的房間立時顯得又小又暗淡。薩沙在她身邊,被她摟
著肩膀,就像她的兒子。薩沙看她的目光,媚得像貓眼,她看薩沙,則帶著些癡迷,薩
沙幫她脫下大衣,露出被毛衣裹緊的胸脯,兩座小山似的。兩人挨著坐下,這時便看見
她臉上粗大的毛孔和脖子上的雞皮疙瘩。她說著生硬的普通話J.發育和表達都很古怪,
引得他們好笑。每當她將大家逗笑,薩沙的眼睛就在每個人的臉上掃一遍,很得意的樣
子。無論王琦瑤還是嚴師母,她都叫“姑娘”,每叫一次,這兩人就要紅一陣臉,再笑
一陣。她胃口很好,在茶裏放糖,一碗接一碗。桂花赤豆粥,也是一碗接一碗。桌上的
芝麻糖和金桔餅,則是一塊接一塊。臉上的毛孔漸漸紅了,眼睛也亮了起來,話也多了,
做著許多可笑的表情。他們越笑,她越來勁,顯見得是人來瘋,最後竟跳了一段舞,在
桌椅間碰撞著。他們樂不可支,笑彎了腰。薩沙拍著手為她打拍子,她舞到薩沙踉前,
便與他擁抱,熱烈得如入無人之境。他們便偏過了頭,吃吃地笑。鬧到天黑,她還木想
走,賴在椅子上,吃那碟子裏芝麻糖的碎屑,舔著手指頭,眼睛裏流露出貪饞的粗魯的
光。後來是被薩沙硬拉走的。兩人摟抱著下樓,蘇聯女人的笑聲滿弄堂都能聽見。這時,
房間裏有些狼藉的,桌椅都亂了,台布上到處是茶清和糖漬。剩下這三個人也都笑累了,
懶在沙發上不想動。屋子裏暗下去,也忘了開燈,任它暗去。
    這樣的下午茶的節目,也不可多得,大部分是平靜度過。下午的太陽一點一點過去,
光線柔和下來,話都說盡了,隻是將眼睛看來看去,還有些未盡的意思。散了之後,王
琦瑤也無心燒晚飯,將剩下的東西,無論是甜還是成,胡亂熱一熱就打發了。這種熱鬧
過了之後的夜晚,人有著說不出的散淡與無聊,做什麽都提不起勁,都覺得沒有意思。
人來過又走了的房間裏,顯得格外空廓和靜,掉一根針都能聽見的樣子。於是,千頭萬
緒湧上心頭。這真是愁煩的夜晚,總是難眠,月光都是攪人的。王琦瑤甚至盼著有人來
打針,將酒精燈點起,有一些聲色似的。她找一些針線來做,等找出來了又沒了興致,
毛線團滾到沙發底下也不知道。她看晚報,看幾遍都不了解說的什麽。她對了鏡子刷頭
發,也不知鏡裏的人是誰。心裏的念頭都是沒頭沒尾不成章不成句。她拿一個分幣在桌
上擲著,卻說不準要的是哪一麵,卜的是哪一樁事情。她也用撲克牌通五關,通了還是
沒通也是不懂。窗外麵弄堂裏,“小心火燭”的巡夜聲又響起了,梆子換了搖鈴。那鈴
聲凜例得多了,在夜晚的平安裏,一音獨響。這一般寂寥,是要挨到下一次的下午茶。
下午茶有多熱鬧,夜晚就有多難耐,非要將這熱鬧抵消掉似的,甚至抵消掉還不算,再
要找回來一些,才罷休的。為消除寂寥,她又去看第四場電影.第四場電影是這城市殘
留的一點夜生活了,是這不夜城還未冥滅的一點芯。第四場電影已經坐不滿了,餘著一
半座位,也是寂寥。回來的路上是人意闌珊加寂寥。這不夜城如今到處寫著“夜”字,
梧桐樹影是夜色,候車的人滿臉都是夜色,電車進場當當地敲著夜聲,路燈霓虹燈全是
夜的眼。不過,這城市再是夜,也有一些萌動的掙紮的光,河的暗流似的。全身心去注
意,才可覺察出來。
    現在,下午茶的前一日,毛毛娘舅還須來一次,和王琦瑤商量,怎麽安排茶點,商
