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夢

Where do you go when you are lonely?
正文

長恨歌 - 3.2

(2007-12-25 14:12:05) 下一個

第二章
 
     
5.舞會
    舞會上,那安靜地坐在一隅,很甘於寂寞的女人,就是王琦瑤。她守著一堆衣服和
包,臉上帶著些寬容的微笑,看著舞場中的人群,似乎是在說:你們都跳錯了,但也無
妨。一個晚上,她也會有幾次出場,和她作舞伴的是幾個年輕的男女。當你靠近他們,
便可聽見她輕聲的指點,才曉得她是教他們來的。你還沒有足夠的經驗為她的舞步作評
價,隻覺得她的從容和鎮靜。在這種年輕人成堆的地方,能保持這風度著實不容易。像
她這樣年紀的人,無論男女,在每個舞場,平均都有一個或幾個,專為舞會倒溯曆史的。
他們為舞場帶來了紳士和淑女的氣息,是三四十年前的,雖然不起眼,卻是舞場的正傳。
他們上場時,一律表情嚴肅,動作一絲不苟。初看上去,你會以為他們是把跳舞當工作,
本著負責的精神。可再往下看,你就在他們的舉手投足間看出了心底的快樂。這快樂不
是像年輕人那樣如水漫流,而是在渠道裏流淌,不事張揚卻後勁很足的樣子。相形之下,
年輕人那快樂就隻能叫做瘋狂。這時你會明白拉丁舞的妙處,它將人的好情緒,嚴格規
範在有序的動作中,使其得到理性的表達,它幾乎是含有哲學的,要看懂它不容易。因
此,這些人物在今天的舞場裏,無一不顯得落落寡合。這時節,迪斯科還沒流傳來,可
年輕人已經沒了耐心,他們跳起舞來,大多動作草率而衝動,他們喜歡快速的舞曲,因
為那能蒙人,也能蒙自己。他們太急於攫取跳舞的快感,不管會不會的,跳起來再說。
他們不曉得約束的道理,那是可使快樂細水長流,並且滋生繁衍。他們太揮霍了,往往
收支不能相抵,一夜歌舞不夠一夜用的。於是他們便一夜連一夜,是預支快樂和激情。
但那瘋狂勁真是能感染人,在旁邊想坐也坐不住,心怦怦跳著,血湧上了頭。
    有一次,是區政協舉辦的舞會,小林搞來入場券,幾個人又去了。在這裏,王琦瑤
看見了真正的拉丁舞。和以前去的舞會不同,這一次來的有一半是年過半百的老人,他
們穿著灰或者藍的家常衣服,熟人和熟人圍坐一桌。舞場設在飯廳,空氣中有著油煙的
味道。地也髒了,重新拖過,又灑上一些滑粉,顯得邋遢。天花板熏黃了,可是那一周
邊沿卻是文藝複興風的花樣,廊柱也是羅馬式的,還有迎向花園的拱形落地窗。燈光大
亮著,倒不如暗些好遮一遮那個舊。這一亮,便什麽也逃不過眼睛了,連那臉上手上的
老年斑,都曆曆可數的清楚。後來,音樂響了,從一個四喇叭的錄音機裏放出,沙沙啞
啞的,在空廓的大廳裏,顯得有些軟弱。二三小節過去,便有幾對上了場,緩緩地滑行
著。在那高大的穹頂之下,人變虛變小了,就像個小人國似的。可這些小人兒全是舞蹈
家,有過幾十年舞蹈的經驗,那舞姿全是爐火純青。別看他們不動聲色,內裏可是胸有
成竹,路數全在心中。這是三十年不跳也不會忘的,因為學的時候下功夫,練的時候也
下功夫。雖是小人國,可那臉上的表情卻躍然入目,幾乎稱得上是肅穆。你曉得他們心
裏在想什麽嗎?你曉得他們眼睛裏看見了什麽嗎?這真是猜不透。他們看上去都有些悲
喜交集似的,悲的什麽又喜的什麽呢?年輕人都有些瑟縮,不肯下去跳,在跳的也放不
開手腳。今晚的舞場被凝重的氣氛籠罩。這些頭發花白的舞者,都是沒有年紀的人,無
古無今的,這大廳也是無古無今。拉丁舞真是了不起,它有穿越時間隧道的能力,無論
是舊,是老,是落拓,是滄桑,有了它墊底,就都化腐朽為神奇,變成了高尚。
    王琦瑤慫恿薇薇他們去跳,自己坐在邊上。有風從落地窗裏吹進來。她看著眼前的
場麵,覺得就像是從三十年前照搬過來的,隻是蒙了三十年的灰垢,有些暗淡了。她甚
至看得見舊窗慢上,有成縷的灰塵緩緩地飄落下來,墜入畫麵,消失了蹤跡。等年輕人
漸漸加入進去,那畫麵的顏色才鮮明起來。有幾個是身著盛裝的,雖和現境不相配,跳
得也不怎麽樣,可那衣袖裙裾,卻不由分說地奪人眼睛。青春也是奪目的,隻那麽幾點,
便將氣氛活躍起來。有些亂,分明是錯了節拍,卻也頑強地向下走,直到曲終。還有誤
以為舞步就是走步,於是縱橫交錯,滿場地梭行。正跳著,忽然來了兩個抬汽水箱的人,
號召人們憑入場券去領汽水。於是就有等不及的,從舞蹈的人叢中穿越,去領汽水。拔
瓶蓋的聲音連成一片。還有人自作主張跑到錄音機處,將奏到中間的舞曲按停,換上自
己帶來的磁帶,叫人停不了又接不上。好了,這下全來了,連那民間的山歌都作了快四
步跳,方才那古典派的一幕則作了鳥獸散,七零八落的。王琦瑤正坐著,忽有人來請她
跳舞,倒是一位老先生。這時,舞會已到了將近尾聲的時分,有些如火如荼,漸漸不分
你我,天下與共的氣氛。王琦瑤緩緩被帶入舞池,前後左右都是人,卻誰也不看誰,沉
浸在各自的舞步中。雖是同一支舞曲,但每個人都覺著是自己的,各有各的跳法。這老
先生的舞步就像是跌跟,長了便覺出那步子裏的節律。在一片活躍之中,這樣的舞步就
像是海裏不動的礁石。王琦瑤從這老人的舞步裏就已經辨別出他是哪一類人,是那種規
規矩矩,兢兢業業,持一份殷實家業,娶一位賢良太太,為了應酬才涉足舞場的好好先
生,當年那些未嫁女兒的操心的父母們,眼睛都是盯著這類先生的。如今,他已滿頭白
發,衣服也改了樣子。舞曲終了,正好將王琦瑤送回原位,老先生輕輕一握她的手,然
後鬆開,微微一頷首,轉身走了。隨後,最後一支舞曲響了,是《魂斷藍橋》的插曲
“一路平安”。
    除了單位舉行的舞會,還有一類家庭舞會。房間稍大一些,再有個錄音機,便成了。
張永紅新結識的男朋友小沈,就常組織這樣的舞會,也不是在他家,而是在他的朋友家。
有一回,也邀請王琦瑤去,說是請她教大家跳舞。王琦瑤說了聲,她能教什麽呢,就跟
著去了。小沈這朋友,竟是住在愛麗絲公寓,也是底層,不過是隔了兩個門牌。雖然是
晚上,周圍又變得厲害,可王琦瑤一進那個院落,便認了出來。她奇怪自己這麽多年裏
卻從來沒再來過一回,倘若不是今晚來跳舞,大約一輩子也走不到這裏。說起來,才是
三四站公共汽車的距離,倒像是隔山阻水似的。有時候想起愛麗絲公寓,就好比上一世
的事情。小沈這朋友的一套公寓,雖也是底層,隔間卻有些區別,有兩個臥室,客廳也
多了個手槍柄似的一角。這朋友的父母姐妹都陸續去了香港,上海隻他自己一人,住這