量好了,就由毛毛娘舅去采買東西。有時商量晚了,到了吃飯時間,王琦瑤便不讓走,
又去叫來弄底的嚴師母,三個人一起吃頓便飯。後來,到了這一日,嚴師母自己就來了,
薩沙也參加進來。於是,下午茶之前又多了頓聚餐,麻將的賭注就高上去了一些,而且,
這麻將還不打不行了似的。別人倒無所謂,隻薩沙有些躲的,兩回隻來一回,另一回就
說有推不掉的事。誰也不說,可心裏卻明白。王琦瑤還發現,毛毛娘舅有意地讓薩沙吃
牌,還有意地出衝,有和也不和的。王琦瑤知道他是要多出錢,又怕別人不接受,就用
這個輸的方式。想到這些,一邊鄙夷薩沙,一邊讚賞毛毛娘舅。有一回,她曉得毛毛娘
舅早在聽和,也推斷出他聽的是哪一張牌,正巧手裏有一張,便往桌上“啪”地一放,
還看他一眼。毛毛娘舅猶豫了一下,吃進了,果然和了,還是副大牌。王琦瑤見自己猜
對了牌,又見他領自己的情,比自己和牌還興奮。不料那薩沙卻將她的牌翻下一看,說:
你怎麽拆對子給他牌,是有意放衝吧!王琦瑤趕緊把牌抹了,說她半路想做清一色,這
一對就不想要了。心裏卻說,你不知吃了人家多少放衝的牌,倒不說。嚴師母則有些不
高興,說:打牌就要按規矩來,不許有私心的。聽她這麽說,王琦瑤便窘了,再次申辯
沒有放衝這回事,自己也正後悔拆對呢!接下去,大家就有些沉默,都藏著些氣的,勉
強打完四圈,便散了。下一次,毛毛娘舅來商量茶點時,王琦瑤心裏還是上天的事,見
了他就說:薩沙這個人是男人,倒比女人還心胸窄小。毛毛娘舅就說:薩沙也可憐,沒
工作,又愛玩,拿了些烈屬撫恤金,不夠他打台球的。王琦瑤還是氣,說我不是為錢,
是為公平,本來我就說不用設公賬,也不是多麽大的花銷,後來是為了好玩才作出這出
錢入賬的規矩。毛毛娘舅笑了,說:怎麽這樣大的氣,我代薩沙向你道歉。王琦瑤說:
我不光是為薩沙。毛毛娘舅就說:我也代我表姐道歉。王琦瑤聽了這話,眼圈倒有些紅
了,想這毛毛娘舅真是心細如發,什麽都明白。想說什麽又沒說,這時,嚴師母倒上樓
來了。她一進門,往椅上一坐,開口就說,薩沙這個人真是不上路!也是聲討的樣子。
王琦瑤和毛毛娘舅不由相視一眼,都笑了。
    這天討論下午茶,毛毛娘舅提出新建議:到國際俱樂部喝咖啡,由他做東。王琦瑤
知道他是為了緩和矛盾,心裏想他用心雖然良苦,但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第二天上午,
王琦瑤抽空去理發店吹了頭發,中午飯提早吃了,洗過碗,就化妝更衣。她很淡地描了
眉,敷一層薄粉,也不用胭脂,隻塗了些口紅。她本想穿旗袍,外罩秋大衣,又覺得過
於隆重了,還好像放意去比嚴師母。所以就穿了薄呢西褲,上麵是毛葛麵的夾襖,都是
淺灰的,隻在頸上係一條花綢圍巾,很收斂的花色。剛停當,就聽見張媽叫她的聲音,
說三輪車已在嚴家門口,讓她去上車。她拿著手提包便下了樓,弄底果然停了輛三輪車,
嚴師母正往外走。她穿一件黑的薄呢大衣,很見身分的裝束,妝也化得恰到好處。王琦
瑤走過去也上了車,車子慢慢地出了平安裏。太陽很紅,梧桐葉流落了,天空便顯得高
朗。王琦瑤忽有些恍惚,覺得身邊這人不是嚴師母,而是蔣麗莉。蔣麗莉這名字從心頭
一掠而過,就冥滅了。她覺著臉有些幹,像要脫皮似的,嘴唇也幹。太陽晃著眼,眼皮
是重的,睡腫了的感覺。三輪車從街麵騎過,櫥窗一幀一幀拉洋片似地過去。電車在軌
道上緩緩地轉過彎,又當當地向前。
    毛毛娘舅和薩沙一起等在國際俱樂部門前。薩沙也是主人的樣子,見麵就說和毛毛
娘舅一起做東。然後,他們在前邊帶路,引進了大廳。地板光可鑒人,落地窗外是深秋
枯黃的草坪,花壇裏還有菊花盛開著,有一種蒼勁的鮮豔。廳內有低低的圓桌,鋪了白
桌布,四邊是沙發椅。剛落座,就有白西裝紅領帶的侍應生過來問要什麽。薩沙擅自做
主地點了好幾樣。毛毛娘舅並不插話,隻讚許地笑。兩個人都是胸有成竹的樣子,到頭
總歸是毛毛娘舅付賬。王琦瑤心裏說:薩沙的刁滑原是讓這些人給寵出來的。一邊把眼
睛掉過去,看牆上蓮花狀的壁燈。熱水汀燒得很熱,有些紅頭漲臉的,很後悔沒有穿單
薄些,外套秋大衣,可穿可脫的。不知自己為什麽沒有想到,也是因為許久不來這樣的
地方,倒成個鄉巴佬了。咖啡和蛋糕上來了,細白瓷的杯盤,勺子和叉是銀的,咖啡壺
也是銀的。有人走過看見毛毛娘舅和薩沙,便同他們打招呼。毛毛娘舅向他介紹嚴師母
和王琦瑤。那人就對嚴師母說:嚴先生近來還好嗎?原來也是認識的,隻是拐了個彎。
他們幾個噓寒問暖地說著,王琦瑤則是個局外人了。她把臉又掉過去看牆邊一盆萬年青,
已結了紅果。這時候,廳裏的桌椅都坐滿人了,侍應生穿行著,上空彌漫著咖啡的香氣,
是熱騰騰的景象。王琦瑤是這熱騰騰中的冷清,穿著不合時宜的衣服,且又插不進嘴。
她有些嘲笑自己,為什麽要來這個地方,自找沒意思。
    那過路人幹脆拉過一把沙發椅坐下不走了。自己揮手召侍應生來要了一份咖啡糕點,
幾個人像有說不完的話似的。毛毛娘舅倒過身,悄聲對王琦瑤說,這人也是同他們一起
打橋牌的,牌打得不怎麽樣,因此也沒有固定的橋牌搭子,卻特別愛好,誰肯同他打,
他願意請客的,今天,他又有請客的意思了。王琦瑤知道毛毛娘舅是在照顧她,不叫她
受冷落,可卻更叫她覺得是局外人了。這時,那人向這邊轉過來,問他們賞不賞臉,去
紅房子吃大餐。嚴師母和薩沙已經答應了,毛毛娘舅則征詢地看著王琦瑤,王琦瑤欠了
欠身,說,今天有幾個預約打針的,她必得晚飯前回去,恕不奉陪了。嚴師母說:今天
你有什麽預約?我怎麽不知道,不許走的。薩沙也嚷著不讓走,說要走大家都走。毛毛
娘舅雖不勸她,卻間那幾個預約的人家中有沒有電話,通知晚一些時間再來。王琦瑤知
道他是給自己台階下,也是挽留的意思,就說等會兒再說吧。大家以為她是答應了,不
料過一會兒她卻起身告辭了,態度很堅決,誰也留不住。嚴師母真的生氣了,說她不給
麵了。王琦瑤嘴裏說抱歉的話,心裏卻想:嚴師母的意思其實是說她不識抬舉。
    毛毛娘舅送她出去,外麵的天已有了暮色,風也料峭,幸好有渾身的熱頂著,還不
覺怎麽冷。毛毛娘舅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她便找些話來問,問俱樂部有些什麽好玩
的,花銷大不大,諸如此類的問題。穿過甫道,到了大門口,她說:毛毛娘舅你進去,