麽一套房子,雖是衛生煤氣一應俱全,卻沒什麽煙火氣。來了這些人,也不燒開水,放
了一桌啤酒和汽水。王琦瑤他們到時,已經有幾對人來了,在音樂聲中緩緩起舞。也不
知誰是主,誰是客,人們都很熟悉的樣子,自己到冰箱裏拿冰塊,聽見門鈴響,誰都去
開門,進來的人也像到了自己的家。甚至有一人,對跳舞沒興趣,自己跑進臥室睡覺去
了。說是請王琦瑤教跳舞的,其實沒有一個人來向她學習,都是自己管自己跳。王琦瑤
先有些不知所措,後來看大家都是自己照顧自己,也就放鬆下來,幹脆拿出主人翁的姿
態,跑到廚房燒了壺水,衝在熱水瓶裏,又找到茶葉盒,泡了一杯茶,然後找個角落坐
下。接著又有幾個跟著泡了茶,也不問問是誰燒的水,天生該有似的。這時候,房間裏
大約聚了有二十來個人,有人將燈關了幾盞,隻留下一盞台燈,昏昏黃黃地照著,將些
人影投在牆上,黑森林一般。王琦瑤坐在暗處,因沒人注意,感到很自在。她想她竟回
到了愛麗絲,但愛麗絲卻是另一個愛麗絲,她王琦瑤也是另一個王琦瑤了。
    王琦瑤坐在沙發裏,手裏的茶杯已經涼了。她的影子在密密匝匝的影子裏,被吞掉
了,她自己都要將自己忘了。要說她才是舞會的心呢!別看她是今晚上唯一的不跳,卻
是舞會的真諦,這真諦就是緬懷。別看那些人舉手投足,舞步踩得地板哼哼響,豈不知
他們連舞曲的尾巴都踩不著,音樂隻是音樂的殼,約翰·施特勞斯蛻了一百年的蟬蛻,
掃掃有一大堆的。那把群裾展成蓮花似的旋轉,一百轉也是空轉,裏麵裹的都是風,沒
有一點羅曼蒂克。那羅曼蒂克早已無影無蹤,隻留有一些記憶,在很少幾個人的心裏,
王琦瑤就是其中一個。那是一點想念罷了,哪經得住這麽大肆張揚的折騰,一折騰就折
騰散了。這舞會啊,開了不如不開,怎麽著都是走樣。就好像一個古墓,不出土還好,
一出土,見風就化。在舞曲間歇時分,王琦瑤聽見窗外有無軌電車駛過的聲音,從百樂
門那邊傳來,她想:這就是愛麗絲的夜晚嗎?
     
6.旅遊
    小林收到大學錄取通知之後,為表示慶賀,王琦瑤拿出錢讓小林帶薇薇去杭州玩幾
日。小林卻說:伯母為什麽不去呢?王琦瑤一想,那杭州雖然離上海近,卻從沒去過,
便準備一起出行。臨走前,趁薇薇去上班,把小林叫到家裏,交給他一塊金條,讓他到
外灘中國銀行去兌錢,並囑他不要告訴薇薇。如今,王琦瑤對小林比對薇薇更信得過,
有事多是和他商量,也向他拿主意。而小林呢,凡事也是多和王琦瑤商量。和薇薇是玩
耍快活,要遇上心情不好,倒更願意同王琦瑤傾說,可以得些安慰。在內心裏,小林要
說是將王琦瑤當未來的嶽母,還不如說是當朋友。王琦瑤也至少是將他當半個朋友看的,
她有時甚至會忽略他的年輕,同他說一些自己的心情。當她將金條交給小林的時候,她
猶豫了一下:要不要告訴他這筆財產的來曆,這可是個大秘密。王琦瑤這幾十年裏,積
攢了多少秘密啊!她聽著小林下樓出門,近中午時便回來了,送還給她一遝鈔票,於是,
那隱秘往事也像兌了現似的,不提也罷,小林也並不多問,這城市裏的財富也像秘聞一
樣,名不見經傳。像小林這樣的上海老戶人家,自然是明白這些的。王琦瑤留他吃過午
飯,便回家了。
    在杭州玩的三天裏,王琦瑤盡力做到“識相”兩個字。每天清早,她先起來,走出
賓館轉一圈。他們住的賓館是在裏西湖,她就沿著湖走,一直走到白堤。太陽把湖水照
得灼亮,身上也出了一層薄汗,然後回來。路上,正和薇薇小林相遇,他們也是散步去
的。她對他們說一聲:等你們吃早飯啊,便走了過去,進到賓館。這時,浴室裏還有熱
水供應,洗一個澡,換身衣服,下去到餐廳,坐一刻,他們便來了。白天的活動,三次
裏有一次她缺席,晚上的時間統統給他們倆自由。薇薇直要到十二點才回房間,王琦瑤
聽見周便閉上眼睛裝睡。聽著薇薇碰碰撞撞地洗澡,刷牙,開燈,關燈,最後上床,轉
眼間睡熟,響起輕輕的鼾聲。她這才敢翻身,睜開眼睛,那眼睛閉得都有些累了。房間
裏其實很亮,什麽都看得清楚,那光有一些極輕微的波動,想來是從湖麵上折來的光。
王琦瑤想著白天去過的九溪十八洞,一派空山鳥語的意境,心想去那裏做個女隱士怎麽
樣?樣樣事情眼不見心不煩,多好!那樣的少人跡的地方,一百年都和一天一樣,沒什
麽過去和將來,也很好。但又覺著現在再去做隱士,有些晚了,已經付出的那半生的代
價,難道都算作徒勞?都不計結果了?豈不是吃了大虧,又豈不是半途而廢。再要去想
那結果當是什麽,思想卻散漫開來,抓又抓不住,出現了些旁枝錯節,漸漸就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她一睜開眼便見屋內大亮,薇薇已不見了蹤影,才知自己睡過時間了。但
也不著急,幹脆慢下來,閉會兒眼睛再起床梳洗,到餐廳等那兩位吃早餐。左等不來,
右等不來,眼看人家要收攤,隻得匆匆吃了幾口。走到大廳裏等,還是不來。又到門外
去等。湖水已有些蒸人,遠望過去,蘇堤白堤上已有了遊人的身影,慢慢地晃動。天上
有幾絲浮雲,一會兒就不見了。蟬鳴起來,依然沒有他倆的身影。
    薇薇和小林這天早上是到六公園喝茶去了,然後直接乘船遊了趟湖,中午十二點才
回到賓館。以為會在餐廳裏碰見王琦瑤,卻沒有,便自己吃了飯再去房間拿些東西。因
小林是與別人合房間的,所以東西都放在王琦瑤母女的房內。一開房門,卻見王琦瑤靠
在床上,看連環畫,身邊還放了有一遝連環畫。因沒想到屋裏有人,先是驚了一跳,然
後小林便問,伯母有沒有吃飯。王琦瑤卻像沒聽見似地不回答,眼睛看著連環畫,手慢
慢地翻著,臉上倒帶著微笑。薇薇兀自拿了衣服進浴室去換裝,小林又問,下午一同去
黃龍洞看方竹吧!王琦瑤說:不去!臉上的微笑陡地沒了。小林停了一下,就解釋說:
早上,我和薇薇沿著蘇堤散步,走遠了,就沒回來吃早飯。王琦瑤聽了這話,不由一陣
委屈湧上心頭,眼圈也紅了,掙了一下才說出一句:我也散步去了。說罷又惱怒,恨自
己顯出可憐相,便再加了一句:你不用來向我匯報的。這時,我該從浴室裏出來,衝著
小林說:走不走?也不著王琦瑤一眼,就好像沒這個人似的。王琦瑤從連環畫上轉過臉,
看了她說:你是對誰說話?藤該被她問得一怔,朝她翻翻眼:不是對你說話。王琦瑤便
冷笑了:你不對我說話,又是對誰說話?你不要以為你有男人了,就可以不把別人放在
眼睛裏,你以為男人就靠得住?將來你在男人那裏吃了虧,還是要跑回娘家來,你可以
不相信我這句話,可是你要記住。她這漫不著邊的一席話,把我健說急了,她說:誰有