外麵這樣的冷。毛毛娘舅卻像沒聽見似的,突然說了一句:我本來是為大家高興。他沒
再說下去,可王琦瑤全懂了,不由心裏一動,想這人是什麽都收過眼裏的。這時,有一
輛三輪車過來,她叫住了,頭也不回地上了車。

     
10.圍爐在話
    天冷了,王琦瑤和毛毛娘舅商量在房間裏裝個煙囪爐取暖,大家來打牌喝茶,也不
必縮手縮腳了。毛毛娘舅很同意,說著就要去買爐子和鐵皮管,王琦瑤拿錢給他,他怎
麽也術要,說明明是大家受益,怎能讓她一個人破費。第二天,毛毛娘舅就帶了一個工
人來了。那工人騎著黃魚車,車上裝著東西,毛毛娘舅指示他爐子安在什麽位置,怎樣
通出煙囪,又朝哪個方向出煙,不到半天便完工了。因管子接得嚴密,一絲煙都不漏的,
火還上得特別快,中午飯就在爐子上燒的。房間裏暖和起來,飄著飯菜的香。王琦瑤又
在爐膛裏埋了塊山芋,不一會兒,山芋也香了。下午來喝茶時,點心也不要了,圍著爐
子烤那山芋吃,都成了孩子似的。還搶著加煤球,人多手雜的,險些兒弄滅了,趕緊再
添劈柴,火才又旺了起來。漸漸地天黑下來,屋裏暗了,爐火映著人的臉,都有些變形,
做夢似的,還像幻覺。似乎是為了同這爐子作對照,第二天就下起了雪,不是江南慣常
的雨夾雪,而是真正的幹雪,在窗台屋頂積起厚厚一層,連平安裏都變得純潔起來。
    這是一九五七年的冬天,外麵的世界正在發生大事情,和這爐邊的小天地無關。這
小天地是在世界的邊角上,或者縫隙裏,互相都被遺忘,倒也是女全。窗外飄著雪,屋
裏有一爐火,是什麽樣的良宵美景啊!他們都很會動腦筋,在這爐子上做出許多文章。
烤朝鮮魚幹,烤年糕片,坐一個開水鍋涮羊肉,下麵條。他們上午就來,來了就坐到爐
子旁,邊閑談邊吃喝。午飯,點心,晚飯都是連成一片的。雪天的太陽,有和沒有也一
樣,沒有了時辰似的。那時間也是連成一氣的。等窗外一片漆黑,他們才遲疑不決地起
身回家。這時氣溫已在零下,地上結著冰,他們打著寒然,腳下滑著,像一個半夢半醒
的人。
    圍爐而坐,還滋生出一股類似親情的氣氛。他們像一家人似的。王琦瑤和嚴師母織
毛線,毛毛娘舅和薩沙就為她們拿著毛線團,負責放城。她們一人一把湯匙在爐上做蛋
餃,他們則把做好的蛋餃一圈圈排在盆裏,排出花朵和寶塔的樣子。他們說話也有些隨
便,開著玩笑。他們開玩笑的對象總是薩沙;把那蘇聯女人作材料,問他是不是永久性
地吃蘇聯麵包了。薩沙便說:蘇聯麵包還可以,蘇聯的洋蔥土豆卻吃不消。大家聽出他
話中隱晦的意思,又是笑又是罵。薩沙厚著臉說,諸位若有興趣,他可以提供蘇聯麵包,
但是要措洋蔥土豆。他們又罵他,他就委屈地說:這是資產階級向無產階級發起進攻。
王琦瑤不平了,問:誰是資產階級?要說無產,她是第一個無產,全靠兩隻手吃飯。薩
沙便說:那你不幫我倒幫他們,我和你是一夥的呀!嚴師母說:產業都給了你們無產階
級,如今我們才是真正的無產,你們卻是有產!王琦瑤說:我任憑有產無產也不幫你薩
沙的,我們是吃中國飯,你是吃蘇聯麵包,才是真正兩路的人。嚴師母和毛毛娘舅都拍
手稱對,薩沙便做出可憐的樣子,說他們聯合起來欺他沒爹沒媽。聽他這一說,別人還
真慚愧起來,紛紛撫慰他。他卻一把拉住王琦瑤的手,涎著臉說:讓我叫你一聲媽吧!