男人了?誰不把別人放在眼裏了?今天我倒要你把話說說明白,黃龍洞我也不去了!說
罷就在對麵床上坐下,擱起腿來望著王琦瑤,正式談判的樣子。這母女倆向來不分尊卑
上下,別人說她們像姐妹倆,還不僅因為王琦瑤長得年輕。平時的口角就不少,就連小
林這個外人都親眼目睹過幾回。但今天的形勢卻有些不同尋常,似是無來無由,吵不下
去卻要硬吵,其實是有著原委,一旦觸動可是個大難堪。小林看出這場口角的危險,便
過去拉該盜走,薇薇打開小林的手:你總是幫她,她是你什麽人!話沒落音,臉上就挨
了王琦瑤一個嘴巴。薇薇到底是隻敢還口不敢還手,氣急之下,也隻有哭這一條路了。
小林則往外技她,她一邊哭一邊還說:你們聯合起來對付我!這一個下午,誰也沒出去
玩。大好的陽光,大好的湖光山色,便在怨怒和抽泣中過去了。
    小林將薇薇拉到他的房間,同屋的人正好不在,於是便百般撫慰與勸說。薇薇鬧了
一會兒,漸漸平靜下來,抬起淚汪汪的眼睛,說:小林,你評評這個理,今天是我不對
還是她不對。小林替她擦著淚說;自己媽媽有什麽對不對的?再不對也是你媽媽。薇薇
又氣了:照你這麽說,世界上就沒有什麽對和錯了?小林笑道:我又沒說“世界上”。
然後他沉默一下,又說:你媽媽其實很可憐。薇薇便說:可憐什麽可憐!小林也不與她
爭,隻是望著窗外出神。停了一會兒,薇薇將他的臉扳過來,問道:你和她好還是和我
好?薇薇鄭重的神情,使這荒唐無聊的問題變得嚴肅起來。小林親了薇薇一下,反問說:
我有必要回答你嗎?薇薇也笑了,笑著笑著害羞起來,將臉埋在枕頭裏,不讓小林看。
兩人這麽說著話,時間就過得很快,到晚飯時間,小林對薇薇說:咱們去叫她吃飯,你
要有點笑容。薇薇偏就拉下了臉,說:我不會笑。正要出門,卻聽有人敲門,開門一看,
是王琦瑤。她換了一身衣服,拿著手提包,臉色平靜,說帶他們去樓外樓吃飯。等他們
各自拿了隨身的東西,三個人便下樓出去。
    太陽正垂到街的上空,將個杭州城照得金光燦燦。自行車就像金水裏的魚似地,穿
行而過。西湖上倒冷清下來,遊客大都上了岸,隻有很少幾艘船在水上漂著。有漂到湖
邊的,與岸上的行人對望的眼神,似都帶了些詫異。這時,天空變得絢麗,雲彩被夕照
染成七八種顏色,鋪展到天邊。小林說要拍照,於是單人照雙人照地拍了一氣,天色也
純淨下來。到樓外樓,三人坐定,王琦瑤讓他們兩人點菜,自己並不發表意見。薇薇漸
漸緩了過來,開始活躍,說這說那的,王琦瑤有時也應和兩句,都將下午的事忘記了。
小林這才將吊了半日的心放下來,鬆了口氣。他一邊替母女倆倒啤酒,一邊很由衷地說:
薇薇,你應當敬你媽媽一杯酒,她把你養這麽大,吃了多少辛苦!薇薇耍賴道:是她情
願,又不是我逼她生下來的。王琦瑤笑著說:我是道你的,好不好?小林就說:我敬伯
母一杯酒,花這麽多錢讓我們來旅遊。不料,王琦瑤聽了這話竟有些變臉,雖然還笑著,
卻是冷了下來。她喝了一口酒,並沒說什麽,就吃菜。薇薇自然不會察覺什麽,小林卻
感不安了,隱約覺著自己說錯了話,又不知錯在哪裏。這半日來,為了調解母女倆,已
有些筋疲力盡,如今見這情形,竟是徒勞一場。不免心灰意懶,便也悶悶地喝酒吃菜。
一時上,隻有薇薇在聒噪,興致很高,且不察言觀色。一頓飯就她吃得高興。
    晚上,王琦瑤一人回到房間,也無事可於。便慢慢地收拾明天回去的東西。收到一
半,突然一笑,心裏說,原來是當她銀行用啊!停了一會兒,又問自己,她當她是什麽
呢?她丟下手裏的東西,決定去洗澡。熱水還沒來,水龍頭空空地吐氣。她就讓它開著,
又回房間躺在床上,不想卻打了個瞌睡。醒來時隻聽見嘩嘩的水聲,從浴室門裏湧出一
團團的蒸氣,彌漫在房內。
    第二天,他們是乘下午車回上海,車到北站已是晚上十點,廣場上人聲鼎沸,路燈
縱橫排著,散布著昏黃的光,混飩飩地浮在攢動的人頭之上。薇薇和小林走在前邊,王
琦瑤落後半步,小林不時回頭照應,問她東西好不好拿,路好不好走。王琦瑤就說很好,
心想自己還沒老到這程度。他們橫穿廣場,終於走到馬路上,也是無頭無尾的人流。最
後,終於回到家中。才走三四天,房間已積起一層灰來,幾隻米蟲化成的蛾子在左衝有
突地飛翔。
     
7.聖誕節
    這一年,上海的某些客廳裏,興起了聖誕節。到了聖誕夜,這些人家的燈是亮過十
二點的。還有鋼琴上的聖誕歌,也是通宵達旦。這種夜晚雖也免不了吃喝,卻因有聖誕
蠟燭和聖誕歌作背景,吃喝也俗不到哪裏去。聖誕樹一般是沒有的,沒地方去買。午夜
的鍾聲是聽無線電裏“嘟嘟”的報時聲,在靜夜裏有些寂寥,卻使這聖誕節更顯得獨樹
一幟。其實,這些過聖誕的人家倒並不見得是上帝的信徒,你問他們耶穌的事情,也隻
答得出一二。他們大都是從外國寄來的聖誕卡上了解這一節日。那些早年真正受過布道
的教友們,恐怕都已想不起聖誕節這回事了。他們往往年老力衰,也有些落伍,不免隨
流入俗了。過聖誕的事,是由這城市裏最摩登的人物擔任。這些摩登人物的銳利目光,
掃過這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這城市缺什麽都躲不過他們的眼睛。他們積極地要將這城市
推進潮流,結束它離群索居的曆史。在今年的日子,聖誕夜難免有些冷清,可你可以想
見它的竭誠竭力。最好的碗碟拿出來了,新桌布鋪起來了,玫瑰花插在瓶子裏了,客人
也來了,一律是最新潮,一看便是這城市的主人。他們進門就說“聖誕快樂”,也是聖
誕的主人。天有些冷,又沒有暖氣,可因為興致高,便也不在乎,穿的都是春裝。吃一
點東西,再跳一會兒舞,就覺身上發熱,揮灑自如了。聖誕夜是在九點鍾開始的。這時
候,人們大都準備就寢,外出的人也在往家趕,連舞會都到下半段了,可是這裏才在迎
客。等鄰居家窗口一個一個暗了,這裏的摧操就好像是一座航標,這城市再不會迷失方
向了。
    這年頭,這城市就像一個幹涸已久的大海綿,張開了藻孔,有多少快樂便吸吮多少
快樂,如今它還遠沒有吸飽呢!你看,那樓房上方的夜空,還是黑多亮少,那掩緊的門
廖後頭,大多是睡眠,這麽點快樂不夠人們用的。那點快樂,從街上流過,隻能濕一濕
地皮。你不知道,這城市對快樂的需求量有多大啊!這些客廳啊,舊是舊了,不過還管
用,還盛得下一個聖誕夜,讓我們就在這裏歌舞好了。鋼琴的音不準了,不過都是老牌
的“斯特勞思”。那些老校音師呢?還須耐心地將他們一個個尋訪出來,使其重操舊業,
這城市的舊鋼琴全指望他們了。否則,聖誕歌怎麽辦?還有很多朔拿大,小夜曲怎麽辦?
    薇薇跟著小林到他同學家過聖誕的時候,王琦瑤一人在家。她想:這墨樣黑的晚上,
過什麽聖誕呢?她坐在燈下編織羊毛的嬰兒連衣褲,忽覺四下裏十分的靜,平日裏的人
聲此時都愜止了,難道都去過聖誕了?這時,她聽見有自鳴鍾的聲音響起,數了數,竟
敲了十下,才知夜已深了。她想聖誕這日子真沒意思,聚在一起聽鍾打十二下,哪一天
不打十二下呢?王琦瑤自己上床睡了,夜裏並不知道薇薇回來。早上起來買菜,見她睡
著,床前扔著新買的長統靴,衣服也是亂扔著,真有些一夜狂歡的意思。她輕輕下樓出
門,路燈剛滅,天色有些陰,是在作雪,看起來卻像通宵未眠的疲憊。路上走著匆匆的
行人,有迎麵過來的,王琦瑤便在他們臉上看見過聖誕的痕跡。她覺著,人人都過了聖
誕,隻有她除外,可她無所謂。她買了菜,拿了牛奶,還買了豆漿、油條,就往回走。
一路上就有許多上學的孩子,臉凍得通紅,啃著冰冷的早點。想來他們的父母也是剛從
聖誕舞會上回家,來不及為他們燒早飯的。太陽在陰霾後麵,透出滯重的光。王琦瑤回
到家,房間裏還是走時的情景,薇薇蒙頭睡著。一股又酸又甜的隔宿氣彌漫在屋內,叫
人心頭煩亂。王琦瑤想起今天是薇薇休息,不知她要睡到幾點。便退到廚房,自己燒早
飯吃。從窗裏看見對麵人家在收拾房間,進進出出的。還有一扇窗戶裏,伸出一竿洗淨
的衣服,又關上了窗戶。那衣服在陰冷的空氣中,永遠不會幹的樣子。然後,送早報的
來了,自行車鈴響著。弄堂裏嘈雜起來,一天開始了。
    這天,薇薇睡到中午還不起來,兩頓飯都沒吃。王琦瑤不想與她費口舌,就隨她去。
一點來鍾時,張永紅卻來了。薇薇翻個身睜開眼睛,人躺在被窩裏,聽她們說話,並不
插嘴。王瑤少見她這麽安靜的,問她要不要吃飯,她說不要。因睡足了覺,臉色很紅
潤,披散了頭發,懶得像一隻貓。王琦瑤問張永紅,昨晚有沒有去過聖誕夜。張永紅不
解地說:什麽聖誕夜,聽也沒聽說過。王琦瑤便慢慢告訴她聖誕節的來曆。張永紅認真
聽著,提了些無知的問題,讓王琦瑤解釋。薇薇也聽著,一聲不出。天明著,屋裏有些
暗,不是夜色的那種暗,而是遮蔽得挺嚴實,於是便覺著溫暖的暗。張永紅聽了半天說:
咱們這些人有多少熱鬧沒趕上啊!王琦瑤就說:你們還有時間呢,像我,連時間也沒了。
張永紅不同意道:你已經趕過了,怎麽好和我們比。王琦瑤安慰她;這就好比看戲,上
場演過了,要停一會兒,下一場就開幕了。張永紅說:可別停得太久了呀!王琦瑤說:
怎麽會太久,鑼鼓家什都敲起來了,你看這人,昨晚不就瘋了一夜?她指了指薇薇,薇
薇往被窩裏一縮,露出雙眼睛,還是不說話。王琦瑤就告訴張永紅,薇薇昨天跟小林去
過聖誕,不知什麽時候才回來的。張永紅朝薇薇看了一眼,沒有說話。房間裏又暗了一
些,也暖了一些。王琦瑤起身到廚房去燒水,這邊兩個人卻是無話,默默的,一個躺,
一個坐。薇薇閉著眼睛,睡著的樣子。張永紅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麽。等王琦瑤回來,
屋裏似乎又暗了一成,連人都看不清了。有那麽一陣子,三個人一點聲音都沒有,都像
在醞釀什麽心事似的。忽然,被窩裏發出一聲笑,極短促的。王琦瑤和張永紅朝那邊看
去,卻見薇薇整個頭都埋進被窩了。王琦瑤問:笑什麽?先是沒回答,過了一會兒才有
聲音,也是忍著笑的:不可以笑嗎?
    王琦瑤不再理薇薇,轉過頭來問張永紅,同她那男朋友關係如何了?張永紅很不願
提的表情,說已經斷了。王琦瑤曉得是這結果,還是怔了怔,想說什麽,又想什麽都說
過了。張永紅卻又開口,數出那男朋友的一堆壞處,都是要不得的。王琦瑤聽罷後不覺
笑道:張永紅你的眼睛真是鍛煉出來了,看人入木三分。張永紅沒聽出她話裏的刺,有
些憂鬱地說:是呀,我大約是有毛病了,十分鍾的熱情一過去,樣樣都看不入眼了。王
琦瑤說:你是經的太多,就像吃藥,吃多了就會有抗藥性,不起作用;交人交多了,反
交不到底了。張永紅說:我反正是弄僵掉了!話是這麽說,骨子裏還是透著得意,畢竟
是她挑人家,不是人家挑她,僵也是人家僵,她是有餘地的。王琦瑤看出她的心思,在
心裏說:會有掉過頭來的一日。她看張永紅缺乏血色幾近透明的臉上,已有了憔悴的陰
影,那都是經曆的烙印。一次次戀愛說是過去,其實都留在了臉上。人是怎麽老的?就
是這麽老的!胭脂粉都是白搭,描畫的恰是滄桑,是風塵中的美,每一筆都是欲蓋彌彰。
王琦瑤看著張永紅替她整理毛線的纖纖十指,指甲油發出貝類的潤澤的光,皮膚下映出
來淺藍色的脈絡,有一股撐足勁的表情,王琦瑤有些為她難過。張永紅開始說一些馬路
傳聞,無非是偷情和殺人兩個題目。薇薇從被窩裏又伸出頭來,眼睛睜得溜圓地聽,王
琦瑤就斥責道:你過了一個聖誕夜,倒像是值了個夜班,還要我們來服侍你嗎?薇薇聽
了並不回嘴,王琦瑤不覺有些詫異,就看她一眼。她懶洋洋的,一動也不動。
    這會兒,天是真的黑了,一開燈,有些滿屋生輝的。張永紅就說要走,薇薇也不起
來,王琦瑤送她到樓梯口,返身進廚房燒飯。見那北窗外霧蒙蒙的,還有盈耳的沙沙聲,
仔細看,才知是下雪珠了。王琦瑤對著窗外看了一會兒,心想這倒是像聖誕節了。忽聽
薇薇在房間裏叫她,先是不理她,而後還是走了出去,問她有什麽事,難道還要把飯送
到她床上?薇薇不答她的話,把被子拉到下巴上,說,小林向她提出要結婚。王琦瑤慢
慢地坐到椅子上,然後問;什麽時候?薇薇臉背著她說:春節。雖然薇薇和小林的關係
已是定局,可卻從未正式論過婚嫁之事,知道這一日遲早會到,真到了眼前,也還是意
外似的。王琦瑤想:薇薇都要出嫁了,真是光陰如梭啊!她心裏不知是喜是悲,一時竟
無語以對。不知停了有多少時間,耳邊響起薇薇急躁的聲音:他爸爸媽媽下星期就要請