王琦瑤甩開手,唾他一口道:你是拿親爹親媽都來取笑的。大家便笑,見他無所謂的樣
子,也就趁著開玩笑一味地追問。薩沙說:這有什麽奇怪的,一句話,天要下雨娘要嫁。
大家更是開懷。笑歸笑,心裏不免要把薩沙看輕,想他可算得上半個癟三的。
    薩沙見他們樂不可支,心裏也是好笑,他暗暗說:看你們這些資產階級,社會的渣
滓,渾身散發出樟腦丸的陳舊氣,過著苟且偷生的生活!可他確也喜歡他們,一是他們
可提供他吃的,簡直是變化無窮,層出不盡的吃的花樣。薩沙有一張好嘴,大約也是肺
結核的後遺症之一。他特別愛吃,沒個夠的時候,因為吃的多,便練出了品味。他是能
吃出王琦瑤這裏的好處的。他喜歡他們,二是他們可幫他消磨時光。正和他的沒有錢相
反,他的時間真是多的嚇人,早上睜開眼就在想著如何打發時間。他們是一群和他時間
一樣多的人,且還挺有趣,有著另一路的見識,大可充實他的社會經驗。薩沙是個重視
經驗的人,經驗可幫助他去了解這個世界,在這世界裏弄潮的。因為他們這兩樣無可取
代的好處,薩沙便也願意付出些代價。其實他也不把他們當真,趁著勢胡來,什麽樣的
諢話都敢出口。這些諢話裏且有著些真貨色,一古腦兒夾帶出去,叫他們不收下也收下。
什麽叫作混,這就叫作混。一日複一日地廝混著,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的。知道的裝不
知道,不知道的裝知道。太陽從東到西,再從西到東,月亮也是這樣。這城市的夜和晝
就是這麽來去著。
    有一日,大家又逗薩沙,要給薩沙介紹女朋友。薩沙誰也不要,隻要嚴家女兒。嚴
師母說她女兒還小得很,他就說情願等,等白了頭也不悔的。嚴師母說這樣你就要叫我
丈母娘了。薩沙說:有嚴師母做丈母娘很光榮。大家簡直笑得不行,砂鍋裏的湯燒溢了,
滋滋響著,場裏的蛋餃肉丸上下翻滾,也是樂開花的樣子。薩沙忽而正色道:我倒是想
給一個人做個介紹。大家問誰,薩沙說:就是他。將手指向毛毛娘舅。那兩個就笑著問
介紹的又是誰,心裏卻有些忐忑,想這人什麽話都可說出口。薩沙笑而不答,她們就逼
著,薩沙說:你們會罵我。在場的都有些心跳,臉上也有些繃起,卻依然笑著,還是催
問。薩沙說:你們保證不罵我?這時候,人們心裏都有些明白,三個人臉上都有些異樣,
笑也勉強了。王琦瑤說:當然是要罵的,狗嘴裏還能吐出象牙呀!薩沙說:這樣說,王
小姐已經知道我說的是誰了,要不怎麽說一定要罵呢?王琦瑤不想一下子被他套住,窘
得臉刷地紅了,笑也掛不住了,帶著幾分真地說;你哪一句話不是找罵?薩沙還是涎著
臉:要是說出來不罵呢?王琦瑤就有些氣急交加,手裏的瓷勺重重一放,那勺柄竟在砂
鍋沿上斷了,氣氛陡地緊張起來。這一日,無論薩沙再說了多少自輕自賤的話,毛毛娘
舅再是及時及境地應和,卻也緩不回來了。勉強坐到傍晚,屋裏還沒暗,便散了。外麵
正在化雪,叫人踩得東一攤西一攤,淌著汙濁的泥水。天已經晴了,出奇地明亮著,彼
此能看見臉上的毛孔似的。王琦瑤將大家送到樓下,互相說著再見的話。那熱烈中都是
存了心的,顯出些虛張聲勢。
    過後的一日,嚴師母私下和毛毛娘舅說,王琦瑤也忒沒意思了,薩沙明明是開玩笑,
有什麽了不得的事,發這樣的火,弄得大家都下不來台。毛毛娘舅息事寧人地說,王琦
瑤也並沒有發火,失手打碎了湯勺,也是常有的事。嚴師母說:我又不是指她弄斷勺子
的事,我是覺著,薩沙開玩笑是無意,她倒是有心。說罷,還往她表弟臉上看了一眼。
毛毛娘舅有些不自然,笑著說:我看是表姐你多心,什麽事情也沒有的。嚴師母哼了一
聲:其實你心裏都是知道的,你是聰敏人,我也不多說,我隻告訴你一聲,如今大家閑
來無事,在一起做伴玩玩,伴也是玩的伴,切不可有別的心。毛毛娘舅笑道:表姐你說
我能有什麽心。嚴師母又哼了一聲:你保證你沒有別的心,卻不能保證旁人沒有。聽她
這話似是不肯放過王琦瑤的意思,又不便為她作辯解,就隻有不作聲。嚴師母見他沉默
不語,以為是聽進了她的勸告,便緩和下來,說道:你在表姐我這裏玩,要出了事情我
怎麽向你爹爹姆媽交代。毛毛娘舅說;我這樣一個大人,能出什麽樣的事情。嚴師母就
點了他的額角說:等出了事就來不及了。兩人說罷就下樓去王琦瑤處,到了那裏,見薩
沙早來了,在烤火,一雙白瘦的手,在爐上烙餅似地翻著。王琦瑤在一邊灌開水,兩人
沒事人一樣,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訕。陽光照進來,房間便有些灰的,有無數塵屑在飛舞。
嚴師母和毛毛娘舅也圍爐坐下,將那日的不快盡數忘記,開始新的一日。
    臨近過年,王琦瑤在爐邊用一盤小磨磨糯米粉。她前一夜就將糯米泡上,這時米粒
就脹得很鼓。薩沙自告奮勇往磨眼裏舀米,半勺水半勺米的。毛毛娘舅搖磨,王琦瑤則
用石田春芝麻,嚴師母什麽也不做,隻在嘴裏發指令。房間裏洋溢著芝麻的香氣,恨不
能立刻就進嘴的。這時,薩沙體味到一種精雕細作的人生的快樂。這種人生是螺絲殼裏
的,還是井底之蛙式的。它不看遠,隻看近,把時間掰開揉碎了過的,是可以把短暫的
人生延長。薩沙有些感動,甚至變得有些嚴肅,很虛心地請教為什麽要水浸了糯米磨粉
的道理,還請教做黑洋沙的方法。她們便—一解釋給他聽,他一下子成了個乖孩子,人
們把他以往的淘氣都原諒了。她們向他約定過年時做種種好東西給他吃,糖年糕,炸春
卷,核桃仁,鬆子糖,一件件,一宗宗,如數家珍一般。薩沙想:這真是一個吃的世界
啊,每天忙著做忙著吃就不夠的。他不禁感歎地念道: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嚴師
母嗤一聲笑了,說這還隻是辛苦的一半呢,還有身上衣的另一半,隻怕你薩沙聽也沒有
聽說過。一說起衣服,那話就更沒得完了。王琦瑤和嚴師母一人一件地說,眼前像有羽
衣霓裳在飛舞。薩沙聽得忘了手裏的事情,那磨就一圈圈地空轉,搖磨的毛毛娘舅也是
出了神的。那容是外外線線、絲絲縷縷織成的世界,多少的心細如發,才可連成周身的
美侖美奐。嚴師母無限感慨地說:要說做人,最是體現在穿衣上的,它是做人的興趣和
精神,是最要緊的。薩沙就問:那麽吃呢?嚴師母搖了一下頭,說:吃是做人的裏子,
雖也是重要,卻不是像麵子那樣,支撐起全局,作宣言一般,讓人信服和器重的,當然,
裏子有它實惠的一麵,是做人做給自己看,可是,假如完全不為別人看的做人,又有多
少味道呢?說到這裏,嚴師母不覺有些傷感,聲音低了下來。方才還是熱烈的勞動場麵,
這時也沉寂了,磨和石臼發出空洞的聲響。芝麻的香氣濃得膩人了,乳白的米漿也是膩
人的顏色。牆壁和地板上沾著黑色的煤屑,空氣汙濁而且幹燥,爐子裏的火在日光下看
來黯淡而蒼白。一切都有著不潔之感。這不潔索性是一片泥淖倒也好了,而它不是那麽
髒到底的,而是斑斑點點的汙跡,就像黃梅天裏的黴。
    不過,天黑卻將這些遮住了。暮色流進窗戶,像是溫暖和稀薄的液體,一切都蒙上
了一層膜。物體,空間,聲音和氣息,全變得隔膜,模糊,不很確定。唯有那爐膛裏的
火,陡地鮮明起來,熱烈起來,激勵人的身心。這是火爐邊最溫情脈脈的時刻,所有的
欲望全化為一個相偎相依的需求,別的都不去管它了。哪怕天塌地陷,又能怎麽樣呢?