我們吃飯,你到底同意不同意啊!王琦瑤猛醒過來,說:我有什麽不同意的?是你們自
己好的,什麽時候問過我。薇薇卻還是逼著問同意不同意,王琦瑤這才輕歎一口氣道:
我怎麽會不同意呢?這是好事情。薇薇說:這算什麽好事情!王琦瑤不說話,站起身,
走到屋角,搬開樟木箱上的雜物,打開箱蓋,將裏麵的羊毛毯,羽絨被,鴨絨枕,一床
一床搬出來,擺了一大片,然後說:我多少年前就為你準備的。說罷眼淚流了出來。薇
薇也哭了,卻是嘴硬,不說一句軟話的。
     
8.婚禮
    王琦瑤給薇薇準備嫁妝,就好像給自己準備嫁妝。這一樣樣,一件件,是用來搭一
個錦繡前程。這前程可遇不可求,照理說每人都有一份,因此也是可望的。那緞麵上同
色絲線的龍鳳牡丹,寬折複施的荷葉邊,樓空的蔓蘿花枝,就是為那前程描繪的藍圖。
你看那百貨公司床上用品櫃台前擠來擠去的女人們,有一大半是來買嫁妝的,不是為自
己也是為女兒。她們看上十家也買不下一樣,她們買下一樣可就是做成了一件大事,誰
能知道這裏的心意啊!王琦瑤從沒給自己買過嫁妝,這前程是被她繞著走過的。她走出
老遠四下一看,卻已走到不相幹的地方。不過,她可以替薇薇買嫁妝,可是有時候也會
想;薇薇的嫁妝與她有何相幹呢?於是,她熱一陣,冷一陣的。這麽斷斷續續買下的東
西,卻已存夠有兩三個箱子。曬黴的日子,一打開來,全是新東西,在伏天的大太陽下
閃著耀眼的光彩。沒什麽來曆,也沒什麽根基,卻有的是前程。王琦瑤也是不忍細看,
因知道都是沒她份的。她把窗戶都打開,太陽和風進來,房間裏充滿了一股新東西才有
的氣味,沒淌過人氣的氣味。王琦瑤也會有一刹那間的喜悅,那多半是忘記誰是誰的時
候。新東西總是叫人高興,什麽都沒開始的樣子。
    現在,薇薇將嫁妝從王琦瑤手裏接過來了。一下子擁有一大筆財產,心裏便覺著十
分富足。她每日都要翻一翻,看一看,再和王琦瑤討論討論。遇到對東西的質地有懷疑,
又相持不下的時候,她們便一起做一個小試驗。拔一叢絨毛,點上火,看它燃燒的狀態
和速度,以此辨別是否純羊毛。當她們並攏了頭專注地看,兩人都有些像孩子。張永紅
也來參觀薇薇的嫁妝,一邊看一邊暗暗與自己的比較。張永紅不知從何時起,就將買衣
服的錢省下一半,用來買嫁妝。雖然是走馬燈一樣地交著男朋友,一個個都是過眼煙雲,
這一份嫁妝卻月月年年地積累起來,天長日久的樣子。張永紅唯有積攢著嫁妝的時候,
才覺得自己的未來依稀可見。其餘則是一片茫然。薇薇的嫁妝中有一頂珠羅紗蚊帳,王
琦瑤將它抖開,與張永紅各拽一頭地張開。薇薇一頭鑽進來,隔著紗帳,真的成了一個
新娘。王琦瑤與張永紅對視一眼,有一種同情在兩人之間升起,很快地閃開了眼睛。
    再接著,薇薇要做衣服了。王琦瑤為她選的是一塊西洋紅的女衣呢,托嚴師母找一
個做西裝的裁縫。這天,裁縫來了,給薇薇量尺寸,邊上站著王琦瑤,張永紅,還有帶
他來的嚴師母,七嘴八舌地出主意。那裁縫便說:究竟你們是裁縫,還是我是裁縫?於
是她們都笑,說:好,好,不說了。可隻過一會兒,就又忍不住了。隻有薇薇不聲不響,
很矜持地站著,由他們擺布,是今天的主角。這主角似乎是不期而至,稀裏糊塗就當上
的。要說她是對結婚最木知木覺,而金玉良緣就是專派給這種木知木覺的人的。越是刻
意追求,苦心經營,越是不達。這就叫做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為給西洋
紅西裝配皮鞋也花了大力氣。先是想當然地買了雙白的,穿上卻覺得頭重腳輕,還有些
鄉氣。再配黑的,壓是壓住了,卻壓得過頭,一身豔麗到此為止,畫了個句號,彌漫不
開了。於是再動腦筋,還是練腳勁。幾乎跑遍全上海,終於覓到一雙同是西洋紅的皮鞋,
略深那麽一點,卻是朝著一個方向深去,這才畫龍點睛,且又天衣無縫。然後是發式的
問題,這是王琦瑤說了算的。她提前一個月叫薇薇去燙了長波浪,然後,每隔一周修剪
一回。臨到喜期,頭發便似燙非燙,翻卷自然,流起披下總相宜。
    此時此刻,薇薇已不知多少次地在鏡子前裝扮成新娘。每逢這時,王琦瑤便暗暗驚
歎,想一個相貌平平的女人,一旦做起新娘,竟會煥發出這樣的光彩。這真是花朵綻開
的那美妙的一瞬,所有的美麗都堪旗息鼓,為它讓道的。這是將女人做足了的一刻,以
前的日子是醞釀,然後就要結果。這一個交界點可是集精華於一身的。
    現在,要縫被子了。王琦瑤來到嚴師母家,對她說:你知道,我這樣的女人是不能
縫這鴛鴦被的,嚴師母你兒女雙全,大富大貴,薇薇要有價百分之一的福分也好了。嚴
師母二話不說,叫上她家的保姆便來到王琦瑤家。讓那保姆幫她鋪展被子,隨後就一針
一線縫了起來。王琦瑤遠遠坐著看,不動一點手。嚴師母讓她幫扯一根線,她也不扯,
說:嚴師母,你知道我是不能碰的。嚴師母說:你倒找到偷懶的道理了。心裏卻有些淒
然,因有那紹興女人在場,也木好多說什麽,又埋頭縫著。中午,那保姆回去,自己則
留下吃飯。聞到廚房裏傳出的菜香,恍然覺著時間倒流回去,又是多年前的情景,許多
謎語湧上心頭,都是摘下不提的。等飯菜上桌,兩人麵對麵坐下,嚴師母開門見山就問:
薇薇結婚,要不要叫她爸爸知道?這句話因是有二十多年時間作緩衝,所以並不顯得突
兀,王琦瑤笑笑說:她爸爸死了。然後又加一句:死在西伯利亞了。兩人都笑起來,幾
乎噴飯。嚴師母說:你也要做件新衣服,薇薇結婚那日好穿。王琦瑤就說:人是個舊人,
穿什麽新衣服也沒用。嚴師母說:那你也去當新人好了。說罷,兩人又笑。笑過了,嚴
師母正色道:其實,我也不全是說笑話,薇薇走了,你一個人就要冷清,不如找個伴呢!
王琦瑤便間:你說找誰?