昨天的事不想了,明天的事也不想了,想又有什麽用呢?他們剝著糖炒栗子的殼,炒栗
子的香也是深入肺腑。他們說著最最閑來無事的閑話,每一個字都是從心底裏吐出來,
帶著肚腹間的暖意。他們在爐上放了鐵鍋,炒夏天曬幹的西瓜子,摻著幾顆大白果。白
果的苦香,有一種穿透力,從許多種有名或無名的氣息中脫穎而出,帶著點醒世的意思,
也不去管它。他們全都不計前嫌,好得像一個人似的,弄不懂為什麽要彼此生隙,好都
好不過來了。他們簡直是柔情蜜意,互相體諒得要命,這真是善解的時刻,除了善解又
能做什麽呢?外麵的冷和黑,都是在給這屋內加溫加光的,雪還是不要化的好,要是化
盡了,這爐火便也差不多到時候了。他們還是說話,輕言慢語,說的什麽,都是說過就
忘,這才是心聲呢!無痕無跡,卻綿綿不盡。他們說的不外乎是炒栗子的甜糯,瓜子的
香,白果的苦是一筆帶過。他們還說糯米圓子的細滑,酒釀的醇厚,還有酒釀湯裏的嫩
雞蛋。好了,天已黑到底了,再黑下去便要亮起來;知心話兒也說到底了,再說下去難
免又要隔起來。他們嘴裏說著走、走的,就是不走,挪不動腳步似的。他們一邊說明天
見,一邊心裏不願意今夜結束,明天再好,也是個未知未到。今夜就在眼前,抓一把則
在手中。給時間做個漏真是對得沒法再對,時間真是不漏也漏,轉眼間不走也要走。
    他們的白天都是打發過去的,夜晚是悉心過的。他們圍了爐子猜謎語,講故事,很
多謎語是猜不出謎底的,很多故事沒頭沒尾。王琦瑤說,他們這就像除夕夜的守歲,可
他們天天守,夜夜守。也守不住這年月日的。毛毛娘舅說,他們是將夜當成晝的,可任
憑他們如何唱反調,總還是日東月西。嚴師母說他們還像守靈,不過那死去的人是上幾
輩的高祖,喪事當喜事的。薩沙說他們像西伯利亞的狩獵者,到頭卻是一場空。他們各
形容各的,總之都是愛這樣的夜晚,有許多吃食在爐上發出細碎的聲音和細碎的香味,
將那世界的縫隙都填滿的。這世界的整塊磚和整塊石頭,全是叫這些細碎的填充物給砌
牢的。他們在爐邊還做著一些簡單的遊戲,用一根鞋底線係起來挑棚棚。那線棚捆在他
們手裏傳遞著,牽著花樣;最後不是打結便是散了。他們還用頭發打一個結,再解開,
有的解開,有的折斷,還有的越解結越緊。他們有一個九連環,輪流著分來分去,最終
也是糾成一團或是撒了一地。他們還有個七巧板,拚過來,拚過去,再怎麽千變萬化,
也跳不出方框。他們動足腦筋,多少小機巧和小聰敏在此生出,又湮滅。這些小東西都
是給大東西做肥料的,很多大東西是吃著小東西的屍骸成長的。可別小看這些細碎的小
東西,它們哪怕是這世界上的灰塵,太陽一出來,也是有歌有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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