    被子縫好,一天也過去了,薇薇的婚期又近了一日。由於臨屆春節,人們都在置辦
年貨,送舊迎新,更為這婚禮增添了氣氛。小林放了寒假,卻又參加了一個英語班學習。
他父親在美國的舊同學,已為他做保,他準備讀完這個學年,拿到大學二年級的學分,
便去美國讀書。結婚也是去美國的步驟之一,有配偶更容易得到入境簽證。想到這,王
琦瑤不覺感到憂慮。可薇薇自己卻正相反,小林去美國,是比結婚更叫她興奮。結婚是
每個人都要結,去美國可不是每個人都能去的。甚至不需要想到將來小林會把她也辦到
美國去,僅僅是小林一個人去,已足夠她激動了。因是要走,所以就有些臨時觀點。新
房是做在朝西的小間,家具也是用舊的。可是,結婚畢竟是叫人歡喜,這歡喜重複多少
遍也不會褪色的。小林學習英語空下來的時候,便和薇薇出去,逛馬路,吃西餐,看電
影。知道結婚就在眼前,難免會有一點小越軌,可也不要緊。在那人家的門洞裏和公園
的犄角裏,能幹得出什麽大事?也有一些時間是在王琦瑤家度過的。他們說著美國,人
沒去心已經飛去了。王琦瑤也是喜歡美國的,她喜歡的美國是好萊塢電影裏的。喜歡是
喜歡,卻知道是個故事,可望不可即的。那兩個卻是當現實來喜歡的,有許多計劃要在
那裏實施。王琦瑤插不進嘴去,隻覺得他們的美國很乏味,比不上好萊塢的一半。
    這一天,小林來的時候,薇薇不在家。王琦瑤說:小林你坐坐,吃過午飯薇薇會回
來的。於是小林坐下了,拿一張隔日的晚報翻看。王琦瑤鉤著羊毛衫,問他酒席訂了沒
有,在什麽地方。小林說他母親正要問王琦瑤,她們家要幾桌。王琦瑤想她的娘家人請
也未必到,其他的關係,就隻有一個嚴師母了,雖不是十分投契,卻是幾年來一直沒斷
過來往,也算得上半個長相隨了。就說,要不了一桌,隻她一個再加嚴師母一個。小林
說:嚴師母是要請,但她是朋友,難道就沒有親戚了嗎?王琦瑤沉默了一會兒說:我隻
有薇薇一個親戚,現在也交給你了。這話出口,彼此都有些感動。小林說:將來,你和
我們一起生活。王琦瑤站起身,將手裏的開司米一擱,說:那怎麽行,還有你父母呢!
然後就走進廚房。小林忽有些難過起來,即將到來的喜期似也罩上一層傷感的影子。這
時候,他發現,這房間裏的五鬥櫥,梳妝鏡,他小林所讚歎的“老貨”,其實都蒙著這
樣的影子,說它“老”,其實不是,而是“傷懷”。有薇薇在,他還不覺得,薇薇是將
生活大把大把揮霍的,而這“傷懷”卻恨不能伸出手去,抓住流逝不返的時光。這也是
她們母女的不同了,我我是用完算數;王琦瑤用的時候悉心悉意,用完了卻不能算數。
其實不算數又如何?分明是不由己的事情,到頭還是苦自己。
    結婚那一日終於到了。早上,兩個新人就去天開照相館拍結婚照,王琦瑤陪著去的。
婚服是照相館出租,不知上過多少人身了,是照那最大的尺碼縫製,兜頭套上,再用大
頭針沿著身子一路別下來,從頭做一件也不過這樣的工程。但那白紗裙終是處子的豪情,
無論多麽不合身,也是合乎情理的。薇薇變得十分安靜,由著王琦瑤整理修改。那群裾
堆在腳下,一堆雪似的。王琦瑤的手在其間出入,感覺到那紗線的潮濕,大頭針的針頭
又有些禿,很難刺進去。不一會兒,她手心裏出了汗,額上也出了汗,眼前有些恍惚,
不知白紗裙裏的人是誰。她抬起頭,看看前麵的鏡子,鏡子裏有一個公主,美麗而高傲。
鏡子上方有一盞電燈照亮著,窗戶叫布幔遮住了,鏡台上放了一把纏著頭發的發刷。照
相館的化妝間裏有著一股幽秘的氣息,包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小手腕,比如,婚服的腋
下那兩排密密麻麻的大頭針,還有裙洞裏的大頭針。頭發也是做過手腳的,地上散落的
發交就是證明。現在,這一襲婚服可說是天衣無縫了,再披上婚紗,瀑布般直瀉而下,
幾乎成了天人。
    燈光大明的時刻,王琦瑤是坐在暗處,幾乎成了個隱身人,沒人看見她。燈光聚集
處,是另一個世界,咫尺天涯的。王琦瑤忽然想:今天她真不該跟著來的,來也是做看
客,看的又是不想看的。她明知道照相館這地方是騙人,卻還是要上這騙局的當,幾十
年也不覺悟。那燈光驟地冥滅與驟地照耀,使她的心也是一明一暗。這燈光其實是她最
熟悉的,此時卻離她遠去。她分明看見攝影師的嘴動著,卻聽不見一點聲音,新人們的
聲音也聽不見。後來,他們終於走下場來,換了另一對立場。她替薇薇解下婚紗,大頭
針撒落一地,發出幽秘的呼卿卿的聲音。脫裙子的時候,薇薇的口紅抹上了白紗給,給
這婚服又添一筆曆史。裙子堆在地板上,是一個巨大的蟬蛻。走出照相館,已是中午,
就到國際飯店十一樓吃飯。三個人都有些疲憊,不怎麽說話。望著窗外的天空,無風無
雲,無邊無沿。然而,隻要將目光向下移一寸,那連綿起伏的屋頂便湧入眼瞼,囂聲也
湧入耳內。這天空和這城市似乎兩不相幹,自行其事,黃浦江也是自行其事,總是流淌,
卻流淌不盡。不曉得誰是真理。
    下午是在王琦瑤家度過的,小林也跟了來坐著。因是大年初二,弄堂裏不時有鞭炮
爆響。大年初二還是訪親間友的一天,平安裏的動靜都是迎客和送客的動靜。停下來的
時候,便有一些冷清。兩個年輕人都沉默著,連日的興奮和辛苦消耗了精力和心情,臨
到正式開幕,不由有些退縮起來。兩人坐在桌邊嗑瓜子,轉眼間嗑出一堆瓜子殼,嘴唇
也黑了。太陽在地板上畫著方格子,新人的臉色都有些蒼白,吃瓜子是打發時間的好辦
法。王琦瑤試圖挑起一些話題,也無人響應。她走到廚房燒水,看見陽光已越到北窗,
這是多少回複一日的。北窗上的陽光到底是走過一天的路程,積攢了閱曆,流露出善解
和同情。窗台上停了一隻覓食的麻雀,啄了幾下飛走了。王琦瑤推開窗,在窗台上放了
幾粒剩飯,等它明天再來吃。她回到房間去時,竟見那兩個一人占一張床,昏昏地睡著
了。她一看時間不早,趕緊叫醒他們,催促他們整裝。不一會兒,日前走好的出租車就
在後弄裏撤喇叭了。
    他們直到坐進汽車,臉上還水不地帶著困意。這一天顯得無比漫長,幾乎沒有信心
堅持到底。想到即將來到的盛大場麵,三個人竟都有些膽寒。新人是怯場,一生隻一場
的戲劇就要開幕,他們卻發現還沒準備充分,手足無措,台詞都忘得差不多了。王琦瑤
也是怯場,是做看客的準備設做好。這一幕幕的,盡是新花頭,還有這最後最輝煌的一
幕,要在她眼前演過去。現在,已經能看見酒家門前的燈光了,鋪了一地,光裏頭空著,
等著人去填充。汽車靠了邊,有一些閑人站住了腳,等著看新人新事開場。王琦瑤先下
車,再等那兩人廠來。她拉住小林的手臂,讓薇薇挽住,然後在身後暗暗一推。他們並
肩走了過去,看那背影,可真是一對啊!
     
9.去美國
    薇薇結婚,將她的衣服都帶走了,衣櫥陡地空了一半,五鬥櫥也空了一半。王琦瑤
覺得,撫育薇薇的二十三年倏忽而去,而自己,竟然有了白發。她開始使用染發水,但
她的皮膚和身腰還是顯得年輕,如果不是有這樣成年的女兒,人們決不會想到她的年紀。
她也是用女兒來提醒自己的,否則連自己都不相信似的。染過的頭發比原先更黑亮,又
增添幾分年輕。王琦瑤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思緒便有些散漫,想這是什麽時候,何年何
月?薇薇不在家,有時王琦瑤一天隻吃一頓飯,從這天下午睡到那天下午,睡和醒都在
午後一二點,太陽走在一個地方,設移動過一樣。星期天是知道的,這一天,薇薇會和
小林回家。他們早上來,晚飯後才走,生活恢複了常規。一天過去,一切重又散漫下來,
顯得常規的力量很不夠。但畢竟是給散漫打了一個節拍,不至於陷入混飩。
    婚後的薇薇和小林,變成了客人。她買菜買酒,煮湯燒飯,最後,人走了,留給她
的是一準吃剩的碗碟。王琦瑤在水鬥洗側著,心想這一日終於應付過去。她收拾完了,
打開電視,從抽屜裏拿出一包煙,點上一支。她坐下來,肘撐在桌麵,徐徐地吐出煙。
眼前有些雲遮霧罩的,心裏也是雲遮霧罩。隻一支煙就足夠了,她收起煙還得再坐一時,
聽那窗外有許多季節交替的聲音。都是從水泥牆縫裏鑽出來的,要十分靜才聽得見。是
些聲音的皮屑,蒙著點煙霧。有誰比王琦瑤更曉得時間呢?別看她日子過得昏天黑地,
懵懵懂懂,那都是讓攪的。窗簾起伏波動,你看見的是風,王琦瑤看見的是時間。地板
和樓梯腳上的蛀洞,你看見的是白螞蟻,王琦瑤看見的也是時間。星期天的晚上,王琦
瑤不急著上床睡覺,誰說是獨守孤夜,她是載著時間漂呢!
    這日子是無須數的,冬裝脫下了,換上春裝,接著春裝也嫌厚了。小林的簽證下來
了,八月就要到美國,去趕秋季的開學。這些日子就有些亂,有一陣,星期天也不來,
又有一陣,卻是天天來。天天來是為了向王琦瑤請教置裝的事情。人在中國,想著美國,
就好像那裏是一個大派推,非有幾套行頭不行。王琦瑤帶小林去培羅蒙做西裝,一路上
教給些穿西裝的道理。說到衣服,王琦瑤就有些活躍。她說衣服是什麽?衣服也是一張
文憑,都是把內部的東西給個結論和證明,不致被埋沒。小林聽了這說法,覺著新鮮又
好笑。王琦瑤就說你不要笑,我說的一點不過分,衣服至少是女人的文憑,並且這文憑
比那文憑更重要。小林更笑了,轉臉問薇薇:你有文憑嗎?王琦瑤冷笑一聲道:那文憑
讀幾年書就能讀來,這文憑可是從生下地就開始苦心經營的,也不要問薇薇,她是生在
福中不知福的,隻問問張永紅就可知道。薇薇就說:張永紅有“文憑”,可到現在也找
不到“工作”呢!這話說得很刻薄,是那種被幸福衝昏頭腦的人才說的,連王琦瑤聽了
都有些刺痛,說:你不用替她發愁,她比你強!說著話,就到了地方。先看料子,再選
式樣,不免又發生了衝突。薇薇傾向新近流行的大駁殼領,雙排扣的款式。王琦瑤則堅
持最規矩的西裝,說這才是本分,任何時候都有一分天下,而那些流行的式樣,必得當
時當令,隻需差上一點點,便落到過時的下場;何況上海的流行,未必能與美國流行合
拍。熊該雖沒有充分的道理,態度卻很強硬。她天然地排斥者派的東西,喜新厭舊,目
光又短淺,看不清未來,於是一味地追趕時髦,還是脫離背景地看問題。她像吵架般地,
還有些蠻不講理。王琦瑤隻得說:讓小林決定吧!小林卻采納了王琦瑤的意見,薇薇氣
得一扭身走了,小林便去追她,剩下王琦瑤一個人在店裏,走不好不走也不好,站了一
會兒,幹脆也走了。去乘公共汽車的路上,想想三個人出來,卻一個人回家,真是無趣
得很。南京路上的熙攘和喧鬧,都是在嘲笑她的。回到家裏,已近中午。那兩人是下午
才進門,嘻嘻哈哈的,手裏提著大包小包,上午的不快早已忘得一幹二淨。王瓊瑤也不
問那西裝的事,全當不關心,卻見小林背著薇薇向她腴了腴眼睛,是默契與討好的意思。
王琦瑤便生出一股委屈,想:你們做什麽樣的西裝與我何幹呢?
    為小林置辦行裝,買的都是最好的東西,差一點就會愧對美國似的。以前的舊衣服,
一件也用不上,裏外全換新的。不僅求質,而且求量,每一種東西,都以打為計,十二
件十二件地買。從這點看,又不像去美國,倒像是去偏遠地區插隊落戶。美國那地方,
到底是去的人少。光知道是好,卻不知道是怎麽個好。總之,能做到的盡量都做到。這
也有些像置辦嫁妝,是茫然的前途中的一個握在手,派上派不上用場且是另一測事了。
那兩個特大號箱子,一點一點塞滿,心裏便踏實起來似的。這一日,薇薇一個人回家,
手腳很勤快地幫著做事情,將王掏瑤泡在盆裏的兩件衣服也洗了。王琦瑤知道我該是有
事求她,並且大體可斷定是錢的事情。以前,她求王琦瑤買衣服,就是這樣表現的。不
過,此時比那時更殷勤,出口也多了些猶豫,畢竟是已出閣的人了,再向母親伸手總是
理虧。王琦瑤不免也生出些感歎,再想小林這一定,也不知什麽時候才可夫妻聚首,薇
薇一個人住在婆家,雖說也是家,到底兩下裏都是不相幹,前景也不可多想。等薇薇晾
好衣服進來,見桌上已放了一些錢,王琦瑤說:拿去給小林買雙鞋,算我送的。薇薇沒
有拿錢,說春夏秋冬的鞋都買了,不需再買鞋。王琦瑤看出她是嫌少了,就說,不買鞋
就買別的,多的她也拿不出,這算是她的一點心意。薇薇還是不拿錢,低著頭。王琦瑤
就有些心涼,不再說什麽,起身走開。不料薇薇卻說話了,說的是某人某年也是去美國,
什麽都沒帶,就帶了他外婆給的一個金鎖片,到了美國後,就憑這金鎖片度過了最初的
時期,站穩了腳跟。王琦瑤聽了這故事,心裏便一動,她想:這是什麽意思?接著便想
起有一日讓小林替她去兌金條的事情,她一陣心跳,臉都漲紅了。她抖著聲音說:我可
從來沒虧待過你們。薇薇驚異地揚起眉毛:誰說你虧待我們了,我們是向你借,以後一
定還的。王琦瑤幾乎要落下淚來:薇薇你真是瞎了眼,嫁給這種男人!薇薇不高興了,
說:是我自己來同你商量的,小林他都不知道,其實我也有幾個戒指,但都是十四開,
貴在工藝上,賣不出錢,外麵的人是看成色的,要不,我這幾個押在你這裏,還頂不了
你一個嗎?王琦瑤這才明白薇薇看中的是她那一個老式嵌寶戒。這是初識李主任的時候,
李主任帶她到老鳳祥銀樓買的,也可算得上是一隻婚戒。倘若說王琦瑤也有過婚姻的話。
是一個紀念,可再是紀念也抵不過那人事皆非,滄海桑田的,給就給了吧!王琦瑤停了
停,開開抽屜鎖,將那戒指取出交給了薇薇,隻說了一句:待男人太好,不會有好結果。
薇薇沒理會她.拿了戒指就走了。
    走之前,小林家在錦江飯店辦了一次宴請,親朋好友一共坐一十四桌,竟比結婚的
場麵還盛大。王琦瑤看著滿麵春風的薇薇,想她分明給人做了個出國的籌碼,還高興!
她一個人坐在滿目陌生的林家親友中,雖是無人搭理,臉上卻還須保持著微笑。待小林
和薇薇敬酒敬到這一桌時,她倒真是想笑的,不料眼淚卻掉了下來,倒弄得場麵有些尷
尬。後來,眼淚收住了,心裏卻抑鬱得要命,也說不出個來由,就是覺得沒意思。看出
去的燈影酒光都是蒙淚的,都是在哀悼什麽,人臉上的笑也是哭變的。那邊年輕人的一
桌上,樂得不行,吵得人耳聾,王琦瑤卻覺得是悲極生樂,全是哀的麵孔。鄰座一個孩
子打翻了大人的葡萄酒,桌布上一片殷紅,王琦瑤看見的是血色。她幾乎支持不到底了,
心裏痛得很,又不知症結在哪裏,便無從解開。這一場盛宴似乎是最後的晚餐,一切都
到頭的樣子。這種絕望是突如其來,且來勢洶湧,專找這樣的大場麵作舞台似的。場麵
越輝煌,哀絕的心清越強烈,隔著一張桌子,她聽見小林和薇薇在唱歌,這歌聲眼看將
她最後的防線衝垮,又被一陣起哄壓住了。等到大家起身互相告別的時候,王琦瑤已經
梗塞得說不出話來,隻能點頭示意。好在,人們也不認識她,將她撇在一邊。她從三三
兩兩握手道辭的人群中走過,自己回了家。
    在這一場不合時宜的大動之後,又是長久的平靜的日子。小林走了,薇薇回家就很
經常,有時遇到張永紅也在,就好像回到了以前的時光。將一塊麵料鋪在桌上,左比劃
右比劃,就是不下剪子。這時候,淮海路上又起來一批更年輕更大膽的時髦人物,張永
紅這一代已轉向保守。但這保守不是那保守,這是以守為攻,以退為進。經過一係列的
潮流,她們逐漸形成自己的觀念,她們已過了那種搖擺不定人雲亦雲的階段,就將時尚
的風口浪尖的位置讓了出來。總之是,她們已經在追波逐浪的潮流中站穩了腳跟,有點
中流砥柱的意思。別看她們不趨潮流,卻正是潮流中人,潮漲潮落都是經她們而去。馬
路上的時尚看起來如火如荼,卻沒什麽根基,轉瞬即逝的。薇薇總是要比張永紅慢一步,
她是天生需要領袖的人,倘若沒有張永紅和王琦瑤為她掌舵,保不住終身要做時尚的奴
隸。現在,她們三人又一度在一起熱切地商量剪布裁衣的事情。她們都添置了衣服,每
一件都是集思廣益,反複研究而成。試樣的時候,一個站在鏡前,那兩個便身前身後地
仔細察看。偶爾一轉身,看見鏡子裏的那張臉,陡地發現那臉上的寂寞,趕緊地說出些
話來,便遮掩了過去。
    這一年的聖誕節,是她們三人一起過的。她們穿上新做的大衣,化了些妝。日前已
定好三個聖誕大餐的座位,是在虹橋新開發區的大酒店。她們叫了部出租車,車還沒走
到酒店,已是滿目的絢爛。她們走下汽車,有些茫然地站著,枝形的燈光在頭頂結成了
網,火樹銀花的。她們移動腳步,走進酒店,有穿扮成聖誕老人的侍者走來走去,賓客
如雲的氣氛。她們上到餐廳,找到自己的座位,在足有二十人的長桌旁邊。前後左右大
多是情侶,也有年輕的父母,帶著孩子,都是旁若無人的切切嗟嗟。她們三人,平時也
是有話的,逢到這樣的場合卻不知說什麽才好,正襟危坐著。那大餐也沒什麽了不起的,
由於人多,倒像是吃客飯。聖誕歌卻是一直在唱,同時不斷預告十二點的鍾聲,屆時會
有聖誕老人來送禮物,禮物是憑餐券摸彩的。這三人都意識到來錯了地方,這樣的場合
完全不適合她們;情侶們在親熱著,她們隻能視若無睹。還是小孩子好些,都不大認生
的,會和她們搭訕幾句,增添了幾分熱鬧。但父母們則都嚴肅著,目不斜視,她們就不
好太過熱絡。總之她們在這裏,是處處受鉗製,渾身不自在。等不到十二點,便商量著
要走。三人起身離開座位時,誰也沒有注意她們。走到門口,卻見一大群小姐端著托盤
湧進,才知還需上一道冰淇淋,但也沒有興致再回頭了。走廊裏靜靜的,一按電鈕,電
梯無聲地迅速上來,走進去,門便合上。三麵都是鏡子,鏡子裏的臉是不忍看的,一句
話皆無,隻看那指示燈,—一亮下去,終於到了底。她們走出大堂,也忘了要車,走上
了馬路。新區的馬路又寬又直,很少有人,有從機場方向過來的靜靜的車流。她們走了
幾步,才想起搭車。這時,王琦瑤就說,到她那裏去吧,哪裏不能過聖誕呢?那兩人也
說好,便又走回酒店門口叫了輛車。十一點的城市,外麵是靜了,可那有一些門裏和窗
裏,卻藏著大熱鬧。不是從裏麵出來不會知道,從裏麵出來,便攜了些聲色,播種似地
播了一路。
    聖誕夜是在王琦瑤家結束的,從那熱鬧場出來,到平安裏,就覺靜得不能再靜,斂
聲屏息似的。恰是在這靜中顯出了她們心的活躍。這活躍方才是被壓著蓋著,發不出聲
來,現在,就都是她們的世麵了。她們吃著零食,說些閑話,有些平時不說的這會兒也
情致所至地說了出來。張永紅告訴說她與最近一位男朋友的齪塘,隻為很小的一點事情,
卻根本改變了婚姻的前途。王琦瑤聽她這麽說,知她是在考慮婚嫁大事,不免勸說她放
寬些標準。雖還是那些老話,可因這晚的氣氛,是有些推心置腹的。張永紅非但沒有排
斥,還說了些苦衷。她說,其實她並不是高估了自己,不過是將婚嫁當作人生的第二次
投股。她說你們都曉得我那個家的,因此,結婚也是重新書寫曆史。薇薇就說,也不能
完全吃現成,要改寫曆史就兩個人一起改寫好了。張永紅說:倒不是要吃現成,而是要
吃些老本,兩手空空從頭來起,到老也看不見曙光;要說薇薇你才是吃現成,有公寓房
子住,老公又去了美國。薇薇說:我倒情願他不去美國,這種日子除非自己過,別人是
想也想不到的。王琦瑤倒是第一次聽薇薇訴苦,有些意外,再一想,也是情理之中。張
永紅說服下自然有些苦,熬過去就好了。薇薇說:這一天天的熬,別人又不能代我,知
道我為什麽老往娘家跑嗎?因為我不要看他們那種知識分子的臉。張永紅笑道:知識分
子的臉有什麽?我想看還看不到呢!三人都笑了。這一晚,張永紅也沒回去.睡在沙發
上。她們都忘了時間,等窗簾上有些發亮,才睡著。
    這一夜裏積攢起的同情,還夠她們享用一陣的。她們一周要見幾次麵,薇薇幾乎是
一半搬回了娘家。隻要有張永紅在場,她們母女就能保持著諒解與寬待的空氣。張永紅
是她們關係的潤滑劑。可是不久,張永紅又交了新的男朋友.來得就稀疏了。又過了半
年,小林為我該辦了陪讀手續,薇薇也要走了。雖然隻等了一年多的時間,可也耗盡了
薇薇的耐心。她甚至沒有心情為自己置裝,隻將平日穿的一些衣服裝了一箱,另一箱裝
的大多是生活用品,包括一些炊具,還有一大盒華亭路上買來的兩角錢一個的十字架項
鏈。小林來信說,這項鏈在美國至少可賣兩美元一個。王琦瑤心裏猶豫要不要給她一塊
金條,但最終想到薇薇靠的是小林,她靠的是誰呢?於是打消了念頭。薇薇穿了一身家
常的布衣和一雙舊鞋,登上了飛往舊金山的飛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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